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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漳浦文選卷一
救錢龍錫疏(凡三章)
公元1580年
(洪思曰:上烈帝也。子在史館任編摩既九載,至崇禎庚午冬,以神宗實錄成得遷宮允,賜宴禮部,而舊輔錢龍錫亦嘗為國史總裁,適以此時非罪下獄,言念惻然。子歸,累久不寐,語館中曰:『吾儕微勞,當此榮施,纍輔何辜,獨以此時拲梏鋃鐺,搶首獄吏,舉朝無敢出一言者』!疏入,上怒甚,以詆毀曲庇,幾坐重典。待命三十有八日,章凡三上,乃得薄譴調官,而纍輔不死矣。既五月,以禱雨出獄,戍定海衛。)
右春坊右中允臣黃道周昧死謹奏:臣尸素多慚,感恩滋媿。執筆九載,未效纖塵。猥以編摩,分光桂海,臣退而感泣,思人臣致身,自一命而上,皆有微勞足塞曠,而臣獨無有。又流覽古人,凡一代主臣,必有二三謇諤照耀中外,而今諸臣亦皆無有。是臣所慨然興歎也!舊史稱臺省諸臣,自劉瑾摧折而後,不敢言事者一十四年。然而大禮議起,百僚廷爭,不避鼎鑊,雖人無灼見,而梗概頓挫,各自可觀,未有一往莫違,大小收聲,共託默容至於今日者也。臣素泥古,初出山不知世上經權何似,不知群臣值明主媕阿何故。竊觀比來逮繫舊輔錢龍錫,拲梏鋃鐺,對薄法庭,搶首獄吏,群臣相視,啞無一言,此自書傳以來所未經見也。上古不具論,秦漢而下,宰相有犯,坐請室不過
數日,自非大逆,或裁或原,人主未嘗不為引痛也。今纍輔所坐循常疏率,為罪督攀緣耳。督臣受劍制閫外,忘君忘親,僨事誤國,雖磔裂莫贖;閣臣坐綸扉,遙度邊事,不知能否成敗,浪浪叩頭,比於鬼薪城旦奚加乎?
先是輔臣高拱嘗以邊功得廕錦衣,堅辭不受,曰:『吾身未嘗至疆場,而受上賞,即一旦有敗,何所逃誅』?臣疑其言,以為不忠。由今而觀,未謬於先見也。凡邊場事最難言,勝負相倚,一彼一此,令閣臣以邊事坐誅,後之閣臣,必顧眄躊躇,不敢任邊事。又令邊臣得以瑕罅卸閣臣,後之邊臣有事,必摭閣臣隻語單詞為質。則是綸扉之內,割邊牆為殊域也。自古宰相,生值明時,無大故而伏斧鑕者,唯漢劉屈氂及先朝夏言耳。漢武帝決意空漠南,心疑丞相墜北伐之師,故一旦破法而戮屈氂。世宗決意棄河套,心疑開釁撓玄修之事,故一旦破法而誅夏言。今東疆之圖,未有定算;恢復之計,上下持疑,未有一男子據鞍而斫騎牆之案者,獨斷然決意於一纍輔。纍輔既無斂碁引杯之致,廷臣又無蹴芻齒馬之嫌,遂使三臺灰溺於貫城,斗柄銷光於危法。每見衣冠相語以目,不曰安敢言,則曰那得歸,天下人心衰颯如此,誰復挺脊梁擔安攘之略者乎?為治無多端,大要不可使外輕內、下慢上、賤破貴。今巷議謬悠,謂殺纍輔為毛文龍報仇。朝廷自為神人攄憤,何曾計一罪弁,然物情既如此,則邊將必驕。邊將志驕,則閣臣權絀。故殺一閣臣為毛文龍報仇猶可,為劉興治樹幟則不可。借一閣臣為邊臣今日亦前車
則可,為政府異日開後阱則不可。且自陛下御極以來,輔臣負重譴者九人矣。一代之間,寧有幾宰輔?而三年每降愈下至此。當堯舜盛時,岳牧舉鯀,貽禍滔天,浮沉九載,能無事蹟往來;放殛之餘,未聞岳牧係累,煩皋陶之聽也。人臣事主,自以堯舜為師。秦漢而下,有何足法?陛下即欲整齊群臣,敷求言功,不過倣虞廷故事,令諸廷臣各陳時政,考詢屢省,因而澄之,何材不服?即欲威柄獨運,操縱海宇,但乘輯瑞之期,雲日在望,綱舉條貫,別貴賤,辯重輕,親渙德音,俄頃釋滯,嘉與更始,使天下噩然誦如天之仁,神不殺之武,何必囹圄憤盈,孤卿駢首,令四傳者謂天朝獄吏甚貴、士紳甚賤乎?
今天下漸多事,人心漸散,彼此顧望,胥怨一方。臣閉戶半生,獨立無徒,於萬物無所畔羡。臣而不言,誰當言者?臣於纍輔,未有半刺之投,一揖之雅,然度其人中人耳,殺之不足明威,而徒有損於國。且今寇賊未殄,東江方驁,決無內誦毛帥以外鼓劉帥之理。儻天下遂無才臣,不揣請以鉛刀刜□□之□。儻纍輔罪猶可贖,臣請輟清華、歷疆場、視要害,約束東江,收拾遼廣,誓得一當,橫原草以為纍輔減十一之死。臣非不惜身家,不愛通顯,誠不忍當聖明之世,抱頭容默,與螢草同腐,使後世鯁士笑清時無人。
黃子獨以為唯我皇可以忠言,慨然叫閽。而前疏上,果奉嚴旨切責曰:『錢龍錫罪案,屢旨甚明,與毛文龍無涉,如何輒稱代為報仇?本朝不設宰相,疏內援引不倫。至棄河套,撓玄修,豈臣子所宜言?都一一回話來』。乃復上遵旨回話疏云:
臣於十三日具疏,十八奉旨詰問。臣捧讀驚絕,且感且泣。臣簪筆非久,命與時違,三年廬墓,六載出山,實草野不識諱忌。又拘牽文義,每誦古人主明、臣直之說,幸逢聖主,慨諸臣萎苶無敢吐昌言為國家任事者,使當宁憂勞,大僚戮辱,中夜篝燈,起而手疏,不謀於朋友妻子,遂疏率至此。重荷覆載,未即抵辜,得自引咎,臣又何言。臣至愚昧,亦知朝廷本意為神人攄憤,未常計一罪弁,但馭將之法,不可陰驕其心,恐後帥藉口前帥,則斧鉞之用不靈。亦知祖宗初制,重防專擅,罷設丞相之官,但閣臣之任,自與邊臣敻別,恐邊臣藉口閣臣,則帷幄之猷不壯。故因邊計而引東江,因東江而及毛帥;因閣臣而引漢事,因漢事而及夏言。因念古之宰相,無遙制之實,而皆收遙制之功;今之閣臣,無宰相之名,而嘗受宰相之禍。有此兩意滯於胸中,匆卒屬筆,約略漢臣鄧公所告景帝之言,依稀唐臣德裕所救楊相之事,語意不明,遂至失倫,了不自覺。臣區區此心,但謂國體宜尊,邊計宜慎,士氣摧頹,當稍稍以仁禮祓濯之,緩急需材,亦使人人奮勵,破拘攣,冒險阻,不宜掩口抱頭,全軀苟祿而已,非敢躍冶沽批鱗之名也。
(洪思曰:回奏二疏,復奉嚴旨切責曰:『黃道周前疏以追論罪輔為毛文龍報仇,必有所見。至妄議河套玄修種種誕肆,奉旨詰問,如何不詳答,仍以遁詞支飾?宜將前疏本意並回奏未盡事情,一一明白回話來』!乃復上遵旨回話疏云:)
臣前十八日奉旨詰問,臣已貼黃條對引罪。前疏所稱道路謬悠,邊臣藉口,此實有心者所共慮,非必臣孤愚之獨見也。至河套玄修事,前旨已云:『豈臣子宜言』,臣亦不敢復言,以干重戾,然實謹默不敢一語支蔓,以瀆天聽。二十七日,又奉旨詰問,臣惶恐隕越,幾不能屬筆,然既容臣盡言,臣不敢不盡。臣思明主可以忠言,有道必多危行。人臣致身,明白洞達,下不負所學,上不負堯舜。如有詭詞諛語,支吾左右,不獨斧鉞在懸,則衾影何以自對?臣計今歲秋前,奔走閩越上下萬餘里,不悉纍輔罪案先後,但以前月二十六日得與實錄恩賜宴禮部,而纍輔適以此時下請室。臣私語:『吾輩微勞,受此榮施,纍輔亦嘗為總裁,不獲帷蓋』。言之惻然,歸不成寐。意陛下聖明,初無殺纍輔之心,而廷臣讞獄,已有殺纍輔之法。恐纍輔一旦瘐死獄中,後世不察,謂聖主有殺輔臣名,遂以十三日謝恩,篝燈瀝血。此臣具疏之由始也。
臣兩疏本意已盡,唯多匆遽,事情未盡,則誠有之。臣思前代之殺輔臣,皆非嘉事。自征和以至嘉靖,千六百年僅一再見。武帝以英瑋之姿,決意邊功,動如雷霆,不三十年而呼韓稽首。世宗以元穆之識,決意寧民,動侔造化,亦不二十年而□□懷音。故
當時雖有芟夷,無損德業。今震疊初敷,拯壯伊始,養兵多年,物力已罄,謀臣顧瞻,未有一決,徒殺一閣臣,無益邊計,而殊虧大體、傷人心。臣自以幸處堯舜之朝,不忍數見誅殛之事,因感曾銑之累夏言,傷崇煥之累龍錫,怦怔於心,是臣回奏中所已盡而有未盡之事也。臣又觀古威順之朝,其大小臣工已有愛股肱、重心膂之意,故靜則時聞法言,動則共收茂實。昔晉人不殺林父,而士會以為再克;楚人不宥得臣,而文公喜其再敗。今□□以一□□抵間蹂躪,陛下赫然為誅督臣、繫卿貳、斥郎曹已當矣,而綸扉亦且不免,百僚相顧容頭過身,無復左儒禽息貫高朱生之誼,即國家緩急,何所賴此完軀苟祿為者?臣故不自量,欲歷疆場,觀要害,誓一當橫原草藉鐘鼓之靈,為詞林雪恥,為纍輔減罪。是臣回奏中所已盡而有未盡之情也。
臣書生,最懦弱,名位不能動人,然實誦法古昔,不敢隨眾貿聲名於市。憶去秋在山中傳邸報,見罪督斬帥事,眾咸快心,臣獨撫膺,謂關門之禍始於此矣。未幾時而□警遂至。及奔馳至浙江,聞撤回諸道兵,臣驚愕以為如此,□那得退。未幾時而灤永俱陷。當時諸臣無一人言者。及事後,乃呶呶言之。臣怪諸臣摩揣智長,坐照智短,事後之謬巧,乃不如事前之愚拙。詩曰:『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此志士仁人所為於邑也!陛下欽明,博通今古,曾見有平居媕阿無亮直之節,而一旦匡襄能奏底定之業者乎?天下未嘗無才,大率牽情面、避文網、戀身家者十九,畏折辱者十七,稍以仁禮祓
濯、道義感激之,心骨既完,眉宇自見。今東疆之事,諸臣所嚅嚅不敢出口者,不過兩言耳。不討則必歸於戰,不戰則必歸於款。故維討可以制戰,維戰可以制款。討無成謀,則款無死法。今諸臣又云:『復遼陽則難為守,守遼陽則難為饟』。夫守遼陽而難在七百里之外,不愈於守薊門而難在五尺之內;饟遼陽而難在登旅之海,不愈於饟薊門而難在通津之郊乎?漢室邇邊甚者亦六、七百里,今榆永直走四百里而近三韓箕尾之墟,太宗受命歲德所在,安可當昌明之期逾紀不復?臣始為庶常時,遼瀋陷未二年,臣實為因遼復遼之說,而中涓未靜,外患姑存。去今十年,遼人已散,遼土已失。更復數年,壯者已老,老者已彫,河東叟無復識其昄章者矣。而國家議論之臣,猶未有決。故決三年之力可以集百年之功,持十年之計不可成一日之事。老子曰:『以道輔人主者不言兵,善用莫若果』。易曰:『果行育德』。袁崇煥以七閱月之精神,僅殺一毛文龍,而欲以五年不動之期,坐□□□。今人以終年之計畫欲殺一錢龍錫,而又欲以十年不動之算坐收封疆,是臣所慨然,思決於一奮也。臣讀書不能精熟,粗知大義,不敢以危言高論動主聽,亦不敢以飾說支辭干物議,區區寸心,但為國體、邊計、士氣、人心留此一段實話。涓埃微塵不能玄感,臣死有餘媿,然臣之本意事情,已具盡於此。謹一一明白回奏,不勝惶恐之至!
,皆不實奏,一昧誕詞支飾,本當重處,姑從輕降三級調用』。危哉!錢華亭之獄,群小揚言曰:『袁崇煥謀逆,錢龍錫通逆』,其意必欲殺之,且圖遍織東林諸君子。及黃子疏三上,而周延儒意始回,大璫如王坤者亦頗心冤之,故得減辟為戍。吁!亦危矣!思陵初諸璫,凡朝廷大舉措,心引其機,以待其自發,多為陰移而不覺。故凡攻東林者必默結焉,使日夕陰以朋黨之名中於上,蓋自史之攻龍錫始也。吾聞諸先子徵士公言:『龍錫硜而謹,韓爌和而厚。逆案初僅列四、五十人,不欲廣。上怒數次,必令廣,且令列內廷同惡者。乃以外廷不知對。上曰:「豈不知?畏任怨耳」!一日,召龍錫與韓爌入,出一黃袱示之曰:「中皆紅本,璫黨盡於此,宜一一案罪,無漏也」!又以此三尺法非閣臣所宜司對。上益怒,乃令三法司同定,所列始廣,殊數百,一人不敢遺。蓋此案烈帝實自為之,非龍錫意也。但攻東林者非此不足以激諸璫共擠龍錫耳』。世之論者皆謂當時延儒實心敬黃子甚,故黃子疏三上而龍錫生。
擬汰冗濫清宿蠹以足軍需疏
(洪思曰:子庶常時作,憂中官元乾沒也。增兵益餉而國日以貧弱,蠹在內也。)
臣聞善為國者,有十年之算而後議三年之功,議三年之功則必餘十年之算。今之為國者,計絀於朝夕,議懸於歲朔,興師則如涉海,治賦則如煮金,汨沒淪胥,茫無畔岸,是誠天下臣子之所共痛也!
臣觀天下未嘗不富,兵力未嘗不充,諸臣任事之意未嘗不篤。然而源始不清,末流相倣,汰一冗一冗旋生,去一蠹一蠹隨伏,物力已窮搜索不已。故今天下以為貧國之患
,臣獨以為富國之患。天下之患以為國不見富,臣之患以為國不見貧。夫人主不見貧國,朝夕而征之;卿大夫士不見貧國,朝夕而食之;將帥卒伍不見貧國,朝夕而益之;則天下之亡必自富國者始矣。臣觀故牒,天下歲入絀四百萬,出幾倍之。相沿以來,六、七十年矣。補續相移,不見大匱。神宗中年,寧夏、朝鮮、播州之師通費一千三百餘萬,大婚、大工又費千萬。既二千餘萬矣,天下百姓未盡加派,大小臣工未盡奪糈,而三征以平,大典亦舉,久者不過六、七年,近者踰時而畢。今東征之舉不過三年,前後帑金沛發亦已千萬,進無一步之獲,養無一士之報,而天下百姓已盡加派,大小臣工已盡奪糈,猶且益之,填壑不已。此其故不甚難知也。
公元1602年
方萬曆初載,自穆宗以來,一意節儉,內儲上供果餌器皿絹素之類,一切裁減。於是省直承風,歲運之數,詭冒乾沒一百八十七類,旦夕清革。又有察相繼之,留意綜核,洞於邊疆之務,是以天下少給,暨三十年補苴易理。今天下已承大弊之後,外臣狎於刀錐,內臣竭於鑽笮,奸猾縱橫,妄意一倖。又有不識大體之臣,以為干戈可以大講,百姓可以再索。人不問醜正,地不問易險,聚兵而弄之,以為狼食者之唱。於是天下顯然,以為左藏可以計覆,太阿可以詞譎,鹽、鐵、酒榷可以復議,鼓鑄征輸可以不絀。中外蚩蚩,維兵是利。監門廝養擊柝之徒,皆有增兵益餉之思,而天下冗濫奸蠹,益不復可止矣。
臣觀薊鎮初額,主客之餉不過數萬,既而七十三萬,又既而百二十四萬。方其數萬,兵不加弱;其百二十四萬,兵不加疆。今又益張兩協之卒至二十萬,月餉二十三萬。司農之臣引舊額而繩之,則曰數年以來,新餉之額益二百萬,加納之數又百餘萬,此三百餘萬皆以為遼也。夫誰為此者,搜膏血而焦原沃之乎?故曰天下之患,非見貧之患,而見富之患;天下之亂,非若不足之患,而若有餘之患也。中官見富,而織造服用、鋪壁庫收食料之屬一切不省,又益之衣甲火藥犒賞燎原之數以陰長其爪牙;朝官見富,而冗吏奸胥輿皁走從宴御竿牘之數一切不省,又益之親戚姻婭瑣瑣膴仕以白望其聲利;邊官見富,而遊客驕丁尸班丐籍巫師鬼卒之數一切不省,又益之朽頓破冒、棄有用於無用、以自喪其軍實。故此三者,則皆自見富而始也。其所以見富,則自加派而始也。
餉有加派,而舊餉不復;兵有加派,而舊兵不復;田有加派,而舊田不復;邊有加派,而舊邊不復。詩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團營中外十二萬眾,散為工役,隸於私門,無所用之,而常歲食糧八、九十萬。直隸衛所錦衣後軍屯田四萬八千七百餘頃,侵冒占據,無所用之,而常外稅苗地,內競草場。三輔五十萬戶,口四百萬,椎埋無賴者億數,無所用之,而常召募五方之兵。遼東兵額九萬,歲餉六十七萬,賞賚東人十餘萬,地失而額存,無所用之,而常於百四十萬之外奏數十萬,而無所復出。臣觀關門內外四、五十里,聚十三萬元之兵,月費一、二十萬,籌度次且,不出三年,天
公元843年
下膏血從此竭矣。而轉輸催科波湧之間,猶有未定說。臣觀古今英主立國,良將立功,皆存於敬慎之小心,明決之定算,行師衽席,制敵於樽俎之上,而增賦益兵之說不與焉。會昌之末,雜賦極少,猶九百二十二萬,熙寧歲入五千六十餘萬,其兵皆八十三萬,然而國日以削,境日以蹙。故賦多則蠹生,兵多則盜出。堆賦如堆肉,上惡而下不可食。聚兵如聚蠹,不毒人則毒其身。故今天下之事,臣一言而決耳,曰陛下節儉則天下皆儉。開門之事,臣兩言而決耳,曰決棄遼陽則不用益兵,決不棄遼陽則未可盡散新餉。決棄遼陽,則兵宜屯於關上,止復薊鎮之額三萬守關、六萬乘塞,精汰而慎用之,十年待動則已多;決不棄遼陽,則兵宜屯於廣寧,止復遼薊之額九萬營塹、三萬屯田、五萬待於關內,蓄積新餉俟一千萬,三年待動,亦不為少。今天下之臣,皆知廣寧之不可棄,而常為姑違以避萬一之禍;皆知遼陽之未可復,而常為虛聲以倖萬一之福;皆知關門之不可孤守、海島之不可虛恃,而常為守關門、恃海島以塞一時之議;皆知水西不破則東方必不靖,東方不靖則水西必復起,而決不敢少紓東顧以了西事,決不敢急了西事以專東顧;皆知兵加則兵愈懦,餉加則餉愈不至,而決不敢停新餉以作內政,決不敢因舊額以寄軍令。五說茫茫,未有定議,相視次且,而天下滋弊。臣恐歲月之外,萬一叵測,外勢蹙而內備益廣,雖谷量天下之財帛,不復可繼矣。令所在士馬亦漸以稽核,鼓鑄徵輸亦漸以見利,詭託破冒者亦漸以正法,裁抑澄汰之疏亦無日不御。然而白簡一動
,則稱逃、稱叛、稱死、稱棄者在在而然,持籌之士相顧而不敢出一語。故曰食冗之耗小,識冗之耗大:物蠹之禍小,謀蠹之禍大。天下之患,誠不獨一東方,西竭天下以殉之,此真計者之未察也。
臣願陛下及今之時,與二三元老力考典章,罷可已之役,省不切之費,急取兩定言天下之五議。乃躬自節儉以先天下,使天下曉然知陛下端本塞源,有為百世之計。然後弛諸禁篽,廣興屯利,以簡練責之邊臣,以營田責之郡帥,以團操還之五營,以召募還之屯丁子弟。然後申不赦之令,著畫一之法,懸三年之期,與天下將士磨礪,百姓更始。毋循旦夕苴袽之談,稱兵稱餉,使齷齪小人皆有覬覦樞柄、盤據左藏之心。則內蠹去,外冗自清。臣保百年磐石無事也。唯亟留意焉。
公元1631年
辯仁義功利疏(崇禎四年六月上)
原任右春坊右中允今降三級調用臣黃道周謹奏為孤臣去國不惜一身、善人舍命不惜一言、敬發未死之人心、裨交脩之實政事:臣聞正志者不辭用晦,有道者不樂辨言。人臣降辱則苟忍而去,然非所論於主德休明、側身修行之日也。臣蚤歲學道,二十七始就青衿,彊仕通籍,於人物所無怨憎,亦不知人間辨難攻擊的是何語。由今而觀,風教摧頹,流俗邪鄙,雖孔李生於今日,不得不與孟荀司辨也。臣觀仁義者天地之權衡、萬物
之綱紀也。孔孟衰而仁義之談絕。唐太宗聽魏徵之言,力行十年,而後知其有效。漢武帝告汲黯曰:『朕欲行仁義之道,而不知其端』。至宋程氏父子,乃力持其說,以為義利之間,帝王所立志而治天下。今又五百年,閭巷小兒習為餖飣,縉紳大人口皆羞言之。每見士大夫垂歿,必有一部文集,除舉業套外,有通本無仁義兩字者。臣至浙闈,以治天下必先立志發論。見士子皆未有談仁義者,乃私引古今,折衷孔孟,歸本仁義,以治志氣。其大指以為行仁義者,即不談功利可以收功利之實;談功利者,即不醜仁義亦已滅仁義之教。又推廣之,以為仁義脩而成德禮,堯、舜、周、孔皆由此出,朝廷得之以為朝廷,邊疆得之以為邊疆。仁義廢而尚刑名,非、斯、桑、孔皆從此出,水旱因之以為水旱,盜賊因之以為盜賊。論策雖殊,其一指也。夫仁義、志氣、政刑、德禮,此皆天下易解之言;堯、舜、禹、湯、周、孔、孟、程,此非天下難解之姓字也。而達官顯人引為怪說,至云通篇無一語可解者。夫使載籍所陳,賢哲所道,止此數字,已自不解。即今士大夫所解者,當為何事乎?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賊其君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殘賊之道無它,不談仁義、苟利其身而已。
今上有堯舜之君,而下無仁義之臣。機智相尚,讒諂相先,惡直醜正,實蕃有徒。顛倒貞佞,以愚黔首。陛下英明,靜觀獨悟。齋禱以來,數月之間,禹、湯、周、宣亙
公元843年
古難行之事,陛下皆備行之矣,而諸臣未肯坦心正言以告陛下者。以為振衰起弊必在督責,督責之道必先去危論之士。上未必有此意而下競行之,大臣未必有此意而小臣競行之。陛下所為威福,群下借以行其愛憎。陛下所為刑賞,群下借以行其喜怒。今雖暫睹清明,而邪正是非去取之間未有定論,人才學術未有正嚮。一宿宵人起而訌之,而盈廷之爚亂猶故矣。
臣觀天下衰弊生於人才,原於學術,決不在簿書刀筆之際。士慕古、喜行仁義,則慷慨之士出,致身而效忠者多。士趨時、喜營爵祿,則猥鄙之士出,致身而效忠者少。今諸臣皆曰:『我能為君筦財賦』。然自數年以前,加賦未倍,事例未積,驛遞未清,優免未扣,薪馬未除,邊亦此邊,餉亦此餉。今加賦已倍,事例已積,驛遞已清,優免盡扣,薪馬盡除,邊亦此邊,餉亦此餉。而什伍庚癸,又疏於曩時。語其甚者,將帥之藏皆滿矣,而陛下之帑如脫。是諸臣之尚功利者,竟不能為陛下筦財賦也。諸臣皆曰:『我能為君立威令』。然自數年以前,圜土時曠,犴狴未滿,疑者不盡入,出者不盡戍,貴賤輕重間有差比,人心猶是,風俗猶是。今圜土無曠,犴狴已滿,疑者盡入,出者盡戍,貴賤輕重不得差比,人心亦猶是,風俗亦猶是。而頑鈍蒙蔽,又甚於曩時。語其甚者,細人之睚眥皆報矣,而陛下之憂憤未釋。是諸臣之尚刑名者,竟不能為陛下立威令也。故天下之彊弱視於人材,人材之邪正視於學術,學術之真偽視於義利。為利而言
之則謂之偽言,為義而言之則謂之正言。為利而行之則謂之偽行,為義而行之則謂之正行。殺身而利於人謂之仁,殺人而利於身謂之不仁。害己而利於人謂之義,害人而利於已謂之不義。陛下試以此量天下之人材,程天下之學術,而邪正是非燦然見矣。天下人材學術,培養甚難,摧折甚易。養一賢者,即文繡十年、雕鏤十年,不成一賢者。欲養一不肖,但啗之以美官,怵之以鞭楚,不終食已為不肖矣。
方臣初上疏時,稱為毛文龍報仇及世宗棄河套誅夏言事,不過誤讀漢書,見鄧公告景帝云:『七國未平先誅錯,是為七國報仇也』。又誤讀唐書,見李德裕告武宗云:『先帝德宗心疑劉晏動搖,殺之非罪,至為兩河之所藉口』。當時不謂之妄言謗黷,故率爾用之。及至回話,偶憶它事生死棼心,而應對無據。令當時直舉二事,陛下亦未必疑臣薄臣。故為仁而不精,為義而不熟,是臣之罪也。為主司而談仁義,非臣之罪也。守志而不宏,養氣而不浩,是臣之罪也。為文章而本志氣,非臣之罪也。臣所媿者,獨談仁義而雜功利,本志氣而近刑名。策東江之必驕,議遼瀋之必復,為異於諸儒之談耳。然臣既以此荷薄譴,而諸臣必欲搜其瑕疵,摘其細垢,張大窮詰之,以至於雜比條例而後已,非逢陛下仁聖憂勤,釋錢龍錫、易應昌等於獄中,則臣之發盎盎、睹白日已為遠矣。臣少讀書,不知物事。比讀邸報,知邊疆之有逆案,科場之有情節,兩事推敲,必終年不已。臣不幸兩蹈其機,實臣之命。然臣自矢,不以此墜其所學。使臣避禍害而
變所學,即可掇通顯,亦終無以報陛下。使臣變所學而掇通顯,即可立勳名,亦無以對天下後世。臣前為編脩僅踰年,註籍纂史已十餘月,侍經筵僅一日,忤璫而去。今為中允僅一宿,狂言自廢,履歷淺鮮,不敢冒乞特恩。唯臣赤貧,攜家七千里,旅食已盡,早歸一月,免荷負,得完骸骨,近父母丘墓。臣扶病草疏奏聞。
(--以上見原書卷一。)
公元1632年
放門陳事疏(崇禎五年二月)
公元843年
原任右春坊右中允聽降調今患病臣黃道周謹奏為遵例請旨放行事:本月十二日臣病,接邸報,見吏部覆臣患病疏,奉聖旨:是。臣力疾中庭,叩頭謝恩,即當束裝攜妻孥行矣。憶臣自庚午正月聞敵薄都城,攜家萬里,間關北上;今又正月,聞寇迫東省,攜家萬里,間關南旋。往還冒難,首尾三年,在朝班不上三十日,食俸米四石五斗。罪過山積,幸餘骸骨,無可復言。然臣觀志行之士,如郭泰、馬周,並皆不過四十八,臣行及之矣。恐一旦溘然無一語可報陛下者,幸及臣殘喘,冒昧吐之。
公元1679年
臣自少學易,以天道為準,以詩、春秋推其運候,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失一。臣所學本於周孔,無一毫穿鑿。其法以春秋元年己未為始,加五十有五,得周幽王甲子。其明年十月辛卯朔日食。以是上下中分二千一百六十年,內損十四,得
公元1368年
洪武元年戊申,為大明資始。戊申距今二百六十四年,以乾屯需師別之三卦五爻,丁卯大雪入師之上六,是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師上六。其辭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自有易辭告誡人事,未有深切明著若此者也。凡易一卦直六十七年一百五日,一爻直十一年七十七日有奇,今歷十分之四矣。陛下恭默,深明天道。嘗寤寐以思賢才,而賢才卒不可遽得;懲毖以絕小人,而小人卒不可遽絕。方陛下開承之始,外清逆黨,內掃權璫,天下翕然想望泰平。曾未四年,而士庶離心,寇攘四起,天下騷然,不復樂生。雖深識遠慮之士,豈虞變動至此乎?臣觀陛下開承,應大君之實,而小人柄用,懷干命之心。在陛下以大君之哲,可制小人而有餘;在小人以干命之才,可中大君所不覺。自臣入都來,所見諸大臣,舉無遠猷,動成苛細。治朝著者以督責為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為不經。談刀筆簿書,則以為知務。片言可折,則藤葛終年;一語相違,則株連四起。使陛下長駕遠馭之意,積漸而入科條之中。臣子悃愊靖獻之思,抑鬱而消文網之內。跡其所為,既不足服小人之心;度其末流,終必承小人之敗。支吾輾轉,苟據目前。瑕釁既成,則誕欺立見。即如經歲,□去遵永已七、八月,而敘收復者以為千古奇功。又如近者,賊破山東已六、七縣,而護叛帥者以為不犯秋毫。即此二事,而遠邇情形概可見矣。凡外廷諸臣所敢於欺誑陛下者,必不在於拘攣守文之士,在於權力謬巧之人。內廷諸臣所敢於欺誑陛下者,必不在於錐刀泉布之
微,在於阿柄神叢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覽,思地中有水之象,知民情之所繇通;體剛中而應三文,知師功之所繇立。因以旁稽載籍,自漢唐以來,所用在師中而致治者幾何人?用在師中而致亂者幾何人?因以仰質聖賢,自孔孟所稱對君子而砭小人者幾何事?就小人而砭小人者幾何事?自古迄今,決無吹毛數睫可成遠大之猷,斂怨樹威可奏雍熙之業者。臣至愚劣,自抱病已前,每云:東江遼人,不蚤料理,必成極亂。又云:帷幄諸臣,不懃遠略,必有近憂。今島眾垂亂,山左傾危,扼吭拊背,已墜□□之機;疑撫疑剿,猶循秦晉之智。經月上下,求一撫臣幾不可得。盈庭四顧,無一成謀。臣思曹濮愚民,可以靜鎮;通泰鹽徒,必不可不收。津保近防,可以酌往;淮濟聲援,必不可不聯。以靜厝濟西之民,則易動之方可定;以動鼓兗東之眾,則震鄰之力易專。移潁上之鎮出於徐州,則宿遷之上流可斷;簡薊密之師益於寧錦,則□□之西擊可支。急理島上之民而不藉其援,則島上登萊之勢分;還塞膠萊之險而速致其師,則青州揚兗之情合。詳此數者,一意撲滅,立限數月,可省數年之功。如復遷延,撫剿不決,嚨喉之間,不容有河曲之事矣。凡小人見事,智恆短於事前,言恆長於事後。不救凌城,而謂凌城之必不可築;不理島民,而謂島民之必不可用。兵憤於久頓,則謂亂生於有兵;餉糜於漏,則謂功消於無餉。亂視熒聽,以至極懷不可復挽。臣觀今日道化未宏,用師之毒勢不可已。昔有夏胤征,仲尼所錄,向戍去兵,丘明非之。今陛下之意在於干城腹心,群臣
公元1512年
之圖在於偷安避患,上下相畸,不遂於成。臣愚,以謂正功之道在乎定命,亂邦之誡止乎小人。小人用,即無戎狄亦足以致亂;小人不用,即有干戈亦足以致理。從古有釀亂致亂之人,必無有討亂致亂之事。隋、梁、晉、宋事不足稱,殷武、周宣功在自立。臣又閱舊史,正德七年,歲在壬申,劉、趙諸賊,唱亂霸州,浸淫四省。於時邊陲無事,樞揆協心,小醜猖狂,徒自覆沒。以周易推之,在需之井,利用恆無咎。今強寇剝膚,我龜不告,絮花一落,轉盼高秋。陛下及今廷勵群臣,面諮群策,發揚鼓舞,猶恐不足以起天下之材,致天下之用;而聞警以來,未嘗召對,災下朝房,不復修省,遂使素服負帶之虛文,亦成日消月靡之實事。臣恐有師中小人、漫言干命、以養亂墜功者。小人之言售,則大君之柄失;大君之柄失,則丈人長子皆無以正其律矣。易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功得其正,則雖亂必治;功失其正,則雖治必亂。況無報功之心徒懷不正之意,亂何以除?治何以立?國家養士二百七十年,材官蹶張,皆荷異數,左右投之,心力相資,何所不可。而一切消磨,久靡成頑,敵至而不憂,災至而不懼,恐非大君所命開國承家之意也。凡人主之學,一以天道為師,則萬物之情可照。人主斷事,一以聖賢為法,則天下之材具服。自二年以來,以察去蔽而蔽愈多,以刑樹威而威愈殫,是亦反申商以歸周孔,捐苛細而振紘綱之秋也。唯陛下超然深思易象陰陽當否之際,何者謂之丈人?何者謂之弟子?何者謂之長子?何者謂之小人?用之
公元1627年
而亂朝著則去之,勿以朝著為嘗。用之而亂邊疆則去之,勿以邊疆為戲。因以定命正功,安內攘外,不過數年,而三錫之勳可成,無疆之休畢至矣。臣考自丁卯大雪,至戊寅春分,凡十一年七十七日,皆在師上六,勿用之防,誠不可已。書曰:『無疆惟休,亦無疆惟卹』。臣膏盲已久,痼疾又新,不能冒矢石以報陛下,又不忍溘然終閉一室而死,誠不自卹,吐此一言,即瞑目無愧,非敢穿鑿傳會,以瀆聖明,為天下萬世之所譏笑。臣病久,援筆氣絕,乞陛下念臣垂往之言,並乞遵例著該門放行。臣不勝感激之至!
放門回奏疏
原任右春坊右中允聽降調今患病臣黃道周謹奏為遵旨明切具奏事:臣以本月二十四日具疏放門,二十七日奉聖旨:『著該門放行。本內葛藤株連,所指何事?收鹽徒等項,立限數月,作何料理?目今師中堪用的知有何人?通著黃道周明切奏來』!臣捧讀感泣,不圖今日陛下猶念臣之言。臣思天下明切之言,隨試輒放者,莫若用君子、去小人。使用君子、去小人而猶不效,則無貴明切者矣。臣生愚迂,不能為明切之論。然觀邇年以來,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曰推求報復而已。自庚午春月以來,盛談邊疆,實非為陛下之邊疆,不過為逆黨而翻邊疆,使諸芟鋤逆黨者無端而陷邊疆之內。至於邊疆之要塞利害,進退趣舍,實無一言及之。自辛未春月而
後,盛言科場,實非為陛下之科場,不過為仇隙而翻科場,使諸素無仇隙者無端而陷科場之內。至於科場之源流清濁,屈折難易,實無一言及之。止此兩阱葛藤株連其緒餘,以為參罰催科比較物件,毛末騰沸而本領具廢。此宋人不過一看詳條例之司,而諸臣倚之當匡襄之務。臣觀古之聖賢,其所經營不過兩事:曰外攘□□,曰內迸小人。□□不共,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不退,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今獨以此二憂遺之陛下,而大臣夷然自處於催科比較之末。用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為;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足用。夫行事用人,此密勿之威柄,宜定於陛下之衷,研於大臣之慮,不宜使疏逖糞土者談之。疏逖糞土談密勿之事,必從禍身,為天下所笑。然而臣固迂愚,臣所欲收鹽徒防徐口、實津保、聯淮濟、輯島民、厚寧錦、靜濟西之眾、動兗東之師者,臣非謂登州島民能翔千里溯汶濟而上也。臣觀登州地形,陡出海外,舟師四游,與風南北。自石鎮而北,東風稍南,舟出沙門者可趣灤河,遞西至於直沽。自艾山而南,東風稍北,舟入過沙者可趣海舟,遞南至於淮口。上下四、五百里,信宿可至。今賊已破黃縣,徵糧福山裝理舟艦,此其勢非安坐者。又今二月,東風已發,島□倭寇,處處可勾。使諸賊為□□用,勢必未肯;然借□□之勢,上下分馳,舟楫車騎,聲息相資,則邊疆之事去矣。臣計登州諸縣,強半斥鹵,糧可資主,不足資客。收島眾則其食不支,不收島眾則其巢穴不固,勢必重兵自守,分黨四掠,西疑青兗之防,南掠徐淮之道。自膠萊以西,
公元1516年
崎嶇川壑間數百里,臣不懼青州礦徒能越膠河以應亂卒,誠懼淮上鹽徒能呼蒙羽以應舟師。如萊青重兵不急搏賊,則通泰淮海自成鄰壑。今度於淮上造船,必百日乃備;往還文移,又當百日。但命淮撫便宜募商,計直散引,收合鹽徒,練為一軍,不俟訓討,自成勁卒。得戰艦數十艘,可以上搗登賊北出之虛,下收江淮防漕之實,內銷桀驁之心,外翦梟獍之勢。加使數月以後,島師至,索食江淮,□□西窺,分防灤永,急而圖南,難為力矣。今度諸島未與賊合,兵食尚脆,不能西斷膠水,雄據一州。使青萊東二十餘縣褰裳奮衽,六、七萬人晨夕可得,立限數月,焚舟破釜,猶可撲滅。更一、兩月,雖有重師,徒資縱壑。俟其颺去,沿海上下,在在堪慮。今必江淮有兵而後賊無退舍,令其船擄無用而後此汛易防。如使津保之間徵召或虛,則鹽滄之民匆皇易動。萬一登賊舉帆北出,寧錦一帶八、九空城付一巡撫,島民□丁在在可應,遵薊督臣鞭長難及,此為猛獸投其空餌也。且此賊前來,狎知虛實,不救凌河,必有汛凌河之心,不護關門,必有經關門之意。盛夏南風,高秋□馬,□賊若合,則我勢自分。臣非謂登島亂卒能尋故道,捨汶濟別出津通之間也。凡車騎之用在東北,舟楫之用在東南,關島上下,挾其兩長,則中國之枝窮於雙短。是臣所欲立限數月,責青萊之眾滅登黃之賊者也。
自昔亂賊縱橫、不兩月破賊者,獨貝州王則耳。然其時猶遣一相臣、副一宣撫,然後收六十日之功。今登賊之勢大於王則,諸臣之智短於明鎬,而欲以夷猶剿撫,徐觀其
公元1592年
敗,臣見其難矣。天下之大,何患無材?陛下誠奮然振勵,畢諸策力,中外相資,以廟算成之,何材不奮?臣素不交游,於中外人材,實未周知。然以臣所學載籍睹記:直亮剛方,必為君子,脂韋荏苒,必為小人;仁閔寬宏,必為君子,鴆鷙狡險,必為小人;樂善聞過,必為君子,好讒悅佞,必為小人;難進易退,必為君子,競榮圖寵,必為小人;非道不繇,必為君子,他途借進,必為小人。持此五者,衡量天下,十不失一。宋儒有言:『邊帥之材即不可得,當於縉紳廉幹有識中求之』。又云:『直言敢諫之士,即仗節死義之臣』。人臣至死義,已無足觀,何況偷生,遂成□□之事!臣觀萬曆末年,林下諸臣如鄒元標、趙南星等二十餘人,廢棄二十年,釀成門戶之禍。今又無故取諸縉紳,稍有意識者舉網投阱,即緩急何所得半士之資?凡絕餌而去者必非鰍魚,戀機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祿養士,則所豢者必市利之臣;以箠楚驅人,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今諸臣之才具心術,陛下備知之矣。知其為小人,而又以小人驕之,則小人之燄益張。知其為君子,而又以小人參之,則君子之功不立。詩曰:『彼疏斯稗,胡不自替?維今之人,不尚有舊』。天下總此人材,不在廊序,必在林藪。臣所常知識者,有和州馬如蛟、公安毛羽健、聞喜任贊化,皆倜儻有氣骨,則皆蒙譴去矣。所習聞者,青澗惠世揚、吉水李邦華,百鍊餘剛,名滿天下,臣又未嘗領其丰采;鄢陵梁廷棟,膽決機警,年力方新,自當需為異日之用。其在仕籍者,有新建徐良彥為南大理卿,豫章曾櫻為福建
參政,金華朱大典為天津兵備、紹興陸夢龍為藩司起復,武進鄒嘉生為陝西參藩,皆卓犖駿偉,使當一面,必有可觀。凡天下人材,視於君相;事業成就,視於廟謨。今帷幄之上未有定謀,閫外諸臣徒循故習,師久而逃,逃久而叛,勢有必趨,非法所禁。陛下必欲振作人材,當敦尚風節,表章仁義,勿使猥瑣小人挫辱文章廉隅之士。昔太祖品騭人材,以執古而不知變者為最下品,蓋指諸庸碌學究而已,非謂崇尚聖賢規模先正之士也。今風俗久頹,惡直醜正,人材飾貌,亦不易知。易之初泰曰:『拔茅連茹,其初否』;亦曰拔茅連茹,其辨之於初者同,其辨之於終者異。人事不齊,而否泰變象,是臣所欲陛下詳審定於師中者也。昔蘇軾臨行,欲陛辭不得,乃上書言『極泰之世,小民皆得上通,極否之世,近世不能自達』。臣今值堯舜之朝,雖乞枯骸,猶荷明問,臣死且不朽。至於愚迂不能明切,如好醜定於肌膚,不可復易。謹昧死具奏,唯陛下少垂察焉!
公元1637年
擬論楊嗣昌不居兩喪疏(崇禎十年閏四月)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臣黃道周謹奏為空言無補、不得不言、報效殊難、不敢不報、自揣迂愚、再祈賜玦、以扶名教、以醒人心事:臣生值明時,事明主,勉強自奮,屢蒙寬宥。凡以疏昧之故,應死不死,應黜不黜,曲被生全者再四矣。臣無言責,又非好言者。然有一事,臣不言則終無言者。且以亢旱修省,陛下誘臣以言。臣今日不言
,異日言之,必悔晚無及。是以不卹禍患,再矢敬慎,冒昧言之。如大司馬楊嗣昌奪情秉樞、條議溢地均輸事是也。臣孤陋闃守,閱邸報常後時,不知其條議何狀。然觀古格士匡時致主者,皆有根節,纖毫不爽,然後能濟大艱、勝大任,為天地神明之所鑒格。方土木時,北塞多虞,先臣于謙、羅亨信實始奪情,克詰戎兵。嗣後邊臣間循故事,然皆鑿凶門,出閫外,本末鉤連,勢非獲已。迨神祖時,大婚未舉,俺答初附,張居正僅奪數月之情,以觀典禮,至使天下交譏,名實俱喪,神祖終薄其人,身死乃錄。今天下賢才尚多,人心未泯,獨以積媮之餘,委轡莫馭,是非易淆,賞罰不傚,每有艱鉅,彼此推卸,以致盜賊縱橫,下苦百姓,上煩明主。令有二、三大臣洞悉本計,內修禮樂,外明征伐,收人心,鼓士氣,制節謹度,以持其後,成康之治,猶或可致也。而倖倖功名者,乘間鬥捷,以禮義廉恥皆不足以為治。使禮義廉恥果不足為治,則伊呂周孔廢於前世矣。臣觀陛下法古敦庸,深明本治,以崔呈秀之奪情據位,而首膏蕭斧,即袁崇煥之奪情閫外,而亦不免誅夷,是陛下之明察,與天地神祗之鑒觀昭著如此也。古之聖人以為忠信可學,至孝難盡,故以廉恥相勸,不以要道律人。然如魏闕之下,司馬之堂,政教所出,何可紊也?臣素頑鈍,不能多識,然記先臣翁萬達以奪情至部,降左司馬,不踰年罷歸;楊博以嘉靖丙寅丁憂,戊辰復起總督,且禫矣,猶蹙然恐以衰墨蒞事,為戎□所笑。今樞臣新居兩喪,不在疆場,偃自擬於楊、張之間。天下即無才,何遂唐突
至此乎?陛下以至德化人,防維犯亂,間有磊犖之士,偶生細故,如陳壽之丸藥、阮孚之追婢,皆幽擯不敢別白,奈何使欒欒負棘者坐弄王鈇、磨厲天下耶?天下雖大,其呼在一人之心氣。陛下之心敬則天下皆敬,靜則天下皆靜;陛下之氣和則天下皆和,平則天下皆平;雖有九六災眚、水旱盜賊,可以力行善政,付一、二賢達匡襄消滅之。陛下執要運仁,力行於上,豈必使四海精神盡頓於兵餉之下乎?
臣聞樞臣條上兵餉為溢地均輸之說,派兵十二萬,餉二百八十萬,欲俟兵齊餉齊,始展區畫。天下望樞臣如旱望雨,望滅賊如水滅火,必俟兵齊餉齊,誰則不能?且是溢地所出,其能幾何?加派之後復有均輸,敲扑之餘間有那借,勢必數年不齊,則是樞臣不欲滅此朝食也。凡賊之所以不滅,為不得要領,屢撫屢縱,將驕於上,卒翫於下,委蛇遷延,時譁時起,以兵單餉絀為詞耳,非果嘗試挫弱不復也。往歲秦中措兵十二萬,餉百二十萬,展限數月,然卒不效者,任事之臣少,推卸之謀多,乍撫乍剿,兩無所就也。誠使當時賞罰甚明,要害甚得,前後遮伏,審勢逆折之,潼關之外可以不驚。而諸臣動稱地廣徑多,阨塞易漏,非用眾不可,故諸臣皆自救敗,非為功於陛下者也。又去歲□迫三輔,匆卒召東南兵每省數千,行糧安家各費十餘萬,行不踰閾而一紙罷之。令其時道將決計踰江,分路豫楚,合諸土兵邀擊逸賊,雖萬數千,有十餘萬之勢。夫以帝王行師於中原之內,州縣比櫛,龍蛇起陸,而云必王翦、白起銜尾於道者,此大無算近
公元58年
於風浪也。今豫楚江淮因壘已久,三省赤籍少不下十萬,餽餉數年,主客正支,宜有定數。又島餉新撤,江廣之運可省三、四十萬石,登萊儉險促節之地,不宜久宿大師。但使分島並楚,以靖中原,練要握奇以綏東土,取遼餉之緒餘,綻秦豫之單虛,挹彼注茲,猶所謂天下之全救天下之全也,安在其為半乎?臣觀古今三代之季,皆有繁徵,搖動人土,卒用不靖。我朝二百七十年累洽重熙,雖有寇攘洊驚,而天下晏如者,以士民跕足尚有餘地,饒乏相依。它如間架、陌除、榷酤、度牒、貿鬻之類,縉紳恥談,以至銅鐵銀冶無甚巨害,君子猶引義爭之;是以相維安於磐石也。信如溢地均輸之說行於江南,刁民猾胥搤腕語難,闤闠相煽,鋌險逃虛,又寧可靖乎?且為權計,以辨一年,一年之外,大兵未練,大賦未集,大勳未就,大難未殄,水旱間出,草木變更,眄眄之眾,何所消之?反裘負薪,荷刃向內,備見於此矣。夫以七百萬之新餉盡為關協,以八、九載之威神殫於內操,權於其間,猶未有一二日之間暇,十數萬之贏餘,以需應不時,補苴罅漏,而欲借一年之計,使蒼生破釜以應,寄炊中澤,長嗷而觀布網,臣雖至愚,知其未可也。今四方亢旱,支河枯龜,永平之間,骨肉相噉,瀛海孔道,摽掠成群,區區江南,民力已竭。陛下必欲以滅賊,兵不必多,餉不必倍,但選諸直言敢諫之臣及諸膽識強敏者,持繡斧,監諸道軍,因糧於省,因兵於郡,因將於士,因賞於賊,間選十數制科,開兵衝敵,州縣令其自舉能者授之,賊平一年即報雄職,天下翕然思奮其長,
寇攘奸宄,聞風拊心,何必撐蒼生之骨以御虓虎乎?至於災旱之故,積於驕陽,憤盈不交,坎離失治。臣見比年賢人在野,憂鬱殊多;如詹爾選,吳執御、金光宸等,皆慷慨特達,不憚批鱗,分其餘才,可以料虎,而長滯巖穴,亦乖和氣。又邇聞內操不間冬夏,上混雷霆,下竦社土。方今熒惑與日同行,會於鶉首,三辰皆火,火政不修,則蘊隆不退。陛下誠當清獄之時,沛然肆眚,起廢籍,停內操,以蓄陽光,以養陰節。火政既清,則雨澤必降。人心不鬱,則協氣旁流,是即解澤之良方,玄感之邃理也。陛下既以言督諸臣,想諸臣必有言及此者。維是禮義廉恥,百世之雲雷,非直一時之膏雨。天下悠悠,習為細故,生心害事,變非一端。即如溢地均輸,便有熙寧、元豐均田、手實之禍。臣知之不言,言之不盡,異日言之,雖悔無及。臣為此疏,已經十日,六、七焚草,然終不敢自欺以欺陛下。誠以提醒人心,扶植名教,亦是詞林職業。幸逢聖主懇惻求言,不敢括囊以沽安貞之譽,即以是賈禍,臣亦有幾微報稱,槁死無悔。為此奏聞。
公元1637年
慎喜怒以回天疏(崇禎十年六月)
公元1082年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臣黃道周謹奏為賜環已久、圖報無從、昧心不可事君、建言又非得已、自揣此生無以報國、甘從顯黜、以謝素餐事:臣坐狂瞽,自廢五年,不圖殊恩,又逢再造。去歲秋盡,驚聞□警,匍匐入都,萬里載途,經冬始到。自謂七尺
殘軀,已非臣有,頂踵可效,不敢自存。然自元正見朝以來,依阿淟涊,遂歷春夏。出無一語可報聖明,入無一言可對衾影。還顧往年自請使鮮、經理東江之事,俱成囈夢,淒然淚下。緬觀自古忠盡之臣,竭力致身,有懷必盡,未有自欺其心以欺其君、頑鈍不肖如臣今日者。臣自度血氣已衰,學問不進,剎疚威惕,事事創心,怔忡之餘,遂成痼疾。正擬呼籲乞身,自投溝壑,而雨澤未降,雲漢其勤。方陛下宵旰殷憂之時,群臣修省惕厲之日,臣無知,安敢自絕?然觀邊圉洊驚,寇攘式內,廉恥道衰,人心盡喪,非有獨立不懼、有霣無貳之臣,必無以洒發肅心,湔除暮氣。而諸臣過自懲艾,苟免朝夕,無敢為陛下昌明其說者。勿論其他,即如近者中外齋宿,為百姓拜命,冀一沛澤,以成麥秋,即釋滯囚,斷庶獄,繪監門之圖,徇烹桑之請,猶未足以上玄載,下慰蒼生,而五日之內繫兩尚書,衿紳咋愕,道路嗚邑,未聞有一臣敬申一疏者,又安望其勘亂除兇、蠲冤解網、贊浩蕩之恩、成霖雨之業乎?以陛下寬仁,優容言路,猶且如此,蓋自三百載、十三宗以來,未有士氣不揚、隨風茅靡至於今日者矣。臣觀天下災祥係人主之喜怒,人主喜怒係天下之安危。古之聖人,喜氣行於臣鄰,則臣鄰興作;怒氣行於邊鄙,則邊鄙廓清。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之喜怒皆以撥亂,故爭於其大,不爭於其細。今大猶不爭,細故是競。朝無一可喜之臣,則臣無一可喜之事;邊無一敢怒之氣,則亂終無一遄沮之日。威順反施,貴賤倒治,是以奸
昏互熾,叛逆蜂起,四方潰決,漸不可收,亢陽之極,至為旱災。而大小臣工猶結舌不語,使陛下焦勞於上,百姓展轉於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也。臣非言官,默不違道,然受特恩,起自草莽,雖不以言自居,天下猶以言責臣。近有韓愈陽城之嘲,遠有孟軻蚳蛙之諷,自顧惕然,無以自容。其一、二高識之土,猶以臣前者開政府諉卸之端,後者堅詞林緘默之路,負恩藏拙,遠媿古人。臣何知言,知有臣之心而已。臣自欺其心,則何以事陛下?惟立賜罷黜,以激素餐之恥,以發感恩之衷,以垂有懷不盡之戒。臣擊壞荷榮,沒齒無怨。
公元1637年
求言省刑疏(崇禎十年六月)
公元1082年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臣黃道周謹奏為萬里孤臣危病隻身報效既難,稱職不易,拊心多慚、仰祈一去事:臣冒昧不知進止,於前月二十八日具奏乞休,奉聖旨:『詞臣職業,最為難副。勿欺所宜自矢,建白不在空言。黃道周以清望起用,正當深念時艱,矢圖報稱。至朝廷每有處分,原係臣子欺蒙自取。若不悉其事情本末,概從感憤,循名似美,責實何居』!臣不勝感激。自計此生應死不死,應黜不黜,曲荷生全者再四矣。旁皇彌月,欲求一靖獻不可得,凡懷疏欲上中止者三,非獨謂言非其職,亦深知建言之難也。鬱鬱昏病,沉眩二十餘日。時科臣陳昌文與臣同病,竟死,令臣當日死,則亦
死矣,縱有忠言,誰為白者?臣迂蒙寡特,於中外大計無所復知,所懇懇欲以空言明報者,誠以天下神器,為之有道,簿書刀筆非所繩削天下之具也。古之聖人,設為禮樂以治方內,設為征伐以治方外。禮樂不足以治其內,始有縲紲纓氂纏於君子。征伐不足以治其外,始有揭竿裂帛縱於小人。周宣王中主耳,自文王至於宣王亦二百六十年而後中興。宣王感旱魃而修行,是為雲漢之詩。其詩曰:『王曰何辜』。今之人言宣王側身閔下之至也。感玁狁蠻荊而修政,是為六月江漢之詩。其詩曰:『王猷允塞,王心載寧』。言宣王憂思謀略之遠也。宣王內以至仁憂其臣庶,外以至明至武奠其封疆,是以吉甫、召虎之倫,皆以儒生躬贊大業,享有太平者四十六年。今陛下則皆見之行事矣。而天下大勢未可頓回,人心未可頓收,寇攘未可頓服,所當深惟其道講求其故,考證詩書以鞏其後。齷齪瑣人,安足共圖大計乎?古之聖人,愛人以立體,知人以致用。其所知者不過數人,其所愛者及億萬人。知之道無它,亦曰能愛人安民而已。共工、伯鯀,身亮天工,使水土不治,人民不安,雖神明之胄,不保幽羽之戮。今陛下寬仁宏宥,蓋有身任重寄七八載罔效、尚擁權籍自若者。夫以風動之時,人心淳固,龍蛇作孽,不足以亂天下,故寬假以九載之績。今生民塗炭,朝不及夕,一夫晨呼,百臂齊奔,而東西悠息若此,是有道仁人所倚席而廢箸也。臣觀陛下每值天誡,輒避殿省躬,率先群下,此自古聖主所未嘗有。而股肱心膂竟未有得當以報陛下。間有陰陽災眚兵戈之害,則率云是
郡邑無狀所致。郡邑州縣猶之坌土,所應不過百數十里之內,何足以廣召祲氛?漢蕭望之以御史大夫欲應天變,上猶薄之,何況州縣承流象指者?凡天下風化轉移,陰陽若否,皆視當宁之心氣。當宁之心敬則天下皆敬,靜則天下皆靜;當宁之氣和則天下皆和,平則天下皆平;當宁之心氣既以敬靜和平,而天下猶有不敬靜和平者,則二、三元老當刻責自厲,奈何使草土臣庶市其怒色乎?積漸以來,國無是非,人無杜直,郡邑長官苟且了事,誠可憤痛,然其視聽一係於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覈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無賴。今天下巉險、無賴之徒群聚京師,鳥聲獸聲白晝相呼,縉紳俛首屏息以伺動定,皆曰是有由來。孤危之臣重足而立,幸逢陛下好生,下詔求言,省刑清獄,如清執學臣俾復原官,中外鼓動,此輩稍稍斂戢。然方求言而建言者輒斥,方清獄而下獄者旋聞。臣思自古政治之道,唯此二端。清獄之端出於惻隱,惻隱為仁,引而充之,仁一人即可仁天下。小民雖有納溝之痛,縉紳詎多雉離之嗟?求言之端出於是非,是非為智,引而充之,知一事即可知萬事。君子詎有畸偏之談,小人豈有虛公之論?今陛下仁智端竟甚明,而大臣引伸擴充不力。昔太祖在干戈控攘之中,尚日與劉、宋、章、葉講仁義,究道德,以為戰勝之術。今公卿即多暇,而□□東□,流寇西沸,江淮之間,不合如礪。雖張仲、山甫處此,未遑舍六月而歌清風,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眥之報乎?臣自少迄今五十年,孤蹤塞兌,不言人過;然私誦聖賢之言,以為
清忠易許,仁孝難知,故有至道以責至人,忠恕以恕僚友。陛下慈孝即風動海宇,豈必令二十年前閭巷養驕,無觸乳之犢?陛下敦睦即雍孚上下,豈必令二十年前縉紳衿棘,無傾軋之嫌?且以時事如此,人心如此,輔臣雖甚賢甚良、甚清甚疆,寧保天下四海無一蹴芻齒馬之事?目下伏暑將徂,凜秋且至,最要者在安慶厲師,措餉立限,務掃英霍襄鄧之賊,勿以若撫若剿諉之道謀。最急者在寧錦訓練六師三軍,豫為截伏搗堅之策,勿以若棄若存,復成瓦注。最便者在因士氣方朝,開兵衝州縣,另為選舉,但約賊平許以雄職,勿以掣簽分地,長其倖心。最切者在起廢籍批鱗強項之臣,使為秦豫襄廬諸道監軍,但約賊平授之節鉞,勿以別戶分畦,銷其壯志。又最不可緩者,應詔直言之臣,被訐無證之士,悉以一面解其煩冤。行此五事,使天下淒風苦雨盡為祥雲,寸短尺長畢成大慮,諸臣之詬誶可以不解自融,朝延之刑威可以漸措不用,然後以上歌采薇,下誦天保,講律度,明禮樂,與周宣、殷武媲美無窮。臣雖長往,沒齒無怨。又臣自未病前,觀五月朔夕熒惑與日同在鶉首參火之分,三辰皆火也。又以朔夕合伏,宜修平火政,稍節威光,使火不為厲。明春熒惑在於大火,徘徊氐房心尾之墟,宜慎火器,逖毖戎務。漢臣蓋勳曰:『寇在於外而內陳兵黷則不武』。陛下洞燭歷理,深明天道,握要以御四方,求仁而蘇百族,樽俎之內,勝算自饒,何必使舉朝精神弊弊於兵餉刑獄之下乎?臣草野受殊恩,無可報稱,又被病濱死,思一罄所懷,非敢一言感憤,輕談時事,惟陛
下憫其孤危,惓惓冒昧,乞賜生還,冀遂首丘。臣無任感激之至。
公元1637年
三罪四恥七不如疏(崇禎十年六月)
公元1082年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今陞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管司經局事臣黃道周謹奏:為高厚難酬、素瘝多愧、敢辭新恩、以安愚分、乞從休致、以保餘生事:臣胃氣虛敗,既經月餘,神思昏潰,變為怔忡。自傷福薄,不耐好官。兼以學疏,未能練性,遂委頓至此,夫復何言!前月二十九日,驚聞聖恩,陞臣今職。本月初三日,部覆奉聖旨:『是』,臣即當趨朝叩頭謝恩,而下帶之後,步履虛,遷延復閱旬日。臣思臣家世寒儉,賦稟迂愚,量腹度形,日虞滿概,幸以餘灰,得睹聖政,釋清執之臣,解蘊隆之澤,即行歌擊壤,已有餘榮。又北陸已邁,長至方來,皇太子行當以履端出閣瞻依之下,坊局最親,臣何忍言去?然臣自計出山以來,有三罪、四恥、七不如,誼不敢以迂愚庸劣,玷於清班。
公元1084年
所謂三罪者:臣先時六、七年,見朝廷賞罰信必,新餉充贏,人心方奮,毅然以遼瀋為必可復,流寇為必可掃,因邊治邊,因腹治腹,扼要刻期,為效非遠。比揆諸邊腹,事久勢殊,人情頑鈍,皆謂要不可扼,限不可立,惴惴姑息,濡袽不暇。臣遂怵然不敢言征伐,一似臣前日為大言以欺天子者,是臣罪一。又臣自草土,恭承環命,天下遂
欣欣想望彙征,毅然以仁義為必有效,申商為必可廢,眾正盈廷,則奸邪自遠。比觀中外,眾尚詭隨,人習告訐,下犯上,賤犯貴,不肖犯賢。臣遂怵然不敢言禮樂,一似臣前日為卮言以欺天下者。是臣罪二。又臣初見明詔,敦尚孝悌,貴廉貞,頒孝經小學於黌序,貽書鄉里,以謂士大夫即不能師法聖賢,宜念綱常,持名教,以富貴功名為第三、四義。比見諸縉紳皆毀柙踰閑,挂衰服入都門,攘臂吹塵,以冠裳為貨,與市井爭行。臣遂結口,怵然不敢言名節,一似臣前日為危言以欺鄉里者。是臣罪三。此三者,皆臣蓄縮自廢以負陛下者也。
公元1083年
所謂四恥者:臣前後出山,咸有天幸。兩值雲漢求言,兩值京輔□退,未有一事一行以蔽初志。在辛未求言,則以慝引候旨,欲陳而輟者三。在今歲求言,則以清獄方行,欲陳而輟者再。在庚午□退,則以攜家載道,落節於浙闈;在去冬□退,則以單騎息肩,溷榮於房考。皆始於危言,終於持祿,始於危行,終於養交。此四者,皆臣偷安自弛,不顧名實以負陛下者也。
又臣記漢臣梅福之言,以為四海之廣,人民之眾,能言者類固多,然求其俊傑,指陳時政,言成文章,施合時務者,亦不能幾人。臣庸劣最無比數,不敢上方古人,正如今日諸臣,品行高峻,卓出倫表,則臣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不媿純孝,則臣不如倪元璐;湛心大慮,遠猷深計,有經世之器,則臣不如魏呈潤;直言敢諫,貞心絕俗,則
臣不如詹爾選、吳執御;雅尚高致,博學多通,足備顧問,則臣不如華亭茂才陳繼儒、龍谿孝廉張燮。乃至圜土之下纍縶諸臣,樸心醇行,臣猶不如李汝燦、傅朝佑;文章意氣,轗軻拓落,臣猶不如錢謙益、鄭鄤。而諸臣或在草野,或墜淵壑,臣獨以庸劣餘灰,重依日月,猶不慚恧,如食斯飫。臣以頑冥無恥重負我陛下者也。
陛下即以寒冷諒臣,然臣自諒,人臣之清貞,猶女子之自守,女子既字,苟無婉容懿色以康其姑嫜,諧其妯娌,又不能紝織饋爨以給其家人,即閉戶自守,安用之?臣以庸劣,自號迂愚,謂天下皆徑,不得不迂,天下皆智,不得不愚。陛下方以寒冷諒臣,臣猶得言去;令不以寒冷諒臣,樹黨沽名,百過橫生,臣又豈得言去哉?孟子曰:『位卑而言高,罪也。立朝而道不行,恥也』。臣無可行之道,陛下又屢採臣之言,當抱骨圖報。但以迂愚,又負此三罪、四恥、七不如者,驟得一官,戰慄無以自立。聞人批鱗請纓,則惶汗欲死。今又病甚,言語迷惑,不識進退。惟陛下矜憐,寬其狂易,許辭臣職,以原官休致。臣歌詠聖恩,永永無極。臣自前疏奉旨後,有再疏謝陳,皆值病中輟遲久,不敢頻瀆,惟前五月二十二日齎疏告病,會遣役亦病不得上,今冒昧合併,以明不欺,以效芹曝,惟聖慈矜宥。
公元1637年
救鄭鄤疏(崇禎十年六月)
公元1083年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今陞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管司經局事臣黃道周謹奏:臣於前六月十三日力疾具本辭職,內稱臣有三罪、四恥、七不如,揣分自安,不敢以負乘致寇。又並附舊疏,粗陳道法治御之略,非敢有一言干冒,希榮以殉流俗、撓國是也。席引辜,旁皇二旬,至二十九日驚聞聖旨:『禮樂征伐名節,是朝廷治御夷夏、扶植綱常最大關鍵。黃道周職在詞林,不圖報稱,一味偏拗好名。這所奏並舊牘附陳,語多含吐,且顛倒是非,甚至蔑倫杖母、名教罪人,猶云不如,是何肺腸?著回將話來』!臣惶恐萬死。臣處明時,濫清班,雍客緘默,可覬後福,雖窮愚極迂,豈不知守口之樂?所不得不如此者,以六載賜環,萬里赴難,不忍忞忞以苟偷自結。必不得已,亦攄片言以報陛下耳。臣覲□□□□既二十年,流寇瀰漫又七八載,百姓瘡痍,橫死相藉,臣私意以日中之市無游談,踰險之車無袖手,大小臣工宜悉捐其私慮以急公家,舍其細競以圖大計,即甚無能,宜推分引身,以崇讓敦厚少補萬一。如爵祿是競,毛舉鷙擊,高自封樹以誤蒼生,誠非所望於今日也。臣才具不踰中人,年過始衰,即欲奮其蛙頤以償馬骨,而四顧了然,不覺心冷,以視舉朝諸臣,無一不十倍臣者。顧影問形,每況愈下,又何怪乎?古人為侍從不半載,章疏至百上,臣賜環七閱月,僅補兩牘,尚吃吃不能自暢。以臣遭明時,事聖主,仰受殊恩,尚閹蠖如此,令與諸臣並道後先,其不能追及,何啻倍蓰哉?臣前見科臣章正宸疏有云:『諸臣或迂疏矯特,自潔其身,亦
不過護一官耳』。臣為此負愧,至終日不食。近見科臣馮元飆疏云:『諸臣皆蓄縮便安,無裹革請纓之義』。臣亦為負愧,累夕不寐。二臣皆知臣者,非為臣發,然使臣聞之,如呼寐使醒。臣又病起,孑然鼠泣,是以決計欲自劾而去,非敢與大臣判其出處,盈廷爭其是非也。
公元1622年
至如鄭鄤者,天啟二年與臣同為庶常。鄤與文震孟先後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鄭鄤嘗以為怯。臣至今愧之。乙丑,臣奉母歸養,舟過毘陵,鄤母吳孺人送臣母出境,未嘗以為不孝。今又十三年,距鄤發科時已二十六、七載,時地遼邈,何由追剖其事?但時捉筆,不能明白,輒想鄭鄤以為不如,真不如耳。宋臣韓琦在中書,每見章疏談人隱過,輒以手掩之,仁宗嘗稱為忠。唐臣顏真卿嘗糾李何忌不孝,但云酒失詬誶,猶云此非盛事。今鄉黨聚談,好摘人曖昧以為笑樂。四方訛棍,好造不根,詗赫攫錢。風俗薄惡,犯亂所生,挽之在上,不可不早也。臣百不如人,不孝、不廉、不文、不武,已見臣六年前之舊疏,今雖終日克治,了無所得。何敢復望古人?幸遇皇上仁覆閔下,有鞀鐸芻蕘之思,是以載骨生肉,敢圖尼言隻字之報。如臣自量廢棄巖穴,即狗馬不如,何況纍臣而上?臣少受詩,觀仲尼以神聽而定二雅,在伐木則曰:『神之聽之,終和在平』;在小明則曰:『好是正直,神之聽之』。天下未有不正直而能和平,不忠厚和平而能受福者也。朝廷必欲扶植綱常,治御夷夏,自當取其顯著,略其微曖,收順而
討逆,嚴大而略細,以至仁為本,以明武為用,勿使巉險小人得射形影,而弄威福。唐臣李絳有言:『人主聽言甚易,人臣進言甚難。方其懷疏欲上,已十失四、五,至於上前,十不得二、三』。臣亦六、七謄疏,僅再達上前。雖筆性迂庸,亦恥為摘發。前後含吐,不能明白,則誠有之。至於是非,天下萬世懸久自定,豈臣片言隻字所能顛倒?且如臣原疏以為文章意氣,轗軻拓落,則臣不如錢謙益、鄭鄤。錢謙益為臣前輩,與輔臣辨難,俱在上前,其由來亦久,臣不及知。鄭鄤攻魏忠賢,救文震孟,避難入山,臣所親見,雖學問不同,而文章意氣大略可觀。古今人士以文章意氣損壞福業者多矣,臣以是分規,亦以是自糾,非敢為纍臣文過也。古人亦言:『輔臣職業視天下安危。天下安,雖訾輔臣,不以為損;天下危,雖頌輔臣,不以為貴。臣生平未嘗訾人,未嘗頌人,但愧此生無一如人,自克自艾,不敢濫玷清班,自膺顯授而已。臣揣分疏賤,不敢呼籲皇上俯卹犬馬,然恃有賜環之恩,在詞林十六載,未嘗言祿,幸乞骸骨,得遂首丘,自甘沒齒,惟陛下少垂察焉。為此具本回話,親齎奏聞。
公元1637年
請告疏(崇禎十年十月)
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掌司經局事臣黃道周謹奏:為微臣揣分難容、懇乞休致、以終賜環之恩、自甘罷黜、以厲廉恥之路事:臣不才,窮愚極陋。自壬申廢籍而後,
公元1627年
負畚荷耒且,永矢久矣,忽逢特恩,復離隴畝。譬之盲人,一旦開眸,得睹日月,千願俱足,不知其他。去歲九月聞遼警,投袂入都,於今一年。見四方未靖,寇攘鴟張,每對詩書皆有巾幗之色,況藉此梯榮!凡臣此心,路人知之,其不敢與鵷序爭翔,亦已明矣。夏秋以來,自度不效四疏,蹢躅繆有狂言,幸蒙陛下垂觀過之仁,推放麑之義,使臣得偷陰視息。私念諸纍臣建言負慝者,方在圜棘與囚伍齊食,以臣視之,菀枯之分,何啻千里乎?頃逢盛典,以青宮出閣,豫選從官,臣又幸未離坊局,將事木天日月之傍,鸞鵠鳧雁,俱有光輝,臣安得過自菲薄?十月二十旬,忽傳有同官項煜、編修楊廷麟推讓臣事,中外喧傳。臣聞之驚歎,以謂今邊圉多事,蒼生塗炭,二、三詞臣,身不跨鞍,射不穿札,何若自相推重,以啟疑端?且以啟明方旦,景慶徘徊,日馭正中,陰邪退伏,載車張弧之談,固無罣純臣之胸臆也。臣一生孤立,無競無營,但以學不純師,窮理未盡,為孝不遂,抱忠多慚。項煜、楊廷麟二臣知臣之美,不知臣之惡;知臣之性,不知臣之命。至於罪過稠多,應誅不誅,應黜不黜,感深報淺,動成愆尤,惟臣自知之耳。臣生於窮簷,藜藿不飽,迨為冰官,祿養難備,前後廬墓凡八九載,馴兔不遶而豺虎洊驚,紫芝不榮而逢蒿日長,天下之搖心易落,未有如臣者。臣抱大疾,負大慚,即欲勉自祓濯,強附青雲,而志氣既枯,形神不屬,必不能奮發以報陛下。惟念大典盛事,曲宥群生,推賜環之恩,容臣辭職,廣廉恥之路,遂其初衣。臣一身孑然,襆被自將
,以爵祿還朝廷,以清議還天下,以骨肉還丘墓,以名教事業還聖主良臣,臣伏草莽,仰祝光華,生生世世,圖報無極。臣不勝哀懇之至!
(--以上見原書卷二。)
公元1637年
讓賢疏(崇禎十年十二月)
公元1627年
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掌司經局事臣黃道周謹奏為報職未能、聞陞滋懼、敬攄繇衷之情、以明辭讓之實事:臣自前月朔日奉命纂輯各種經書,臣旁皇四顧已十餘日,草疏再焚,欲辭不敢,誠以生值欽明,得聞稽古,事難再遘,明不易逢,遂冒昧遵旨請益。同官咸以開局未遑,微勞易了,欲以數月,覃精畢之。今既四十餘日,未有端緒,營繕查照,亦未有回咨,臣始悔前言過矣。臣前疏恍惚粗舉經典中諸大篇,未及周禮,疑其繁碎不便講貫。及聞選試之日,聖主親發經題三物賓興,實出周禮中,臣大慚負,謂管窺蠡測,無當高深,一至於此也。今方從坊局諸臣講究洪範、月令、緇衣、儒行四篇,繕寫未能成帙。十三日在班行,微聞有推陞少詹管理玉牒之事,退即具疏欲辭,未脫稿已聞旨下。臣起溺灰,膺榮遇,所懇懇欲辭者,非為要譽好名,拂時俗之情,存乖方之性也,臣實有心不能自昧。臣自出山以來,期捐七尺,決頂踵以報陛下。必不可得,亦當有昌言顯行,裨益涓埃而去。決非為改衣換帶來也。今既一載,容頭過身,再值
求言,寂無一語,不曰願為良臣,則曰我無言責,臣之學術不紹,亦概可知矣。凡業少易成,官崇難副,臣世寒素,作五品詞臣,位望已極。牆高基下,行道所嗟。重以積,何能不覆?況今赤氣未消,蒼生未靖,宵旰未寧,世道未泰,聖主之乾惕方申,小臣之修省未竟,遽以此時叨竊清華,顯則有以退為進之譏,微則有無常為邪之戒,大則有既負且乘之羞,小則有以訟受服之恥,是臣所終日怦怔問之衾影也。記曰:『君子不以大言受小祿,不以小言受大祿』;臣之言未一當也,而祿則再受矣。宮詹榮僚,玉牒重務,決非草野單劣之所能堪。即以歲終例舉資深詞臣,臣所推服,則有右庶子蔣德璟博雅閎通,資稍前臣而才遠出臣上;左諭德謝德溥沖和澹裕,資稍後臣而望又在臣前。二臣皆不激不隨,旁通時務,斂聲歸實!默契道原,使之樹表宮端,必當羽儀之任。如臣者,但守原職,料理經書,俟其咫成,縱之巖壑,自謂過矣。臣生無一長,但明於自量,又欲稍自節福,以圖報異日。乞因部覆未上,改授蔣德璟、謝德溥二臣,使臣楗戶稍完職業。臣非敢為矯飾,實不敢以求退得進,干天下之清議,負聖主之盛心。為此具本親齎奏聞。
公元1637年
(崇禎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奉聖旨:『黃道周陞職,既有明旨,不必固辭,該部知道』。)
公元1638年
補牘陳言疏(崇禎十一年二月)
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敷陳不盡、條對未明、敢再補牘、以悉愚衷、以宣聖德事:臣生當盛世五十年,在詞林十七載,未嘗一近細旃,親聆天語。昨幸從經筵之後,得逢召對,冒昧陳言,臣實創睹,喜懼交迸,神情飛越,不悉所懷,仰荷聖慈覆其荒陋,凡臣所言而未明,明而未達者,容臣一二再剖,以識遭逢。臣初隨班,承清問人才,挨次條答。臣言人才如樹木,須養之數十年,始充一日之用。近來禮樂未修,教養未備,人才遠不及古,又經霜雪摧殘之後,元氣未復,須十分培養,勿折其萌芽。譬如養火,亦要惜薪,然後光氣完全,發得透亮。我朝人才,當世宗時稍稍摧折,然或朝行譴逐,暮即追還,是以人才鼓舞不倦。臣之區區,伏候聖裁。及既復班,又承出班奏事之旨,臣冒昧越次言:立朝之才存乎心術,治邊之才存乎形勢。皇上先年齋居數月,措餉百餘萬,立限西討,而流賊不滅者,以諸督撫皆未講於形勢要害,浪言剿撫,隨賊團走耳。事既不效,則謂餉不足。其實新舊湊餉約千二百萬,可養四十萬之師。今寧錦三協未有十六萬之師,似不勞別為搜求,以供剿賊之用也。臣又言:東疆之形勢存乎寧錦,西土之形勢存乎夔峽。寧錦誠得大師八九萬實圖□□之策,□雖□□,猶護本巢,必不敢西過宣大,東窺榆關。夔峽若得一賢道臣,東連荊襄,北通房竹,則楚賊必不得西旋,蜀賊必不得東下。臣又言:事欲大創,勞欲永逸。先年禁旅之出宜為三軍推轂,告廟而行,則實大聲宏,凱旋較易。今以爪牙一軍,聽於
總理,似有未宜。又言:張任學為巡按則制人,為總兵則制於人,皆詞意未明。欣聞天語,以邊餉有多寡之不同,張任學為擔當之激厲,臣不勝感奮。又言:近日諸臣治流賊者,大意在撫。凡撫賊之法,須令斬捕自贖。得渠魁者與一裨將,得小酋者與一隊主,使行間自效。或先其一股,使探諸股。要領所在,因而肢解之。還收其眾,統以元戎,使就屯牧,以實塞下。不宜泛泛以收為名,以留為實。倘復無策,令擇散地,一入鄖陽山中,終為中原腹心之疾也。載承天語,示以剿撫原自兼行,操縱自有妙用,臣感愧無言。然臣意以憂□甚於憂寇,故末又言:寧錦練大師八、九萬,終是要著。蓋□□不驚,則流賊漸必自滅。以寧錦治□□,以鄖襄治流寇,以郡縣之糧治郡縣之兵,誠不煩別為徵召而足耳。臣驟瞻黼扆,神膽未定,音義未清,如大師、夔峽、斬捕等語,皆上煩顧問,又或出明旨之所已頒,戰慄之下,何繇畢達?然臣迂愚,實以近者蜀報未聞,□塵欲煽,不得不舍誠正之本談,圖匡攘之標務。至於帝王隆理,先內後外,先本後末,誠得人才畢收,人心畢奮,一舉一措,天下咸服,雖指顧之下,懸□□於□□,佩流寇以牛犢,未為不可也。臣又從班末,聞皇上微採黃景昉之言,有垂察清正老成鄭三俊之心。及召問余煌講章,似尚存舊講姚希孟之語。涓涓仁澤,漸決江河。臣以餘生,親見堯舜,無復一言一事可佐纖塵,則亦無用讀書為矣。惟念舊輔文震孟,一生蹇直,半途捐棄,不及延睹今日之盛,言念戚然。臣懲艾已深,捫舌日久,豈敢重干嚴旨,肯蹈私
交?然私計天下人才,生如鄭三俊,沒如文震孟、姚希孟,求之影似,未可多得。幸逢霽光,繆開瞽說。維皇上仁覆群生,栽培庶物,念錢穀易求,人才難得。錢穀一散,可以還收;人才一折,不可遂復。皇上誠愛士,莫如愛已成之士;誠理財,莫如理有式之財。當此眾渙之時,稍宏孚萃之旨,使廉夫立士有以自振,亦收拾人心、消滅□寇之一大機也。為此具本,親齎奏聞。
(崇禎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奉聖旨:『黃道周這補奏亦未明切。且召對原諭鄭三俊作弊當處,姚希孟改折難行,謬稱垂察、存舊,妄自更改。至云影似,未可多得,尤屬率附偏私。著自行回話,該部知道』。)
遵旨回奏疏(崇禎十一年三月)
公元1627年
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遵旨回奏、懇恩宥罪事:臣以前十二日從事經筵,親睹聖主問察之懃,諸臣敢言之盛,以為自虞廷而後,逢此曠典。而條答不明,仰煩天聽,私自懊悔,謂學術疏陋,辜負此生,是以終夜篝燈,侵晨陳列。但粗明語意而止,未遑寫吁咈之謨,參記註之路也。昨二十三日,驚捧明旨:『這補奏亦未明切。且召對原諭鄭三俊作弊當處,姚希孟改折難行,謬稱垂察、存舊,妄自更改。至云影似未可多得,尤屬率附偏私。著自行回奏,該部知道』。臣惶怖欲死
。臣最迂愚,驟依尺五雲雷之下,聾聵滋多。區區寸心,以闢門延訪,千古美談。且天語初宣,原為求賢而發。推求賢之意,以保惜老成,存念舊學,知聖主所必有之心,盛世所必行之事。故謬曰「垂察」,曰「存舊」,猶睹日光而思照被,仰雲漢以慕膏雨,非有改更轉換其間也。臣記當日對畢,二三史官恍惚天言轉相訪問,或云容人作弊,或云恃清作弊,或云蹔折漕糧、如何行得,或云漕糧改折一年、行得行不得,閣筆久之。今聞明旨昭回,則聾聵俱啟矣。臣誤以闡颺天語為記註之事,推廣德意為奏對之法,簡率自白,負罪何辭,然臣實無所更改其間。古云:『溢喜之言過於仁,溢怒之言更於義』。臣逢非望,不虞有溢喜之言,亦以宣揚主德,非有他也。隋臣有牛宏者,被命宣旨,至階下不能舉其一辭,還叩頭曰:『臣已忘卻』,左右皆懼,天子反嘉其質直。宋臣程顥在經筵講畢,上歎天下乏才。程顥進曰:『陛下奈何輕天下士』?舉朝動色,上反拱手曰:『朕豈有此』?臣初逢殊恩,出於枯朽,至誠格主既不及程顥,而朴野迷謬甚於牛宏,是臣所撫膺而慚歉也。締思當日,聖主初意在於求言。及諸臣進言,歸於釐弊。求賢者人主之大德,釐弊者人臣之寸心。以臣區區,則謂敢諫之外必無人才,誠正之外必無學術,知言之外必無治法,生為人臣,遭逢聖主,遇是非邪正之會,不敢一動其舌,安望折衝萬里之外乎?太祖嘗謂侍臣曰:『人主欲得賢興治,必使天下之情幽隱畢達』。又云:『人才不絕於世,世患無知人之人耳』。臣孤生離群,不知天下人才多少,不
知天下情隱何似。然當波靡之時,詭隨成風,廉恥道喪,求有沖淡耿介如鄭三俊輩,實亦未易。蓋諸臣雖才具不同,歸於潔己。潔己之臣雖不能釐弊,而弊竇尚淺。不潔己之臣雖終日釐弊,弊竇愈深矣。今陛下闢門宣召群臣,釋放鄭三俊,長安士庶,歡聲雷動。微陛下垂察,亦不至此。且以七載講章,尚經聖慮,其存而察之,則仁主之明也,其察而存之,則明主之仁也。臣愧不能賡颺,敢不仰誦聖德?嚮使臣不從諸臣之後,不聞講臣之言,必不敢謬措一辭。既從諸臣之後,而默默自安,則是臣欺幽獨以欺大廷,欺此心以欺陛下也。臣自受命纂述以來,心血既枯,精神損失,雖感激時艱,思一報效,而事未熟嘗,諸多崖略,所以奏內未能明切。至於牽附偏私,臣之克治亦已久矣,伏冀聖明再垂察焉。
公元1638年
遵旨再奏疏(崇禎十一年三月)
公元1627年
經筵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遵旨再奏事:臣於前月二十五日奉旨回奏,至本月朔日再奉聖旨:『這回奏語多支飾,殊非對奏之體。黃道周著再回將話來,該部知道』。臣前辜未除,後愆復積,生逢聖主,不能質直自將,學求事君,又蹈迂疏之失。惶遽之下,追尋前草,已自盡焚,不能復憶。惟憶述前代經筵及當日講論處失體甚多,援筆莫措。既而紬繹高厚,寬覆蛸蟯,因思臣子自靖獻而外,負慝
何窮,天地自風霆之餘,垂教無量。又思人生學問,得之師友者為多,畢世工夫,受之氣質者難變。臣孑然一身,舉無師友之助,率爾奏對,祗存氣質之談。離群索居,為日已久,復圭捫舌,命駟何追?況以纂述未就,心血焦枯,又當席之餘,餐寢俱廢。外多杞卹則橫草攖心,內恥懦貪則抽簪多負,以至精神恍惚,語次不倫。仰藉聖主洞燭群情,屢保全於奏疏之表。向如諸臣尋行按墨,豈敢容於堯舜之朝?昔魏徵在帷幄十七載,奏疏數十萬言,未嘗有一言忤旨,亦未能比績皋夔;真德秀立朝僅一月,條陳一百餘事,未嘗有一言紕漏,亦未能差肩王魏。臣在詞林十七載,已同魏徵之年,立朝十四月,已踰德秀之數,章未十上,語乏萬言,而迷謬頻仍,瑕罅山積,遂使陛下好問好察之誠,徒成微臣傷易傷煩之實,尚欲以仰贊高深,希蹤往哲,良亦難矣。方今直道尚在禁林,儒臣多講幄,臣自揣草野之資,經非法物,衾影之下既難自容,僅束身席以待褫斥。倘念聽睹方新,纂述未就,寬假數月,養其餘辜,是臣望外再造之恩,臣又負罪深重,未敢自必。為此具本,親齎奏聞。
公元1638年
退尋仁清之旨疏(崇禎十一年七月七日)
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恭聞性道、仰附見知、敬颺天語之精微、以開世儒之聾聵事:臣聞下士而享要道,逾於太牢;褐夫而
公元1627年
被至言,榮於文繡。臣少而恨不得登洙泗之堂,老而幸得睹勳華之澤。自前月十八日召對以來,臣欣然會心,冰解凍釋,謂自精一垂訓而後,古今儒臣未有與領奧妙如臣今日者也。臣是日從諸臣後覆陳數言,略舉天人之義,粗引清明之旨,初無所中於要會,裨於治化,至煩陛下特達開諭,以謂清任和之清乃學者造道之基,知仁勇之仁乃聖賢完德之局。臣退而服膺,尋繹此諭,饑為忘餐,疲為忘寢。蓋自古帝王與諸臣上下議論,文皇之力行仁義,仁宗之心存敬恕,未有洞徹簡盡一至於此者也。又自諸賢論道以來,始基造詣,各有其方。先儒之言正、言修,近儒之言良、言靜,自孔門而外,未有得其次序、究其始卒、若聖諭所云者。臣自揣窮愚,得天者淺,或粗得其入門,不知其究竟,或謬窺其堂奧,已忘其入門,至今日乃獲披雲日而睹富美,有以訴上古之傳,有以開來世之學,有以造就天下之人才,有以匡維宇宙之治化,臣自是足矣。臣當日即宜有所颺言,猶恐人謂臣畜之不深,揚之太早,今既踰旬矣,臣思古今學者皆可以為聖賢,所患造道不力於樹基,古今聖賢皆可以為堯舜,所患成德不收其完局。造道之始不本於清,雖言修、言正、言良、言靜,終有曲謹之蔽、槁寂之非。完德之終不歸於仁,雖言智、言勇、言武、言明,終有權謀之非、霸術之蔽。夫使人主有霸術權謀之心,人臣有曲謹槁寂之事,則天下之治者必歸於亂,亂者必不可治,泰者必歸於否,否者必不可泰,而挽回匡持之說皆已矣。陛下今日妙啟道心,選言顯示,於爛兵漫餉之中吐此精神荒屯散
鑄之外宣茲肯綮,欲使天下後世之為臣者,皆以清為本。清則其性情清,學問亦清,好惡清,賞罰亦清,衡鑑清,流品亦清,倫敘清,紀綱亦清;因而清之,四方之流氛濁塵、寇攘奸宄無不清者。清則何物可傲,何非可遂,恐其歸於曲謹枯寂而已。而陛下又策勵之,使其當任則任,當和則和。則是天下竟無有不任事、不和衷之清也。必使天下後世之為君者皆以仁為歸。仁則其生賞仁,殺奪亦仁,容保師錫仁,流迸放黜亦仁;因而仁之,四方之湯火塗炭、愁歎仳儷、無不可仁者。仁則何功不集,何利不薄,恐其雜伯小康、不詣於純王而已。陛下又策勵之,使其合勇於智,合明於武,則是天下竟無有無智名、無勇功之仁也。所以然者,清為天之淑氣,君宜專受之,而分以與臣,臣又澄徹焉以佐天明之用。陛下宜患為臣者之不清,不患為臣者徒清而無所補於君。仁為天之本心,眾所分受之,而獨以與君,君又翕聚焉以立天明之體。陛下但慮為君者之未仁,不慮為君者徒仁,而反無以御其臣。子思子為仲尼血孫,一生以誠明為本。誠出於清,仁出於誠。誠立則明生,體清則仁立。是皆上天之精神,即為聖人之妙用。陛下既以洞達精微,舉而行之,以正人心,以汰邪說,以鑒別人才,以澄清天下,何難之有?仲尼之論陳文子,清而未仁,惡其不能強諫,養亂潔身。至於夷齊,仲尼所謂仁者,孟子直以清當之。是則聖賢所仁,天下可知矣。無誠之士,挾其權術以濁亂天下,栩栩見多,自聖人聽之,何足以當糠秕?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
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堯舜之君極於欽明,堯舜之臣極於寅清;惟明與清,天下歸仁』。臣既親聞堯舜之言,親睹堯舜之心,尚不敢有隻言弼直以成吁咈之謨,則又何貴於寤寐羹牆、守先待後者乎?宋臣李綱曰:『天下之理,誠與明、疑與暗二者而已。誠則明,明則愈誠;自誠明而推之,可進於堯舜。疑則暗,暗則愈疑;自疑暗而推之,其患有不可勝言者』。如李綱則可謂知道也。今天下尚可治,人心尚可收,人才尚可求。以陛下之清明,宣昭道化,本至誠以御天下,擇賢才以成功業,疆勉力行,大則三年,小則期月,昇平可致也。諸雜霸權謀,用之一時,非久輒敗,何所當於道化而收之。至於諸臣淑氣已分,聖學未備,或有偏至之人,偏行之論,不妨包荒以熙帝德,誠無取於遜心莫違、不求諸道而已也。臣稟氣衰薄,僦居湫溢,冒暑執筆,不間朝夕,遂成血帶,已六、七日,恐遽奄忽,不能以面稽至道,闡釋精微。猶憶召對所陳,卑不足錄,倘附記註,使後世史籍得睹聖主學問之精,以及微臣聞知之實,臣死且不朽。惟是臣前兩月感念時事,嘔血隕心凡四、五疏,皆阨於時會,不能自達,以至鬱鬱幾不欲生。倘遂奄然,則臣報主之路盡矣。臣起再生,誼不同於諸臣,見國家有不可已之談,不可無之論,臣今日不言,使後世人言之,臣死有餘恥。幸逢明主,可與忠言,遂揀前三疏併附實封,使愚直之孤忠,從仁清之末簡。臣矢此心,實無一毫偏激。惟病至孑身,四顧垂涕,願偷餘息,歌誦玄風。乞從草野,與逢掖老儒闡明聖誨,使後世來學紬繹無窮
,雖文繡太牢,實自謂過之。為此力疾具疏,遣役代齎以聞。
公元1638年
論楊嗣昌疏(崇禎十一年七月七日)
公元1627年
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名位事輕、綱常事重、乞杜禍亂之源、以崇仁孝之化事:臣觀古今治蹟,其典章法度雖受於先王,誼不敢改。至於事窮理極,亦時通變以盡其神。惟綱常所係,為臣教忠,為子教孝,垂憲萬世,本於民彝,不可易也。禮:『三年之喪,君命不過其門。兵革鑿凶門出,戎右不旋於士大夫』。宋時武弁如田況、岳飛皆累乞終制。皇太祖以劉基、宋濂帷幄之任,特聽其奔喪。嗣後雖有奪情,終違物論。嘉靖中年,以北事孔棘,起楊博於宣大,還翁萬達於本兵,然其時楊博且禫矣。又以夙歷移近雲中,翁萬達以尚書降左侍郎,栖遲不十日,墨衣視事,無宗心非之,卒罷間以去。蓋自是非終喪不稱起復也。張居正以不守制損其勳名。是後七十年,士夫守法,邊鄙亦無事。天啟末年,袁崇煥冒起於右屯,崔呈秀靦顏於樞府,身膏斧鑕,貽唾西市,去今幾何時,而士夫又蒙面喪心,營推營復。嗟乎!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子之臣。衛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丁繼母憂,宋世共指為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臣前三月在經筵見其吉服應召,疑已終制,今乃未然。自嗣昌秉樞,亦垂兩年矣。不知其何時居喪,何人推
轂,而顛越至此?自有嗣昌,而海內之無行蒙垢貽禍其親者,皆擲塊投杖,思攘節鉞之柄。嗟乎!人心之喪,亦遂至此乎!陛下克己省躬,以禮樂忠孝治天下。遇有小小災眚,輒減膳撤樂,素服避殿,以勵群臣。所以然者,陛下為天之子也;天有違行,三辰不輯,猶之父母溫清不寧,則人子為之引痛,不櫛不沐,不食不寢,以俟父母之平復。陛下之減膳撤樂,素服齋居,所以教孝也。又況於為人臣者?其家父母不幸委,而儼衣冠、擁輿從,飛揚喑叱,抗顏僚友之前,此豈人理之所應有也乎?今宣大督臣盧象昇父殯載途,不視含殮,搥心飲血,以俟奔喪,而廷臣動推闊遠難移之人以緩其事。臣見邸鈔,象昇所請附近撫臣權攝其事,於理可通,今又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使守制者可推,則是聞喪者,可以不去也。聞喪者可以不去,則是為子者可以不父,為臣者可以不子也。陛下以日月拂經,星辰凌犯,煇氣違和,尚下詔求言,引躬克治,明示天下以君臣父子皆受於天,禮樂政刑之所從出,毫不可替。而人臣以哀毀不祥之身,決裂馳驟,彼此相煽,以玷陛下仁孝之治,干天地綱紀之常,是不宜使天下四夷聞見之也。天下人材固自不乏,疆場中外尚可料理,即使人材甚乏,疆場甚迫,當旁求中外,誠信不貳心之臣而用之,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孽,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治天下之道無它,不過正綱紀、審法度、汰濁揚清、舉直錯枉,當於民心而已。民心當則天心悅,天心悅則陰陽調、風雨時,雖有寇賊之警,如豺虎逸於原出,田父乘墉而射之矣。即不得
公元1628年
已相其要害,耑方注之,使忠臣孝子鼓厲四方,眾志可城也。諸忘君親、營富貴、射生刺飛者,豈有毫末利於朝廷而建官以餌之耶?凡人遺其親不必利於君,壞於家必無成於國。語云:『千人所指,無病而死』。楊嗣昌在事可二年,張網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備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裏,指鳧指鳦,說夢描風,猶狼狽之獸倚肩俱走,無從施其鞭策,又何益於負重乎?陛下事事欲卓越今古,又以經學範圍縉紳,家庭小小勃谿,尚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諸臣獨謂無禁,臣雖至愚,竊以謂不可也。臣於此事曾三具疏,皆以遂事中止,抱愧於心。近見明旨已數日,而封駮未聞,誠恐有不祥之人,勾連欲起,轉盼之間復遂成事,則言之苦晚,悔之無及。臣為萬世惜此綱常,為聖明惜此治化,至於一身進退有何足存?如使此世果有此事,臣實無顏以述經書,乞先賜罷黜微臣,以為隱忍苟偷之戒。具本親齎奏聞。
公元1638年
論陳新甲疏(崇禎十一年七月七日)
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綱常事重、軀命事輕、願捐草土之軀命、扶盛世之綱常事:臣於數日前閱邸報,見推宣大督臣,有並推在籍守制之旨。陛下憂邊至急,求才甚殷,廷臣不任驅使,破格及於凶人,臣竊痛之。然度必有寡廉鮮恥、喜榮利忘君親者鑽刺營競,以成苞櫱之固,然後陛下得而知之,
公元1627年
廷臣得而舉之。及本月二十八日晚,乃知有會推陳新甲之事。臣不知新甲為何如人,然聞其丁艱猶未終制,又聞其走邪徑、託捷足。天下即甚無才,亦未宜移借至此也。臣觀古儒臣專閫自效,能任宏鉅垂竹帛者,率皆本道德,敦行誼,根柢甚茂,而後枝葉生焉。三代而下,如趙充國、皇甫嵩、羊祐、杜預、裴行儉、高仁厚、韓琦、范仲淹輩,皆卓然自豎,纖毫不苟,然其所成就,猶未造於古吉甫、張仲之流。今邊圉久偷,□□方盛,才士盡於斂身,通人樂為緘默,聖主焦勞,十年於此,未有發筴而應者。卒不得已,欲舉不祥之人拂拭而試之,以觀其成功,責其後效,猶使無根之樹,發幹抽芽,臣雖迂愚,萬萬以為不可也。凡論人才,觀其所難,則知其所易。自有載籍以來,品諸人才,批龍鱗之難難於履虎尾,冒斧鑽之難難於冒鋒鏑。今諸負氣節直言敢諫之臣,既半不錄矣,而欲使諸軟美容悅者叩頭折枝,以建非常之功,垂不世之業,又豈可得乎?臣觀□曰寧錦,所探□□,終未越邊;而宣雲警報,輒云九營十營,衣青蟒者無數。且如宣雲議賞明插,未有實情,而中樞首謀,輒云義州馬市可權畀以款邊。中外譸張,幾易鹿馬之形;表裏吠聲,盡假叢神之意。陛下三思,諸臣豈復為國定遠猷謀實效者乎?而空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而諸臣嘈嘈,又方以白圭、韓雍、馬文升、張瓚諸賢以為口實。諸賢生當孔棘之時,羽檄交馳,勢不得拔足而去。今陛下明武,洞矚中外,雖帷幄諸臣動稟成算,仰承之不暇,何所賴諸叩頭折枝軟美容悅者洗濯其不祥而用之乎?
傳曰:『天子守在四夷』。又曰:『王者有征無戰』。誠使禮樂攸明,舉錯各當,忠讜在朝,貪佞在野,以此守則何不固?以此征則何不服?今終日怕賊而畫地言守,未嘗見□而畫紙言戰,乍言戰,乍言守,守者亦是,戰者亦是;至於古王者所征所守之道,則未有一是也。而況於波靡下此者乎?古王者重其爵祿。今之爵祿既可以虛致,則功名亦可以偽飾。凡仗節鉞、擁蟒玉、撓摑載道者,以欺田里自耀而已。與其輕爵祿而言破格,毋寧重爵祿而杜倖門;與其輕破格以飾功名,毋實慎倖門以飾道德。古亦多有忠臣、孝子無濟於匡攘之用者,然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於功名道德之門者也。今天下亦多人才,而漸習已久,氣骨太細,其智者畏言禍難,其仁者喜談精微。臣則以為禍難自天,應得禍難,即詩書誦讀之中亦有禍難;精微自性,已得精微,即干戈矢石之下亦自精微。陛下敬天勤民,日慎一日,闢門運掌,以厝天下,天下蒼生,立出湯火。邊圉諸臣,陰受其福,而不自知,罪顯摭其功微,諸臣亦誰不能者。即使天下無才,臣願荷戈以撐宣雲之塞。凡東疆要會,在寧錦而不在於宣雲。陵寢周防,在宣雲而不在於錦義。古之患在西邊,則輕寧錦而重宣雲。今之患在東邊,則疏宣雲而密寧錦。敵避其所重而中其所疏,則宣雲之被患必數矣。誠使寧錦與宣雲合心,敵出而搗其虛,敵歸而截其後,則宣雲之間正所以致□而取之也。今東疆新餉,自二十年來已七百餘萬,而宣雲兵額視嘉靖時不十分之五。誠酌新餉十分之二以濟宣雲,總宣雲分撫之力以斷寧興,探三衛之
腹心,折□□之右臂。及今為之,雖獨石可以不營,開平可以不築,但得數年之內,貴人不掣其肘,廷臣不開其隙,天壽草木有太華之色也。臣雖懦孱,然自二十歲躬耕,手足胼胝,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一、二千里不解扉屨。今雖踰五十,然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所纂數卷書,已移月可畢。筆札干楯,均為報恩,何殊之有?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以執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皇化哉?方今熒惑漸次箕尾,是為燕分;八九月交當南斗口,是雖有道,儒者之所不談,然思患豫防,聖人之所垂戒。新甲聞報,崎嶇秦蜀,發表束裝,度須百日,又六、七十日載道赴宣,已垂半載,蜀雪可消,邊草已綠。盧象昇空以煢煢歸說之身,待其遲遲援琴之道,盈廷發謀,良所謂乞河神而濡突火也。臣荷恩再生,窮經垂老,幸持筆橐,俟一日佔畢細旃之前,奚忍遽自菲薄?然思古人經術盡為綱常,聖賢治道祗歸名教。使綱常不立,則古人安攘皆可馬上不事詩書。況今天下驛騷,人情泮渙,非常之業,決不在亂常之人。誠不忍以陛下仁孝垂成之治,為諸臣權宜之所虧辱。語曰:『奔車無仲尼,覆舟無伯夷』。臣雖不才,受皇上殊恩,猶將安轡奔車之間,振衣覆舟之下,惟陛下垂察焉。臣無任激切之至。為此具疏。
公元1638年
(崇禎十一年七月初七日奉聖旨:『陳新甲原係奉旨推用,何得以捷徑橫誣?疏語且多懸空譏刺,黃道周念處分,姑不再究。該部知道』。)
乞休疏(崇禎十一年八月)
公元1627年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今降六級調外臣黃道周謹奏為感恩深重、圖報無期、懇乞宏慈、垂憫真病、以恤殘生事:臣自前月初五日,欽蒙召對,惶遽之下,隕越百端。草野窮愚,自甘萬死。又以特恩優容,曲賜候罪。臣於此時,魂魄散越,驚悸歷旬,不知餐寢。至十七日,聞部覆已奉聖旨,著降六級調外任用。臣知陛下憐臣孤苦,雖加創艾,猶畀俸錢。又鑒臣迂愚,俾就一官,別圖報稱。陛下所宥臣造臣者,宏於天地,親於父母,臣感戴無窮,已於十九日詣闕叩頭謝恩畢。臣時病未痊可,喜懼交迸,憂危之下,又加勞頓,歸遂失血,暈眩仆地,移時乃蘇。臣思此生祿養之榮,不及父母,頂踵之報,總為君親。自賜環而賜謫,均非微臣之軀,繇再死而再生,彌戴如天之惠。然而寸心易竭,九折難醫,自顧殘生,真無所用矣。臣素恥言貧病,又每日計勞而食。自去冬迄今二百餘日,經寒涉暑,手自纂寫三十萬言,凡再易草,實無一刻之暇。不合感事發其狂癡,旬日以來,兩目就眚,加以體羸,嘔血盈掌,如此升斗,亦豈敢濫叨乎?臣思古今臣子,萬里九閽,得在日月之傍親承訓討,能有幾人?即承訓討,風霆之下又存愛惜,能有幾人?臣以窮陋極微,再與召對,特聞性道,又以引辜之下,容光見照,錄其文章,臣千古遭逢,此焉已足。如復扶痼疾而濫素餐,亦滋負君親,難容盛
公元74年
典矣。臣通籍十七載,猶然書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馬。一旦膏盲陡發,鍼砭莫施,倘淹忽半途,流播他土,將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幽壑窮崖,不悟聖主仁閔之澤。懇乞宏慈,容其還山,以就醫藥。苟殘喘之尚存,何餘年之足惜?古人思為祿仕,尚請外以全家;微臣已負重辜,況貰誅而得賞。豈敢規避,以負殊恩?惟陛下察其真病真危,許其待痊待補。苟存一日,圖報千年。臣無任惶恐偪側之至。為此具本奏聞。
公元1641年
獄中悔罪自明疏(崇禎十四年八月)
臣罪孽餘生,迂疏孤往,述謬多年,追悔無及。久居僻遠,不知天地之寬,自幼耑愚,罔識當今之務。以至日延一日,述而又述,扞網空憐,經年長繫。毀傷膚髮,無以見父母於九泉;牽累多人,已自分刀鋸於一決。仰蒙我皇上天地鴻恩,再三詳鞫,臣所不即隕絕者,皆堯舜好生之賜也。臣日夜徬徨,呼天搶地,拊心感悔,更復何言!顧臣罪甚重,臣情可原,忠孝寸衷,天日可表,獨不能不遺恨於同繫諸臣也。臣原請假在籍,解學龍何以薦臣?臣方蒙杖在廷,葉廷秀何以救臣?臣方臥疾在獄,涂仲吉又何以促臣?臣至此不知何因,結此冤對,使臣抱恨難明,視為催命之檄,使問官若疑若信,遂同挂影之弓。獨念天恩隆重,曠古難逢,初起臣於廢錮之餘,旋置之講筵之末,叨侍左右,每賜優容,以致臣過恃恩知,自貽顛妄。撫今追者,碎骨何辭?伏惟聖慈俯垂矜察
,念臣往咎已在處分之後,即今荷罪已在恩赦之前。但使臣一腔熱血,得在照臨,臣雖蹈刃赴湯,銜結之報誓死不泯。臣臨籲不勝感激惶恐之至。為此具本。
崇禎十四年八月初七日逮問罪臣黃道周。
獄中乞恩疏(崇禎十四年十月)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降江西布政司都事今逮問臣黃道周謹奏為孤臣罪過深重、天心仁憫無窮、乞推肆眚之恩、以開甦生之路事:臣自去歲八月逮杖以來,於今踰載,一過北司,四經拷問,再入刑部,三經審鞫。臣唯感恩垂涕,引罪無辭。既不敢以隻語自起辨端,又不敢以哀鳴仰瀆天聽。誠自傷早歲孤貧,無過庭之訓,半生狷特,寡出門之交,以致言語乖張,愆尤叢積。幸遇明時,不即誅戮,出九死而一生,留殘喘於今日,皆聖主非常之恩,亙古非常之遇,是臣所日夜疚心追悔莫及者也。然念古今臣子,或仕不過一命,或生不過踰時,猶感激於尸素,攀號於乳哺。臣通籍禁近既二十年,特荷賜環,面承天語,示以造道之方,誨以仁清之旨,自謂千古一時,不圖一挫莫贖。譬之矇瞽力穡,無益於秋;喑啞徒薪,徒增激目舌。隻身萬里,生死孰憐?茲又幸遇陛下以至仁至察整齊海宇,以止慈止孝覆育群生,按月令之文,行曠代之典,方春頒赦,播於海內,昆蟲草木,咸遂昭蘇。而臣獨以講幄餘生,顛連圜土,既因薦而受逮,
又因救而蒙辜,仰截盆盎,不睹雲日(洪思曰:一本有『罪雖甚重,情實可原』二句)。今刑部讞上,所定臣何罪,審臣何語,臣皆不敢辨,亦不敢知。然臣自計,一生無門外交游,無一介取與,鉛槧終年,不知馬足。即如丁丑三冬至戊寅七月,所進呈三十六卷書,皆臣手勒,一再易草,則臣之不暇朋從,亦可知矣。臣窮愚極黯,計自天地父母而上,惟聖主為能知臣,為能容臣,為能矜臣、憫臣,為能教誨訓討臣,為能生死肉骨臣。臣雖一旦溘然,七尺粉,不敢自謂臣不遇也。臣前在江省,伏讀皇太后恩詔,已仰冀湔洗之恩。近在北司,又欣逢肆赦大典,在結案減豁之例,誠不自揣,以法經處後,事在赦前,乞念帷蓋餘波,俯垂解綱,臣既靜聽一年,誼不忍默,為此具本上聞(洪思曰:此本有一稿在蔣若椰處,原擬八月上,後遂遲至十月)。
(崇禎十四年十月□□日奉聖旨:『黃道周正在究擬,不必瀆陳』。)
感恩疏(崇禎十四年十二月)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降江西布政司都事今逮繫臣黃道周謹奏為纍臣悔罪感恩、再籲皇仁、俯開慈網事:臣自北司過刑部,又一伏臘矣。九鞠四拷,不敢言冤。萬死一生,不敢言創。誠感陛下摧折懲艾之諭,冀有一日許其自新。又感日者刑措圄空之旨,或可偷生別圖報效也。臣生於海隅,不諳禮法,幸遇明時,親睹聖主,好問
公元1638年
好察,寬仁特達,以為天下事無不可為者,遂輕蹈狂瞽,一至於此。然自戊寅九月荷罪降謫而外,未有過犯,陛下曾於平臺面諭優容者再。臣投劾還山,又經二載,直以撫臣列薦,萬里逮杖,又以諸臣申救,嚴拷數番,事出意表,非臣所敢知,亦非臣所及料也。憶臣在戊寅四月,隨班召對,臣言□□必爭寧錦,流寇必出夔門,降賊不可輕撫,禁旅不可輕動,按臣不可輕總兵。臣憤悱妄言,止此五事,未嘗干礙朝柄。又六月隨班召對,臣言清任和智仁勇仁明武之皆本於清,蒙聖主提撕開導,臣止此三言,未嘗牴牾國是。最後八月召對平臺,臣以惶遽之餘,輕率躁妄,進不擇言,退不引,拊心何極。然至於不清、不本之臣,遺禍蒼生,失誤大計,臣猶自悔知之不盡、言之無力也。臣遭堯舜之朝,拘守一經,上無夔龍之能,下無共驩之責。通籍二十載,歷俸未三年,家無儋石,力不縛雞。然初散館請使朝鮮,為編修請赴遼左,為少詹請出宣大,未嘗敢一日偷安。今垂老髀消,與囚對泣,才命雙窮,仰負主恩,即欲洗骨滌髓,纂書自贖,刎頸顏行,誰肯信者?痛以天下之大,賢材林立,無一敢言之人,敢為之氣。雖以陛下至仁、至孝、至敬、至誠,感之不動,千夫守口,百力護官,臣獨以踽踽涼涼,攖此奇禍。計我朝廷杖二百餘臣,或謫或逐,未有訊鞫之苦、株連之多如臣者。幸以螻蟻餘魂,及聞寬大之恩,蟄蟲朽草,欣欣更生。臣過經重處之後,事在恩赦之前,唯聖主仁閔,再矜宥焉。
往戍辭朝疏
原任少詹事降布政司都事今承戍臣黃道周謹奏為罪臣去國、恭謝天恩事:臣以狂瞽無知,感時抒憤,自投罪網,痛恨莫追。幸逢聖明在宥,寬其斧鉞,不肆市朝,垂一面之慈,開更生之路。臣今得荷戈萬里,永戍行矣。追憶戊寅七月,臣初受罪雷霆之下,猶聞天語,諭以往歲賜環之恩,示以今日優容者再。事雖四載,耿然當心。臣自此外,未有過犯。不圖爰書生於薦剡,纏綿巨創,百口難明,即欲滌髓洗腸,裹尸橫草,以仰報君親,遙瞻雲日,何可得乎?臣才命雙窮,朋從四絕,上不敢引講筵帷蓋之恩,下不敢援累朝杖謫之例,遠不敢以先蒙重處為辭,近不敢以幸逢肆赦為請。但臣居廬十有六載,一朝永離,九原悲慟,遂委棄中途,無裨孝治,徒為魑魅之所快心,行道之所悲惻。臣今便道攜家,省墓之餘,即就行伍。伏願陛下日新又新,惟和惟一,奮明作之功,崇惇大之化,惠此四方,屈彼群醜,為宗社蒼生利賴無窮,臣雖溘然道路,感恩罔極。不勝戰慄之至!
公元1642年
免戍辭職疏(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
特恩赦罪復職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疏
公元1638年
天恩至重、臣力難酬、謹齎有霣之心、以報非常之遇事:臣自歲臘月解網以來,既於今歲仲春束裝就伍,仰戴日星,俯循骸骨,出萬死而再生,感千古之一遇。自揣殘年,無可報主,得子孫永世御魑魅、保煙嵐足矣。酸楚間關,躑躅載道,至六月始抵九江,西望辰陽,尚三千里。江楚間氓以帶下為微,瘧痁為小恙,而臣以推殘老病之軀當之,帶瘧頻仍,動數十日,遂至委頓,無復生理。中夜揮涕,謂臣廬墓十餘年,乃不死於北寺,而死於江楚,命也。棲遲數月,痊可無期,伏枕蕭寺,人跡盡絕。不圖十月朔日,有人從留都來傳旨意,稱八月二十五日,吏、兵二部接出聖諭:『永戍黃道周,罪屬應得。但其清操力學,尚堪策勵。已值懲創,即當改過自新。特准赦罪還職,以昭朕獎廉尚學、宥過惜才至意。特諭』。臣伏枕墜床,恍惚如夢。起設香案,匍匐叩頭,隕越階下。念自古人臣,或以文才前席,或以直戇召還,未有迂狂賈罪如臣,而得起於戍籍,申以華獎者也。臣少孤貧,長而傭書,不知學行何似,但以為人臣子宜硜硜如此耳。當數年前,筋力尚健,誠不自忖,欲奮橫草之功,塞素餐之責。今年垂望六,體經九折,百病所侵,一絲未絕,雖未盡改前愆,別圖後效,徒足以汙辱班行,增其悲涕而已。臣思漢臣馬援病臥土窟中,聞鼓角聲曳杖延頸數廢,見者哀之。又如宋臣范鎮、劉安世屬纊之時,猶以天下可為為念。今臣未即死,而委頓如此,智不如葵,忠不如曝,自古儒臣,亦豈有匍匐而就鵷行,扶攜以售馬骨者乎?臣幸逢盛世,遭明主,脫離罪罟,下就
丘墓,鑿壤偷陰,餘息幾何,度無可報陛下者。唯願陛下居敬體寬,養氣持志,力行仁義之方,徐收忠信之效,擇廉幹以辨封疆,重守令以清寇攘,使流氛早靖,宗社奠安,臣雖朝夕溘就草露,猶與九原父母銜結無窮。為此力疾草疏,不勝感激哀懇辭謝。謹遣義男齎疏奏聞。
公元1642年
乞赦解學龍、葉廷秀疏(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
公元1638年
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為生逢泣罪、感切同人、敬謝殊恩、併祈解澤事:臣稽颺赦書之後,勉就醫藥。未十日,又聞特恩催任,以未見邸鈔,不敢述旨外,臣思古今罪廢之臣,遇聖主委曲裁成,鼓舞造就,至於臣而極矣。臣甫脫罪罟,懲毖前後,豈敢復冒朋比之形,膺不測之實?然古今人臣所報國家、事君上者獨此心,誣其心而事其君,良臣不為,違其心而收其臣,明主亦不為也。臣自江楚還過留都,聞解學龍、葉廷秀等近奉旨未蒙寬宥。臣怵然驚懼,徘徊江潭,不能自進。臣思二臣無過,以臣之過為過。陛下既已宥臣,而獨未宥二臣,則是臣之罪必有不可解,而聊寄之二臣者。二臣於臣,實未有執手之歡,杯勺之雅,徒以至愚至狂,燥濕相感,遂使身膺三木,體備桁楊,荷戈隸籍,遠戍萬里之外。今臣既蒙恩解澤,而二臣獨萬里投荒,記曰:『與人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人同過,而後其仁可知也』
。臣與二臣同患,踰年以來,深察其人,清貞絕俗,刻意慕古,則臣不如葉廷秀;沈毅有為,慮事詳審,則臣不如解學龍。無暇舉其大者,即如臣過北司,四經嚴鞫,拶夾捶楚之下,臣皆號呼宛轉,犬彘雞鶩之不若,而二臣毅然,悲不變聲,憤不變氣,憂不變色,是豈臣所能及乎?廷秀就戍所,聞病在閩中,絕飲食,人蹟不交。解學龍過九江,不就臣一晤,誠亦省愆思過,洗滌前慮,求不玷於清時。而臣獨靦然負罪拜恩,下欺寸心,上欺明主,天下即不言,臣顧形影亦何以自立也?臣知清理之後,必有湛恩渙群之號出自九五。臣甫離盆盎,不敢遽有籲呼。然廷秀病極,學龍垂老,皆以日為歲,度刻如年。陛下既特旨赦臣,乞以特恩,再沛臣澤,悉赦諸坐臣株連者,使臣生有面目立於人間,沒不以辱骨穢於王土,亦以正扶人心,厚培風俗,鼓舞變化於無窮。臣自知罪重,席道側,不勝惶恐戰慄之至!謹此奏聞。
公元1642年
(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日奉聖旨:『解學龍等已有旨了。黃道周不必代為陳請。該部知道』。)
公元1643年
墓下乞致仕疏(崇禎十六年八月)
公元1642年
為萬里孤臣、銜思莫報、真窮真病、驅策不前事:臣自崇禎十五年閏月免戍還家,至家中乃知□薄畿南。自愧殘生,空弮難奮,北望感涕,唯有悲零。當時具二疏謝恩辭
職,兩奉溫綸,道途阻絕,至十五年六月始聞影響,傳者猶以詿誤見嗤。至八月齎人抵家,載讀輔臣召對恭紀,乃知聖主憫其子幼,卹其清勤,宥過惜才,為臣子所希逢,千秋之盛事。中夜拊膺,仰天搏顙,誠使捐脰糜膚,得效犬馬,臣日夜竭蹶赴矣;而稟受奇窮,沈未起,臣鄉又多寇攘,風鶴時聞,臣託居墓下,寄命松楸,一月數驚,未有動理。九月再具疏辭謝,而家人邅迥,竟不得達。臘月,臣始決意出山,至江東已離墓下百四十里,諸生持杯,登高送遠,臣偶夫足,顛隕層二十餘丈,適墮石灰中,雖百節未虧,而右足左腕,醫治未愈,恐成廢疾。嗟哉命也!臣生逢盛時,仕登華貫,出既有矰弋之功,隱又有溝壑之患。雖死於溝壑,死於矰弋,均傷明主之心。而矰弋不死,溝壑重生,莫塞孤臣之願,所由者持身不慎,寡過未能。德薄則不祐於鬼神,數奇則取憎於造物。海內之士,見臣顛隕,遂疑天地不欲存圖報之身,主相不能造窮人之命,則亦過矣。臣顛隕甫逾月,又逢寇攘,展轉床蓐,與松楸對哭,度不能以九折之肱,復成叱馭。每念清操力學之褒,宥過惜才之旨,留為千古志士仁人發其悲歎而已。山中不知詞林致仕,近代幾人,伏乞聖主特恩,容臣休致。臣耕食鑿飲,苟度殘年,與里婦子,舞地播天,誦德無極。臣不勝惶悚感激之至。
時務疏
公元1622年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黃道周謹奏:臣由天啟壬戌進士選庶吉士,得侍兩朝。講幄之末,雖啟沃無勞,而恩光特達,凡再謫再起,九死一生,出湯鑊之中,還論思之地,自古詞臣未有顛撲刺促(促一作剟)如臣者也。臣以去歲臘月墮崖折肱,肋骨未續,臣已具疏乞休,不獲從諸臣號弓鼎湖之下,有靦視息,無地自容。恭逢聖主龍飛,舊學鵲起,又進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臣自揣迂庸,反躬多負。昔衛女歸唁,賦載馳之詩,冼氏復仇,稱大邦之使。臣實大夫,不如女子,又何足以進退人才,明其若否乎?又自板蕩以來,風雲阻絕,望鱗翼以無階,傷猿鶴之數化。生居天末,聽睹無從,雖轉一官,褎如充耳。誠欲亟從靈武,則荒蹇難前;欲起義雍丘,則家徒四壁。竊忖今日之事,宜多遣行人,宏播德音,隨就本處鼓舞豪傑,敕所在官優禮耆碩,使奸雄消其睥睨,訛語息其譸張,人知王命之尊,家從連帥之約,而後底定有期也。即如臣鄉,舊稱僻弱文柔之邦,比以雄冠,遂多伏莽,梗化漸煩,不設重臣不復能馭。臣愚,以為南都定鼎,則福建、江右皆為首藩。江右之有虔鎮,南攜肇廣,西揭汀漳。有事則合三省之師,不十日出於鄱陽之外。福建有浦城、建陽,東連溫處,北距玉鉛,水陸所湊,在於衢州。衢州之比虔鎮,雖為差弱,而建瓴之勢,虔衢相等。有事則合三省之師,亦不十日出於錢塘之外。誠以嶺南之餉接濟虔鎮,以嶺東之餉接濟閩中,以二廣之事權分匡於贛州、衢州,則臂指之形成,藩屏之義固矣。贛、衢之間分駐總督,得以提
調四省,取餉於二粵,取兵於江建,猶揚、皖之間分駐總督,得以提調江淮,用江南之物力,固江北之邊圉也。臣愚,不識時務,因今日之情勢,粗陳十說於此,亦曰知所先後而已。
一曰先復燕京,而後可以都鍾陵。燕京雖當殘破之後,畿輔人心,謳吟思明,猶如舊日。天壽陵寢所在,食息不可暫忘。臣見周室東遷之餘,棄地與秦,終古不復。晉、宋南遷,無復北望之意,揆於情理,多所未安。李綱曰:『虜已去汴,車駕不可不一到京師,度未可居,亦為巡幸之計』。今燕京道遠,不比汴宋,然漁陽、盧龍悲歌感慨之士,不一其人,宣雲薊永幸未陸沈,可多方勸率,刻日收復,還告孝陵,乃定鐘,以終龍盤虎踞之業。此一務也。
一曰先召勤王而後可以言討賊。自古王室,不廢入援之師。周幽撤烽,乃釀驪戎之禍。崇禎初年,以客兵中噪,懲噎廢食,撫臣入援者,動輒遣還。餉散而不收,將驕而愈惰。今神京傾覆而四方恬然,方伯連帥各坐衙理事,百有餘日,無一應者。誠欲以矯情鎮物,無動寧功,度亦種師道、張叔夜輩之所竊笑也。及今鼓舞,為之未遲。可多方激厲,克詰張皇,策其暮心,揚以朝氣,共集江上,乃大誓師,以致北伐。此二務也。
一曰先討闖賊而後可以平群盜。凡群盜之起,皆依假闖賊以為聲勢。諸悍將叛兵,又依假群盜以為名實。欲先平群盜,則盜不可平、兵以日恣。止宜先大討賊,以潛消群
盜。宗澤之在河東,張所之在河北,招練一新,恆八、九十萬,豈皆編戶乎?亦有取之也。取群盜之兵,資逆賊之糧,但用數才幹之臣,借江南半載之餉,可以建威銷萌,洗兵雪憤。李泌曰:『逆賊所獲子女玉帛,皆輸之范陽,此豈有雄據四海之志?諸□將而外,中國惟高尚等數人,不過二年,天下無寇矣』。岳飛言:『勤王之師自集,宜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作氣,中原可復』。及今決宜以李泌、岳飛之言,申張所、宗澤之令,兵不患不多,餉不患不足。此三務也。
一曰先理山左而後可以起山右。此皆古帝王之都,禮義之鄉,決無舍四十葉天子不事臣僕草頭之理。中原雖淪,青海無恙,兗濟屢傾,風教未替。計自登萊以西,贛榆以北,揮汗振袂,猶可當一中州。向有張邈、孔之徒奮臂其間,晉陽蒲阪聞風相應,非如湘湖之間遠不及呼,又非如鞏洛之際殘隳日久者也。山右既復,真保自還。藉此兩翼,以扶陵寢,奠為行在,權宿重兵,使自戰守,不煩天子待邊。此四務也。
一曰先靖河淮而後可以定江漢。先是數年,臣每過清河,見東平汶上,暴客飛馳,游戲關上,有司莫禁。又以牙纛授於翩鴞,招舞麾下,每數千人。臣私歎曰:舳艫命脈,盡於此矣。度今北運既廢,此輩盤踞,無以自雄,必寖下瓜儀,以爭水肥之路。淮陽二鎮,率纏其中,勢必與淮陽為難。誠索常鎮之力,以佐淮揚,離其中路,使出瓜儀者不得及清河,據清河者不得合開歸。誅其渠魁,散其諸從,遴選十五,以佐西討。潼關
道路阻脩,必不能救。如是則河淮清而江漢可定。繇是一意以理蘄黃,使蘄黃、淮揚常為江漢之兩眼。此所五務也。
公元1642年
一曰先復承天而後可以收全楚。承天,楚之郢都,興獻陵在焉。周瑜曰:『楚起百里,地擁諸關,南臨江漢,傳世數十,歷年九百,徒以有郢也』。吳能入郢而不能取,闖能破郢而不能據,則郢之當復甚於襄荊明矣。襄陽在新鄧之衝,建瓴水下,楚豫相界,賊所必爭。荊州西直蜀道,盛夏水出,一日千里,雖得蜀猶不足以守。復郢而後可東定豫中,北取上蔡,西斷入雍之路。此六務也。
一曰先鎮滁州而後可以固江淮。滁陽,宇內之奧區,東走瓜儀,西走蘄廬,各不上數百里。紅心、大柳二驛之南,與江浦相直。其地皆坦平四達,盜賊之所必趨。誠有大城重兵宿於其間,則中都之勢不孤,淮揚之形亦壯,天長六合不苦風雨之總,至此真屯聚之地也。錯曰:『起兵而不明其勢,戰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誠增池河之兵,築大柳之城,於以擁衛二都甚便。此七務也。
一曰先定進取而後可以議鎮守。今諸桀將晝夜聚謀曰:取湖南則鎮湖南,取湖北則鎮湖北,取河北則鎮河北,取河南則鎮河南。欲割中原之地,以樹諸侯。欲邀萬一之功,以分節鉞留後,時至自落。然觀古名將皆籌畫先定,刻厲應之,如韓信、耿弇之所云云。今諸將才如流水,皆自上趨下,至於揚子,以為尾閭。欲其至時何日乎?誠欲克復
燕京,必先直趨關陝;欲克復河淮,必先□滁宿;欲克復襄荊,必先探討全蜀。進勢一丈,收勢五尺。盡取江皖,還雜瓜儀,即有節鉞,無所分者。誠如所云湖南、河北,隨其所自取,以為軍疆,朝廷亦何蘄焉。古者都於關陝,皆有戰國,自建業啟都,而後無有焉。何也?其勢蹙也。朱勝非曰:『忠有餘而學不足者,可為後圖』。此八務也。
一曰先樹儒臣而後可以用武將。崇禎以來,邊圉日絀,談者皆謂文臣不效,一意右武。韋跗出門,與藩臬爭道。然自數年中八、九大將,寵極貴盛,無有不叛;其仗義死功者一、二耳。故自唐宋以來,儒將策勳,爛於史牒。唐如韋孝寬、裴行儉、張巡,宋如宗澤、虞允文、余全玠,皆卓犖可觀。至於明興,尤為極盛;于謙、羅通、韓雍、王守仁之徒,指不勝屈也。儒臣致命而武官不敢不死,儒臣立功而武臣不敢不奮。誠以風力之司,採其骨幹膽識不作軟美者,以行三軍,猶宿習耳。此九務也。
行此九務者,而一本於克已飭躬,省刑薄斂,先禮樂而後刑威,先仁義而後功利,先愛人而後期愛於人,先敬人而後期敬於人。以是郊祀上帝,軫恤蒼生,雖四夷效順,群醜革心可也。豈憂闖獻哉?
至於馭將之方,課效之術,臣採古今,止有二家。唐時觀軍容,用事每選兵自衛,動輒先走,諸將皆與賊通,間取一柵一縣,坐食轉輸,延引歲月。李德裕宣制,乃約監軍不得臨戎,又約諸將不得取一柵一縣為功令。元逵取荊州,宏敬取洺州,茂元取澤州
,顏佐沔取潞州,期在平定,而河北破降。此一說也。宋時,南郡削弱,呼兵不應。文天祥言宋懲五代之禍,罷藩鎮,雖矯尾大之弊,而勢亦不振,賊過州縣,無不下者。宜分四鎮:以廣西益湖南,而建閫於長沙;以廣東益江西,而建閫於隆興;以福建益江東,而建閫於鄱州;以淮西益淮東,而建閫於揚州。責長沙取鄂,隆興取蘄黃,鄱陽取江東,揚州取兩淮。如此則敵不難卻也。宋人不用文天祥之說,而國終不振。此一說也。今責諸將取河湖南北,以分節鉞,與德裕同意;責嶺東協濟福建,嶺南協濟江右,以章贛出鄱陽,以衢州出錢塘,略加總督,亦本於天祥。所謂先措置而後用人,先具舟而後召土,亦其次第然也。雖總督之任不可屢分,而上流之勢不可不重,今驕兵悍將在在而然,文臣雖懦,猶之柔轡可以控馬,極不可馭,乃銜橛而去耳。
臣老矣!百折之餘,體無完膚,又加以去臘墮崖,兩臂垂折,即欲匍匐竭蹶,仰覲雲日,而力不從心,命違其願,末繇也已。臣病未起,欣聞震出,強勉援筆,成三本章,言詞荒謬,重遝不倫。然使臣親見堯舜,待罪螭頭,罄所欲言,亦不過止此。至於知人之務,極於詢事,備於考言。苟不溷以旁側,參以愛憎,雖聽十得九可也。臣荒遯多年,於人多所未習。所識英俊之彥,有楊廷麟、金聲、姜埰、鄭友玄、夏允彝,皆盛年方剛,深心遠識,可用以驅除亂孽。老成之林,有鄭三俊、解學龍、張鏡心,皆練達政體,留心時務,可用以綱紀百度,宏濟時艱。當此瓢搖之時,合成戶牖之用,藩畛四撤
,則千耦成雲,何必借才於溫陶,取模於王謝乎?想諸臣早晚亦已登用,諸務早晚亦已備舉,而區區樸誠一得之愚,不敢不獻,唯陛下實覽十務,傍採兩說,略行一二,以匡興朝,猶涓埃之裨海嶽也。周書曰:『水之流也走下,治天下者用牧;火之燀也走上,為天下者用大略』。臣所言,得其大略而已。耕鑿而得美芹,不勝惓懷,唯陛下試垂酌焉,不敢重以草野品題,又受先朝殊恩,捐軀莫報,有靦面目,不宜尸素,更累明時,伏祈覆載,答其衰憊,略採緒言,旋於行事,臣雖槁首空山,榮於簪紱。臣無任狗馬瞻注之至。謹稱謝以聞。(篇中『留後時至自落』六字疑有脫文)。
(--以上見原書卷三。)
獄中自明揭
(洪思曰:子既過北寺與葉、涂對簿,淹留五月還西庫,乃頗自昭雪也。)
周謹揭為生死俱屬君恩、平反尚祈公道、謹剖一息未絕之心、存千秋不灰之案事:周自被薦受逮以來(洪思曰:子既以論楊嗣昌謫江西布政司都事,歸三年,有解學龍之薦而逮命下矣),一荷廷杖,四服司刑,赭血滿衣,瘡痂蔽褥,牽連株送幾二十人。不忍即死、苟存旦暮者,亦以三季之禍不宜見於清朝,天子聖明,大臣勵翼,必不使孝婦啼於滄波、貞女號於烈日,所以隱忍至此也。今既得出北寺就圜扉,仰視隙光,或不為
遠。周不自言,誰復代周言者?
周以草土餘生,特承環召,揣無一長,誓死報國。方楊樞輔嚮用之時,朝進溢地之言,暮播彌天之說,而講和戎,訿訿而稱撫寇,舉朝悚然,畏其才辨。周獨以是人根本已壞,節目何施,撓棟覆餗,不足為喻,是以不避鼎鑊,策其無成,豫為爛焦,防其薪突也。夫延齡以市井之徒附於城社,安石以楙申之唾飾其經術,源瀾所漸,禍敗未親,然且陽城奮筆,裂麻而不辭。范鎮袖彈,忤眾以無悔,以為朝廷之事無大於此者。況夫手執柯柄,而墜覆三藩,決裂七八十州縣,塗炭生民,不可塵計,竟無一人先事而立其防,正言而規其失者,豈所稱為陳力矢謀、匡時報主者歟?周於樞輔,非有稽脣之怒,轉睛之睚,亦惟嫠卹杞憂相薄也。而機阱既發,疆力莫挽,格人元夫,相時而莫敢援。周今右足以跛,指脛半折,風雨侵晨,辛楚如笮,度無所復用於時,雖死莫惜。然清夜捫心,仰天計過,自束髮以至二毛,通籍以至放黜,食不過脫穀,居不過覆瓦,談不過經書,交不過農圃。權要之路邈於星河,通顯之朋棄若遺跡。必欲加以朋黨之律,比以糾結之條,誦子蕩於柏舟,勒於陵以墦壟,是亦六月之霜所動其涼寒,東海之雲欲分其酷烈也。
周嘗供事講筵,蒙恩召對,一再叩首,東□之必不可玩,流賊之必不可撫,撫寇和戎之說,必貽害於中原,流毒於天下。聖主未嘗不心是其言。至於官方進退,世事得失
公元1638年
,是周之於政事,初未嘗談,談亦未嘗亂也。昔李時勉以戇言獲戾,撲爪折脅,而宣宗未嘗奪其官;海瑞以狂率批鱗,抵罪赴市,而世宗猶且宥其死。周之愚戇不及二臣,其所觸忤不過權相,而又遭逢聖主,英明特達,俯視百代。每憶戊寅七月,每次召對,敬進清仁之說,恭承獎誨,以為聞所未聞,未嘗不撲顙槌心,繼之以血也。
公元1640年
夫栽培傾覆,大造何私,滅頂噬膚,人臣自取。然聞之,霜霰不殺已枯之草,雷霆能護俯蟄之生。周所應得之罪,已經取分,降謫一年,荷恩沒齒。至於撫臣一薦而萬里就逮,冷曹一救而受撻中墀,書生一救而械繫北司(洪思曰:撫臣,江西巡撫解學龍也。冷曹,戶部主事葉廷秀也。書生,南京太學士涂仲吉也。庚辰七月,子逮至京師,緹騎以聞。旨猶未下,廷秀疏上,始杖八十。仲吉疏上,始徵鞠四次),迴受火,既非榱桶所知,因葉增風,亦非本根得悟。如使初無撫臣之薦,繼無申救之章,則周亦負土空山,偷生擊壤,豈遽為網漏吞舟、廚亡雉兔哉?今既加以營謀,重以主使,又搜其黨侶,波及無辜。叔向就繫,而請命於請羊,冶長在縲,必批根於鄰鳥,亦遠於本情,殊非故質矣。狄公以羅織誣服,猶納疏於絮衣;蘇軾以贓款引辜,亦寄哀於翰羽;非獨惜其餘年,亦自傷其感遇,冀馬角之復生,盼烏頭之再白也。周以樸,遠謝古人,然所幸者,大無狄公鉤筩之章,小無蘇生蜀舟之跡,獨以請告數言,過自菲薄,為樞輔之所掎摭,逖聽之所口實,以至於身扞重網,體無完膚,夢尋腰顱,嘗恐不屬。嚮令當時依
阿樞輔,諛其集事,保其成功,僥倖美官,以抵今日,何以處之?如必以愚戇為奸徒,守經為邪說,則元愷宜服共驩之誅,曾史合就桀跖之討也。
今天子方脩敦大之條,布好生之德,捐去苛細,隆禮股肱。登夷吾於檻車,釋孟明於囚服,扶杖之老翹聽而歡歌,反側之兒轉心而面內。周獨以盆盎之下,重隔星辰,聞人讀律,跪而股栗,是亦大君子之所痌瘝,有道者之所心惻也。伏乞詳察司招,細閱情狀,洞其裝捏盡亡是公,然後塞請託之源,蠲化比之網,勿使黨錮之端見於清時,營窟之情溷於君子,使天下後世見者有以頌帝德之廣大,服明允於無疆。
(--此揭見原書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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