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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漳浦文選卷五
何司農榮召序
今上御極既十有七年,明習中外之故,洞破常格,以馭俊乂。其大要謂兵賦之治,決有別才,欲坐劉晏、陳恕於由、求之上,以謂使仲尼處末流,值敵寇交訌,兵食雙絀,決無持孤信以縣四海之理。於是咨疇岳牧,僉謂臣何楷可。憶臣周嘗於上前誤呼元子名作卿解翻,上正容曰:『楷即敳字』。眾於是知上注意元子,過題柱書屏遠矣。
元子初為司農丞,所節核佐大農甚夥。及改為給事中,值朝家大故,眾所縮舌不道者,率自元子昌言之。諸貴戚柄臣聞何公袖中有所屬草,咸凜凜自危也。天子亦不憚為去柄臣,戒諸貴戚無犯何給事中。即諸綸扉所代王言,隻字紕褻,一一批之。天子居間,謂『諸言官能重國體、不辱王命者必何楷也』!元子既以周累離掖左右,國卹日以慇,邦否日以蜀,宵旰深意,諸廷臣無復踰何楷者,即諸廷臣亦自顧以為不如也。
先是二年邊圉孔棘,大司農俯屋歎桑、孔之能亞於管、簫。天子以為不然,是當使兵部與戶部駢為合體。其時始寧倪元璐、慈谿馮元颺皆負世望,稱相知,先後庀兩部,天下喁喁,謂是兩公者合憲共慮,兵無溢額,餉不縮節,居圉上下,或可為也。而楚豫
已潰,關寧又棄,兩公亦不得以伊、呂之器駕於陳、劉。於是將舉鹽車大行之任,齊屯於元子之肩背。以周所見,鄴仙、鴻寶與元子,則皆所謂備道德、綜經術之人也。通達四周,敏機審括,則馮公為勝。正誼明道,以不致君為恥,則倪公庶焉。而元子淡然,見患不避,榮貴不喜,隨效稱試,以不徑不竇為事。方元子輟瑣闥將補外時,持白扇、騎款段拜客街中,了不以得失為意,曰:『吾戶部郎也,何都垣之有』?眾咸謂有大臣之量云。
今天子虛席而召元子,度元子必有所佐天子出於劉晏、陳恕而上者。劉晏正簿書,必用臺閣士人,曰:『必毋使胥人與出納之務』。陳恕治鹽鐵,不以簿上中書,曰:『財用充盈,徒開天子侈心,得不至告匱足矣』。今四海俱告匱也。臺閣士人又不盡曾、史之倫,能得三五年無兵,使劉、陳理其瑣節,又有鄴侯、杜佑、寇準、王曾之流宣其宏目,或漸次可為耳。必如桑、孔、裴、程,析秋毫以破丘山,收眉睫以枯腸胃,奴僕之開陌除,蚍蜉之守榷酤,則固元子之所不談,亦今天子之所必不用者也。
元子行矣!元子能使法必伸於貴近,必不使法絀於獷帥驕鈐;能使道不屈於綸扉,必不使道絀於遐方蔀屋。李德裕、王旦,中人耳,值悍帥叛孽干請之時,徐折一言,朝家省費率數百萬。平地流錢者,豈必盡積金、高斗賦、幣成丘哉?行矣!為天下持傾之道,決在平虛,不在盈滿;為世家支虞之術,決在去貝而尊才,不在左才而治貝也。僕
老且病,被明主重恩,無可報明主者。謬悠之言,託在不討,唯元子含頤出而擇焉。
張鯢淵燕喜帖序
崇禎十五、六年,張李諸寇躪於楚豫,鳴鏑所至,鳥潰獸決,巨藩名都聞聲隕落者不可勝數。於是寇攘所在蜩沸。七建僻在巽維,無戎馬驛騷之苦,其賦役不加重於江南。而牙孽相煽,鋌險嘶風,遂多蕩心。南安、仙游之間,嘯聚日繁,浸不可治。以聖天子知人善任,鐘鼓效靈,用我鯢淵張公秉鉞破斨,大磨厲之,乃克有定也。既而漳南群盜復起,梁良、賴祿之徒磐踞深阻,虔我人民,戕我將領,攻城圍邑,馳驟於龍巖、漳平、永定、平和之間。烽煙所突,西及汀贛。崔鷹、鍾亮、葉祝、方安之徒,奔軼破橛,竊部署,掠富施貧,狐張豺搏,逖血所濫,南被潮廣,咸眾稱萬數,人擅一軍。其餘睥睨擁竿剡者不可枚舉。
公元1644年
公以甲申三月移鎮漳州。鄭將軍謂公曰:『兵法有攻堅俱堅、攻瑕俱瑕者,今梁、賴、崔、鍾俱堅,葉、方俱瑕,龍以數千之甲,銜枚趨雲霄,先取葉、方,廓清浦南之道,然後迴戈取梁、賴,南并崔、鍾,使上下援絕,則枝蔓既刊,節目無礙矣』。公曰:『不然。葉、方豎子耳,一裨將任之,不足以煩大師。將軍出雲霄,葉、方必西走,蹙就梁、賴。梁、賴勢合,西攻汀贛,則崔、鍾氣得,嶺外風鶴不可復收。將軍不如
西扼南靖,斷梁、賴之道,出別將取葉、方,使賊三部異致,然後因而支解之』。鄭將軍受命,即日趨南靖。鄭將軍既趨南靖,塞山城、五峰諸口,梁、賴諸部皆不得反里舍。別遣洪中軍出雲霄。時方久雨,葉、方日偵師期,云鄭將軍來,則南走并於崔、鍾,他將軍至,與商羊翱翔耳。而鄭將軍已先遣施中軍西走間道出大埔、普寧,云將搗崔、鍾,陰遣人豢葉、方使詣降自贖。葉、方相顧,正趑趄間,諸部落已漸散去。方安跳身就繫,葉祝率數百眾將從崔鷹,遂為施將軍所得。於是洪將軍亦出石梯嶺,搜諸洞,擒獲諸部首,而浦南道清。方鄭將軍出南靖時,梁、賴西去圍永定,又進圍龍巖、漳平,焚掠橫甚。鄭將軍欲西上角逐。公曰:『不然。虎失巢穴,走田間捕豚犢,非久歸阱耳。西上阻,即得梁、賴,無以制崔、鍾,猶逐豺而失狼也』。亡何,諸賊黨苦野次失其巢穴,不得越南靖,私扶攜從小谿嶺游時時就鄭將軍請命。鄭將軍亦佯寬之曰:『爾稔毒埶不俱全,能有所誅夷自效可耳』。於是賊亦少懈矣。
一日,公召鄭將軍提耳曰:『聞梁、賴漸有隙,必使俱鬥,吾收卞莊之功。西南數節猶是耳。智不決謀,勇不決鬥,無為貴士矣』。鄭將軍曰:『師頓鑲匱,龍備知之。然是漸隙,鼓之必復合。不如用其下,使自斃,箭單易折也』。既而梁、賴果隙。梁良見勢絀,暴死。賴祿喜,欲自拔足,率數千人求見鄭將軍。將軍顧部將當陣擒之,俘馘數千。諸大腦以七宿著號者,各反手就縛。不數日,崔鷹亦敗。施將軍所俘馘稱是,生得
崔鷹,即所謂姜世英者也。諸賊披猖亦八九閱月矣,率獷悍習其土性,以主待客,曰:『大將軍貴重,必不自來。即來,吾三窟決網去耳』。張公以謀與眾,以斷與己,每告鄭將軍曰:『公為三軍帥,操縱在心,吾為天子臣,進退維法,相成無害,吾兩人共知之。不得曰閫外之令有所不受也』。凡諸擒獲,情正悉置街,不得以效死請。曰:『爾即才,當有所斬捕來,吾不以生虎易死虎也』。或問公:『用賊報效之說,古有之,公獨屏不用,何也』?公曰:『七建之賊與他處異。他賊頑獷無機,或迫於衣食逃死耳,可以義激。此間易衣食,無故走險,以是翔鷙。此門不閉,雖破斧斨無救也』。而公又慎密善將將。方移鎮時,業有疏寬身。至漳中,闔轅門數十日。賊不知公何為,但云:『公不數日歸,吾從大將軍左旋右抽也』。於是諸鷹兔咸就無逸者。先後破除七建諸盜賊凡十百起,皆近不踰旬朔,遠不過歲時。所用軍儲,不過萬餘耳。以視皇甫義真之於黃巾,裴中立之於淮蔡,可謂事半功倍矣。古曰才難,豈其然乎?於是吾徒咸有歌頌,為引其端焉。
姚太公八十一序
洪思曰:甲申四月,子在墓下,姚永言太僕萬里來乞言壽其親,有書至石養。時闖賊已入京師踰月矣,漳上猶未見報。自子歸墓下,每潸然謂門人曰:『熊、楊必以撫款誤天下國家矣』!
故乞言書至,因憶永言亦曾有『寇不可撫,敵不可款』之談。今不幸言而中,乃為發此浩歎,獎永言也。
方永言在詞林時,予未得從永言游也。及永言在兵垣,予起田間,稍與定交。時遼西未盡棄,義州尚在。馮鄴仙(洪思曰:馮元字鄴仙)與予稱相知,不數往來。楊武陵(洪思曰:楊嗣昌武陵人)為樞密,始議義州為敵人舊市,當畀還之。鄴仙亦執不可。予間謂鄴仙曰:『姚永言今之俊傑,君蓋從永言謀乎』?鄴仙從永言謀。永言曰:『□人馬市能幾時?廣順關為土蠻舊道,後徙陽和。何□市之有?今棄義必復棄錦,棄錦必復棄松。欲使關外皆棄,則三協必自為邊。異日三晉有事,兩翼不張,吾安能以掖垣之舌遍謝天下』?予心韙之也。予間語鄴仙:『崔烈議棄涼州,傅燮引樊噲事欲廷斬之。今寧錦關繫十倍西涼,而大家依阿,為武陵所阱,行敗矣』!永言又云:『敵不可款,寇不可撫。衡其輕重,撫寇之禍又甚於款敵。何者?敵款如□□□□□□□,寇撫如牧豺以守門戶,此不可朝夕也』。今纔數年,而永言之言皆驗。去歲敵破八城,亡何而□□□□,關門屹然。嚮當戊己之前,節縮新餉,治關門兵,不以數百萬委於豢虎,今□□□如縛笯雞,安所稱引而取契丹、西夏之例乎?獻賊再撫再縱以來,豫、楚、秦、晉鞠為蛇囿。今即割宇內盡為節度,加平章銜使自戰守,別為畛域,猶不可治。而往人欲以誦經脩齋,坐高閣寫知生帖,使自破滅,是草野老人所卜其合日也。永言離掖垣
今纔幾年,而天下岸谷一遂至此。永言陶陶奉大封翁,含飴日夕,種桑樹果,釣鯉弋鴻,以畢色養之務。是古者皇甫嵩、傅燮之倫所知之而不可求,求之而不可得者也。
予間聞姚太公學甚博,制行甚高。身為孝廉,不應州郡。當知己柄國時,遂決意不仕。間語永言曰:『吾見□肅皇帝末年時,四海亦多事。然方日中,豐蔀無憂。又當萬曆五十年,張趯所謂火中也,知不違生,義不違親,吾何以策兒曹者』?及永言登弟,入翰林,出領兵垣,太公常悒悒不樂。永言用屢疏拂衣歸,父子怡然,舉帝邦溝之上,行道觀者謂太公僅一子,永言鮮兄弟,雖聖主不奪膝下之歡;而太公所告永言,永言所奉太公者,人皆未之或知也。太公今年八十有一,永言今四十餘矣。廣陵玉樹,豈必劣於蓬池之鱠?向令永言即直為樞密,加號龍圖,趨走庭前,其眉髮笑語,亦無所加賁於今日。而值一羽書、一烽火稍照畫屏,索赫名椷不可得,不知永言何以告太公?即赫可得,盧兒強笑入中皇(皇疑作書),問天下居圉何似,之知永言亦無以進其蒼觥。太公幸強飯,飯時引牧叟之言模濤聲為樂,世事佳惡不關兒輩。雖有膂力,不得以穹蒼輟杖履之奉,是周輩所萬里佐其撫掌也。
(--以上見原書卷二十一。)
潞王監國記
公元1645年
弘光元年夏五月十有六日,自紹興歸。舟出蕭山,見武林諸奔潰者爭舟,指可掬也。頃之,得都下信,知十日夜分聖駕避塵,將由溧水、廣德過獨松關,早晚抵臨安。余與德公、麑子移舟胥江之滸,晤黃虎癡、廬牧洲,問都下動靜。諸公猶未知駕已出。居頃之,得馬輔檄,何侍御綸持至。乃具素服,欲至餘杭伏候。而二鄭所部兵至江渚,覓舟不可得,吟嘯田畔,若呼林之猿。時舟中諸生,謀所以招之者。余問何侍御『目下儲饟幾何』?云:『本省饟尚有八萬。四萬供給行在,以四萬招諸潰卒,不至匱乏』。正召募間,諸潰卒甚譁,奪惠藩舟不可得,惠藩發砲鏑傷數軍士。軍士鋌白刃馳上,攫其副舟,諸宮眷率墜水次,幾為沙蟲。余見潰卒既不可收,遲候駕又未有實信,乃偕德公入金華,募陽烏諸義士。時余與張玉笥司馬皆被皇太后懿旨,召入宿衛。道中阻絕,雖司馬亦無由知之,來晤余雙谿。余為流涕道宗汝霖故事。司馬亦唯否,設數說相難,謂余思之未熟耳。余謂『此事不煩熟思。半壁大勢恃寶婺東陽,猶漢人之恃淮南、晉人之恃江州也。公不自決,即□□一日移檄,從張少傅覓橫磨劍,公何以應之乎』?司馬亦唯否。余乃偕德公還出蘭谿。六月四日再下胥江,審行在信并起居。慈禧宮七日甫至錢塘,而馬輔已先約阮大鋮、朱大典、袁宏勳輩先集武林,以翌日己未奉潞藩監國矣。
潞藩素有令聞。先年定策,以異議故,欲羅織諸士紳,是以有妖僧大悲之獄。及事稍解,為王之明、童貴人二獄所間,得不追論。然猶誅周鑣、雷縯祚,則為是故也。馬
、阮既賣主情窮,欲自託於潞藩,恐江東士大夫有修顧賀禊日之事者,乃以上銜璧事秘不道,但云聖駕在靖南軍中;實五月十有一日上與慈禧宮同出都門,馬輔以其母與聖母同為乘輿渡溧水,為土兵所掠。馬輔之子統家兵八千人,遽擁上西行。馬家父子知之,上與慈禧宮邈然不知也。抵杭之日,諸士民從馬輔求聖駕。馬輔但云:『聖駕親征,早晚奏捷,何皇皇為』!熊給事兩殷就生中責馬輔:『親征重事,何首輔不知,而專屬之乃子』?俛首無以應也。八日己未,潞藩始監國。諸臣朝見畢,潞藩素服過謝慈禧宮。馬士英、阮大鋮、朱大典、袁宏勳、張秉貞、何綸十餘人,各綵服黃蓋腰黃白入謝。皇太后服澹黃衣白襦,左右侍女各素葛衣受朝御畢。潞藩見余素服角帶與馬輔並立,問此為誰。余出袖中名單付李承奉。殿下欣然謂:先生真一代忠良,今日幸共任大事』!又執馬輔袖云:『先生每事與黃先生商量』。馬輔傲然不屑也。而朱大典遽云:『黃家不知事。吾從行在為聖駕開道來,何不問我,輒問黃家講話』。余謝云:『既為聖駕開道,今日聖駕安在』?遂散出,從潞府面朝。時馬、阮、朱、袁俱未到,余先至殿中。殿下遽請見,命坐賜茶罷,問:『今日何以教我者』?余云:『用賢才,收人心,破故套,行王道,為今日要務』。殿下輒云:『和氣致祥,家不和,事不成。今日之事,先生與馬輔思量』。余云:『事有思量不得者,如黑蒼素迴不相入。如今日在兩浙,要用兩浙人望所歸。劉宗周是江東老成,如何堅不召用』?殿下云:『馬輔恐劉家來,又分別門戶』
。余云:『祗為門戶兩字,破我乾坤。今奈何又聽其邪說』?殿下云:『馬輔今手握重兵,如何不與商量』?余云:『俱非職意想所及』。謝出,見何侍御,乃知馬輔與阮、朱諸人議監國,且不即真,以俟北人動定。余笑云:『如北人便欲北面,君輩復何面目自存』?何云:『吾明日去紹興料理行在耳』。余因入問紹興行在事。馬輔佯云:『紹興安可居』?又佯問金華何如。余云:『金華水皆西流,山川平等,國初守不踰月,已喪胡武襄,此亦文弱之國耳』。馬輔默然。余云:『不復建業,不守常鎮,吾終不能與諸公共事』。孫、李二內侍俱錯愕云:『一杭州尚恐不保,安能復談南京常鎮乎』?余拱手云:『如此則聽諸公所云』。乃出江渚,上七事、求賢、逐奸、命師四箋。值江上爭舟,又率爾作前月牽船之別,言念悵然,聊識大略云。
逃雨道人舟中記
乙酉六月四日,余復艤舟胥江。舟中有擬討左許一檄及慰慈禧宮與請懿旨趣馬、阮、朱、袁迎駕討賊凡二疏。七日,余舟至武林,而潞王已監國。乃復以迎駕討賊為請,而馬、阮、朱、袁已俱在藩邸,偃蹇自若。阮大鋮猶媿恧自偁死罪。朱大典直驁然云:『吾開導在前,安知聖駕所在』?馬輔則云:『小兒亦導駕去,不知小兒何在,無由復知聖駕』。是日再具啟請潞府行監國事宜,凡七條,皆朝夕所可行者。而馬輔持未下。
是午,潞府賜食,而高起潛、孫元德、李進三內侍見陪,而元德脫巾狎坐,起潛作恣睢語,又宛然曩時矣。余請欲商略諸事宜,而李進辭以懿駕在內。見此沓沓,不足共事,遂決計趣歸。十日午,有令旨移余閣內商略諸大政。而馬輔繳回令旨。十有一日,傳有紅諭頒行所請六事,而□騎已抵塘西。馬輔欲託鄭舟而南,適方國安兵至索餉,遽上鄭舟,挾馬輔去。馬輔蹌踉揮涕墜水中,一足單跣,從方兵入營中。而余與德公、麑子亦亟移舟至富春,遂不知臨安動靜,唯聞岸上鼓吹聲響甚,則朱大典、阮大鋮翱翔從富陽拏舟欲入婺州者矣。予至桐盧,鄭靖鹵檄所在扶駕,恫疑久之。見其人乃偁聖駕,蓋唐王,非潞王也。大典適過訪,亦云:『唐藩未還封,安得至此』?諸人皆以□信甚迫,臨安不能孤存,潞王閉閣修齋,亦度不能修康王故事,鄭為桑梓,不作段煨張方,能作如此事,須當與眾推之。十有三晚,始從舟中晤唐殿下,慷慨以恢復自任。遂同諸臣交拜,約成大業。明日,乃具小啟,共請監國。雖靖鹵意亦以板蕩之會,非太祖親藩不足復襄大業也。是晚,請至衢州收拾潰卒,誓眾犒師,而潰卒至者不能數千,亦已先後過小關,軍容不立。唐藩亦從諸將過清湖矣。過清湖南望即仙霞嶺。回視中原,如幽與朔,不知誰復溉釜烹魚、誦下泉之詩者乎?六月十有九日,逃雨道人識於姑蔑舟中。
(--以上見原書卷二十四。)
曹太公傳
司馬遷嘗扼腕慕節俠之士。以彼其時,汲、鄭皆已死,田、竇之貴戚及灌夫、郭解之流皆先破滅,無敢近天子左右。諸文吏嚴、徐、朱、王輩,或死、或放,不復秉筆。即秉筆,忌遷能,亦不肯白。遷獨擁諸高貲,即出緡錢而叩猩血,無與贖者。乃使遷無賴坐歎,悲矣!彼其時雜霸有戰國風。今文治翔洽,士刷鬢為處女走褌縫中,稍跅弛,學使者及郡縣得折箠笞之,無所用節俠為也。
曹使君曰:『不然。古之為治者尚道德。尚道德則教令寬平,下無奇請,上無苛比,君子小人各得其欲,如理羊毛不見其毫。後之為治者善文法。尚文法則毛鷙競樹,里閈之下苦不得達,士大夫重出口,奸胥桀子易於爚亂。於是布衣旁睨,竊其莒鼎,一言得情,千室鳴絃。是節俠之於道誼相濟也』。『然則今無其人乎』?
曹使君泫然曰:『噫!廣之先子嘗歎曰:劇孟季心,古之賢人也。以匹夫重於吳、楚,以一諾貴於千金』。
予驚問曰:『然則如何』?曹使君曰:『噫!廣之父也,然今已矣』。
予驚曰:『願聞之』。曹使君曰:『噫!父少負雋,十八為諸生。先數年,已代大父理家政。家僮千指,悉就約如嚴家軍。嘗走錢塘,錢塘少年殺人,誣中表,就大父取
錢,家僮稍稍驚散。公攝衣冠出語少年曰:奚為殺人者我也?為爾見令君。時楊令甫下車,峻厲甚。公為白十數言,理當曲折,事遂已。大父出拊公背曰:真吾飛菟也。於是大父三子,獨就公餔,曰:吾樂是,數見益鮮。大父病,公獨侍,目不交睫。因發千金裝私勞公。公跪謝不敢。大父歿,因出盡均之。又焚伯氏所借五百金券。自是伯仲父及內外宗事有轇轕,得公一語,無不凍釋去者』。
予曰:『能哉!是行於家矣。然且如何』?
公元1624年
曹使君曰:『公苦佔嗶,望棘闈猶之雲雨也。甲子,偕諸生試南畿,且入闈矣,友人坐無妄當大辜,諸親黨泮散無敢近者。公慨然曰:人無罪死!我急不切之功名奚為者?捐金錢與之,率同舍守御史臺,日號冤,竟得白。先是家居,有商坐誣,亦大辟長繫,公與鄧令新交歡,陰白出之,不使其人知。及商知,絫金謝公。公但云令仁,我奚與,閉戶拒之。其介如此』。
予驚曰:『是人也,然有難於人者乎』?
曹使君曰:『人無難公。即難公,公亦不難於人。有家僮盜公貲繫獄,獄吏來告曰:彼人懟,恐為公患,請殺之。公笑曰:奈何以人之死易吾之患?竟出之』。
余乃歎曰:『噫!世固不乏賢長者也,而皆隱於下位。是思有自著無所熒惑於中而然。今據雄職,患得失,安知不高下變遷其說?然自曹太公者,可以不變矣。使加以括
鏃,老其才不死,則由賜之選也,可使佐天子變文法為道德,彼區區節俠者何以偁為』?
太公名以成,字玉汝,徙家崇德,其光歙人。歙山川清峻多奇,固宜有其人。
王仲弢傳
(洪思曰:謂烈皇末年奚獨一王鐵耳之為烈,因合吾門劉、王、陳、蕭為之傳。)
公元1642年
崇禎十餘載,天下多固,□躪於左,寇躪於右。文武兩質,弛不可張,宵旰拊髀,歎天下無才,而天下賢者亦率殄瘁不竟於用,藉絫朝化柄敦龐之力,桓桓相師,矢志面內。當壬午冬月,兗豫之間齎志殉難者不可殫述。其著者有王仲弢世琮。
公元1637年
予聞之曹遠思云:王世琮字天瑞,川之達州人也。幼而淵凝,善讀書,旁及壺琴騎射,無不精敏。十歲補弟子員,州人號為神童。甲子登賢書。丁丑將成進士,絀於數,以副榜授汝寧理。蒞任甫三日,賊猝至城下。公請為監紀,屢用奇卻賊。先士卒當矢石處,賊射之貫耳,不動,戰倍力,賊驚為神,遯去;豫人因號為王鐵耳。豫中苦賊既數年,郡邑多潰,公以才辨四應著於中州。已卯分聘浙闈,若曹遠思,其所取士也。庚辰轉通州守。宗藩得報驚曰:『天中舍公誰與守者』!疏請於朝,復留汝三年。報政得贈父母如其官。公喜曰:『吾即不應華貫得美遷,但有以報二人足矣。過此七尺還之君
公元1641年
上』。辛巳以武功擢汝南僉憲,汝中士紳迄下卒倚公以為衽席。賊聞王鐵耳為兵道,心避之,而公屢用奇挫其鋒。於是豫中無復堅城,有藩封處賊必悉力攻之。汝南圍既數匝,四顧援絕,城陷被執,不屈,罵賊死。百姓求其屍,得於城南雲里店。直指為請贈卹如例云。
史周曰:前宋堂陛不甚威,所待臣下隆厚矣,百六十年稱節烈者不數人。唐室君臣亦敦洽,而安史之難,平原獨稱,將由風軌使然,抑偷安成翫耶?崇禎中年,豫楚州縣倒旗迎賊,如風靡草,而王仲弢輩皚皚折於霜雪。以予寡陋,及門之士守義烈殞身者亦三、四人矣。
辛巳十月,賊陷鄢陵,劉振之為鄢陵令,擐介胄登陴,力竭,取衣冠別諸父老曰:『勿以吾累若曹之命』。乃入縣治,北向再拜曰:『臣力窮,仰負陛下』!自引刃死。振之魁梧,工文章,以詩鳴,為浙中宗工。
公元1642年
壬午八月,賊陷歸德。王世琇為歸德司李,率鄉兵與亂卒搏,為亂卒所殺,沉其屍。先是世琇俸滿,已轉虞部,郡耆老茂才詣闕訟留之,不十月難作。今諸遺黎談王司李猶為流涕焉。
壬午十一月,□陷臨清。陳興言以戶部郎視臨清倉,□猝至,徒役奔潰。曹郎固無兵,或勸之逃,興言歎曰:『死吾職也,何必枹鼓乃有死理哉』!肅坐堂上,面中兩刃
,其弟抱持之,亦與俱死。
公元1643年
癸未元日,賊陷鍾祥。蕭漢為鍾祥令,有聲。賊戒其部曰:『殺賢令者死無赦』!乃閉蕭漢寺中,戒諸僧徒曰:『蕭令若死,當屠其寺』!僧徒日夕防視不敢懈。蕭漢曰:『吾盡吾道,不礙汝法』。端坐堂上自經死。
公元1630年
振之,慈谿人,予庚午所取士。興言漳浦人,從予游。世琇字崑良,清苑人,蕭漢字雲濤,建昌人,皆予所取士。嗚呼!林麓既陷,芝萎蘭燒,區區吾徒,其才性風格,皆與王仲弢上下,而相率齎盡,與睢陽、平原爭光,豈其感遇憤激使然,亦猶是服習仁義、詩書漸摩之功也。
贊曰:取義能生,蹈仁不死。鎔金作骨,礪石為齒。南八夾脰,仲弢貫耳。哀哉諸賢,頹波共砥。仰視彼蒼,焉知青史。
陳祭酒傳
公元1642年
(洪思曰:蓋毅廟間祭酒,諸生所謂後南陳也。先是景陵初有祭酒陳文定公敬宗在南雍,其人剛正介潔,容儀端整,步履有定則,弟子咸以身教。又有祭酒李忠文公時勉在北雍,亦師道嚴重如文定。瞽宗之內皆肅於朝廷。時人為之語曰:『南陳北李』。壬午八月,黃子以謫戍之長沙,後南陳之子追至龍江關道側以傳請,子舟中草草與之,乃去。)
實有浮於其名者謂之才。行有浮於其才者謂之德。求於天下,未見其人也。有之,其陳芝臺祭酒乎?
公名仁錫,字明卿,長洲人。父允堅,以進士為諸暨、崇德二縣令,有聲,卒於官。公哀毀幾不欲生,以祖父在堂,勉進漿粥。侍祖父母疾,衣不解帶,經旬始一飯。祖父母歿,親營葬具,手足重繭,然亦未嘗一日釋書。時公已舉於鄉,數上春官,蕭然寒士也。
公元1621年
辛酉,浮西湖,方與諸子飲,顧西北黑雲起,愀然曰:『吾萬曆所養士,今二酉矣。四海遏密,何觴詠為乎』?及聞貞皇帝遐升,輒治裝別太夫人,泣曰:『兒為朝廷造士幾三十年,雖未沾圭撮,得優游色養,誼不薄。今朝廷重有大故,羽書又日馳,諸孝廉裹足,朝紳遣家南歸,兒當自溯風耳』。太夫人心是之也,亦泣為趣裝。公至京師不數日,攜孝廉衣冠走安陵、慶陵,哭甚哀,聲達於寢。或問曰:『公是舉得毋過禮乎』?公曰:『吾世受恩,不能及兩朝豎報,乃匆匆不逮,情至義起,何例之有』!
公元1622年
是歲壬戌,公遂及第,授編脩,偕庶常讀書東觀。庶常咸往來相起居,公獨鐍戶,叩之如。文湛持與公對戶,亦不數見。忽一日心痛,走館師院長處乞歸養,不可得,神意甚悴。或怪之。公泣曰:『吾與母約,即登第,朝夕歸,無令倚閭自苦。誠不意淹滯於此』!居亡何,太夫人訃聞,擗踊請歸,哀毀倍於崇德時。諸生執經就廬次問業者
,不盡裁答,頷之而已。
時魏璫既用事,人漸多趨其門者。湛持先以論中旨謫去,周蓼洲諸賢亦就逮矣。天下方以賈彪、霍諝之事望公。公外示簡默,中實介然,不可干撓。既入補日講官,每進講,多所規正。璫甚銜之,以公負重望,不敢自絕。會璫父子給鐵券,欲得公誥詞,再遣人趣公,公堅不可。璫怒曰:『屬草則鉉鼎,不屬草則齒劍。奚擇乎』?公笑曰:『世自多屬草者,何必我』?於是數日有孫文豸之獄。文豸以誦天歌見捕,坐妖言亂朝政(洪思曰:孫文豸者,崑山儒生也,嘗賦詩刺魏璫。媚璫者以聞,遂逮下獄,以妖言亂政殺之)。詞連公及湛持,以池陽救得不逮,而公削籍歸,即日就道。璫發十數騎偵公無所得。至濟上,有吏受璫旨掠公,僮僕悉跳去。公坐舟中,忽風起簸檣櫓幾碎,諸卒亦魚潰去,公怡然不動也。
是時吳門三詞林,文、姚(洪思曰:文、姚蓋文文肅與姚文毅希孟也,皆忤黨削籍歸)及公皆在璫掌股中。然璫自言:『觸我者死,餘借其頸磨鈍而已』,無意殺三詞林。而群小日從臾,謂『不殺三詞林,局不定』。會且變矣,而今上登極,磔諸憝,薈蔚廓清。
公元1628年
戊辰元年,起公原官,稍遷中允,再補日講。出宣詔三韓,齎油素記阨塞甚備,為小冊可出聚米也,諸鞭衣裘,一峻謝之。又明年庚午,署國子監司業,所教士脩詞立
公元1630年
誠,道亦甚備。居恆言守道守官同致爾。每轉一官,日夜顧名,可以弗畔矣。是秋充經筵日講官。事兩朝,再為講官,所敷陳皆本於心得,切於時務,不事訓詁。故興朝四講官,倪始寧、李捨蒼、黃晉江,而公其首也。辛未分考禮闈,得士為盛。秋,冊封周藩;歸遂乞身,有浩然之意。甲戌三月,起南祭酒,南雍士子欣然復有南陳之稱;南陳謂文定當宣德時為南雍者也。亡何病,遂不起,卒年五十有六。里社聞之,為位相哭也。
所著有易簡錄、大明世法錄、四書語錄、經濟八篇諸書千餘卷行於世。當事請卹典者方之文定,蓋輿論云。
史周曰:章給事言,公嘗師錢啟翁,翁沒,為木主題曰在茲,出入必祝也。公自言為孝廉時,初從啟翁問易,啟翁辭不納拜,曰:『子且歸,後晤,不刮目,納拜未晚也』。公淹通,過目成誦,善持論,新悉森發,聽之忘倦。嘗游三洞及天台,為記百餘篇,其村落草木徑道,一一可數也。以推於邊塞要害、艚糈鹽鐵,各娓娓以口當指,不失圭黍。此自天授,積學佐之,蓋有師法而然。庚午春,病胃數日,稍謝客,為乾坤兩封著論十數篇。予嘗問其練要。公云:『乾如一柄罡刀,坤如一刀兩斷』。初甚疑之,既乃知其所到,有泮然冰釋者矣。顧宗伯亦言,萬曆之末年,士習帖括,以學古為譏;公立兩社引於古獲,於是婁東、金沙壇坫相望,公起衰之力也。公立陽山社以後三十年間,天下鉛槧之士繄公是視,非公所命書不置几案。即使公行其道,偁陳氏學以變易天
下,亦豈能翔賁如此哉?
為之贊曰:斯文未潰,厥有經緯。辰絲繫天,使斗不墜。吳門三賢,珥筆支天。湛持嶽峙,孟長霞騫。公參其間,載文載質。斂其霞岳,以服日月。手麾彼璫,瓦親鐵券。寶此炳蔚,滓彼鼎鉉。云得之易,藏以春秋。禮樂所宗,匪夷渙丘。瑋哉斯賢,才德淵匠。雖有弓賜,其何以尚!
劉侍御傳
(洪思曰:吾漳上忤魏璫者四人,子與周忠愍、馬忠簡獨著。子以講筵展書忤璫獲罪歸,亡何,御史亦以抗疏忤璫罷歸,但其事世猶未能盡知,故宜為之傳。)
史周曰:嗚呼!士貴器識,難言哉!平居抗項,剸割必方,值人暴熱,必靡然隨之。天啟乙丙之際,諸賢焚崑眾濡草自救也,猶云勢漸使然;及大憝既平,虎汁爆盡,稍識行墨者咸厲齒以糾蕃徒。曾未移時,是非又變,剛正以為盭戾,負塗以為宏忍。豈讀書多通其舊說,抑有所徼幸吠和而然?可怪也!
公元1637年
丁丑春,予在長安,與劉玄如御史隔一邸舍。予既以講筵獲罪,御史用劾魏璫,鐍戶雖咫尺,不相往來。既逾月,御史以甘肅差去,予用侍養歸。未移時而禍發,所不見血者,劍首之縷也。又一年而御史罷,里居缺詢問者亦二三載。心念史魚伯玉之行在世
多有,陳荀媕阿,為利齒兒藉口,向不遇聖明,徒使後世欷歔而續漢事耳。今幸日月燦於窮壑,紅案爛然如斗,參首熠燿,餘光無所亂其宵夜。而當時勵行殷憂之士世猶未能盡知者,因為劉御史著其行事云。
公元1616年
劉御史其忠字長琯,世稱玄如先生。其先以孝友著姓,居長泰之西湖。父文軒公為諸生,有隱德,生御史。九歲輒窮經,為文章,成立儼然。父於是謝去祭酒,謂:『是兒勝我』!年十二,為邑試冠軍,竟以年少抑去。二十六始為諸生。丙辰成進士,授湖州司李。抑豪戶,卹窮民,革羡餘及諸常例錢,士庶翕然稱神君也。
公元1623年
癸亥夏月,授湖廣道御史。每一疏出,輦下動色。所論兵餉及邊圉事宜為詳核。於時魏璫已銜憲與大事矣。楊璉、左光斗尚總西臺,恆相顧慮叵測。談者猶謂是璫噉名,以名奉之,如兒嗜果,可疢也。顧飽益驕,崑山、大名為鴨月肅遞進耳。楊璉一日草二十四大罪欲數璫於庭。予告所知云:『此事由綸扉,廷柱即盡折,無所益於斬馬』。既而大洪疏果上,十日不下。劉御史疏云:『人君者,天地臣民之主也。舉動話言,史必書之,以為天下之安危繫焉。邇來舉朝所爭惟中旨一事,蓋深慮權奸飾恩掩罪,假竊輕重其間。故見形察影,防其隱禍也。自楊璉孤忠獨奮、指列魏璫二十四大罪以來,廷臣傾聽,咸謂天威震怒,不俟覽畢。而旬日報旨,未聞刑人,靦無慚色。又見輔臣進揭,婉曲以悟宸聰。外示優容,中實惜。國人私計,還望調劑。此何事也,而可以調劑責宰
公元1638年
相乎?至於聖諭反覆開譬,諄諄百言,無非為忠賢回護。明知其罪狀已播眾口,而歷敘其平日之勤勞,似忠賢不能自白,明旨反代之白者。夫人主生長深宮,朝夕使令,惟是一、二中涓。忠賢久侍潛邸,豈謂無勞,然而蟒玉錦衣,酬之不為不厚矣。忠賢乃敢憑藉寵靈,簸弄威福,張如天之燄,肆煬之奸,使中外聞者,無不知天子左右有忠賢一人。正恐其欲飽而驕,威過而毒,勢窮慮極,欲終為善,不負皇上,不可得也。從來宦寺欺蔽人主,以其密邇,意旨易窺。事昏主則導以聲色狗馬,使萬幾日廢而後為所欲為。事明主則稱意綜覈,事事見效而後熟算機關,竊弄威柄。及其太阿在手,九閽之上,有見不盡見,聞不盡聞者矣。今忠賢罪狀已昭,大小臣工交章已滿,皇上自為國家計,宜即付忠賢法司、昭正典刑,以慰列祖之靈,以謝天下。即稍為忠賢計,宜召輔臣面諭處分,先布其罪惡,正告中外,而後閔其微勞,存帷蓋之恩,是亦忠賢之幸。不然,臣不能不為朝廷危之』。疏上,璫恚甚,思所以中御史者。會御史出甘肅,地涼遠,□氛殊惡,璫亦以是為投荒者耳,稍寬至明年,始以門戶削奪。
方御史上疏時,文軒公心動,貽書為戒。御史報書云:『風洗由命,誼不可逃,惟勤惟廉,臣子自勉』。御史亦用是不罹於禍。居一年而聖人出,虎兕駢命,御史用原起。既丁父艱,哀毀過至。又三年沒,享年五十有一。子濟、澐皆以文行自致,能世其業。
贊曰:熙朝之慝,三發閹寺。以宗社靈,雖熾亦替。魏璫始煽,尚於直瑾,九錫將加,震出乃殄。諸賢伐鼓,則邁陳竇,雖蹈水火,亦免有救。吾鄉之哲,有周仲先(洪思曰:謂忠愍公起元也。時與楊璉、左先斗諸賢同死於魏忠賢者)。長琯嶽嶽,幾與禍駢。近關之出,自投遠塞。及睹日月,用慰親在。谷木冰淵,視彼宛鳩,長松早凋,亦垂千秋。
節寰袁公傳
史周氏曰:嗚呼!二正之際,與阿柄者難言之矣。方其時,室有凝陰,野有亢血。鴟虜號於其外,梟藩伺於其側,堂奧之間,疑檄不絕。然值天子英武,練於情事,絫澤所參,眾志如結,二三賢士大夫黽勉戮力,柴叔輿以質實匡襄於先,于廷益以駿烈克鞏於後,吳永清、羅學古之徒咸將助竭蹶也。康陵時,人才方興,庭徑各別:許季升瞻遐矚幽,清氣見於禁旅;何世光調停折衝,權用究於天宰;王德華、彭濟物昂低殊態,而裁酌當心。諸常侍即縱橫爪牙自豎,要如蟠蟒學虯,未有吞海之意。諸君子上視王鈇,下祝鼉鼓,乘熟而落之,掇如也。至於魏崔,岸谷所漸,瀆岳易勢。北牙擐甲之士,雄於猰窳,天偷斯難。以養外患,智者不能謀,勇者不能斷,慈者不能衛,義者不能決,賴聖人特起而後天下晏然。計其時即有于廷益、羅學古之才,王德華、彭濟物之健,刪
傑就厭,則中門近關,兩竇其選矣。然且諸君不能。予觀古人尚哲簡戇,因事蟬脫,如季札、蘧瑗、晏嬰、樂毅之流,皆值禍難,然有以自立。逮於東漢,懷鴆擣椒,以死相勉,以為春秋之義與易殊旨,間有掛冠拂衣,蓋亦疏逖無甚繫著意而已。至乘朝車、執宮戈、桓桓德心者,皆有重寄,舍命豹褎之下,即獨行安之,如張然明、皇甫義真其人矣。張然明破諸羌,靜幽并,恥為王曹所賣,發憤申陳竇之冤,卒不得為三公。皇甫義真蕩黃巾,破梁州賊,徵赴城門,賴其子堅壽以免,雖卒為三公,亦不大竟其志。當魏崔時,蓋無復然明、義真者。有之,則必自大司馬節寰袁公也。
袁公可立字禮卿,以英年成進士,理蘇郡報最,召入西臺,抗疏歸。二十六載始出,仗鉞治登萊軍。於時遼左新潰,三韓餘眾大東焉,依東人,遇遼眾,不相主客,時時夜驚,賴公撫綏無事也。公去登萊不數載,而登萊遂敗。公出登萊時,蓮賊初在金鄉,猝與遇,單騎麾之,敗麇散去,徐用登師搗其後,是以有兗東之功。於時毛文龍譸張於島上,劉愛塔恫疑於沓渚,熊王之案持於內,崔霍之交盤於中,公一意治師,塞要害,焚盜糧,聯絡諸島,收復旅順,而海上晏然。又猝有朝鮮廢立之事,公毅然請討。既而李倧銜太妃命,稱李琿通□失國人心,改步自贖也。公因請正詞質責之,以濟師助剿為券,與廷議合。是以東事一視公。公去又十餘年,而朝鮮為□陷。凡公所發軔者,率視旋轍為重輕如此。公在登可三載,七疏歸,歸而魏燄益肆。孫樞輔滯塞外,久請陛見,
中外洶洶,以為志在君側。而公方有綠野之樂。居亡何,以□警起公為少司馬。公久在東疆,於諸大醜變態甚悉。政府欲借公為功。公既至中朝,觀諸侯動靜,邑邑不樂也,數有所牴牾,欲自請外,以此失魏崔歡。天子猶念公海上勞,予加銜致仕去。蓋是時致仕者若鳳生,以為奇表矣。熹朝上賓,以殿工加太子少保,懇辭不受,時論韙之。
凡公值事,多長算,得大體,洞於要會。方為蘇理時,湖州董宗伯以厚貲為亂民所窘,鬨甚,兩臺檄公解之。公至,即博收訟牒下各縣以殺其勢,徐取一、二倡亂者抵法,事遂定。又值倭警,吳中豪子弟王士繡、喬一琦輩馳驟自命,怨家詆為不軌。兩臺急詗之。公獨謂是狂生,無他。卒讞不得實,乃已。眾謂公長者也。
及在登萊,方元宵宴客,有傳遼將李性忠與張爾心謀叛者,諸監司怖甚。公徐命小隊阿殿過沈帥問曰:『李性忠固公所用人,今何狀』?沈帥百口保其無他。公曰:『吾固知其無他,但且令釋兵柄安坐耳』。於是公之整暇再見之矣。
又公為蘇理時,以汛期出海澨。有李弁者邀公飲,示三倭刀。公諦視還之。後半載,報海上擒倭二十人,覆夷器,則三刀俱在。公心疑之。亡何而琉球貢使至,稱數月前有飄舟墜此岸,出其人視之,則皆琉球也。眾咸謂公神明。
及在登萊,毛帥盛自詡滿浦昌城之捷,用兵不滿千,不遺一矢,伏砲機發,使□自踐藉,人馬騰踏死者四、五萬。公心疑之,移文東江審其顛末。毛帥以是恨公。公固謂
海上去天遠,臣子勿欺,何厭詳者。於是公之練達再見之矣。
又公為蘇理時,郡守石昆玉以廉直忤中丞。中丞露章劾之。事下四郡。四郡推公秉筆。公伸牘盡雪其冤。同列為縮項。公曰:『吾自任之!吾奈何以上臺故誣賢太守』?讞成,對中丞誦之,其聲琅琅。中丞愧甚,舉屏自障。公讀法聲益厲,中丞遂自劾去。眾咸謂公強項也。
及在御史臺,值他御史觸上怒,將廷杖,諸御史詣政府乞伸救,輔臣以上意為辭。公於末坐抗聲曰:『特相公不肯耳』!輔臣拂然,廉知為公。先是雷震景德門,公上疏陳闕政,如郊祀、講朝六七大事,章未下。政府用是謫公,再收再黜,以底於削。甚哉!救之罔效也!
公既用,久躓復起,當事者冀其少艾。公自謂老當愈辣。方在司馬門時,會□□死,袁經略遺僧弔贈,公力詆其辱國。一日,請權貴祗候乾清門,出聲無律;公引咫尺之義折之,雖無所匡挽,而義形之意再見之矣。凡公精神著於為司李、御史時,即不躋台輔,其精神亦有以自見。
公元1595年
又當定陵鎮靜,以道法宥天下,四五十年間,留賢在野,怨咨不生,士去二正遠,時以名教相厲,若不復知有延熹、建寧之事者。公以已丑理蘇郡,乙未入西臺,正當盛時,中貴出掖門,往往避驄。公一日視西城,有內璫殺人者,公輒按捶問抵罪。或語公
公元1608年
:『此弄臣,奈何窘之』?公奮曰:『吾知有三尺,何知弄臣』!既上稍厭諸激聒,政府動以賣直沽名抑正論。公乃抗疏曰:『近年以來,議論繁多,言詞激切,致干聖怒,廢斥者不止百十餘人,概目為賣直沽名。夫賣直者退,則不直者進;沽名者斥,則毀名者庸。朝有不直、毀名之臣,則民生休戚、人品邪正,誰復為國家昌言者乎』?疏上,奪俸一年。嗚呼!國是所歸,往往如此矣。
公多才藝,善持論,急主上之急,積精自衛,無悶毒,故在亂能免,居危不廢。丙丁之間,天子賢達,士夫無出其右者。董先生曰:『公才兼數器,心運四慮,藉令一再出,不於毛帥、魏璫之時,得行其意,展四體,韓范之業,豈顧問哉』?又曰:『公護名節,勝於功名。善刀而藏,見機勇退』。夷考當年,與公先後秉機佐鉞者,名在刑書,歷歷可數,然後知公之完譽所得遠矣。
公先鳳陽人。始祖榮以開國功為睢陽百戶,因家焉。五世生公。生有異姿,廣顙稀眉。七歲通毛詩、禮記。未三十聯第,通百家書。安夫人妊時,數盥水,見金鯉蕩漾盎中。及長,數有異兆,自知其名位所屆。壽至七十有二卒。卒之前夕,有巨星隕西南,墜地有聲。子樞博雅有膽識,為戶部郎,別有傳。
贊曰:谿子子貴洞,千將利斷,桑榆決機,不以為晏。然明年有卒,義真不亂,道不可撓,還歸其貫。廷益抱誠,噬膻曷及?濟物微巧,扶繩緩急,剛柔之中,則有袁公
。事不可調,睍視未窮。嗚呼才難,睇彼東蒙。
兩朝忠烈祠碑
(洪思曰:子武林乞身時之所作也。子雖乞身在外,時時念主孤立。劉、姜、高、徐、祁、解、張、呂,不數日皆逐歸。留都亡在旦夕,而馬、阮方欲盡殺海內諸君子,甚於漢熹平、宋宣和時。恐□馬一旦飲江,群小必擁兵自衛,不戰、不守,亦不顧乘輿,左右必無一死者,衰於土木時矣。黃子知其必至此也,因反覆興歎,傷心於是碑。已而果然。馬、阮擁兵逃入西湖,不復顧乘輿。聖安銜壁,左右無復知者。臣子之情頓衰,乃至於此。啟禎三十六人,與建文一百二十人之死,古未有諸。□□初立,令有司建一三朝忠烈祠於神烈山下,合一百五十六人尸而祝之,以為日月也。)
以身殉道與以道殉君之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道足以生其身而後死之,道不忍死其君而因以生之,是皆可以不死,故置之死地而皆生。其皆生者何?曰:仁也。天下之可以殺人者二:曰水,曰火。是二者,人皆賴以生,而投之水火,無有不死者。有道,仁人必取其精神而用之。仁者,水火之精神也。人抱形質而抱其精神,見水則謂之曰水,見火則謂之曰火,見其生死而不見其所不生不死者。故奸權賊盜曰思以其水火殺天下,而天下之鄙夫貪生憚死者,亦指水火踆踆然以焚溺為戒。卒之天下以焚溺坐死者比比也。
當天啟時,太阿下墜,天子制於大璫。諸君子思還主柄,持之太躁。既而權奸煽熾,諸君子亦坐死。其於孽也,為火、為旱、為焚突及棟。及崇禎時,王鎮上握,群工屏息,仰命於天子。諸君子承之大柔。既而盜賊淪胥,諸君子亦坐死。其於孽也,為水、為潦、為襄陵滔天。夫以水火共持,或欲殺君子,或不欲殺君子,而君子皆死者,君子領水火之精神,以蹈日月,以其形質分天下之毒痛,故出入焚溺,而其不可焚溺者與日月薄射也。
凡日月水火,其精神託於君子,其沴見於天下,贏絀朔望,往往相食。漢熹平時,治鉤黨獄,誅蕃、武、膺、滂等,錮天下黨人殊二百人。及長安之亂,諸君子無死者,惟袁隗、伍瓊、周毖、孔融、楊修五、六人耳,然皆為卓、操弄斧,非有慷慨致身之義。宋宣和時,籍元祐黨人可百二十人,豐稷、陳瓘等僅得不死。及汴京之亂,諸君子無死者,惟吳革、孫傅、張叔夜三人耳。何栗、李若水則猶之墜阱也。我明初興,尊禮賢士,治藍、胡之黨不及名賢。迨於靖難,諸君子死者百二十有餘人。至於土木而衰矣。故水火日月,一盈一竭,精神所託,或侈或滅,前後贏縮,可屈指數也。
獨是啟、禎之際,諸賢奮發,手掬霜雪,與雷電爭烈。雖有迕璫扇燄,不鉥之於前,黨禁株連,不鉗之於後。計自天啟,蒙難殞身者十有二人:曰楊漣、左光斗、周宗建、周順昌、魏大中、李應昇、周起元、繆昌期、顧大章、黃尊素、萬璟、高攀龍。及崇
公元1644年
禎甲申之變,致命遂志者二十有四人:曰范景文、倪元璐、劉理順、施邦曜、李邦華、凌義渠、王家彥、周鳳翔、馬世奇、吳麟徵、陳良謨、成德、孟兆祥、汪偉、金鉉、孟章明、吳甘來、許直、王章、陳純德、王鍾彥、于騰蛟、申佳胤、宋天顯。其遺逸遐方,陷於秦晉,及綏鼓死戰,嬰城謝闕者,不在一班。蓋自漢、宋以來,死節之臣,未有盛於我朝者也。嗚呼!學之不明,道誼為事功所亂。鍾荀之鍼李杜,榮翰之砭機雲,康樂寄跡於蓮房,文山託詞於黃冠,不曰事猶可為,則曰思得一當,是以徘徊顧瞻,失諸一瞬,而千古莫贖。是猶臨江泛濫而擊匏,睹燎原而祠,多見其迂愚諒下於溝瀆矣(洪思曰:是碑初傳一本有管夷吾數句在此句之下,晚得楊岳武林所寄本無之。岳常為鄴山都講,與余共理收文,後入越,居西湖兩峰間,與忠烈祠近,楊本必祠本也,今依之)。故仁之生人者殺之而愈以生,水火之生人者生之而或以殺人。不見夫不生之生,不死之死,展轉以避焚滋,而卒不免者比比也。
虞部陳公來治南關,廉惠著於遠近。遂捐貲貿地西湖之上,得六一泉舊址。背距孤山,面臨鳳皇。營構為十六棟,層樓九楹,湖水瀠之,以祀兩朝忠烈諸君子。余至湖上,覽和靖之遺蹟,因得與虞部商略上下。慨然歎曰:死而樂,則吾將先往。蘧氏之言,夫豈無謂者乎?虞部又以南關小稅置為祠租,歲時得尸祝其下。因為迎送神之曲曰:雷鼓闐兮龍在野,雲離披兮龍血下。龍上天兮星無光,椒糈媮兮蘭不芳。靈之集兮四國,
鴻八蹄兮驎九翼。凌滄海兮拍白日,靈徂征兮何不得息?歸休兮此堂,羅百珍兮瓊漿,驂素虯兮騑文鴦。維靈車兮縶靈馬,執靈袪兮淚盈把。珮琚兮灑灑,晝不足兮宜宵夜。雕舟兮鏤筵,新夫君兮王正年。靈參差兮無後先,澹眉須兮馱青天。靈何為兮中悁悁!
吳山七忠祠碑
(洪思曰:子武林乞身時之所作也。以區區之浙,一日殉君而死者七人,夫非生乎方、卓、于、孫之鄉者然哉!人皆曰:科名之士實亡天下。群盜一日陷京師,又皆魚貫稽首寂庭而恐後。人心乃遂至此哉!時海內之偉人倪文正、范文貞者,道雖不行,言雖不聽,猶浮沉鬱鬱在京師,一時可三十人,皆憤而爭死,以救人心之日下。君子謂其功可配食廟社,而朝廷尸祝之。□□初,有司議忠臣祠祀典。蓋自范景文至諸生許炎、布衣湯之瓊三十有四人為正祀,自孟章明至侍郎徐標、御史俞至虞七人為附祀,凡三十有一人,而武人不與焉。浙人曰:之七忠者是吾鄉人也,吾私尸祝之吳山之頂。倪、施、周、凌、吳、陳、俞。)
高皇帝初下兩浙,所徵辟宋、章、王、陶、葉、吳諸先生,議論最為近古。及靖難之會,方、卓尤烈(洪思曰:方忠烈公孝孺,浙江寧海人,建文間為文學博士。卓忠貞公敬,浙江瑞安人,建文間為戶部侍郎。皆死於遜國之變,在永樂時謂之靖難)。於是兩浙之行著於天下。施於土木、宸濠之變,于、孫兩公(洪思曰:于忠肅公謙,浙江錢
塘人,景泰間為兵部尚書,死於土木復辟之後,天下莫不冤之。孫忠烈公燧,浙江餘姚人,正德間為副都御史,死於宸濠方叛之始,天下莫不偉之)。匡扶廟社,天下閭巷,無不識其姓字者。非獨山川包孕,亦其風教然也。
崇禎甲申,乾坤迸裂,天子殉國。一時士大夫魚貫稽首,以就寇庭。蓋自石勒、侯景而下,祿山、朱泚而上,未有辱於此者。於是聞變決志者二十有九人,而浙居其七焉。上虞則戶部尚書倪公元璐,山陰則左副都御史施公邦耀、左春坊左庶子周公鳳翔,烏程則大理寺卿淩公義渠,海鹽則吏科都給事中吳公麟徵,鄞縣則監察御史陳公良謨,新昌則試御史俞公志虞。此七公者,學不同師而義歸一致。振方、卓之遺徽,匡于、孫之不逮,其所以綱維世道人心,不為淺鮮也。
嗚呼!澤下水決溝壑,發志士之觀;木槁澤中過涉,存獨立之意。猶是澤也,或以蹈於溝壑,或以滅其頂踵。而聖人無怪,又以為通於義命者何也?受其祿則死其事。天澤所被,以之歿身,自周、孔以前已取義及此也。古之君子束身事君,值泰否之會,必知其禍敗所在,反覆陳諫。諫之行,則君享其安,身享其榮;諫之不可,則君與其危,身與其辱。辱之不可而後去之,去之不可而後死之。箕、比靖獻於身前,夷、齊槁骸於事後,各有所取,非苟然已也。既為車紱所繫,不能自拔,棟撓而壓,與世俱及,則亦曰致命遂志而已矣。命者天之所治,志者人之所治也。天人交治,榮於皋陶,壽於彭祖
。不假學問而與淵、路共席。嗚呼!天下之大,百年之內,稱觴舉祝,與附木榮衰者何限?而苦於一決,使孝子慈父無所施其禮樂,則亦悲矣!當漢末造,蛾賊狐鳴,遍於天下。皇甫嵩、朱、盧植、閔貢三四書生,開喉仗臂,使強寇授首於街,逆臣納兵於虎帳。彼其才豈能勝於七公者哉?聖神歸於上,則庸劣委於下。進無苞桑之虞,猝有飄搖之禍,雖方叔、召虎,不能為才。是百世之下,掩卷考時者之所同歎者也!
今天子既登極,守高皇帝之業,馴服禹甸,表章守節死義之臣,則倪公為首,加贈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諡文正;次則施公得贈太子少保左都御史,諡忠介;周公得贈詹事府詹事,諡文端;淩公得贈戶部侍郎,諡忠潔;吳公得贈太常寺卿,諡忠節;陳公得贈太僕寺少卿,諡恭愍;俞公得贈太僕寺少卿,諡未予。天子既將有特祠之命,而武林諸子衿爰於吳山之上肇建合祠,遂成崇搆,躋於同堂,而伏臘尸祝之,則亦胥濤所噴其英心,紫陽所增其遒致者矣。
又為迎送神之曲曰:幽雲侵兮白日曖,蛇龍宮兮尚在,笳絃吹兮莫哀。靈紛霏兮從沛人,恭桑兮敬梓。回青雲兮蹈白水,朝碣石兮暮滄海,何有兮千里。靈之來兮熊魂光,江風飄兮蘭有芳,翼蹌蹌兮鏘鏘,斑鱗斐兮有章。靈之居兮不遠,日未入兮去復反,媵鴛魚兮婉娩,桂宮兮檀館。燕嘉賓兮集靈苑,芙蓉生兮江之湄,虹霓旐兮雲旗。靈不來兮何所思?靈之歸兮撼鼉鼓,罷吹兮輟舞,夫人兮自有美土。靈何為愁苦?夕昏兮
朝曙,春復秋兮日未暮。靈何為兮含怒?
周忠介公碑
(洪思曰:讀是碑與張溥五人墓碑,知聖人之貴憤也。帝且長寐,安得五人復起乎?)
蓋聞之聖學曰憤,師風曰奮,不奮不憤,白日眾寢。天啟之末年,上帝假寐,奄尹吐光,焚灼天下,天下瞶然不知所旦。周吏部蓼洲先生起而大呼,以為羲馭之必且出,冰勢之必且消,狐魅之必不可恃,嚼齒碎舌,蹈死而不悔。嗚呼!非憤奮於百世而為之乎?
公元1657年
嗚呼!予觀天下治亂所託,惟人與言。選人而準天下,其準一世,或老或歾,蓋三十年焉止矣。撰言而繩天下,其繩百世,或悶或嘿,或見或不見,蓋寡有聞聽之者。於是天地之罡氣有播於雷唇,裂於電眥,明白正告,使士女雞犬蠉動之倫,咸聾耳縮頸,若洪水之將降。蓋自顏真卿、段秀實而後復有先生也。
嗚呼!盜賊已成,篡弒已形,雖董筆南簡淋激丘山,何當鍼芥之用?即不然,彊弩射市,鹿群隤坑,身值大殊,何刺之有?必如先生優游家居,秉素字貞,動未有矰繳之施,出未有容默之討,舍蘧瑗之雍容,樂史鰍之踔蹈,以為不如是不足以推撞逆芽,振靡明報。此百世而下,懦士以之挺筋,瞽夫聞而張目也。
嗚呼!明哲之談,古用以明若否,今用以守房帷。危孫之權,古用以棲亂國,今用以酬興主。周先生歷身中途,讀書滿車,寧不知見險知止為智,我無言責之為裕哉?以為是駕道通徑,奮憤而不為也。
公元1626年
先是魏都諫被逮,抵閶門,緹騎四遶,親朋漸絕。先生獨下胥江,持漿飯與共臥起,以女女其孫,戟手逆璫及諸權貴,詈不絕口。及姚詹翰持服削奪歸,顯貴人不弔也,先生引禮法大詬之。凡先生所批繩,必中其隱卻,又顯治之為賊。於是眾起欲搏先生,先生不顧也。文學士湛持間謂先生曰:『公幸家居少瑕罅,稍袋口足免,何苦共死乎』?先生曰:『吾一官敝屣耳。七尺可作砥,吾用之矣。安能懸目以視若輩』!居亡何,御史倪文煥以贓誣先生,用削官。會織璫李實論吳撫起元減料誤運,指公與周、繆等六人門戶請託。丙寅二月,緹騎遂下。下之日,吳門晝晦,暴風雨五日,平地如浸。吳中士民踔潦中為先生號冤者聞閭巷,詔不可讀。緹騎索囚稍驟,眾拳蹠上,悉狗跳,有死者。公乃覓舴艇從使者陰度關。公泣謝父老,謂『奈何以吾故累地方?吾死,自能殺賊,勿憂公等』。百姓亦以殺緹騎故停詣闕,率灑泣散去。方是時,吳中幾變。吳中變則天下之咽絕。逆璫亦藉是變色,得稍緩。既抵獄,天又大震,飛石碎瓦木,人畜相蹈無數。公語同事曰:『吾輩精誠薄使天激如此。吾死叫上帝速殲鼠輩,無徒累諸蒼生』!蓋不二十日對簿死,口齒盡折,面肉爛不可辨。嗚呼傷哉!以公之精爽上感雷雨,下格
群黎,而不能寒一奄尹之膽。彼未嘗窺書宜然,諸權貴狺狺奚為者乎?
先生始仕予鄉,為福州司李。甫下車,典謁請詣璫薉釆,公嗔目視之。既數日,廉諸虎翼,悉置長尾。璫薉釆恨甚。會諸商闌監門訴諸役無狀,諸虎翼縱刀矢有所洞傷,民大哄,璫遂發火燒比屋,劫袁中丞,質其子,留兩憲使,意先生八候並執之。先生持不動,夜捕六兇畀之獄。諸虎翼率啼泣,請璫出憲使自贖也。即不可,當以守令代兵憲。公夷然曰:『罪囚無赦條,憲司重臣無質理,必以小易大,烏知之乎』?當事者懾甚,並捕諸哄民,欲平之。公曰:『為百姓受虐故至此,奈何復創百姓平之乎』?急就釋之,歡聲雷湧。於是璫薉釆心悸,闔監門,發疏,不敢動。兩臺賴公自振,急疏薉釆罪狀。聖天子為毅然撤薉釆歸,諸悉不問。嗚呼神哉!顯皇之仁也!微先生識,不能使天子知一方民之冤。微先生力,不能使天子除十六年之醜。諸當事者側目視公。公亦決意挂冠。通國罷市,日數萬人環治而泣曰:『公去,吾曹就死耳』!行李發者視城闉已悉礨石斷道路。嗚呼!直道之在民也,義者與奮,仁者與憤,百草蒙屯,非怒不生。詩曰:『民之方殆,視天夢夢』,言夫不憤不奮之不可為治也。以先生才挺晶白,為名銓識,拔天下賢俊,稍隱忍報天子不乏。而先生若此者,豈得已而為之乎?張復之曰:『以李杜自處,猶恐為胡趙;以胡趙自處,何所不至』。當李杜時,士紳猶在楯陛,奄尹不過中令,而枝孽放濁不可屋忍,諸賢驚創發攄,懲治之恐不及,而後世疑為己過,其立心可知矣
。微先生,千世而上,乃使李杜孤行!
先生事父母極孝。病服養不解帶,居喪毀不勝。不以貧故受一漿之饋。在吾鄉五載,日惟市一蔬。既秉銓歸,四壁蕭然,人稱之曰『冰條』。先生歾不一載而聖天子出,逆黨殛死。公獨得贈卹異等,諡忠介,三世皆太常卿,稍酬往者四世未葬之慟。士民聞者,或泣或歌。詩曰:『既克有定,靡人弗勝』,諒夫!
銘曰:汝南家世,代有嶽崱。非曰矯飾,好是正直。澄流磉砥,義波海激。誅觀彼柱,各視其力。以訿默容,以極反側。上帝耆之,駢蕃追錫。膺滂慚過,浩瓘寡色。惟孝作忠,惟名副實。樹百世表,為千古式。
姚文毅公碑
嗚呼!堅龐氣降,濬發之茂不迨殷周,其道德豪傑之士皆驟起無所承,自有漢而然矣。間有之,隱隡蟬綿印浦之數,可得而稱焉。若吳門姚先生,世有懿徽,發為文章,甕口方舟,沐浴天下。予聞其語,嘗見其人矣。
先生諱希孟,字孟長,有虞之胤也。明興,有祖榮者,擇配黃,盛年而寡。高皇帝首以飭行風勵天下,旌其門,史臣蘇伯衡為之作頌。於是姚以義烈起家二百有餘年,文太君始毓先生。先生淵源明德,值貞元之會,卓成名世,宜其然也。榮生華卿,亦以節
公元1619年
孝稱。華卿生叔威。叔威生梅谷。梅谷諱翌,始著高隱。翌生畸艇君丞。丞生白堤君厚,為沂州判官。厚生五涇君圭,為武陟令。三世皆明經,不樂折腰,而畸艇以吳文端公婦翁嘉遯以老,蓋自梅谷而然矣。古稱戴禺宗測皆世遐舉,為有嗣異人,是唐子畏所為梅谷圖者也。五涇治武陟不二年致仕。簉室施生穎菴公汝轍,為南國子生,以先生貴,贈如先生官。武陟之捐子舍也,贈公年方十四,毀瘠踰禮。既娶文太君,是稱母師,實舉先生。先生未週歲而穎菴公辭世。文太君方二十二,坐荼蓼中乳血雜哺。又以征徭之累,從父借雛鷇弛擔施太孺人,抱先生躋公堂將簿。是日,先生正週歲,踞堂上弄飴,笑視施孺人。孺人歸,哭告文太君。文太君乃益哭,然心喜是兒有福,是堂上人。既三歲,疾疢幾廢矣,諸大母衛之哭。忽一夕,聞中聲訇然,如大鳥翼擊而去,質明遂瘥。是所謂大鳥覆翼者歟?自是岐嶷善占對,異於常兒。外公文衛輝公以少府致政歸,太君數攜先生依外家。見其先世縣籤積軸,輒別識位置不爽。衛輝公每肅客,輒呼先生出,周折為儀,詫客云:『是吾宅相無雙也』!於時相國湛持公甫總角為諸生,長先生僅六歲,以甥舅篤朋歡。衛輝嘗云:『姚孫與吾兒,異日當比珪廊序』。雖湛持與先生,亦自謂吾甥舅於當世有二無兩也。湛持公既蚤登賢書,困於南宮凡十九載,先生始舉於鄉。兩人相視,謂吾甥舅如檜柏,旋葉無殊,共飽霜雪耳。及己未,先生登第。湛持後三年亦大奮去。二公之於學同業,識同趣,操秉同勵,品藻同旨,音吐同徽,體質同瑰。而
先生文采沈馥,騷雅合致,包裹六代,邈乎踔舉矣。
公元1630年
先生既登第,當選庶常,諸前輩咸以人望推屬。先生獨私念在東觀當三年,倚閭如何。又東事方棘,諸肉食者日發帑南下,誼不得以一官貽母憂,且需次補廷評之籍。而太君獨發緘鼓先生談書。先生於是膺選也。明年,具版輿迎養京邸,而東事亦稍靖。冰玉之供,為熊丸解瘳。韓蒲州、劉南昌二公每見先生,必竟日。宗社大計盈庭未發者必先咨先生。先生楮落翰飛,都人競誦。於時楊忠烈公入為給諫,左公光斗在臺班,與先生同道相勗。每言世界既有缺陷,止此方寸間缺陷不得耳。及庚申七月,神廟遐升,光宗即位甫旬日,違豫,內醫崔文昇侍藥無狀,浹月遂稱大行,中外衰慕。又有停封、移宮諸毖事。忠烈先後發疏,皆從先生質疑義。先生亦匡直不辭云。故事:詞林與言路蹤跡微疏。先生獨謂青史法從離若蟬翼,即後世誰從明其若否者。既授簡討為史官,於兩朝實錄多所論定。於時名賢盡起田間,葉文忠當國,鄒忠介、趙忠毅、王莊毅、馮恭定、高忠憲皆在九列。而湛持以鼎甲領望,與先翱翔,及同邑周忠介、嘉善魏忠節日夕講析首善之堂,商古搉今。或值先生未至,諸老必嗒然若失也。先生既道廣,折節下士,賓從雲歸。顧慎許可,門無膩刺。又每出東西坊,必遣蒼頭報太君食寢,數反乃已。亡何,湛持以建言歸,王莊毅、馮恭定先後去國。先生念太君初喜檄,又己丑實錄未就,不得發片語與渭陽偕南。居一年,請假歸,而時事大變,諸君子蹙蹙如漢熹平間矣。
公元1609年
里居既二年,逆魏愈煽,楊忠烈再疏討罪,萬工部捶死,而逆魏手滑。先生與湛持日久惋歎。周中丞起元引賈彪事勸先生北上。先生曰:『吾不為范滂足矣。至河而反,是何人乎』?入問文太君。太君欣然曰:『爾行觀之爾志。行沉篤,禍必不及』。既抵畿,而楊、左併褫,忠毅、忠憲同日解職。舉朝汎汎,方頌玉璽河清,致符命之奉。先生以仉夫人筦簞未安,勉就房考;是乙丑二月也。考竣,所獲如陳、唐、姜、閃、梁、馬、岳、楊,悉天下名士,一時罕倫。先是冬黨禍已發,諸君子就檻車,纍纘無一免者。先生出對友朋,凝涕在睫,入侍太君,怡怡湯藥如平時。太君亦微覺外間有異,疾日谷凡,遂不起。先生三日絕水漿,扶襯出國門,跣足哭,趾血目腫。舟行至淮上,見邸報,知奸人受逆閹旨,已得削奪之命。先生入,撫棺泫然,出曰:『經年來,皇甫威明之恥,懷之久矣。今成吾志,又不於親存日奪捧檄歡,是天之厚吾親也』!星馳歸,即金涇阡之旁,誅茆作舍丙廬於斯。金涇阡者,先生所葬穎菴公,予為之作碑者也。於是緹騎四出,銀鐺相望。先生念袁夏甫在土室中穴垣視母,繄我獨無,亦大慟祈死。丙寅三月,緹騎至吳門逮周忠介,齊民數萬為呼冤,捽旂尉殺之。當事者慍,欲遷禍於湛持及先生。先生數擬從三閭之後,而朝議憚吳民,恐東南遂叵測,僅戮五人,餘置不問。先生始放跡湖山,高嘯縹緲,幽探林屋,自號閏生道人。閏生,生之餘也。先生初號現聞,與內典通。既以多難奉母,故彌精於竺乾之言。前輩中涉獵是學者,稱內江趙公。先生
才似內江,顧內江用而先生不用,則先生閎深矣。
公元1627年
丁卯秋,熹宗不豫,逆璫謀變,先籍海內清流五、六十人,欲勒自盡。先生名在籍中。事未發而今上從信邸登極,海內始慶更生。不月餘,誅逆璫,毀天下所在逆祀。明年戊辰,崇禎改元,以太子贊善徵陟三階,以右庶子充經筵日講官知制誥。先生在講筵,本正叔、渟夫之意,拔誠悟主,又善為言詞,嫺威儀,法巽並致。每出班,黼扆必為改容。諸前輩咸心儀先生,然諸奸人謀翻案甚厲,閣中諸老以次罪去。又□適薄城,諸不靖者借為風雨,值枚卜,遂罷會推,捘錢宗伯之腕,先生心非之也。湛持又有所排擊不動。於是銓輔搆難,欲先去先生,次及湛持。公庚午秋典北闈,而冒籍之釁發。攘柄者猶以冒籍不足阱先生,遂移冒籍而誅文,因下二武生獄。久之讞上,先生以宮詹坐鐫秩。嗚呼!是足以快箕舌、掩文昌矣,猶慮先生以文行被主知,恐一旦發夢,迺陰摘先生講章中語,腹夷之深,先生弗知也。嗚呼!先生於群小豈有誅觀之威、破柱之痛,而仇猜若此哉?不過謂先生才耳。先生才而用,則諸番徒悉不得用;諸番徒不用,則佌佌薉敕薉敕者率枕籍就死。故其極費如此也。
以予所見,則先生才悉歸於道。先生為文章韻事,包燕納許,搖筆傾世,而未嘗以是自詡。一也。先生與人交,無大小先造車肅客,不憚寒暑。見一善事及閭巷微蹟,輒手記詠言恐忘。二也。徑草蕭然,木瓜不入,賓歸如水,竿牘不出。三也。儀觀如神明
公元1603年
,而不作貴客,不作介色,謝諸紛喜。四也。自宗族閭里嘗負我者率德報之,未嘗頌誅一事。五也。天下才人率以是五者傾敗,而先生無有。顧以才詘,何也?予從其長君宗典見癸卯歲發願文,謂之五律:一曰十不忘,一曰三勿起,一曰六勿言,一曰五恥,一曰三長,率蚤悟合脩,權借蔥嶺,實歸洙泗,蓋與湛持公株葉及之。
公元1636年
丙子五月,示微疾,端坐奠楹;湛持公實紀其事。不十餘日,湛持公亦去。陶陶永夕,是之謂矣。蓋自公逝面岸谷屢遷,殺有甚於曩時者。嗚呼!公生己卯,卒丙子,享年五十有八。元配馮宜人,繼王宜人。子二:長宗典,國子生;次宗昌,縣學生。蕃衍子姓,備家乘中。
且葬,為之銘曰:一言幾道貴於玉。積玉盈腰安所支?千言幾道貴於穀。積穀如山安所貽?清閟之堂天爰立,額璧眉奎南斗入。絳趺之館天旁求,驂軻服孔連春秋。天之相人文行耳。人之相天何異是?上帝精微達相理,現前大麓納芥子,諸種種色已如此。不朽之言但皮裏,玉書萬年託石史。
(--以上見原書卷二十五。)
施忠介公墓誌
公元1644年
崇禎甲申之難,諸君子負氣節,砥名誼,無不死者,而浙東為多(張福永曰:甲申
之難,浙人之以死殉君者七人。上虞則有倪尚書元璐,烏程則有淩大理義渠,海鹽則有吳給諫麟徵,鄞縣則有陳御史良謨,新昌則有俞御史志虞,山陰則有公與周太史鳳翔。何兩浙之多忠臣也!今浙人建七忠祠於吳山之麓尸祝之,請黃子為之碑)。浙東故多君子,而四明施公治吾漳,其聲跡獨著,漳人聞國難,則悲愴相告曰:『宗社則有事,施使君其死矣』!已而果然,信其教也!公死時猶在東長安門。開先帝遐升,拊膺慟哭,冠帶伏闕,題其几曰:『媿無半策匡時難,惟有微軀報主恩』。遂投繯死。僕遽解之,少甦,厲聲曰:『若安知大義』?更進毒酒,頃之,九竅血裂而逝。嗚呼!
方公之在銀臺,坐予株連罷去(洪思曰:黃子在詔獄時,公駁涂仲吉救黃子疏曰:『寬以俟之』。仲吉疏又上,公又駁曰:『存此議論』。仲吉疏又上,公語之曰:『吾與石齋先生交最厚,故不欲以過激僨事。若奈何欲速之』?仲吉復一疏,上言公『亦未嘗以臣言為謬,不過畏罪患失,遂阻千秋之論,撓忠義之心,壅聖代闢門上典。然臣頭可斷,臣疏不可抑也』!公乃二疏俱上。烈帝怒公不即糾參,且謂『寬以俟之,存此議論』,是何臆見也。仲吉乃廷杖一百,下詔獄。公亦以是罷去)。及再曰,轉南通政。陛辭疏四大事,深切時政,當上意。已出都三日,遣中使召還。上面諭曰:『南京無事,留此為朕任諸要務』。因賜酒慰勞之。直少司寇及大司農,不下,明春擢副憲。公自以特立,承主知,無所圖報,又寇警已迫,樞密杜門匿床下,宰相團罏而取錢,度必死
。遂先一月遺書辭家人曰:『吾身業已許國,脫不虞,不必哀苦』。及賊至,屢促張司馬厲兵固守,飛檄召外援,至動色叱罵而去。亡何,遂有三月十九日之事。嗚呼!張巡、雷萬春異人者乎,廈傾無所用一木為!
猶憶公之治吾漳也,五百里內蔀伏情弊無所不悉,又能知其里貫姓名。每有盜發,輒曰此必某也,著某捕之立至,無有盭者。治郡五年,為監司三年,諸貪墨之吏率解綬去。無賴子弟扞文網者,輒付之法,無敢怨者。方李崎亂時,躪濱海幾遍,援往例請就撫。公力持不可,與鄒中丞璉悉力定之,海外以安。及劉香披猖,鄭帥幾為卻步,公縶其母,錄其徒眾,誘之海隅,卒授首焉。凡為漳築關城鎮城三兩處,皆不費庫錢,民樂趨之,應時而具。余嘗謂公,以公才任督撫一、二年,可使盜賊駭散,邊圉不驚。公因以病咯咯不樂外任也,已卯從福建方伯入為光祿卿。振窳剔蠹,革中官占役者所有以數萬計。會上供米浥蛀,請蹔折白糧以佐司農。中官訾其徇情,議奪糈,顧終不能違也。
初,公在工部時,魏璫正熾,以燄驅諸曹就己,無免者。有詔委公拆北堂,剋日完工,計當以侵損為罪。忽狂飆起,北堂盡落,公得脫。然時督琉璃、黑窯二廠馬璫趨作獸吻,欲依嘉靖時舊式。公苦無所得。夢神告以南方數百步沙土中備有之。晨起發地,果然。於是稍遷屯田司郎中。而涂文輔以中官監督二部,公恥為之屈,乃請降俸領漳去。嗚呼!公不死於璫而死於賊,不死於殉名誼而死於殉社稷。昔之殉誼嶢嶢皦皦者,今
皆得指之為奸邪門戶,而公巋然獨以千古不死名!
予至會稽弔諸賢者,聞其內行孝友甚敦至。嘗買一婢,入門問其姓,乃同邑侍御任雲門之女孫,幼賣於史氏。公為泫然曰:『青蓮有女,以異鄉流落。吾安可以此辱先達之裔乎』?遂具衣冠告祖廟,命為次女,擇婿嫁焉(洪思曰:今名臣言行錄謂公勇於為義。一日,見婢掃於廳事,至東隅,凝視擁篲而泣。公見而問之。婢曰:『此吾先人任御史之宅也。吾兒時曾墜環於此,不覺悽愴耳』。公即分其嫁女之資,擇士人而歸之。惜未及告廟命為女一事之佳)。與魯庶常太偕同年。庶常卒於邸,子伶仃甚,遂以女字之。此其人即不死社稷,足風百世,而又死社稷,故其顛末與文成、忠肅爭烈也(張福永曰:王文成公守仁,餘姚人;于忠肅公謙,錢塘人。王、于皆浙人耳,似未易與公死社稷爭烈也)。
公元1619年
公諱邦曜,字爾弢,號四明。萬曆己未進士。生於乙酉,繞甲始周。元配虞,贈淑人。繼金,累封淑人。子欽,邑諸生,金出。公之先,明興有高祖信為漳平令,再傳為雲龍公,是生承雲公,皆以公貴封參議大中大夫。
公元1645年
弘光元年,已得請贈諡,卹典有加,且葬矣,為之銘曰:四明嶽嶽,蹈古砭俗。遇煩能斷,當軌不辱。治郡之才,逾於趙張。使總雄職,厥有紀綱。初懷慍悄,終則無悶。天傾難支,驥老益奮。唾司馬面,挑中貴手,恨不秉鉞,削此亂醜。垂言蓋棺,風雷
生哀。嗚呼萬年,其誰不懷!
左忠毅公墓誌
(洪思曰:制科之士唯知作官,何知國家有婦寺。崔呈秀輩方幸國家有婦寺,則官易為也。五虎五彪幾亡人國。傾危如熹宗間,非有楊、左合二人之心血,合二人之聲名,復合高、魏、周、繆諸人稍稍與之爭,而國幾頓矣。故倪文正公云:『當昌、啟之世偁楊左,猶漢曰李杜也』。)
夫持危定傾之士,併其心血與天地爭勝,驟不能勝天地,而天地亦卒不違之。昌、啟之際,國家遭於大阨。光宗臨御未逾月,龍軒猝變,中外旁皇。諸閣老竭力,常恐不支。左右顧重,惟二臺省。二臺省者,楊給事公璉及左御史公光斗也。二公定危疑,植大義,聲名相峙。而左公又以屯田、學政特聞。
公元1620年
方庚申八月紅丸禍起,楊公以與顧命,每事商公,公恆造膝,未嘗不慷慨流涕也。諸老闇大體,以婦寺名愛新主,未宅宗,而李選侍趣大封,據乾清宮,聲言垂簾決事。上居慈慶,從乾清取本。中外沉沉,視二臺省發揮。公見事獨早,持語甚厲。每云:『上年十六,不宜託婦寺之手』。內寺時時謂必仗公。及諸臣疏請移宮,中使橫馳索左御史,謂左御史主使。公立下,簡殘付楊公曰:『斗命盡於此。選侍不出乾清宮,斗亦不立螭頭之下』!蓋後二日始移居別殿。而諸造逼脅陰射者日益聞,賴上持聖母隙,
語未變也。
公元1627年
又數年,乳母客氏寖用事。群小伏其門,鼓魏忠賢與對食甚歡,漸關朝廷事。公歎曰:『此禍成,倍於他日矣』!於時南樂始柄,諸老先後罷去。公為僉院,與德憲高忠憲公、掌科魏忠節公(張福永曰:謂高存之攀龍、魏孔時大中也。忠節一作忠介,非是)歡。南樂偶失儀,魏公繩之急。而崔呈秀適回道,公與高公核其貪。呈秀窘甚,竄身於璫,璫燄遂不可撲。方楊公暴魏璫二十四大罪時,璫意微創也。群小為畫策曰:『去是數人者,萬歲矣』。於是卿寺有名目者跡盡削。而公論南樂及三十二斬罪,持不下(洪思曰:今名臣言行錄言:楊忠烈二十四大罪之疏上,公亦草三十二斬罪之疏繼之,未上而謀泄,即矯旨削奪歸。頗與此異,何也)。居數日,有旨削奪。公持襆被,策蹇出國門。群小遣邏者露索見公,蕭然竟阻也。而移宮之禍於是並發,謂移宮謀出王安,諸臣藉王安攻魏氏無當,乃摭一中翰引交通律斃之,矯旨逮諸臣,而楊公及公為首。公引楊椒山及滂母事別二尊人,從容告諸子弟曰:『幸讀書,勉為善,勿以我為戒』。諸鄉里倪旄奔走號慟,或數百里外謝不絕,至黃河乃反。既下檻車,抵詔獄,勒贓二萬,敕所在繫家屬比追。而公與楊公已同斃鍛鍊之下,時丁卯七月也。嗚呼天乎!太祖高皇帝手滌日月,有大功於天地,其謨訓嚴肅,度百世非婦寺所能亂。有亂之者,不數載隮隕。然既二百五十餘年,天地假寐。太祖以其靈爽驅策二公,奮擲謈(洪思曰:謈一作
暴,非。謈音庖,呼冤聲也)呼,以寐天地。有寤天地者,太祖不惜以其聲名袞耀百世,而公與楊公是矣。
公元1607年
公之先有左難當者,為唐帥封王,廟食於涇。明興,徙於桐,世有隱德。至公,乃以丁未成進士,起家中翰。癸丑,擬授西臺;己未,命乃下。巡中城,捕治諸銓胥假印貿官者,銓竇為清。既領屯差,上三因十四議,以為屯之廢在不力田,不力田在不知水利,不知水利在不知勸相之方,請以屯田一事另舉核。又言募民墾田,數挾勢不能久,宜倣漢力田科,使州郡以田為殿最,且使人自為屯,立屯學,補屯博士弟子。江南富商子弟願墾田青其衿者,擇便自效。方是時,諸璫有矰東朝令旨索嘉靖時絕莊頂償者,公正辭拒之,璫弭耳去,東朝亦不得怒也。既改理學政。北人視學猶視田,食者不力。公以興屯視興學,不力則不食之也。凡閱卷,自火達夜。或謂其己煩,公愀然曰:『吾嘗食報於此矣,誼不以鹵莽芸人,且使吾子弟於此邁種也』。蓋自公之理學政,而北人興學猶南人之興田。又以其暇日闢射圃,親課射。請開武學,布經武淵源於學宮。故十數年鄉會教射及小學盛行,皆自公發之。鄒吉水(張福永曰:謂鄒忠介也,名元標,吉水人,為御史,以論張居正奪情,廷杖謫戍)嘗言:『三十年前,京輔不識稻,比來薦草西地,左滄嶼之力也』。
公元1541年
某嘗過京東諸州縣,問長史及諸弟子:『二十年來,督學誰廉能者』?皆曰:『左
公』。左公不受薦、不受謝,薦亦不薦受謝者。左公卒以是廉能死,而群小猶欲追謝薦之贓。夫當漢神爵、甘露間,道稱極盛,趙廣漢、韓延壽為京兆,去天子尺五,治皆犁然,當於人心。一旦坐畫旛幟龍蛇,與丞相攻訐,伏歐刀輦轂之下,無敢為白者,是猶曰奮激使然。左公謙約,以冰櫱自治,輦轂之下尸而祝之,卒不能以尸祝勝皋訿。嗚呼!豈非天乎?
公與諸公歿不數月而烈皇出。魏璫父子凌遲死,諸彪虎各正法誅。楊忠烈、周忠介、魏忠節、高忠憲俱贈卹予諡,而公與周起元、繆昌期、周宗建、李應昇、黃尊素、顧大章、袁化中等各贈官議諡有差。又十餘年,而公易名之議始定(洪思曰:公先止得贈太子少保,廕一子。□□初,始諡忠毅)。故天人爭勝之會,雖聖人不能自持也。其勢決者與之挺白,其綴長者與之遲久。挺白之與遲久,天若睨視之以得其□,則群天下俊傑無所用其智力,故謂群小能操鉤繩掣人於先,曳人於後,則亦與群小之過也。
公諱光斗,字共之,別號滄嶼,眾稱浮丘先生。其事親孝,處兄弟友,律身嚴,教人以寬,在鄉黨無間。歿年五十有一。既得祭葬,逾十載,天下能言之士多為之銘者。而御史三山公又命予銘之。為之銘曰:干鏌貴斷,岱華貴峻,非為德報,亦植厥性。斬此蛟蛇,射彼虎兕,匪為命故,不敢逃死。千鈞之轉,僑於跗石。支不壞者,其血豈碧?膺滂絀後,固喬艱步。豈若否傾,遂逢泰主?湛漢之波,溉彼淵壑。日月飛湧,以照
璠玉。白爵黃芝,隕星射昴。匪獨關西,僶彼大鳥。直道之彰,以鼎以鐘。子子臣臣,錫類安窮。
馬忠簡公墓誌
(洪思曰:在魏客時,漳上之有周馬,猶吳下之有魏周也。人謂魏忠節之死也,周忠介以女妻其孫而亦死,周忠惠之死也,馬忠簡以女妻其子而猶得不死,人咸以為異。吁!長者也夫!故天子憐其朴忠。忠簡一疏,婦寺皆怒。言六不便,直於忠惠。而忠惠之死也,死於道學;忠簡之不死也,不死於長者。凡群小之怒道學,甚於怒長者。此黃子為周馬二公銘墓意也。)
劬思馬先生者,具至性,抱痛明發。自西臺登三事,常衣布素,茹淡以志所思。視其人椎樸長者也,然遇國大政,眾唲嚅不敢出口,輒明白擔荷不辭。方萬曆末載,□□遼瀋,甫窺河西,經撫交捽不力,並驅入關,時論久未定。公在臺主讞,奮筆曰:『為邊臣聞寇至,無逃有死。經撫俱喪地躲身,又何短長乎』?天啟中年,璫魏始煽,保客有睢薉鳥(洪思曰:謂逆璫魏忠賢與保姆客氏也。時客氏已稱奉聖夫人矣),乍出宮內旨趣之,甚悲慕。廷臣疏上,輒切責詆欺。公因言:『祖宗家法,親王長輒就封,太子冊立後居東宮,家人之間,至為嚴肅。今客氏一保姆,長居禁地,壞家法,不便一。宸居宥密慎閑防,永巷之人得恣意出入,不便二。且女德難終,婦愛不極,既乖貫魚小星之序
公元1621年
,可無履霜堅冰之虞,不便三。又有權璫操其線索,涓涓不已,將成江河,不便四。出入非時,外廷必爭,爭必激,激必遂。以保姆逐言官,累聖德,不便五。事關國體,責在輔臣。輔臣不主持則貽譏青史,主持不得則天下以保姆重於輔臣,不便六』。於時朝廷春秋鼎盛,而內旨數稱沖主。公又言:『陛下天縱,批答若流。在宥以來,視漢昭辨詐時又數年矣,安可自命沖幼以詆欺責臣下乎』?疏上,璫怒甚,將予杖,福唐(張福永曰:謂葉文忠公向高也。公福唐人,時為東閣大學士。言雖不用,猶敢言)時猶在閣,力爭之,得奪俸一年。上以公朴忠,與視屯馬。事竣,得督學北畿。公之督學與視屯馬,皆踵左浮丘(洪思曰:謂左忠毅公光斗也。公號浮丘。時與楊漣共主三案者。一時海內稱楊左),故與浮丘交甚驩,損益無間也。而趙高邑為太宰,公布文於學宮。會高邑有所去取,逢群怒。浮丘攻魏璫猘四發,天下岌岌莫必朝夕。公得以例轉浙江參政歸。於時璫燄將遂焚鼎,海內名賢,羅識盡矣。吾鄉周仲先(張福永曰:謂周忠惠公起元也。公字仲先,忠簡素與之善,以其女妻其子彥基,自謂宜有緹騎之至也)已逮斃。公未任時,嘗夢值一綽版,書西臺法從名,與仲先相亞也。及仲先歾,羅識者未已。裒輯要典,得公所議三案事居多。緹騎且出,公餐寢如常時。謂所親曰:『即不測,命耳,無負諸君子』!
居亡何,今上龍興,諸黨殛死。公用屢薦,起南大理丞,擢左通政。會墜馬折肱,
屢乞休,不允。乃改南京太常寺卿,尋進督儲戶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公之督儲也,建德鄭公(洪思曰:謂戶部尚書鄭玄岳也,名三俊,建德人)時為大司農,相與切劘,進於道德。遇逋胥逃弁,但勸之輸納,勿以涓埃蜀於請託。受事年餘,所完額至十餘萬。鄭公常歎曰:『賢者不可測。馬劬思乃清辨如此』!既進右都御史,掌南都察院事。以祝釐行給三品誥命祖父母如前官。聞賊陷和州、含山,兼程歸,與諸卿議防守甚設。又頒保甲書,勸富戶積穀,請諸宗勳宦各蠲助萃備。於是留都晏然,反側子不作,公之力也。事平,米價翔貴,諸積穀者翹其直,民亦不饑。咸神明頌公。而公已病困幾潰。在床簀間,聞司城關說盛行,猶口作教,呼吏書之,令勿以請託敗公事。歾之日,旁無媵侍,家僮數人,行笥蕭然。訃聞,上予祭葬,贈太子少保。
公元1610年
公諱鳴起,字伯龍,萬曆庚戌進士。五世祖環為左史,守普安州有聲。環再世應宿。應宿生性、愷,是為兩贈公。黃大母、林大母俱贈淑人。公十齡而孤,撫於大母。庚子舉於鄉,十載乃成進士。為浮梁令,調新建,兩邑之民誦之如慈母。公每入長安,必取道江右。江右父老必數十里迎勞,曰:『是吾之桐鄉也』。公生隆慶辛未,至崇禎丙子以盡瘁卒於官,享年六十有六。上遣國子監博士魯鑑諭葬。己卯春,聞兆於漳之江東浦西之南。至癸未秋乃克葬,諭祭二壇。
為之銘曰:觺觺法從,天所旌兮。峨峨碩言,為世經兮。上從列宿扶華甍兮,下與
貞夫游九京兮。金鏡不蝕,金令名兮。龍章煌煌,開茲塋兮。
涂納言墓誌
(張福永曰:蓋涂德公之親,初從高、顧為東林講學之游,後乃忤璫引疾歸。今以德公之名動天下,益重涂銀臺一榛矣,不待是銘也。)
所貴秦者謂其立照也,秦不立照則無為貴秦矣。所貴吳鉤者謂其立斷也,吳鉤不立斷則無為貴吳鉤矣。吾鄉固多長者,予鈍且陋,寡所從游,然猶及見納言涂公。公自銓曹歸,予初登賢書,入謁揖,袖中鏘然有鑰匙聲,公目攝久之,汗出。及予在詞林,公從留都召入為光祿丞,率爾問公今高賢鱗集,學行淳備可為師表者。公直視久,微笑曰:『學自擇師,何必問人』?予媿甚,歸而浮沈。時鄒南皋、馮少墟、趙儕鶴(洪思曰:謂鄒忠介元標、馮恭定從吾、趙忠毅南星也)諸老宿皆在都下,顧名位尊,自以珥筆不敢從諸公游。居亡何,公引疾先出都,諸老次第謫去。予亦乞歸養,得候公於里門。值緹騎出逮周仲先(洪思曰:謂周忠惠起元也,最與璫忤,竟與周忠介順昌死詔獄中),閭巷老醵錢聚香,嗷嗷乞緹帥寬假道路。公顰蹙曰:『是奚為!為虎銜負,寧有完理?從朱雲之言,何遽癡乎』?歸謂諸郎曰:『吾即不測,一衣帶水從汨羅,毋為嘈嘈也』。予觀世所謂學士膽決明雋無有如公者矣。
公元1611年
公初仕金壇,與顧奉常(洪思曰:謂顧涇陽憲成也,與高忠憲講學東林書院,一時海內諸君子多從之,東林之名蓋起於此)游,為東林書院主,故時論詆訶東林亦首及公。公又自以精敏,洞於人倫之鑑,所可否重於阿袞。塗負之豕望影而唏。方從束鹿奏最,入改為吏曹,群小已仄目視之。及辛亥計發,王關西謝事,錢、金鼓舌,姚給事宗文附和錢、金併力於公,以公為道學黨人。黨人之目從此始。故事:銓曹被人言輒杜門束裝。公謂三年以來,造黨空國,兆已發,不可不辨。乃為三疏,直剖宣城所指蹤諸奸狀。疏入留中。讀者疏者至為手顫。先是二年,趙儕鶴主察,黜權要戚屬,為御史道隆所訐,亦已疏辨。於是再見。故公於趙公先後稱相知。
天啟之初,趙公秉銓,起公為考功,銳意澄序。而王永光為南總憲,好惡動相左。總憲欲去南臺李希孔、王允成及儀曹王象春,公大聲曰:『考功奉天子威靈弊群吏,事權非輕,名義至重,若黨邪陷正,二祖列宗實式臨之』!王總憲亦心憾公。而所黜吏石三畏、何早輩皆夤緣潛京師,走璫門,弄其心手。公時已召為大理丞,轉左通政。或謂公曰:『吾道將泰。自古來連茹之盛未有如今日』。公愀然曰:『久旱驟霖,無霢霂之勢,吾虞其竭矣』。既而高總憲(洪思曰:謂高忠憲攀龍也,後死於璫。緹騎至,即拜表自沉園池中)彈霍維華,霍亦竄身於璫,與諸失職之徒謀翻燄。趙太宰尋以破格為失職者所摭,公決意引病去。不一年而緹騎四出,銀璫相望。故天下之膽決明雋未有如公者
也。公竟以是見絀於天下,病鬱鬱不起。
居閒常問公:『鄒南皋稱黑白不欲太分明,為言路指摘,此云何』?公曰:『此自宋人雅語耳。論者自詆韓魏公,於南皋何涉』?予歸取名臣錄閱之,果然。公於書無不窺,而要留意於經世之大。至於鑑別事物,立照立斷,其天性云。
公元1642年
有子五人。長伯案,負奇才,登壬午賢書。次仲吉,太學生,余始識之北司(洪思曰:此德公也,名仲吉,字幼安,今海內但稱曰德公云,蓋小字也。德公少負氣,善讀史,喜論時事得失,敢以天下名教為己任。黃子教於漳上時,猶未常在門也。既被逮,至淮上,德公方與江右彭達生來見,欲送子至淮揚,子以為不可,力辭焉,時猶未深識德公也,各揮涕別去。廷杖後,贊易象,在北寺。而德公已自走二千里,上書,請一死以明子之至清、至勤、真忠、真孝。於上前廷杖一百,死而復生,十指拷掠,斷而復續。同羈北寺,始北面受易象、孝經,學極苦。子亦自是始深識德公焉,曰:『予始識之北司,傷相知之晚也』)。
公元1604年
公生於萬曆甲戍,成甲辰進士,以崇禎甲戌逝,享年六十。先配林,贈宜人。繼張,封宜人。將以崇禎癸未十有二月合葬於白塘山,為之銘曰:吾聞詩書,皆好正直,譬之繩準,以為物則。誰謂天求,而抗不克?鑄象於鼎,異類所怪,以劍試石,鉛削所駭。誰謂道業,朝拱乃大?見爾諸昆,球琳琅玕,呼雷開冰,拔地出山。安知岱華,亦棲
是間。
閃太史墓誌
(洪思曰:蓋雲南閃約也。子因姚文毅公曾識之京師,偉人也。後子為秩宗,將詣禹陵,行矣,適其弟侗萬里來乞銘。)
公元1647年
巨澤長松,龍蛇與游,豈不然乎?先是二十年,人才未雕,豐碩之彥,有吳門姚孟長、滇有閃仲畏,皆七尺白皙,眉鬚如畫。每出入館閣,下馬過闕門,行者屬目。亦寖為上所知。方是時,仲畏籍甚,幾與仲長峙。仲畏之學出於孟長。孟長老華,至四十乃酬。仲畏翩然,二十有八濟滇池,言行脩整,舉止見致,雖孟長自謂不如也。
公元1626年
天啟丙寅,諸賢罹於矰繳,公折五鹿,不須其角。丁卯為史官,遽削籍去。或以為是孟長門人,剪厥羽翼,然而公固自鴻也。公跨小馬出都城,棲遲吳越,恆慮叵測,為保山公憂。亡何而日月再旦,公起簡討,脩熹宗實錄。玄黃之議,藉以底定。己巳冬,□入內地,環出城下。諸朝紳分地守關。公守宣武門,捐助庀械給騎士,晨夕行風雪中。時吏部公亦就養在邸中,每以大義勸公棘王事,不得內顧。公誦鴇羽,為之涕下。居兩月,敵退解嚴,公父子相賀,悲喜動行路。明年為福建主考,時相方綜覈字義鄉物,至寡免者,公獨以舂容得盡其聲。是年,公季弟侗亦領解雲南來京師,見者擬之雙璧。
公元1635年
既念吏部公年暫高,雅尚山水,每想天台、雁蕩,將撰杖履共游目,乃以冊使桂藩之暇,偕季弟侗奉吏部公登赤城,度石梁,過雲巖觀瀑,與諸子姓屬和,吟嘯而歸,蓋自江左諸賢奧會玄暢,未有盛於此者也。乙亥還朝為宮坊,充日講官,遇所敷陳大政,持之不動,引經微中,天子嘗為心巽焉。丙子,典試北畿。時相又欲以微文構罪,飲章已發。公具角素入直,上顧之問狀。乃立諭章服供事。而忌者益至。卒以值吏部公艱歸。上為諭祭賜表裏乘傳,禮顧甚渥。又數年,東崖、括蒼俱已柄用,思玉鉉之託無如公者。壬午,由庶子為少詹事,遺檄敦趨。時□躪齊魯,寇陷大梁,楚豫皆潰。公睠松楸,未出山。天子問輔臣誰可參與樞密者,僉以倪公元璐及公名對。時公猶未就道,乃先用倪公(洪思曰:時烈皇遂以倪公為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而公已先一月卒於家。又二年而倪公殉社稷。蓋公死孝,倪公死忠。
予與公游不甚狎,間見其家庭所游詠,心坐其旁,太和薰風也。及聆其季弟侗道不私之談,以為君子以道,自私則君子過也。又以為朝廷苦無財,不如遂罷一切,與民休息。愛其語,似其昆兄弟平昔之所講求者豫矣。今天下既益幣,欲為休息無期。安得公垂紳委佩而治之?
公元1685年
公諱儼,崇禎乙丑進士,享年四十有五。配鄭。子二。公家世金陵,徙滇之保山,八世而為吏部公。今上中興,優禮詞臣,季弟侗來為公請祭葬,因貽之銘曰:天地將摧
玉山頹,雨霰將集鶴鳴哀,精靈上下風雲迴,要汝伯夷歌康哉。霓佩冠無乃來,汝子汝弟清人懷,碧雞金馬辭崔巍。
張枕公墓誌
(洪思曰:人謂枕公之學蓋得之白雲庫,以其頗有問業焉。今銘墓亦不言問業,何也?涂德公云:時枕公雅自比黃次公,擬必受易象正乃去。)
公元1641年
張枕公初名宿,既慕管寧為人,更名幼安,東昌大司馬之子也。崇禎時,公為司空,失中貴歡,以城簾事被讒下請室。枕公時為孝廉,寒月藉草臥柄人門哀請。不可得,迺上疏曰:『臣父鳳翔立官孤苦,晨夕在公,不遑寢食。去冬,□薄都城,臣父拮据應備鎗砲矢石一百九十餘萬。兩次退□,未有失。又所節貯工部錢糧,存積至三十餘萬。倉卒取辦,皆出於此。臣父被逮之日,猶餘十萬五千,協樞累疏,俱在御前。獨以縣簾工作不中度,久困囹圄,徂秋涉冬,染病沉篤。臣父今年五十有四,頭鬚盡白,臣恐猝然不測,即臣母子齎志長隨,無裨聖化。竊念臣父陛下之臣也,臣登賢書,亦陛下之臣也。臣身即為父身,父罪即為臣罪。臣願長繫,先伏斧鑕,令臣父得睹天日,臣死無愧』。及司空赴漳關,枕公與俱。甲戌,將試南宮,意不欲往。司空曰:『爾不出,人毋以我為懟乎』?既出,遂得雋。
方是時,烏程(洪思曰:謂溫體仁也。體仁,烏程人,時當國七年矣)當國,枕公謁選宜得令,或要之苕中,枕公不可,遂得威令。威小縣,又在三輔間,豪右相藉為治。枕公下車,搜剔諸要害,為救窮民。書三四上,當道心動,皆著為法。嘗攝曲周、邯鄲二縣令,去皆思之。三年政成,猝值□至,諸名城多破者,威小又固,得不破,□掠關廊去,破清河。清河人亦謂威破也,寖聞上。而韓城(洪思曰:謂薛國觀也。國觀,韓城人。體仁當國十年,舉朝攻之無虛日,乃薦國觀自代,引疾去。國觀當國三年而敗,乃削籍賜死)適當國,以司空故,遂逮枕公。辛巳之秋,余晤枕公於西庫(鄭玫曰:子以庚辰五月被逮,八月廷杖。在西庫不數日,又以涂仲吉之疏徵詣北寺。入冬,復移西庫,故辛巳之秋見枕公時復在西庫也。今石秋子所述黃子講問,有枕公問易象、問孝經二則,皆在西庫中),怡怡然君子也。在西庫中楗戶讀書摹帖如平時。久之,得折贖歸。
公元1644年
時寇攘已遍都邑,人才如刈薤,數衰蕙萎矣,輒歎無薤也。乃趣司空為大司馬,尋又輒議罪。甲申三月,議城旦上,枕公悲惋不自勝,移疾出東安,大司馬與俱,慟哭歎曰:『賊勢如此,將奈何』!枕公曰:『大廈已壞,不可復支。兒即死,大人努力起佐天子耳』。大司馬去十有七日而都城陷,八日而枕公卒,得含殮於東安之甄家莊。
人嘗言張東平長者也,坐不窺簾。夫當東平唱義時,呷血升壇,諸侯揮涕,此豈簾
內長者之所能為乎?人皆言枕公敦實,豈弟如顧榮,鄧攸之倫。余觀其氣誼卓然,死生出處皆不謀而中於道。余聞之大司馬曰:『吾兒蓋得之學問云。兒居平書蹟追摹鍾王,下至虞褚,凡十數家,俱臻閫奧。所手為易象濂洛圖書凡十數卷,皆坐臥與俱』。余得而觀之,良然。司空又云:『兒嘗言人生無官可作,上也;有官不作,次也。中年雅尚不出,與內子自為師友。兒婦姚又有令德懿行,著於姻族,兒字之曰柔子。姚沒而兒乃以文行獨聞』。夫亦藉天作之助乎?
枕公四子。長翕之,襲錦衣。次含之,即所謂石閭君,余誌其墓。次弇之。次鞈之。孫三人。姚安人先葬於龍原。枕公未克葬而舉家南遷。大司馬每北望歎曰:『吾不廓清中原,誰為誌兒墓者』?
余乃起為之銘曰:孝不違君,獻大廷只。忠不違親,慎乃疆只。七日殞軀,從帝旁只。魂將南行,體北征只。翱翼二祖,匡兩京只。天運迴環,終永藏只。石馬不如,玉管長只。與鳳和鳴,蜚故鄉只。白雲英英,來子房只。毋為龍血,傷玄黃只。
(--以上見原書卷二十六。)
倪文正公墓誌
主臣之際,難言之矣。螮蝀揚輝,曦輪不光,不見才則難為主,見才則難為友,固
有聖主賢臣共集一堂,殺身赴之而卒無濟於喜起之事。當崇禎時,天子甚聖,顧天下臣子無一足使者,熟視在廷,猶挹心於倪先生。即倪先生亦自謂聖主知臣,臣即死猶一當以報聖天子,而熒惑乘之,載揚載止,便聖天子不知所以用,倪先生不知所以副,可悲也!
夫倪先生與余同年,初為講官,值聖主始旦,排雲霧以命岳瀆,其所爭用舍及與焚要典三疏,凜然社稷之烈也。稍遷為司成,定齒胄禮,命諸子侯入學,所造士甚盛。天下求文字筆楮,得其雲絮,如貧子之拜金璧。即使倪先生不至九卿,終老詞林,其聲譽表見倍於鼎足。而天子固已恆念先生不衰。先生家居既五六年,事太夫人晨夕盡歡。鄉里待舉火者,就若慈歲。不復談朝紳間事。又見余抱足屢蹈湯火,以為破胎之國,鳳可不至也。
公元1642年
壬午八月,敵取八城,將攻關。河決開封,賊出河北,取覃、懷、彰、衛。當事者謂公不出,空有千將名,不如畀之盤錯。且使天子以為可使也,一日詔下,起公為右司馬。公以太夫人年高,辭不就。有詔敦趨。適敵大至,破河間、臨清,循兗、濟,諸城無不下者。公乃長跪告太夫人曰:『自瓊州公以來,再世食祿。今天子有急,奈何』?太夫人裂所衣襦示之曰:『為爾旃也,豈曰無衣』!公乃毀家,召募得數十人。季弟瓚率家徒佐之,可數百。趨淮上,問淮使者覓鹽徒為助,無有應者。公歎曰:『吾即不破
□,朝夕必達京師,不以□獨遺君父』。乃身帥數百騎,持滿夾趨,銜險出濟者十餘日,達京師。天子聞之,甚喜曰:『固知是吾倪講官也』!即日召見,問所以滅□御寇者。公為陳情形先後之數甚備。上為嘉納。於是中外喁喁,思公爰立,朝夕有以自著,必不憒憒如舊時。宜興亦慚甚,自請督師。亡何,情見敗去。而井研謀首席甚急,以賄□中宜興。慮公一日至密勿形已,乃告上曰:『天下不治,由兵農不合。今廷臣可任者惟倪元璐、馮元耳。來元璐為大司農,元為大司馬,彼此參合,不日可治。上心然之,即日命公為戶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與馮公分勞共治。公以浙人例不為戶部固辭,不許。因召公至中左門,謂曰:『朕知卿久矣。卿志性不猷,非諸臣等。凡見卿奏議,無不井井有條。勉為朕任勞』。又曰:『古帝王致治不過數人,周四友,漢三傑,即國初劉、宋輩亦不過一、二人耳。朕專倚卿,可坐致太平』。公念太平非司農可致,辭久之,上不許。因問『卿何以佐朕者』?公曰:『必使臣當有三做。一實做:戶兵部合算,先準餉以權兵,因準兵以權餉。一大做:求民間大利大害,一舉興除,勿以小小生節報數。一正做:以仁義為根本,禮智為權衡。苟政有厲民者,臣必為民請命』。奏未已,上歎曰:『卿真有學問之言,深裨治道』。公乃叩首謝受事。退就馮公商互稽之籍。先定簿正,次定部差。簿正定而詭託者無蠹,部差定而賄競之路絕。既乃請以餉即兼職,方得以察鎮諸將士。時郡邑殘破,蠲免多,外解不時至。公曉夜持籌,漏三十下,繞床不
休。因酌里道以給兵食,馳書告督撫,使自生節以佐司農之不逮,日數百函,纖悉備至。故終公在部,士無譁者。而當宁營營,苦不富疆,砂楮幣之說日聒於御。公數爭之,未得也。柄臣又以是困苦公。公歎曰:『若使傅說化為膠鬲,夷吾化為桑孔,則吾能就東海老耳』。
始西人湯若望挾奇巧,以開採進,公面折之。內璫陰主,以為無害。公乃具疏曰:『古稱鑄山埒於煮海,原其利害,實相徑庭煮海。其說有六。海浥而已,山須開鑿勞費,一也。民多山居,百年墳墓,千家閭井,共望其氣,钁鉏及之,二也。形勢所在,動傷地脈,三也。自萬曆中年礦使為禍,海內惋痛,今復驛騷,群心易搖,四也。臣觀萬曆會計錄,據其所得,子母出入常不償失。當時進奉,威脅包承,總為民脂,非由地寶,五也。有礦卒必有礦賊。此輩既聚,不可復散,與□寇通,六也。其爭楮幣之說,稍委婉納約。既遣中使從浙直收買桑皮,公乃見蔣晉江告曰:『此事吾不獨力,願與公分之』。蔣公許諾。公乃先疏曰:『凡民間自取桑皮,皆因剪落餘條,於桑無害。今以欽限逼急,朝使威嚴,所司望風,奸徒生事,勢必就桑取皮,先蠶毀棄。此何等時,堪復騷動』?上猶豫久之。蔣公復再疏入,乃輟不行。而噂沓者日益進。通州、谷城受井研旨者謂詞臣不任錢穀,請上撤大司農還講帷。上曰:『倪尚書好官,肯任事;但時勢甚艱,未能速效。即撤,誰代之者』?諸臣結舌。上一日品諸臣至公,笑曰:『計臣卻
好有心,會作文字。且公忠體國,無如計臣者』。而諸臣排之不已。以楮幣、礦砂為太祖、神宗時盛事,鼓舞不倦,行之在人,舍此則計臣坐窮矣。上沉思久之,乃詔計臣元璐著以原官照舊與供講職。公笑曰:『是吾志也』。
公元1644年
甲申二月,經筵講樂只之章,公因敷陳生財大道。上疑其諷切,輒語曰:『今邊餉匱詘,壓欠最多,生眾為疾,作何理會』?公徐奏曰:『皇上聖明,不妨經權互用。臣儒者,只知因民之情,藏富於國耳』。既不懾,亦不引謝。翌日,上御暖閣,召輔臣諭曰:『從來經筵有問難而無詰責。昨日偶爾,朕之過也』。蓋猶憚公云。先時公初在講筵,上方勤政,留意啟沃,每值公直講,必前席傾聽。而烏程、宜興互有掎摭,瑕疵炯然。公於講筵,直箴政府營私忘公。上怒,以手麾書,仰面倚几坐。公抒詞益朗。頃之,上乃稍就案,卒霽容受焉。故前後講臣,如文、陳、黃、李,體備九德,未即先公者也。
公元1628年
公當昌啟之際,躡虎操蛇,得其要害,故群姦弭耳,伏不敢肆。每一疏出,如撞朝鐘,上震廊序。即使彼人讀之,亦相對口塞,不敢出一語。以故天下誦公者難為德,忮公者亦難為害。公凝然獨行,挈日月以走山澤,不逢不若,則崇禎元年三疏,其最著者矣。先帝每得公疏,必黏之屏間,出入顧盼,以為天下偉人。諸臣除憯之無間,則引弘治時華容洪洞以六卿稱外補陽奉之耳。嗚呼!以天子十七載之知不使一詞臣進於咫尺,以五日三召之勤不能從講帷致其功,卒抱日星與虞淵同隕。嗚呼!豈非天乎!史稱陸宣
公元1644年
公為相,其所聽信乃不如其為學士時。崔與之避位智於文天祥,蔡夢鼎去官賢於謝枋得。是皆不然。天下之治亂,主臣之離合,皆有物焉司之。至於安身立命,或席以為胙封,或晨夕以為終古,七尺之根,麗於南極,何可奪也。公當日相亦歿,不相亦歿,顧不以不相歿者使天下悽愴,思所以板蕩之故。且使先帝在天,顧念來者曰:『吾舊講官也。是多謗者,吾乃今知人』!嗚呼!
公元1593年
公諱元璐,字鴻寶,別號園客。生於萬曆癸巳閏十一月十六日辰時,歿從先帝於甲申三月十九日。先數日,公知賊犯闕,勸上出東宮,循康王故事;不德。請以六十金募一士,得五百敢死士可以破圍,召勤王師;亦以為無及。是日聞賊踰城,乃束帶嚮闕,北謝天子,南謝太夫人,四拜畢,索酒入齋,與神對酌,出就廳事,南面受繯。題案云:『南都尚可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遂縊死。頃之,賊至,問公安在,則陳尸於堂矣。各稱忠臣,歎息而去。長子會鼎以奉太夫人家居,不獲親含斂。次子會覃,以拒□□及汙命幾死,賊猶閔公忠,得不死,扶櫬歸。逢新命旌公忠第一,贈特進榮祿大夫太保吏部尚書,諡文正,予祭六壇,有司造葬,建祠京師曰旌忠。其世系甚著,在先瓊州雨田墓誌及家譜中。
為之銘曰:青州文始,春秋著國,南渡相土,上虞是宅。五世乃著,厥有戰克,後秉高尚,文園賁跡,屆於南城,乃領赤社,兩世而顯,忤江陵者,是為公父,守八千石
,以亶大雅,純德所苞,是不一世,崑崙宛委,蓋九萬里。公踐寶岌,以捫綠宇,頡籀捧丹,佚盤伸紙。董賈而下,服就徒李。時吐紅舌,以舐天髓。日輪所經,驪龍失威,惟有聖人,式其山薉奎崎。烏兔媵之,為內外儀。古鞠今通,春秋問答,譬之蒼函,寄靡不合。代言講篇,應本憶草,譬之環漢,緯靡不可。遂包黃姚,以至七朝。華駢實登,鎔為五金,靡所不消。策足立杓,以瞰天地。視古聖賢,如數馬尾。猶有微畏,朝聞夕死。乃遂慨然,扶彼橋山。洗血佩兮,而登紫關。上帝雖蹈,亦領厥報,右顧而咳,左顧而笑。世亦有臣,可謂知道。何必錢鏗,斟彼雉羹?何必徙酖,決踵復還?三子繄材,能讀而書。罵雄譽原,將登父車。何必金吾,乃為業娛?嗚呼如公!不以節著,有其著之,亦獲厥豎。裨顏以文,濟蘇以識,由柴執經,紹壺講德。天壤之間,亦大有人。彈冠振裾,翱翔太清。何必同年,棄笠毀車,寶此區區,如予者乎?
周忠愍公墓誌
蘭香自燒,膏明自焚;豈其然乎?自有三案以來,朝家諸賢,唇焦舌敝。周先生適出都,揚歷外藩,未嘗執杓柄與哆侈角,而三案負絀者必欲殺之,以為是讜論之主。且當二魏時,公從通州入為太僕。未數月,仗鉞開府南中,嘗草疏有所發抒。既曰非吾職,亦焚去。而附二魏者又必殺之,以為是必不與我者。嗚呼!使公行仁義而多冰稜,蹈
忠信而有嶷角,危遜不擇,為玉碌碌,世或比之萇弘、陽處父,則亦已矣;而公固醇然大儒長者。嗚呼!公之行今已著於天下矣,聖天子之旌別寵異亦行且備矣;而後之人恐猶未知公之所以死與世之所以死公者。
公元1645年
公之初為御史也,東林議初起。公疏言東林之學起於楊時。今欲借道學以攻楊時,借楊時以攻顧憲成、羅汝芳皆非是。於是詆道學者愈沸。公自是亦不復言東林也。既罷巡漕,出參粵西,以敦頤所治南安、九淵所治荊門者治粵西,了不知其為御史時。浮沈八、九年,乃備兵通州,召入為太僕。時諸名賢皆在京師,各治職不數往來。鄒總憲南皋創首善書院,每月一再會,以道佐官。兵科朱童蒙特疏糾之。於是攻道學者又起。明年,公為中丞治蘇州,而童蒙先出為屬吏,疑公為己來也。又有所斃漕卒,公將核之。遂潛入都與諸失職者相要和,而黨禍乃發矣。
嗚呼!□□鳥獸之將至也,必先有讒說殄行與聖賢交捽於內,而後異類乘之,蓋自先世如此矣。徐兆魁、姚宗文、劉國縉之徒先詆東林而後□□至,□□至而徐、姚無所居其功。朱童蒙、李魯生、李蕃之徒先詆首善而後魏、崔至,而朱、李無所呈其能。士君子不幸生值其間,不能槁首與申屠同行,又不能掩口勒金人之銘,則其見及宜耳。
公就逮至涿州,家人歸,貽予書曰:『人生如干將莫邪,必有一缺。僕於諸賢中最為駑鈍矣,而禍敗若此。公其慎之』!予念此,未不不揮涕也。然不敢以此輟學問之事
。嗚呼!道之將行也,以長孺之戇、居易之率,不見誅於其主。道之將廢也,以蕭望之之信、王嘉之慎,不能保其身。而榮睫者以咫尺禍蹶,動相笑也。
方公之入為太僕,予已為庶常。無僦租,借一榻從公廳旁臥。公數約予過首善,予數謝不敢也。及孫宗伯至,數談三案事,予亦微有異同。然公不以是謂予不學。予見公之言動居處、飲食進退,過於今之顯貴人有道者多矣,而卒以讒死,死後乃白。夫所謂以身殉道、以道殉身者非乎!
公諱起元,字仲先。三十領解成進士。初為浮梁令,調南昌考選,為巡漕御史。時方德清以中旨起少宰,公特疏駁之。嗣後中旨與三案共鬧,或謂公發蹤。及公在吳門繩顧崑山,崑山與李實比而傾公。然皆不足以殺公。殺公者道學耳。公為道學,以君實、圭自命。所在處有實政,不為世之無非刺者。而又無餕餡巾褲之習。今天子元年與贈廕祭葬,特祠於鄉。鄉里聞之,雨者為之霽,旱者為之雨。櫬歸且葬,以長子彥陞歾,未克葬。又後數年,次子彥基、彥奎乃襄厥事。為之銘曰:夫子以淳兮,不為矛以鐏兮。夫子之莊兮,不艾人以自芳兮。夫子之虛兮,退與道居兮。夫子之寬兮,盤以桓兮。夫子之達兮,勤而不伐兮。夫子之善兮,莫勝說兮。莫之敢攖,日食月兮。袞兮鉞兮,蘭春蕙秋允不竭兮。
(--以上見原書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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