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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彙編經籍典
第三十四卷目錄
經籍總部總論二
論衡〈書虛篇 語增篇 儒增篇 藝增篇 正說篇 書解篇 案書篇 對作篇〉
經籍典第三十四卷
經籍總部總論二
《論衡》《書虛篇》
公元757年
世信虛妄之書,以為載於竹帛上者,皆聖賢所傳,無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諷而讀之;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并謂短書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實尚可知,沈隱之情尚可定,顯文露書,是非易見,籠總并傳,非實事,用精不專,無思於事也。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傳書言:延陵季子出游,見路有遺金。當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鐮於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視之下,儀貌之壯,語言之野也。吾當夏五月,披裘而薪,豈取金者哉。季子謝之,請問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名。遂去不顧。世以為然,殆虛言也。夫季子恥吳之亂,吳欲共立以為主,終不肯受,去之延陵,終身不還,廉讓之行,終始若一。許由讓天下,不嫌貪封侯。伯夷委國饑死,不嫌貪刀鉤。廉讓之行,大可以況小,小難以況大。季子能讓吳位,何嫌貪地遺金。季子使於上國,道過徐。徐君好其寶劍,未之即予。還而徐君死,解劍帶冢樹而去。廉讓之心,恥負其前志也。季子不負死者,棄其寶劍,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季子未去吳乎。公子也;已去吳乎,延陵君也。公子與君,出有前後,車有附從,不能空行於塗,明矣。既不恥取金,何難使左右。而煩披裘者。世稱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潔也。賢者同操,故千歲交志。置季子於冥昧之處,尚不取金,況以白日,前後備具,取金於路,非季子之操也。或時季子實見遺金,憐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時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傳言,則言季子取遺金也。傳書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孔子東南望,吳閶門外有繫白馬,引顏淵指以示之曰:若見吳閶門乎。顏淵曰:見之。孔子曰:門外何有。曰有如繫練之狀。孔子撫其目而正之,因與俱下。下而顏回髮白齒落,遂以病死。蓋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彊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夭死。世俗聞之,〈一有人字〉皆以為然。如實論之,殆虛言也。案《論語》之文,不見此言。考《六經》之傳,亦無此語。夫顏淵能見千里之外,與聖人同,孔子、諸子,何諱不言。蓋人目之所見,不過十里。過此不見,非所明察,遠也。傳曰:太山之高巍然,去之百里,不見螺,遠也。案魯去吳,千有餘里,使離朱望之,終不能見,況使顏淵,何能審之。如才庶幾者,明目異於人,則世宜稱亞聖,不宜言離朱。人目之視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難審。使顏淵處閶門之外,望太山之形,終不能見。況從太山之上,察白馬之色,色不能見,明矣。非顏淵不能見,孔子亦不能見也。何以驗之。耳目之用,均也。目不能見百里,則耳亦不能聞也。陸賈曰:離婁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內;師曠之聰,不能聞百里之外。閶門之與太山,非直帷薄之內、百里之外也。秦武王與孟說舉鼎不任,絕脈而死。舉鼎用力,力由筋脈,筋脈不堪,絕傷而死,道理宜也。今顏淵用目望遠,望遠目睛不任,宜盲眇,髮白齒落,非其致也。髮白齒落,用精於學,勤力不休,氣力竭盡,故至於死。伯奇放流,首髮早白。《詩》云:惟憂用老。伯奇用憂,而顏淵用睛,蹔望倉卒,安能致此。儒書言:舜葬於蒼梧、禹葬於會稽者,巡狩年老,道死邊土。聖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近,不殊內外,故遂止葬。夫言舜、禹,實也;言其巡狩,虛也。舜之與堯,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內;二帝之道,相因不殊。《堯典》之篇,舜巡狩東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華,北至恆山。以為四嶽者,四方之中,諸侯之來,並會嶽下,幽深遠近,無不見者,聖人舉事,求其宜適也。禹王如舜,事無所改,巡狩所至,亦復如舜。舜至蒼梧,禹到會稽,非其實也。實舜、禹之時,鴻水未治,堯傳於舜,舜受為帝,與禹分部,行治鴻水。堯崩之後,舜老,亦以傳於禹。舜南治水,死於蒼梧;禹東治水,死於會稽。賢聖家天下,故因葬焉。吳君高說:會稽本山名,夏禹巡狩,會計於此山,因以名郡,故曰會稽。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會計於此山,虛也。巡狩本不至會稽,安得會計於此山。宜聽君高之說,誠會稽為會計,禹到南方,何所會計。如禹始東死於會稽,舜亦巡狩,至於蒼梧,安所會計。百王治定則出巡,巡則輒會計,是則四方之山皆會計也。百王太平,升封太山。太山之上,封可見者七十有二,紛綸湮滅者,不可勝數。如審帝王巡狩則輒會計,會計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夫郡國成名,猶萬物之名,不可說也。獨為會稽立歟。周時舊名吳、越也,為吳、越立名,從何往哉。六國立名,狀當如何。天下郡國且百餘,縣邑出萬,鄉亭聚里,皆有號名,賢聖之才莫能說。君高能說會稽,不能辯定方名。會計之說,未可從也。巡狩考正法度,禹時吳為裸國,斷髮文身,考之無用,會計如何。傳書言:舜葬於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蓋以聖德所致,天使鳥獸報祐之也。世莫不然。考實之,殆虛言也。夫舜、禹之德不能過堯,堯葬於冀州,或言葬於崇山,冀州鳥獸不耕,而鳥獸獨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駮也。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寧處,故舜死於蒼梧,禹死於會稽。勤苦有功,故天報之;遠離中國,故天痛之。夫天報舜、禹,使鳥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報舜、禹,宜使蒼梧、會稽常祭祀之。使鳥獸田耕,不能使人祭。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報祐聖人,何其拙也,且無益哉。由此言之,鳥田象耕,報祐舜、禹,非其實也。實者,蒼梧多象之地,會稽眾鳥所居。《禹貢》曰:彭蠡既瀦,陽鳥攸居。天地之情,鳥獸之行也。象自蹈土,鳥自食苹。土蹶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世俗則謂為舜、禹田。海陵麋田,若象耕狀,何嘗帝王葬海陵者邪。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乃以鴟夷橐投之於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恚恨驅水為濤者,虛也。屈原懷恨,自投湘江,湘江不為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為濤。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衛葅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發怒於鼎鑊之中,以烹湯葅汁瀋漎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鑊,乃入江;在鑊中之時,其神安居。豈怯於鑊湯,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且投於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錢唐浙江,有吳通陵江。或言投於丹徒大江,無濤,欲言投於錢唐浙江。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三江有濤,豈分橐中之體,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讎未死,子孫遺在,可也。今吳國己滅,夫差無類,吳為會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復何怨苦,為濤不止,欲何求索。吳、越在時,分會稽郡,越治山陰,吳郡今吳,餘暨以南屬越,錢唐以北屬吳。錢唐之江,兩國界也。山陰、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吳之江為濤,當自上吳界中,何為入越之地。怨恚吳王、發怒越江,違失道理,無神之驗也。且夫水難驅,而人易從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從生人營衛其生,自令身死,筋力消絕,精魂飛散,安能為濤。使子胥之類數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湯鑊之中,骨肉麋爛,成為羹葅,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趙簡子殺其臣莊子義。其後杜伯射宣王,莊子義害簡子,事理似然,猶為虛言。今子胥不能完體,為杜伯、子義之事以報吳王,而驅水往來,豈報讎之義、有知之驗哉。俗語不實,成為丹青;丹青之文,賢聖惑焉。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汎揚動靜,自有節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經》曰:江、漢朝宗于海。唐、虞之前也,其發海中之時,漾馳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廣陵曲江有濤,文人賦之。大江浩洋,曲江有濤,竟以隘狹也。吳殺其身,為濤廣陵,子胥之神,竟無知也。溪谷之深,流者安洋,淺多沙石,激揚為瀨。夫濤瀨,一也。謂子胥為濤,誰居溪谷為瀨者乎。案濤入三江,岸沸涌,中央無聲。必以子胥為濤,子胥之身,聚岸漼也。濤之起也,隨月盛衰,小大滿損不齊同。如子胥為濤,子胥之怒,以月為節也。三江時風,揚疾之波亦溺殺人,子胥之神,復為風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風,問湘山何祠。左右對曰:堯之女,舜之妻也。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斬湘山之樹而履之。夫謂子胥之神為濤,猶謂二女之精為風也。傳書言:孔子當泗水之葬,泗水為之卻流。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卻,不湍其墓也。世人信之。是故儒者稱論,皆言孔子之後當封,以泗水卻流為證。如原省之,殆虛言也。夫孔子死,孰與其生。生能操行,慎道應天,死,操行絕,天祐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應,皆以生存,不以死亡。孔子生時,推排不容,故歎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生時無祐,死反有報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五帝、三王無祐,孔子之死獨有天報,是孔子之魂聖,五帝之精不能神也。泗水無知,為孔子卻流,天神使之。然則,孔子生時,天神不使人尊敬。如泗水卻流,天欲封孔子之後,孔子生時,功德應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後乎。是蓋水偶自卻流。江河之流,有回復之處;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與卻流無以異。則泗水卻流,不為神怪也。傳書稱: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鳥獸。方與客飲,有鸇擊鳩。鳩走,巡於公子案下。鸇追擊,殺於公子之前,公子恥之,即使人多設羅,得鸇數十枚,責讓以擊鳩之罪。擊鳩之鸇,低頭不敢仰視,公子乃殺之。世稱之曰:魏公子為鳩報仇。此虛言也。夫鸇,物也,情心不同,音語不通。聖人不能使鳥獸為義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鸇低頭自責。鳥為鸇者以千萬數,向擊鳩蜚去,安可復得。能低頭自責,是聖鳥也。曉公子之言,則知公子之行矣。知公子之行,則不擊鳩於其前。人猶不能改過,鳥與人異,謂之能悔,世俗之語,失物類之實也。或時公子實捕鸇,鸇得。人持其頭,變折其頸,疾痛低垂,不能仰視。緣公子惠義之人,則因褒稱,言鸇服過。蓋言語之次,空生虛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實之加。傳書言:齊桓公妻姑姊妹七人。此言虛也。夫亂骨肉,犯親戚,無上下之序者,禽獸之性,則亂不知倫理。案桓公九合諸侯,一正天下,道之以德,將之以威,以故諸侯服從,莫敢不率,非內亂懷鳥獸之性者所能為也。夫率諸侯朝事王室,恥上無勢而下無禮也。外恥禮之不存,內何犯禮而自壞。外內不相副,則功無成而威不立矣。世稱桀、紂之惡,不言淫於親戚。實論者謂夫桀、紂惡微於亡秦,亡秦過泊於王莽,無淫亂之言。桓公妻姑姊七人,惡浮於桀、紂,而過重於秦、莽也。《春秋》采毫毛之美,貶纖芥之惡。桓公惡大,不貶何哉。魯文姜,齊襄公之妹也,襄公通焉。《春秋》經曰:莊二年冬,夫人姜氏會齊侯於郜。《春秋》何尤於襄公,而書其姦。何宥於桓公,隱而不譏。如經失之,傳家左丘明、公羊、穀梁何諱不言。案桓公之過,多內寵,內嬖如夫人者六。有五公子爭立,齊亂,公薨三月乃訃。世聞內嬖六人,嫡庶無別,則言亂於姑姊妹七人矣。傳書言:齊桓公負婦人而朝諸侯,此言桓公之淫亂無禮甚也。夫桓公大朝之時,負婦人於背,其游宴之時,何以加此。方修士禮,崇厲肅敬,負婦人於背,何以能率諸侯朝事王室。葵丘之會,桓公驕矜,當時諸侯畔者九國。睚眥不得,〈一有所載字〉九國畔去,況負婦人,淫亂之行,何以肯留。或曰:管仲告諸侯:吾君背有疽創,不得婦人,瘡不衰愈。諸侯信管仲,故無畔者。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孔子。當時諸侯千人以上,必知方術治疽,不用婦人。管仲為君諱也,諸侯知仲為君諱而欺己,必恚怒而畔去,何以能久統會諸侯,成功於霸。或曰:桓公實無道,任賢相管仲,故能霸天下。夫無道之人,與狂無異,信讒遠賢,反害仁義,安能任管仲,能養人令之成事: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無道之君莫能用賢。使管仲賢,桓公不能用;用管仲,故知桓公無亂行也。有賢明之君,故有貞良之臣。臣賢,君明之驗,奈何謂之有亂。難曰:衛靈公無道之君,時知賢臣。管仲為輔,何明桓公不為亂也。夫靈公無道,任用三臣,僅以不喪,非有功行也。桓公尊九九之人,拔甯戚於車下,責苞茅不貢,連兵攻楚,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千世一出之主也。而云負婦人於背,虛矣。說《尚書》者曰:周公居攝,帶天子之綬,戴天子之冠,負扆南面而朝諸侯。戶牖之間曰扆,南面之坐位也。負扆南面鄉坐,扆在後也。桓公朝諸侯之時,或南面坐,婦人立於後也。世俗傳云,則曰負婦人於背矣。此則夔一足、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之語也。唐、虞時,夔為大夫,性知音樂,調聲悲善。當時人曰:調樂如夔一足矣。世俗傳言:夔一足。案秩宗官缺,帝舜博求,眾稱伯夷,伯夷稽首讓於夔龍。秩宗卿官,漢之宗正也。斷足,非其理也。且一足之人,何用行也。夏后孔甲,田于東蓂〈一作莫〉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後來之子必貴。或曰:不勝,之子必賤。孔甲曰:為余子,孰能賤之。遂載以歸,析橑,斧斬其足,卒為守者。孔甲之欲貴之子,有餘力矣,斷足無宜,故為守者。今夔一足,無因趨步,坐調音樂,可也;秩宗之官,不宜一足,猶守者斷足,不可貴也。孔甲不得貴之子,伯夷不得讓於夔焉。宋丁公者,宋人也。未鑿井時,常有寄汲,計之,日去一人作。自鑿井後,不復寄汲,計之,日得一人之作。故曰: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俗傳言曰:丁公鑿井得一人於井中。夫人生於人,非生於土也。穿土鑿井,無為得人。推此以論,負婦人之語,猶此類也。負婦人而坐,則云婦人在背。知婦人在背非道,則生管仲以婦人治疽之言矣。使桓公用婦人徹裔服,婦人於背;女氣瘡可去,以婦人治疽。方朝諸侯,桓公重衣,婦人襲裳,女氣分隔,負之何益。桓公思士,作庭燎而夜坐,以思致士,反以白日負婦人見諸侯乎。傳書言聶政為嚴翁仲刺殺韓王,此虛也。夫聶政之時,韓列侯也。列侯之三年,聶政刺韓相俠累。十二年列侯卒。與聶政殺俠累,相去十七年。而言聶政刺殺韓王,短書小傳,竟虛不可信也。傳書又言:燕太子丹使刺客荊軻刺秦王,不得,誅死。後高漸麗復以擊筑見秦王,秦王說之;知燕太子之客,乃冒其眼,使之擊筑。漸麗乃置鉛於筑中以為重,當擊筑,秦王膝進,不能自禁。漸麗以筑擊秦王顙,秦王病傷,三月而死。夫言高漸麗以筑擊秦王,實也;言中秦王病傷三月而死,虛也。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始皇,始皇殺軻,明矣。二十一年,使將軍王翦攻燕,得太子首;二十五年,遂伐燕,而虜燕王嘉。後不審何年,高漸麗以筑擊始皇,不中,誅漸麗。當二十七年,遊天下,到會稽,至琅邪,北至勞、盛山,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臺,始皇崩。夫讖書言始皇還,到沙丘而亡;傳書又言病筑瘡三月而死於秦。一始皇之身,世或言死於沙丘,或言死於秦,其死言恆病瘡。傳書之言,多失其實,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語增篇》
傳語曰:聖人憂世,深思事勤,愁擾精神,感動形體,故稱堯若腊,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餘。夫言聖人憂世念人,身體羸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腊與腒,桀、紂垂腴尺餘,增之也。齊桓公云:寡人未得仲父極難,既得仲父甚易。桓公不及堯、舜,仲父不及禹、契,桓公猶易,堯、舜反難乎。以桓公得管仲易,知堯、舜得禹、契不難。夫易則少憂,少憂則不愁,不愁則身體不臞。舜承堯太平,堯、舜襲德。功假荒服,堯尚有憂,舜安能無事。故《經》曰:上帝引逸,謂虞舜也。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夫不與尚謂之臞若腒,如德劣承衰,若孔子栖栖,周流應聘,身不得容,道不得行,可骨立跛附,僵仆道路乎。紂為長夜之飲,糟丘酒池,沈湎於酒,不舍晝夜,是必以病。病則不甘飲食,不甘飲食,則肥腴不得至尺。《經》曰:惟湛樂是從,時亦罔有充壽。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困毒而死。紂雖未死,宜羸臞矣。然桀、紂同行則宜同病,言其腴垂過尺餘,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撫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惡來之徒,並幸受寵。言好伎力之主致伎力之士也。或言武王伐紂,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輔以飛廉、惡來之徒,與周軍相當,武王德雖盛,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紂雖惡,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雖為武王所擒,時亦宜殺傷十百人。今言不血刃,非紂多力之效,蜚廉、惡來助紂之驗也。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高祖。武王有白魚、赤烏之祐,高祖有斷大蛇、老嫗哭於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高祖之相,龍顏、隆準、項紫、美鬚髯,身有七十二黑子。高祖又逃呂后於澤中,呂后輒見上有雲氣之驗,武王不聞有此。夫相多於望羊,瑞明於魚烏,天下義兵並來會漢,助彊於諸侯。武王承紂,高祖襲秦,二世之惡,隆盛於紂,天下畔秦,宜多於殷。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尸萬數,失軍亡眾,幾死一再,然後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云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案周取殷之時,太公《陰謀》之書,食小兒丹,教云亡殷,兵到牧野,晨舉脂燭。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地千里。由此言之,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而云取殷易,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實也。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則是孟賁、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之德取人,是則三皇、五帝之屬也。以索鐵之力,不宜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宜頓兵。今稱紂力,則武王德貶;譽武王,則紂力少。索鐵、不血刃,不得兩立;殷、周之稱,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則必一非。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之浮杵也。若孔子言,殆沮浮杵;若孟子之言,近不血刃。浮杵過其實,不血刃亦失其正。一聖一賢,共論一紂,輕重殊稱,多少異實。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干,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盜漢位。殺主隆於誅臣,嗣立順於盜位,士眾所畔,宜甚於紂。漢誅王莽,兵頓昆陽,死者萬數,軍至漸臺,血流沒趾。而獨謂周取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實也。
傳語曰: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欲言聖人德盛,能以德將酒也。如一坐千鍾百觚,此酒徒,非聖人也。飲酒有法,胸腹小大,與人均等。飲酒用千鍾,用肴宜盡百牛,百觚則宜用十羊。夫以千鍾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體,不能及防風、長狄,以短小之身,飲食眾多,是缺文王之廣,貶孔子之崇也。案《酒誥》之篇,朝夕曰祀茲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慎,則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教,內飲酒盡千鍾,導民率下,何以致化。承紂疾惡,何以自別。且千鍾之效,百觚之驗,何時用哉。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則受福胙不能厭飽。因饗射之用酒乎,饗射飲酒,自有禮法。如私燕賞賜飲酒乎。則賞賜飲酒,宜與下齊。賜尊者之前,三觴而退,過於三觴,醉酗生亂。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賞賚左右,至於醉酗亂身:自用酒千鍾百觚,大之則為桀、紂,小之則為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垂譽乎。世聞德將毋醉之言,見聖人有多德之效,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鍾,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傳語曰:紂沉湎於酒,以糟為丘,以酒為池,牛飲者三千人,為長夜之飲,亡其甲子。夫紂雖嗜酒,亦欲以為樂。令酒池在中庭乎。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坐在深室之中,閉窗舉燭,故曰長夜。令坐於室乎。每當飲者,起之中庭,乃復還坐,則是煩苦相踖藉,不能甚樂。令池在深室之中,則三千人宜臨池坐,前俛飲池酒,仰食肴膳,倡樂在前,乃為樂耳。如審臨池而坐,則前飲害於肴膳,倡樂之作不得在前。夫飲食既不以禮,臨池牛飲,則其啖肴不復用杯,亦宜就魚肉而虎食。則知夫酒池牛飲,非其實也。
傳又言:紂懸肉以為林,令男女裸而相逐其間,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夫肉當內於口,口之所食,宜潔不辱。今言男女裸相逐其間,何等潔者。如以醉而不計潔辱,則當其浴於酒中,而裸相逐於肉間。何為不肯浴於酒中。以不言浴於酒,知不裸相逐於肉間。傳者之說,或言:車行酒,騎行炙,百二十日為一夜。夫言:用酒為池,則言其車行酒非也;言其懸肉為林,即言騎行炙非也。或時紂沉湎覆酒,滂沲於地,即言以酒為池。釀酒糟積聚,則言糟為丘。懸肉以林,則言肉為林。林中幽冥,人時走戲其中,則言裸相逐。或時載酒用鹿車,則言車行酒、騎行炙。或時十數夜,則言其百二十。或時醉不知問日數,則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叔,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酒池,懸肉為林,長夜之飲,亡其甲子。聖人不言,殆非實也。
傳言曰: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夫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紂之所與相樂,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大官,其數不能滿三千人。傳書家欲惡紂,故言三千人,增其實也。
傳語曰: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謂候之也。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楨幹也;白屋之士,閭巷之微賤者也。三公傾鼎足之尊,執贄候白屋之士,非其實也。時或待士卑恭,不驕白屋,人則言其往候白屋;或時起白屋之士,以璧〈一本作圭〉迎禮之,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
公元前213年
傳語曰:堯、舜之儉,茅茨不剪,采椽不斲。夫言茅茨采椽,可也;言不剪不斲,增之也。《經》曰弼成五服。五服,五采服也。服五采之服,又茅茨、采椽,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服五采,畫日月星辰,茅茨、采椽,非其實也。傳語曰:秦始皇帝燔燒詩書,坑殺儒士。言燔燒詩書,滅去《五經》文書也;坑殺儒士者,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燒其書,坑其人,詩書絕矣。言燒燔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咸陽臺,儒士七十人前為壽。僕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齊淳于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為夾輔,㓨周青臣以為面諛。始皇下其議於丞相李斯。李斯非淳于越曰: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臣請敕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諸書、百家語、諸刑書者;悉詣守尉集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滅;吏見知弗舉,與同罪。始皇許之。明年,三十五年,諸生在咸陽者,多為妖言。始皇使御史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皆坑之。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為妖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公元前227年
傳語曰:町町若荊軻之閭。言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後誅軻九族,其後恚恨不已,復夷軻之一里,一里皆滅,故曰町町。此言增之也。夫秦雖無道,無為盡誅荊軻之里。始皇幸梁山之宮,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恚,出言非之。其後左右以告李斯,李斯立損車騎。始皇知左右洩其言,莫知為誰,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其後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民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地分。皇帝聞之,令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人誅之。夫誅從行於梁山宮及誅石旁人,欲得洩言、刻石者,不能審知,故盡誅之。荊軻之閭,何罪於秦而盡誅之。如刺秦王在閭中,不知為誰,盡誅之,可也;荊軻已死,刺者有人,一里之民,何為坐之。始皇二十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體解軻以徇,不言盡誅其閭。彼或時誅軻九族,九族眾多,同里而處,誅其九族,一里且盡,好增事者,則言町町也。
《儒增篇》
儒書稱:堯、舜之德,至優至大,天下太平,一人不刑。又言:文、武之隆,遺在成、康,刑錯不用四十餘年。是欲稱堯、舜,褒文、武也。夫為言不益,則美不足稱;為文不渥,則事不足褒。堯、舜雖優,不能使一人不刑;文、武雖盛,不能使刑不用。言其犯刑者少,用刑希疏,可也;言其一人不刑,刑錯不用,增之也。夫能使一人不刑,則能使一國不伐;能使刑錯不用,則能使兵寢不施。案堯伐丹水,舜征有苗,四子服罪,刑兵設用。成王之時,四國篡畔,淮夷、徐戎,並為患害。夫刑人用刀,伐人用兵,罪人用法,誅人用武。武、法不殊,兵、刀不異。巧論之人,不能別也。夫德〈一有為字〉劣故用兵,犯法故施刑。刑與兵,猶足與翼也,走用足,飛用翼。形體雖異,其行身同。刑之與兵,全眾禁邪,其實一也。稱兵之不用,言刑之不施,是猶人耳缺目完,以目完稱人體全,不可從也。人桀於刺虎,怯於擊人,而以刺虎稱謂之勇,不可聽也。身無敗缺,勇無不進,乃為全耳。今稱一人不刑,不言一兵不用;褒刑錯不用,不言一人不畔:未得為優,未可謂盛也。
儒書稱:楚養由基善射,射一楊葉,百發能百中之。是稱其巧於射也。夫言其時射一楊葉中之,可也;言其百發而百中,增之也。夫一楊葉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敗穿不可復射矣。如就葉懸於樹而射之,雖不欲射葉,楊葉繁茂,自中之矣。是必使上取楊葉,一一更置地而射之也。射之數十行,足以見巧;觀其射之者亦皆知射工,亦必不至於百,明矣。言事者好增巧美,數十中之,則言其百中矣。百與千,數之大者也。實欲言十則言百,百則言千矣。是與《書》言協和萬邦,《詩》曰子孫千億,同一意也。
儒書言:衛有忠臣弘演,為衛哀公使,未還,狄人攻哀公而殺之,盡食其肉,獨捨其肝。弘演使還,致命於肝,痛哀公之死,身肉盡,肝無所附,引刀自刳其腹,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而死。言此者,欲稱其忠矣。言其自刳內哀公之肝而死,可也;言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增之也。人以刃相刺,中五臟輒死。何則。五臟,氣之主也,猶頭,脈之湊也。頭一斷,手不能取他人之頭著之於頸,奈何獨能先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腹實出,輒死,則手不能復把矣。如先內哀公之肝,乃出其腹實,則文當言內哀公之肝,出其腹實。今先言盡出其腹實,內哀公之肝,又言盡,增其實也。儒書言:楚熊渠子出,見寢石,以為伏虎,將弓射之,矢沒其衛。或曰:養由基見寢石,以為兕也,射之,矢飲羽。或言:李廣。便是熊渠、養由基、李廣主名不審,無實也。或以為虎,或以為兕,兕、虎俱猛,一實也。或言沒衛,或言飲羽,羽則衛,言不同耳,要取以寢石似虎、兕,畏懼加精,射之入深也。夫言以寢石為虎,射之矢入,可也;言其沒衛,增之也。夫見似虎者,意以為是,張弓射之,盛精加意,則其見真虎,與是無異。射似虎之石,矢入沒衛,若射真虎之身,矢洞度乎。石之質難射,肉易射也。以射難沒衛言之,則其射易者洞不疑矣。善射者能射遠中微,不失毫釐,安能使弓弩更多力乎。養由基從軍,射晉侯中其目。夫以匹夫射萬乘之主,其加精倍力,必與射寢石等。當中晉侯之目也,可復洞達於項乎。如洞達於項,晉侯宜死。車張十石之弩,恐不能入一寸,矢摧為三,況以一人之力,引微弱之弓,雖加精誠,安能沒衛。人之精乃氣也,氣乃力也。有水火之難,惶惑恐懼,舉徙器物,精誠至矣,素舉一石者,倍舉二石。然則,見伏石射之,精誠倍故,不過入一寸,如何謂之沒衛乎。如有好用劍者,見寢石,懼而斫之,可復謂能斷石乎。以勇夫空拳而暴虎者,卒然見寢石,以手椎之,能令石有跡乎。巧人之精,與拙人等;古人之誠與今人同。使當今射工,射禽獸於野,其欲得之,不餘精力乎。及其中獸,不過數寸。跌誤中石,不能內鋒,箭摧折矣。夫如是,儒書之言楚熊渠子、養由基、李廣射寢石,矢沒衛飲羽者,皆增之也。
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夫言其以木為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夫刻木為鳶以象鳶形,安能飛而不集乎。既能飛翔,安能至於三日。如審有機關,一飛遂翔,不可復下,則當言遂飛,不當言三日。猶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為母作木車馬、木人御者,機關備具,載母其上,一驅不還,遂失其母。如木鳶機關備具,與木車馬等,則遂飛不集。機關為須臾間,不能遠過三日,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於道路,無為徑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實者矣。
書說:孔子不能容於世,周流游說七十餘國,未嘗得安。夫言周流不遇,可也;言干七十國,增之也。案《論語》之篇、諸子之書,孔子自衛反魯,在陳絕糧,削跡於衛,忘味於齊,伐樹於宋,并費與頓牟,至不能十國。傳言七十國,非其實也。或時干十數國也,七十之說,文書傳之,因言干七十國矣。《論語》曰: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也;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也;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也。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夫公叔文子實時言、樂笑、義取,人傳說稱之;言其不言、不笑、不取也,俗言竟增之也。書言:秦穆公伐鄭,過晉不假途,晉襄公率羌戎要擊於崤塞之下,匹馬隻輪無反者。時秦遣三大夫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皆得復還。夫三大夫復還,車馬必有歸者;文言匹馬隻輪無反者,增其實也。
公元1737年
書稱:齊之孟嘗,魏之信陵,趙之平原,楚之春申君,待士下客,招會四方,各三千人。欲言下士之至,趨之者眾也。夫言士多,可也;言其三千,增之也。四君雖好士,士至雖眾,不過各千餘人。書則言三千矣。夫言眾必言千數,言少則言無一。世俗之情,言事之失也。傳記言:高子羔之喪親,泣血三年未嘗見齒。君子以為難。難為故也。夫不以為非實而以為難,君子之言誤矣。高子泣血,殆必有之。何則。荊和獻寶於楚,楚刖其足,痛寶不進,己情不達,泣涕,涕盡因續以血。今高子痛親,哀極涕竭血隨而出,實也。而云三年未嘗見齒,是增之也。言未嘗見齒,欲言其不言、不笑也。孝子喪親不笑,可也,安得不言。言安得不見齒。孔子曰:言不文。或時不言,傳則言其不見齒;或時傳則言其不見齒三年矣。高宗諒陰,三年不言。尊為天子,不言,而其文言不言,猶疑於增,況高子位賤,而曰未嘗見齒,是必增益之也。
儒書言:禽息薦百里奚,繆公未聽,禽息出,當門仆頭碎首而死。繆公痛之,乃用百里奚。此言賢者薦善,不愛其死,仆頭碎首而死,以達其友也。世士相激,文書傳稱之,莫謂不然。夫仆頭以薦善,古今有之。禽息仆頭,蓋其實也;言碎首而死,是增之也。夫人之扣頭,痛者血流,雖忿恨惶恐,無碎首者。非首不可碎,人力不能自碎也。執刃刎頸,樹鋒刺胸,鋒刃之助,故手足得成勢也。言禽息舉椎自擊,首碎,不足怪也;仆頭碎首,力不能自將也。有扣頭而死者,未有使頭破首碎者也。此時或扣頭薦百里奚,世空言其死;若或扣頭而死,世空言其首碎也。
儒書言:荊軻為燕太子刺秦王,操匕首之劍,刺之不得。秦王拔劍擊之。軻以匕首擿秦王不中,中銅柱,入尺。欲言匕首之利,荊軻勢盛,投銳利之刃,陷堅彊之柱,稱荊軻之勇,故增益其事也。夫言入銅柱,實也;言其入尺,增之也。夫銅雖不若匕首堅剛,入之不過數寸,殆不能入尺。以入尺言之,設中秦王,匕首洞過乎。車張十石之弩,射垣木之表,尚不能入尺。以荊軻之手力,投輕小之匕首,身被龍淵之劍刃,入堅剛之銅柱,是荊軻之力勁於十石之弩,銅柱之堅不若木表之剛也。世稱荊軻之勇,不言其多力。多力之人,莫若孟賁。使孟賁撾銅柱,能〈一有過字〉淵出一尺乎。此亦或時匕首利若干將、莫邪,所刺無前,所擊無下,故有入尺之效。夫稱干將、莫邪,亦過其實。刺擊無前下,亦入銅柱尺之類也。
儒書言:董仲舒讀《春秋》,專精一思,志不在他,三年不窺園菜。夫言不窺園菜,實也;言三年,增之也。仲舒雖精,亦時解休,解休之間,猶宜游於門庭之側;則能至門庭,何嫌不窺園菜。聞用精者,察物不見,存道以亡身;不聞不至門庭,坐思三年,不及窺園也。《尚書毋佚》曰君子所其毋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佚。者也。〈一有解字〉人之筋骨,非木非石,不能不解。故張而不弛,文王不為;弛而不張,文王不行;一弛一張,文王以為常。聖人材優,尚有弛張之時。仲舒材力劣於聖,安能用精三年不休。
儒書言:夏之方盛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而為之備,故入山澤不逢惡物,用辟神姦,故能葉於上下,以承天休。夫金之性,物也,用遠方貢之為美,鑄以為鼎,用象百物之奇,安能入山澤不逢惡物,辟除神姦乎。周時天下太平,越裳獻白雉,倭人貢鬯草。食白雉,服鬯草,不能除凶;金鼎之器,安能辟姦。且九鼎之來,德盛之瑞也。服瑞應之物,不能致福。男子服玉,女子服珠。珠玉於人,無能辟除。寶奇之物,使為蘭服,作牙身,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語也。〈一有大字〉夫九鼎無能辟除,傳言能辟神姦,是則書增其文也。世俗傳言: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此則世俗增其言也,儒書增其文也,是使九鼎以無怪空為神也。且夫謂周之鼎神者,何用審之。周鼎之金,遠方所貢,禹得鑄以為鼎也。其為鼎也,有百物之象。如為遠方貢之為神乎,遠方之物安能神。如以為禹鑄之為神乎,禹聖不能神,聖人身不能神,鑄器安能神。如以金之物為神乎,則夫金者石之類也,石不能神,金安能神。以有百物之象為神乎,夫百物之象猶雷樽也,雷樽刻畫雲雷之形,雲雷在天,神於百物,雲雷之象不能神,百物之象安能神也。
公元前219年
傳言:秦滅周,周之九鼎入於秦。案本事,周赧王之時,秦昭王使將軍摎攻王赧,王赧惶懼奔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還王赧。王赧卒,秦王取九鼎寶器矣。若此者,九鼎在秦也。始皇二十八年,北遊至琅邪,還過彭城,齊戎禱祠,欲出周鼎,使千人沒泗水之中,求弗能得。案時,昭王之後三世得始皇帝,秦無危亂之禍,鼎宜不亡,亡時殆在周。傳言王赧奔秦,秦取九鼎,或時誤也。傳又言:宋太丘社亡,鼎沒水中彭城下,其後二十九年,秦并天下。若此者,鼎未入秦也。其亡,從周去矣,未為神也。春秋之時,五石隕於宋。五石者星也,星之去天,猶鼎之亡於地也。星去天不為神,鼎亡於地何能神。春秋之時,三山亡,猶太丘社之去宋,五星之去天。三山亡,五石隕,太丘社去,皆自有為。然鼎亡,亡亦有應也。未可以亡之故,乃謂之神。如鼎與秦三山同乎,亡不能神。如有知欲辟危亂之禍乎,則更桀、紂之時矣。衰亂無道,莫過桀、紂,桀、紂之時,鼎不亡去。周之衰亂,未若桀、紂。留無道之桀、紂,去衰末之周,非止去之宜神有知之驗也。或時周亡之時,將軍摎人眾見鼎盜取,姦人鑄爍以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後因言有神名,則空生沒於泗水之語矣。孝文皇帝之時,趙人新垣平上言: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於泗水。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氣,意周鼎出乎。兆見弗迎則不至。於是文帝使使治廟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詐也,於是下平事於吏。吏治,誅新垣平。夫言鼎在泗水中,猶新垣平詐言鼎有神氣見也。
《藝增篇》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墨子哭於練絲,楊子哭於岐道,蓋傷失本,悲離其實也。蜚流之言,百傳之語,出小人之口,馳閭巷之間,其猶是也。諸子之文,筆墨之疏,人賢所著,妙思所集,宜如其實,猶或增之。儻經藝之言,如其實乎。言審莫過聖人,經藝萬世不易,猶或出溢,增過其實。增過其實,皆有事為,不妄亂誤以少為多也。然而必論之者,方言經藝之增與傳語異也。經增非一,略舉較著,令怳惑之人,觀覽採擇,得以開心通意,曉解覺悟。《尚書》:協和萬國,是美堯德致太平之化,化諸夏并及夷狄也。言協和方外,可也;言萬國,增之也。夫唐之與周,俱治五千里內。周時諸侯千七百九十三國,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僥、跋踵之輩,并合其數,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盡於三千之中矣。而《尚書》云萬國,褒增過實以美堯也。欲言堯之德大,所化者眾,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萬國。猶《詩》言子孫千億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一作順〉天地,天地祚之,子孫眾多,至於千億。言子孫眾多,可也;言千億,增之也。夫子孫雖眾,不能千億,詩人頌美,增益其實。案后稷始受邰封,訖於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內屬,血脈所連,不能千億。夫千與萬,數之大名也。萬言眾多,故《尚書》言萬國,《詩》言千億。《詩》云:鶴鳴九皋,聲聞于天。言鶴鳴九折之澤,聲猶聞於天,以喻君子修德窮僻,名猶達朝廷也。其聞高遠,可矣;言其聞於天,增之也。彼言聲聞於天,見鶴鳴於雲中,從地聽之,度其聲鳴於地,當復聞於天也。夫鶴鳴雲中,人聞聲仰而視之,目見其形。耳目同力,耳聞其聲,則目見其形矣。然則耳目所聞見,不過十里,使參天之鳴,人不能聞也。何則。天之去人以萬數遠,則目不能見,耳不能聞。今鶴鳴從下聞之,鶴鳴近也。以從下聞其聲,則謂其鳴於地,當復聞於天,失其實矣。其鶴鳴於雲中,人從下聞之,如鳴於九皋。人無在天上者,何以知其聞於天上也。無以知,意從准況之也。詩人或時不知,至誠以為然;或時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詩》曰:維周黎民,靡有孑遺是謂周宣王之時,遭大旱之災也。詩人傷旱之甚,民被其害,言無有孑遺一人不愁痛者。夫旱甚,則有之矣;言無孑遺一人,增之也。夫周之民,猶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災,貧羸無蓄積,扣心思雨;若其富人,穀食饒足者,廩囷不空,口腹不肌,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間不枯,猶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間,富貴之人,必有遺脫者矣,而言靡有孑遺,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閴其無人也。非其無人也,無賢人也。《尚書》曰:毋曠庶官。曠,空;庶,眾也。毋空眾官,寘非其人,與空無異,故言空也。夫不肖者皆懷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純賢,非狂妄頑嚚,身中無一知也。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職,皆欲勉效在官。《尚書》之官,《易》之戶中,猶能有益,如何謂之空而無人。《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言文王得賢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宜言閴其少人,《尚書》宜言無少眾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無人,亦尤甚焉。五穀之於人也,食之皆飽。稻粱之味,甘而多腴。豆麥雖糲,亦能愈飢。食豆麥者,皆謂糲而不甘,莫謂腹空無所食。竹木之杖,皆能扶病。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或操竹杖,皆謂不勁,莫謂手空無把持。夫不肖之臣,豆麥、竹杖之類也。《易》持其具臣在戶,言無人者,惡之甚也。《尚書》眾官,亦容小材,而云無空者,刺之甚也。《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傳曰:有年五十擊壤於路者,觀者曰:大哉。堯德乎。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此言蕩蕩無能名之效也。言蕩蕩,可也;乃欲言民無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萬民之眾,無能名堯之德者,殆不實也。夫擊壤者曰:堯何等力。欲言民無能名也。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猶能知之。實有知之者,云無,竟增之。儒書又言: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言其家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人年五十為人父,為人父而不知君,何以示子。太平之世,家為君子,人有禮義,父不失禮,子不廢行。夫有行者有知,知君莫如臣,臣賢能知君,能知其君,故能治其民。今不能知堯,何可封官。年五十擊壤於路,與豎子未成人者為伍,何等賢者。子路使子羔為郈宰,孔子以為不可:未學,無所知也。擊壤者無知,官之如何。稱堯之蕩蕩,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言賢者可比屋而封,不能議讓其愚。而無知之,夫擊壤者,難以言比屋,比屋難以言蕩蕩。二者皆增之,所由起,美堯之德也。
《尚書》曰:祖伊諫紂曰:今我民罔不欲喪。罔,無也;我天下民無不欲王亡者。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無不,增之也。紂雖惡,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語,欲以懼紂也。故曰:語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增其語欲以懼之,冀其警悟也。蘇秦說齊王曰:臨菑之中,車轂擊,人肩磨,舉袖成幕,連衽成帷,揮汗成雨。齊雖熾盛,不能如此。蘇秦增語,激齊王也。祖伊之諫紂,猶蘇秦之說齊王也。賢聖增文,外有所為,內未必然。何以明之。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紂,血流浮杵。助戰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紂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戰乎。然祖伊之言民無不欲,如蘇秦增語。《武成》言血流浮杵,亦太過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紂於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乾燥。兵頓血流,輒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賫盛糧,或作乾糧,無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言血流杵,欲言誅紂,惟兵頓士傷,故至浮杵。
公元前547年
《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恆星不見,星霣如雨。《公羊傳》曰:如雨者何。非雨也。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如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星霣如雨。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時《魯史記》,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者,謂孔子也。孔子修之,星霣如雨。如雨者,如雨狀也。山氣為雲,上不及天,下而為雲雨。星星霣不及地,上復在天,故曰如雨。孔子正言也。夫星霣或時至地,或時不能,尺丈之數難審也。《史記》言尺,亦以太甚矣。夫地有樓臺山陵,安得言尺。孔子言如雨,得其實矣。孔子作《春秋》,故正言如雨。如孔子不作,不及地尺之文,遂傳至今。光武皇帝之時,郎中汝南賁光上書言:孝文皇帝時居明光宮,天下斷獄三人。頌美文帝,陳其效實。光武皇帝曰:孝文時不居明光宮,斷獄不三人。積善修德,美名流之,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夫賁光上書於漢,漢為今世,增益功美,猶過其實,況上古帝王久遠,賢人從後褒述,失實離本,獨已多矣。不遭光武論,千世之後,孝文之事,載在經藝之上,人不知其增,居明光宮,斷獄三人,而遂為實事也。
《正說篇》
儒者說《五經》,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後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苟名一師之學,趨為師教授,及時蚤仕,汲汲競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並失其實。《尚書》、《春秋》事較易,略正題目麤麤之說,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說《尚書》者,或以為本百兩篇,後遭秦燔《詩》、《書》,遺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詩》、《書》,是也;言本百兩篇者,妄也。蓋《尚書》本百篇,孔子所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濟南伏生抱百篇藏于山中。孝景皇帝時,始存《尚書》。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錯往從受《尚書》二十餘篇。伏生老死,《書》殘不竟,晁錯傳于倪寬。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內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殿,得百篇《尚書》于牆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祕于中,外不得見。至孝成皇帝時,徵為古文《尚書》學。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祕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者,傳見之人則謂《尚書》本有百兩篇矣。
公元前213年
或言秦燔詩書者,燔《詩經》之書也,其經不燔焉。夫《詩經》獨燔其詩。書,《五經》之總名也。傳曰:男子不讀經,則有博戲之心。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五經》總名為書。傳者不知秦燔書所起,故不審燔書之實。秦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僕射周青臣進頌秦始皇。齊人淳于越進諫,以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難,無以救也,譏青臣之頌,謂之為諛。秦始皇下其議丞相府,丞相斯以為越言不可用,因此謂諸生之言惑亂黔首,乃令史官盡燒《五經》,有敢藏諸書百家語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經》皆燔,非獨諸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謂《經》謂之書矣。
傳者或知《尚書》為秦所燔,而謂二十九,篇其遺脫不燒者也。審若此言,《尚書》二十九篇,火之餘也。七十一篇為炭灰,二十九篇獨遺邪。夫伏生年老,晁錯從之學時,適得二十餘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獨見,七十一篇遺脫。遺脫者七十一篇,反謂二十九篇遺脫矣。
或說《尚書》二十九篇者,法曰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書》滅絕于秦,其見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時,得佚《尚書》及《易》、《禮》各一篇,《禮》、《易》篇數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闕遺者七十一篇,獨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說曰: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蓋俗儒之說也,未必傳記之明也。二十九篇殘而不足,有傳之者,因不足之數,立取法之說,失聖人之意,違古今之實。夫經之有篇也,猶有章句。有章句也,猶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篇則章句之大者也。謂篇有所法,是謂章句復有所法也。《詩經》舊時亦數千篇,孔子刪去復重,正而存三百篇,猶二十九篇也。謂二十九篇有法,是謂三百五篇復有法也。或說《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猶《尚書》之百篇。百篇無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說《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善善惡惡,撥亂世,反諸正,莫近于《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適具足也。三軍六師萬二千人,足以陵敵伐寇,橫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紀魯十二公,猶三軍之有六師也;士眾萬二千,猶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師萬二千人,足以成軍;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義。說事者好神道恢義,不肖以遭禍。是故經傳篇數,皆有所法。考實根本,論其文義,與彼賢者作書詩,無以異也。故聖人作經,賢者作書,義窮理竟,文辭備足,則為篇矣。其立篇也,種類相從,科條相附。殊種異類,論說不同,更別為篇。意異則文殊,事改則篇更。據事意作,安得法象之義乎。
公元前490年
或說《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孔子據中壽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說為赤制之中數也。又說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夫據三世,則浹備之說非;言浹備之說為是,則據三世之論誤。二者相伐,而立其義,聖人之意何定哉。凡紀事言年月日者,詳悉重之也。《洪範》五紀,歲、月、日、星。紀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紀十二公享國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說矣。實孔子紀十二公者,以為十二公事,適足以見王義邪。據三世,三世之數,適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據十二公,則二百四十二年不為三世見也。如據三世,取三八之數,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說者又曰:欲合隱公之元也,不取二年。隱公元年,不載於經。夫《春秋》自據三世之數而作,何用隱公元年之事為始。須隱公元年之事為始,是竟以備足為義,據三世之說不復用矣。說隱公享國五十年,將盡紀元年以來邪。中斷以備三八之數也。如盡紀元年以來,三八之數則中斷;如中斷以備三世之數,則隱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與月日,小大異耳,其所紀載,同一實也。二百四十二年謂之據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數矣。年據三世,月日多少何據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猶《尚書》之有章。章以首義,年以紀事。謂《春秋》之年有據,是謂《尚書》之章亦有據也。
說《易》者皆謂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夫聖王起,河出圖,洛出書。伏羲王,《河圖》從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時,得《洛書》,書從洛水中出,《洪範》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案《洪範》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后因之曰《連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其經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傳說《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實其本,則謂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傳。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幾滅不存。既不知《易》之為河圖,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或時《連山》、《歸藏》,或時《周易》。案禮夏、殷、周三家相損益之制,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後,論今為《周易》,則禮亦宜為周禮。六典不與今禮相應,今禮未必為周,則亦疑今《易》未必為周也。案左丘明之傳,引周家以卦,與今《易》相應,殆《周易》也。說《禮》者,皆知禮也,為禮何家禮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禮。方今周禮邪。夏、殷也。謂之周禮,《周禮》六典。案今《禮經》不見六典,或時殷禮未絕,而六典之禮不傳,世因謂此為周禮也。案周官之法不與今禮相應,然則《周禮》六典是也。其不傳,猶古文《尚書》、《春秋》,《左氏》不興矣。
說《論語》者,皆知說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但周以八寸為尺,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夫《論語》者,弟子共紀孔子之言行,敕已之時甚多,數十百篇,以八寸為尺,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傳文紀識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漢興失亡,至武帝發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隸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荊州刺史,始曰《論語》。今時稱《論語》二十篇,又失齊、魯、河間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讚或是或誤。說《論語》者,但知以剝解之問,以纖微之難,不知存問本根篇數章目。溫故知新,可以為師;今不知古,稱師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乘》、《檮杌》同。孔子因舊故之名,以號《春秋》之經,未必有奇說異意,深美之據也。今俗儒說之:春者歲之始,秋者其終也。《春秋》之經,可以奉始養終,故號為《春秋》。《春秋》之經,何以異《尚書》。《尚書》者,以為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為上所為下所書,授事相實而為名,不依違作意以見奇。說《尚書》者得經之實,說《春秋》者失聖之意矣。《春秋左氏傳》: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書日,官失之也。謂官失之言,蓋其實也。史官記事,若今時縣官之書矣,其年月尚大難失,日者微小易忘也。蓋紀以善惡為實,不以日月為意。若夫公羊、穀梁之傳,日月不具,輒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異之說,徑直之文,有曲折之義,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實及言夏,不言者,亦與不書日月,同一實也。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堯以唐侯嗣位,舜從虞地得達,禹由夏而起,湯因殷而興,武王階周而伐,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為號,若人之有姓矣。說《尚書》謂之有天下之代號,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為言蕩蕩也,虞者樂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堯則蕩蕩民無能名;舜則天下虞樂;禹承二帝之業,使道尚蕩蕩,民無能名;殷則道得中;周武則功德無不至。其立義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違其正實,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猶秦之為秦,漢之為漢。秦起于秦,漢興於漢中,故曰猶秦、漢;猶王莽從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漢在經傳之上,說者將復為秦、漢作道德之說矣。
堯老求禪,四嶽舉舜。堯曰:我其試哉。說《尚書》曰:試者,用也;我其用之為天子也。文為天子也。文又曰: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觀者,觀爾虞舜于天下,不謂堯自觀之也。若此者,高大堯、舜,以為聖人相見已審,不須觀試,精耀相照,曠然相信。又曰:四門穆穆,入于大麓,烈風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總錄二公之事,眾多並吉,若疾風大雨。夫聖人才高,未必相知也。聖成事,舜難知佞,使皋陶陳知人之法。佞難知,聖亦難別。堯之才,猶舜之知也。舜知佞,堯知聖。堯聞舜賢,四嶽舉之,心知其奇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試哉。試之于職,妻以二女,觀其夫婦之法,職治修而不廢,夫道正而不僻。復令大麓之野,而觀其聖,逢烈風疾雨,終不迷惑。堯乃知其聖,授以天下。夫文言觀試,觀試其才也。說家以為譬喻增飾,使事失正是,誠而不存;曲折失意,使偽說傳而不絕。造說之傳,失之久矣。後生精者,苟欲明經,不原實,而原之者亦校古隨舊,重是之文,以為說證。經之傳不可從,《五經》皆多失實之說。《尚書》、《春秋》,行事成文,較著可見,故頗獨論。
《書解篇》
或曰:士之論高,何必以文。答曰:夫人有文質乃成。物有華而不實,有實而不華者。《易》曰:聖人之情見乎辭。出口為言,集札為文,文辭施設,實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為文,實行為德,著之於衣為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大人德擴其文炳。小人德熾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積。華而晥者,大夫之簀,曾子寢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賢,賢以文為差。愚傑不別,須文以立折。非唯於人,物亦咸然。龍鱗有文,於蛇為神;鳳羽五色,於鳥為君;虎猛,毛蚡蜦;龜知,背負文:四者體不質,於物為聖賢。且夫山無林,則為土山,地無毛,則為瀉土;人無文,則為樸人。土山無麋鹿,瀉土無五穀,人無文德,不為聖賢。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氣協和,聖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彩。瑞應符命,莫非文者。晉唐叔虞、魯成季友、惠公夫人號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張良當貴,出與神會,老父授書,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圖,洛靈,故出書。竹帛所記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為表,人以文為基。棘子成欲彌文,子貢譏之。謂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
著作者為文儒,說經者為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為優。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說聖人之經,解賢者之傳,義理廣博,無不實見,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為博士,門徒聚眾,招會千里,身雖死亡,學傳於後。文儒為華淫之說,於世無補,故無常官,弟子門徒不見一人,身死之後,莫有紹傳,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答曰:不然。夫世儒說聖情,共起並驗,俱追聖人。事殊而務同,言異而義鈞。何以謂之文儒之說無補於世。世儒業易為,故世人學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官廷設其位。文儒之業,卓絕不循,人寡其書,業雖不講,門雖無人,書文奇偉,世人亦傳。彼虛說,此實篇。折累二者,孰者為賢。案古俊乂著作辭說,自用其業,自明於世。世儒當時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周公制禮樂,名垂而不滅。孔子作《春秋》,聞傳而不絕。周公、孔子,難以論言。漢世文章之徒,陸賈、司馬遷、劉子政、揚子雲,其材能若奇,其稱不由人。世傳《詩》書魯申公,《書》家千乘歐陽、公孫,不遭太史公,世人不聞。夫以業自顯,孰與須人乃顯。夫能紀百人,孰與廑能顯其名。
或曰:著作者,思慮間也,未必材知出異人也。居不幽,思不至。使著作之人,總眾事之凡,典國境之職,汲汲忙忙,或暇著作。試使庸人積閒暇之思,亦能成篇八十數。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髮,何暇優游為麗美之文於筆札。孔子作《春秋》,不用於周也。司馬長卿不預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虛之賦。揚子雲存中郎之官,故能成《太元經》,就《法言》。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長卿、子雲為相,賦元不工。籍答曰:文王日昃不暇食,此謂演《易》而益卦。周公一沐三握髮,為周改法而制。周道不弊,孔子不作,休思慮間也。周法闊疏,不可因也。夫稟天地之文,發于胸臆,豈為間作不暇日哉。感偽起妄,源流氣烝。管仲相桓公,致於九合。商鞅相孝公,為秦開帝業。然而二子之書,篇章數十。長卿、子雲,二子之倫也。俱感,故才並;才同,故業鈞。皆士而各著,不以思慮間也。問事彌多而見彌博,官彌劇而識彌泥。居不幽則思不至,思不至則筆不利。嚚頑之人,有幽室之思,雖無憂,不能著一字。蓋人材有能,無有不暇。有無材而不能思,無有知而不能著。有鴻材欲作而無起,細知以問而能記。蓋奇有無所因,無有不能言,兩有無所睹,無不暇造作。
或曰:凡作者精思已極,居位不能領職。蓋人思有所倚著,則精有所盡索。著作之人,書言通奇,其材已極,其知已罷。案古作書者,多位布散槃解,輔傾寧危,非著作之人所能為也。夫有所偪,有所泥,則有所自,篇章數百。呂不韋作《春秋》舉家徙蜀;淮南王作道書,禍至滅族;韓非著治術,身下秦獄。身且不全,安能輔國。夫有長於彼,安能不短於此。深於作文,安能不淺於政治。答曰:人有所優,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為也,非拙也,精誠不加也。志有所存,顧不見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稱干將之利,刺則不能擊,擊則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蛢彈雀則失鷜,射鵲則失鴈,方員畫不俱成,左右視不並見,人材有兩為,不能成一。使干將寡刺而更擊,蛢舍鵲而射鴈,則下射無失矣。人委其篇章,專為攻治,則子產、子賤之跡不足侔也。古作書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嬰,功書並作;商鞅、虞卿,篇治俱為。高祖既得天下,馬上之計未敗,陸賈造《新語》,高祖粗納采。呂氏橫逆,劉氏將傾,非陸賈之策,帝室不寧。蓋材知無不能,在所遭遇,遇亂則知立功,有起則以其材著書者也。出口為言,著文為篇。古以言為功者多,以文為敗者希。呂不韋、淮南王以他為過,不以書有非,使客作書,不身自為;如不作書,猶蒙此章章之禍。人古今違屬,未必皆著作材知極也。鄒陽舉疏,免罪於梁。徐樂上書,身拜郎中。材能以文其為功於人,何嫌不能營衛其身。韓蚤信公子非,國不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奇,非以著作材極,不能復有為也。春物之傷,或死之也,殘物不傷,秋亦大長。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已;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夫經之實傳,違聖人質,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為道;玉屑滿篋,不成為寶。前人近聖,猶為蕞殘,況遠聖從後復重為者乎。其作必為妄,其言必不明,安可采用而施行。答曰:聖人作其經,賢者造其傳,述作者之意,採聖人之志,故經須傳也。俱賢所為,何以獨謂經傳是,他書記非。彼見經傳,傳經之文,經須而解,故謂之是。他書與書相違,更造端緒,故謂之非。若此者,韙是於《五經》。使言非《五經》,雖是不見聽。使《五經》從孔門出,到今常令人不缺滅,謂之純壹,信之可也。今《五經》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伏生之休,抱經深藏。漢興,收《五經》,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晁錯之輩,各以私意分析文字,師徒相因相授,不知何者為是。亡秦無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采掇以示後人。後人復作,猶前人之造也。夫俱鴻而知,皆傳記所稱,文義與經相薄。何以獨謂文書失經之實。由此言之,經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折累二者,孰與蕞殘。《易》據事象,《詩》采民以為篇,《樂》須不驩,《禮》待民平。四經有據,篇章乃成。《尚書》、《春秋》,采掇史記。史記興無異書,以民事一意,《六經》之作皆有據。由此言之,書亦為本,經亦為末,末失事實,本得道質。折累二者,孰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諸子尺書,文明實是。說章句者,終不求解扣明,師師相傳,初為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
《案書篇》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儒之道義可為,而墨之法議難從也。何以驗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謂鬼審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屍,此于其神厚而于其體薄也。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人情欲厚惡薄,神心猶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以一況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廢而不傳,蓋有以也。
《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宮,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公羊高、穀梁赤、胡母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獨《左氏傳》為近得實。何以驗之。《禮記》造於孔子之堂,太史公。漢之通人也,左氏之言與二書合,公羊高、穀梁赤、胡母氏不相合。又諸家去孔子遠,遠不如近,聞不如見。劉子政玩弄《左氏》,童僕妻子皆呻吟之。光武皇帝之時,陳元、范叔上書連屬,條事是非,《左氏》遂立。范叔尋因罪罷。元、叔天下極才,講論是非,有餘力矣。陳元言訥,范叔章詘,左氏得實,明矣。言多怪,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違返也。《呂氏春秋》亦如此焉。《國語》,《左氏》之外傳也,左氏傳經,辭語尚略,故復選錄《國語》之辭以實。然則《左氏》《國語》,世儒之實書也。
公孫龍著堅白之論,析言剖辭,務折曲之言,無道理之較,無益於治。齊有三鄒衍之書,瀇洋無涯,其文少驗,多驚耳之言。案大才之人,率多侈縱,無實是之驗;華虛誇誕,無審察之實。商鞅相秦,作耕戰之術;管仲相齊,造輕重之篇。富民豐國,彊主弱〈一作威〉敵,公賞罰,與鄒衍之書並言。而太史公兩紀,世人疑惑,不知所從。案張儀與蘇秦同時,蘇秦之死,儀固知之。儀知各審,宜從儀言以定其實,而說不明,兩傳其文。東海張商亦作列傳,豈蘇秦商之所為邪。何文相違甚也。《三代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黃帝子孫,自黃帝轉相生,不更稟氣於天。作《殷本紀》,言契母簡狄浴於川,遇元鳥墜卵,吞之,遂生契焉。及《周本紀》言后稷之母姜嫄野出,見大人跡,履之,則妊身,生后稷焉。夫觀《世表》,則契與后稷,黃帝之子孫也;讀《殷》、《周本紀》,則元鳥、大人之精氣也。二者不可兩傳,而太史公兼紀不別。案帝王之妃,不宜野出、浴於川水。今言浴於川,吞元鳥之卵;出於野,履大人之跡:違尊貴之節,誤是非之言也。《新語》,陸賈所造,蓋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觀。鴻知所言,參貳經傳,雖古聖之言,不能過增。陸賈之言,未見遺闕,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應天,土龍可以致雨,頗難曉也。夫致旱者以雩祭,不夏郊之祀,豈晉侯之過邪。以政失道,陰陽不和也。晉廢夏郊之祀,晉侯寢疾,用鄭子產之言,祀夏郊而疾愈。如審雩不修,龍不治,與晉同禍,為之再也。以政致旱,宜復以政。政虧而復修雩治龍,其何益哉。《春秋》公羊氏之說,亢陽之節,足以復政。陰陽相渾,旱湛相報,天道然也,何乃修雩設龍乎。雩祀神喜哉。或雨至,亢陽不改,旱禍不除,變復之義,安所施哉。且夫寒溫與旱湛同,俱政所致,其咎在人。獨為亢旱求福,不為寒溫求祐,未曉其故。如當復報寒溫,宜為雩、龍之事。鴻材巨識,第兩疑焉。
董仲舒著書,不稱子者,意殆自謂過諸子也。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揚子雲,河、漢也,其餘涇、渭也。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雲無世俗之論。仲舒說道術奇矣,北方三家尚矣。讖書云董仲舒亂我書,蓋孔子言也。讀之者或為亂我書者,煩亂孔子之書也,或以為亂者,理也,理孔子之書也。共一亂字,理之與亂,相去甚遠。然而讀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實,故說誤也。夫言煩亂孔子之書,才高之語也。其言理孔子之書,亦知奇之言也。出入聖人之門,亂理孔子之書,子長、子雲無此言焉。世俗用心不實,省事失情,二語不定,轉側不安。案仲舒之書不違儒家,不及孔子,其言煩亂孔子之書者,非也。孔子之書不亂,其言理孔子之書者,亦非也。孔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亂者,於孔子言也。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漢終其末。盡也皮續太史公書,蓋其義也。賦頌篇下其有亂曰章,蓋其類也。孔子終論,定於仲舒之言,其修雩始龍,必將有義,未可怪也。
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五帝、三王,顏淵獨慕舜者,知己步騶有同也。知德所慕,默識所追,同一實也。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質定世事,論說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論難追也。驥與眾馬絕跡,或蹈驥哉。有馬於此,足行千里,終不名驥者,與驥毛色異也。有人於此,文偶仲舒,論次君山,終不同於二子者,姓名殊也。故馬效千里,不必驥騄;人期賢知,不必孔、墨。何以驗之。君山之論難追也。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是故韓非之《四難》,桓寬之《鹽鐵》,君山《新論》之類也。世人或疑,言非是偽,論者實之,故難為也。卿決疑訟,獄定嫌罪,是非不決,曲直不立,世人必謂卿獄之吏才不任職。至於論,不務全疑,兩傳并紀,不宜明處,孰與剖破渾沌,解決亂絲,言無不可知,文無不可曉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可褒,則義以明其行善;可貶,則明其惡以譏其操。《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也。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案東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術、會稽吳君高、周長生之軰,位雖不至公卿,誠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觀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術之《咸銘》,君高之《越紐錄》,長生之《洞歷》,劉子政、揚子雲不能過也。善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真偽,無有故新。廣陵陳子迴、顏方,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並比以觀好,其美一也。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後,則子政、子雲之黨也。韓非著書,李斯采以言事;揚子雲作《太元》,侯鋪子隨而宣之。非私同門,雲、鋪共朝,睹奇見益,不為古今變心易意;實事貪善,不遠為術併肩以跡相輕,好奇無已,故奇名無窮。揚子雲反《離騷》之經,非能盡反,一篇文往往見非,反而奪之。《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略借不合義者,案而論之。
《對作篇》
或問曰:聖賢不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黨,下至荀、孟之徒,教訓必作垂文。何也。對曰:聖人作經,藝者傳記,匡濟薄俗,驅民使之歸實誠也。案六略之書,萬三千篇,增善消惡,割截橫拓,驅役遊慢,期便道善,歸正道焉。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撥亂世,反諸正,人道與,王道備,所以檢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夫防決不備,有水溢之害;網解不結,有獸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則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楊、墨之學不亂傳義,則孟子之傳不造;韓國不小弱,法度不壞廢,則韓非之書不為;高祖不辨得天下,馬上之計未轉,則陸賈之語不奏;眾事不失實,凡論不壞亂,則桓譚之論不起。故夫賢聖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於化,化有補於正。故漢立蘭臺之官,校審其書,以考其言。董仲舒則道術之書,頗言災異政治所失,書成文具,表在漢室。主父偃嫉之,誣奏其書。天子下仲舒於吏,當謂之下愚。仲舒當死,天子赦之。夫仲舒言災異之事,孝武猶不罪而尊其身,況所論無觸忌之言,核道實之事,收故實之語乎。故夫賢人之在世也,進則盡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則稱論貶說,以覺失俗。俗也不知還,則立道輕為非;論者不追救,則迷亂不覺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為美盛〈一作盛溢〉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不絕,則文載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至或南面稱師,賦姦偽之說;典城佩紫,讀虛妄之書。明辨然否,疾心傷之,安能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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