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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漳浦文選附錄二
漳浦黃先生年譜
鄴山弟子莊起儔編
公元1715年
(按先生年譜,自莊氏外,有石秋洪氏本,白麓鄭氏本。洪名思,字浩士,號石秋子,龍溪人。莊,漳浦人,一字子鶴。鄭名亦鄒,字居仲,號白麓,海澄人。康熙五十四年進士,官內閣中書。莊本較詳,且嘗偕先生出師至建陽而歸,尤多目見之事。今以莊氏為定本,而洪氏附之。鄭氏稍略,且最後出,故所採亦略。)
公元1585年
神宗萬曆十三年(乙酉)二月九日,先生生。
先生諱道周,字幼元,一字細遵,學者稱石齋先生。詳稽其曆為月己卯,日庚戌,而時丁丑,命直南斗,次於奎初,實涵象諱之秀。又所生之地在漳郡銅山所之深井,世稱深井黃氏。其地鬱嵂環迴,大浸浩瀚,先生之生,蓋備萃天海之精者也。曾祖侃介公,諱宗德,祖肅毅公,諱思懋,皆以先生貴,宏光中,恩贈俞旨而未及授敕。父青原公,諱嘉卿,初贈文林郎,累贈如先生秩。母陳氏,封孺人,累贈太夫人;貢生陳王教之姊也。妊娠之夕,青原公夢金甲金斧擁神人而至,故先生續騷之詞曰:『始龍夢彼乾精兮,嵌鏐錙其若鎧;走異山骨崒而舕舑兮,旋盤於腑內』。龍為父稱,故先生初字曰螭若也。
公元1589年
十七年(己丑)先生五歲。
公元1591年
入小學,受論語。先生曰:『一、二葉書,孔子止教人讀書,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止教人老實,曾子如何教人省事?問之授者,不能答(洪譜略同)。十九年(辛卯),先生七歲。
公元1592年
青原公以事至會城,置通鑑綱目,躬負以歸,手為點定。先生昕夕研閱,便知忠良邪正之辨,人治王道之大。按丹臺林公(諱茂桂)續騷序云:『七歲讀父書,過目成誦也』(洪譜略同)。二十年(壬辰),先生八歲。
公元1594年
即能為比偶文。顧獨喜挾冊走最高峰,倚松欹石,踽踽忘返。先生雖恂焉髫,然脩敕翹上,冠履濟楚,稍不如意,即棄去,雅不樂與儕俗等夷。故獨從伯兄講業於漁鼓溪之頓坑者凡數年。自經傳子籍,旁及詩賦聲律鉛汞陰陽之學,無不耽精元覽焉(洪譜略同)。二十二年(甲午),先生十歲。
公元1597年
按丹臺序云:『十歲作古文詞,若有神授也』(洪譜闕)。二十五年(丁酉),先生十有三。
往來過從,輒多長者游。按先生和邑王文成祠記云:『憶余舞象時,常游邑中,時時黌西過瞻舊祠,疑其庭徑湫側,意世有達人,溯源嶓岷,必有起而更事者。今果更卜奕起也』。
公元1602年
(洪譜:師如平和,過王文成公廟而歎。見其湫側,為之徘徊乃去。既三十年,四明施公為漳海守,始改其廟貌,移之於東郊以請。子聞之喜曰:『以祖功德,禮也』。於是為之碑。因歎其學被於天下,高接於陸家,卑入於佛者,今天下爭辨之。然漳海自紫陽以來垂五百年矣,已久淫於二氏,而平和獨以敦樸無詖邪相靡,學士篤於經綸。豈其山川雄駿,苞鬱使然,亦賢人所治,諄諄講道之力,昌黎所謂民諄易於道古者乎?乃入其廟而歌曰:『折瑤枝兮擣瓊糜,思君兮中阻饑。楊靈鼉兮播靈旗,矯欲來兮何期。大江橫兮大領絕,射朝曦兮馬當發。招余弓兮雲中,遺余珮兮木末。雖無德兮心所知,曾昔來兮安足辭。露所生兮雨膏之,菊有風兮蘭與吹。追鄹車兮抗嶧馬,上天兮下土。時不同兮安得游?登君堂兮不得語。耿徘徊兮中夜』,(下有脫句),令諸生歌之以為迎送神之曲。子已而悲曰:『得毋以為楚聲乎』!)
公元1598年
二十六年(戊戌),先生年十有四。
喜談黃白術,有棄家騰舉意。適江西二王子至,先生脩刺伏謁,言丹砂可化為黃金,其說有驗。而是時神宗靜攝,頗好道家言,先生遂作書,將因王子上於朝。而又聞羅浮二山有真人居焉,其上多明砂曾青諸靈藥物,意忻然欲往。會先生母族
公元1599年
有宦博羅學齋者,其子往觀,先生遂偕與往。至博羅,聞有韓大夫素以賢豪好士稱,先生不謁宦署,徑詣韓大夫。語及羅浮,振筆作羅浮山賦,無停思而多奇字。大夫訝曰:『年少,軼才也』!即邀先生與諸子同處於別館。自是藉其一馬一力,遍遊羅浮,尋所謂朱明洞者。暮返朝往,冀有異人隱現其間,時時長嘯以呼之。一日,策馬渡水,水驟泛,人馬漂溺里許,得淺渚不死。然緣茲遘疾,不能數出。韓之諸子競以醫藥進,方霍然起。而邑有曾某者,亦豪公子也,价韓民以迓先生。先生既至,則已蚤敕治具,相與共登觀海樓,轟飲極歡。酒酣因以觀海樓賦為請。比撤席返,已夜分矣。先生晨起,疾書數千言致之。曾氏則又大訝,雖宿搆未遽能如是。乃奉十金及二葛為壽,先生辭金而受葛。繇是神異之稱遍博羅焉(洪譜略同)。二十七年(己亥),先生十有五。
公元1600年
寓博羅,有貴族以女議配者,先生謝卻之。續騷所謂『神女婭女兌而相慕兮,又孰知余之不敢娶』者也。按先生與張烴叔書云:『僕生年十五、六,猶問姆氏,男女正配是為何故?迄今思之,噴飯也』。然則未定之戒,先生不為血氣所動久矣(洪譜略同)。二十八年(庚子),先生十有六。
按月臺序云:『垂髫即志四方。游羅浮、崧臺、匡阜,所至名公翰客,無不下
公元1601年
榻虛左。每有結撰,俱黃金贄而白璧酬,意稍弗愜,脫屩去矣』。又聞先生游歸,發篋,諸稿皆詩賦,青原公怒責之。先生遂焚其稿,更習舉子業。然於時事得失,往往慷慨指畫,有賈生流涕之意,不能身禁云(洪譜略同)。二十九年(辛丑),先生十有七。
(洪譜:治律呂。)
公元1602年
三十年(壬寅),先生十有八。
(洪譜:作疇象。)
公元1603年
三十一年(癸卯),先生十有九。
按先生自注續騷云:『秋書干藩臬,不遇』。
(洪譜:秋七月,子獻時事策以干藩皋,不用而去。)
公元1604年
三十二年(甲辰),先生年二十。
按續騷云:『曷不睹夫天宮兮,要渺而莫底』。自注云:『春欲詣闕上大理通書,不果』。
洪譜:子二十歲,之平和,居大明山,所謂大峰山也。春欲往闕下上書,不果。夫子知王道難行也。河汾二十而學成,慨然有濟蒼生之心,游長安,上書文帝,談王道也,召入見而不用。伊川二十學成,慨然念蒼生,游京師,上書仁宗,亦以談王道也,乞召見不報。夫子知王道之難
公元1605年
行也。況欲以白衣之士,一旦出蓬戶,談非常之功,動明主乎?三十三年(乙巳),先生二十有一。
復游於粵,數月而還。按先生徙澤記云:『太陰處火之年,中谷有蓷之歲,其德背寅,其刑在申,虩虩者震驚之口,嘵嘵者風雨之音』。蓋是歲青原公有族人之難云。又曰:『分戀庭闈,割別親愛,北揖大王之峰,南歷□□之障,西踰五軍之嶺,東涉二女之江,還射的之舟,出尋橦之道,踸踔四顧,不自知其寥落者也』。或疑先生一時遊歷,未必及此,蓋命筆所至,隨並舉之,不專在是年也(洪譜略同)。二十四年(丙午),先生年二十有二。
移居頓坑。按徙澤記云:『時歲柔兆,二月得乙,日加於丑,爰託幽谷,強負白首,幽觸堊樹,雖迫處此,豈得已哉』。當時伯兄匪石公亦已佐讀躬耕矣,故先生後有別兄詩云:『憶昔親在時,四畦少遺穗。吾兄日拮据,手口俱憔悴』。又言某閒助兄抱鋤,輒十指出血。暇則還從松間讀易。嘗與兄讀易大石上,有虎出其下,因謂之曰:『吾兄弟在此談經,爾亦來聽耶』?虎乃弭伏而去。於是先生更築小隱,引水為池,雜樹丹荔、龍目、榛栗諸果。續騷所謂『鑿白石以為巖兮,爰遯乎窱之宮』者也。又曰:『攬牛女以挹精兮,謁彼嶽於陽區』。先生自注云:『是
秋再干藩臬,不遇』(洪譜略同)。
公元1607年
三十五年(丁未),先生二十有三。
夏四月,丁外艱。按丹臺續騷序云:『遊歸而值家變,窶益甚』。先生自序亦言不能自具殯殮,酬意萬一。又聞先生當父歿,遠告諸友,得數金。號哭奔馳,且踊且仆,中途忽遺其金,行十餘里乃覺。悲傷,復還尋覓。有野人得所遺金,守之不去,曰:『此必嚮者孝子所遺也』。俄而先生至,呼號搶地。野人曰:『金幸在此,老夫懼所需之亟也,踆故踆於此,以須君來耳』。悉授所遺金。先生於是捧野老,令坐,拜謝而去。故憂愁憤鬱而作續騷。而邑父母黃公(諱應舉)為之序曰:『余治漳浦,初校士,得黃文置第一。及召對多士,獨不見黃生,已知其有父喪也。徐詢其狀,數繫策往來山間,時時遨遊千里外。趣伍使召至。果白衣冠揮涕至縣庭,偃蹇不拜。大聲言生命數奇,不能事吾父,又安能事長者?遂趨出。余大異其人。數念生貧,問所言具悉無有。乃問撰結何若,生又自謂無有。既乃隕涕出其袖中書,文如離騷也』。
洪譜:夏四月,丁外艱,念其親未能自直,負奇以死。又值艱難,委命於空山,親戚乖離,無以自振。窮至不能為喪。雖欲自比湘纍,又何過焉?故憂愁憤鬱,而續離騷賦,作離疚經。既殯,作九盭傳。南海黃公應舉為漳浦令。初校士,得子文置第一。黃公心異之,以為其人
公元1608年
必魁岸而多髯,老大如平津牧豕時,少者亦不下如長沙,亟欲見其人。及召諸生,倉皇問眾人:『黃生安在』?知其有喪。乃徐詢其狀,蓋二十許人,數繫策往來山間,時時游數千里外。黃公又大異之,以為彼所謂仲蔚、子平之流者乎?出其袖中書,文如離騷。黃公見之,泣曰:『余亦幼而孤。而黃子如此者,其才使之然也。余視生,類有道者。千古而下,多知生者。余未敢自為知已也』。而其相值,則既如此矣。時讀數行,黃公不覺涕泗之橫集也(餘略同)。三十六年(戊申),先生年二十有四。
公元1607年
館於盧司徒,日令從者給侍。久之,先生弗樂也。適孝廉張紹和(諱燮)至浦,與先生談,契如舊相得。既還郡,言於太史高公(諱克正),為書以迓先生。先生遂以是秋來居紹和之霏雲居。紹和性通脫,先生竟夕危坐,平居未嘗離衣冠。於是紹和不敢為宴見,命其弟烴叔(諱紹科)肅先生晨夕起居。紹和乃時間出商略上下。故先生後有書云:『某嘗臥齋頭近千日,盤盂庋閣,半可勒銘也』(洪譜略同,惟編次在丁未年下,而闕戊申一年,疑有脫誤)。
公元1609年
(洪譜:子講易於漳上。居亡何,蘭水之人或以為黃子達者。少宰蔣公始見子而問易,子與之略談大畜而別。於是蘭水之人聞之,往而問易焉(此條亦編在丁未,與前條毗連,疏亦脫寫戊申也)。)三十七年(己酉),先生年二十有五。
服除。是歲,奉母僑居浦邑中。已娶孺人林氏,復居浦之東郭。按先生徙澤記云:『於是屠維作噩,日月俱合,獨掖老母,外託人國。伯達斷情於華陰(謂伯兄也),仲翔寄家於蠻服。雖得雌得雄,未辨出世之心;而匪兕匪虎,名深在野之感矣』。又曰:『計吾生世,稍有知識,未二十載,三移其居焉』。秋七月,先生赴會城就試,不遇返。渡釣龍江,舟覆溺水,恍惚如夢,遇有一人導之前行,至一殿甚宏敞,榜曰「倪黃」。復導而出,出乃泊岸,衣裳盡濕。先生大異,而姑識其事。天啟壬戌選館之夕,倪鳥寶亦夢之。比揭榜,倪第一,而先生第二。兩人各述所夢,遂相得甚驩,厥後行事亦相類,蓋定數云。
公元1646年
洪譜:黃子既免喪,乃奉母青原夫人廬於東皋以居。後門人築為明誠堂,今為黃子祠也。隆武二年,賜表文明書院。子作易本象凡八卷,亦以深明天人之際,然猶謂未足以盡易,不欲存,以屬門人張若化、張若仲存其草於山中,令勿傳。自易象正作,而後門人以易本象附其後。子少時,常推李文利之律呂而用之,今復推之於東皋之上,知其不然也。乃求之史記伶州鳩、管夷吾、左丘明而律正,然後黃圖之二十有四律出焉。然則子之律何取之?曰:子之律蓋取之曆與易也。吾觀子之推律也,尺有二寸分之以為二宮。上宮以為節,下宮以為中。中之氣,陽也;節之氣,陰也。上宮以為陰,下宮以為陽。始於黃鐘之陽八十有一,終於黃鐘之陰三十有九。嗚呼!有律以來,秦人或以黃鐘之陰為黃鐘,漢人或以黃鐘鍾之陽為黃鐘,故李文利及鄭世子諸家,皆因
呂氏、淮南子以三寸九分為黃鐘矣。至於子,始以為不然而正之。然則京房如何?曰:京房之律有六十,萬寶常之律有八十有四,錢樂之律有三百有六十,而子獨以為京房精微也,謂其猶有古人之法存焉,然皆不知一律之各有一百二十分與一律之各有上下宮。嗟乎!禮樂之壞既二千年,必達人起而整頓之乎!
公元1610年
三十八年(庚戌),先生年二十有六。
公元1611年
時時來郡中,諸先達競延致如素交。先生雖布衣,輒持古誼坐上座無詘。按先生榕壇問業云:『某未為諸生時,嘗過鄭觀察,方取器量晷,問某云:「若知北極有處中天否」?某謝不知。又問「表影有處倒南否」?亦謝不知。又問「日出入有非卯酉否」?又謝不知。觀察默然,別論史漢文章諸雜事。某歸,愧恨不食也。夜持竹几坐中庭者,如此兩年之間二、三百日,乃知南北中分陰陽贏縮之說,以非觀察授我誣也』。先生又嘗於鄴山告諸同人曰:『後生近先生輩最為有益。某年二十餘,嘗同丹臺林公至郡寺,謁西聖及先賢像。林公曰:「若知今茲共謁者何人也」?某云:「聰明智慧人也」。林公曰:「是億劫來勞心苦行人耳。吾輩硬豎脊梁,仰鑽勞心霜鐵苦行,則異日亦可受人拜謁矣」。嗟乎!後生求益,何可不親近先輩』(洪譜略同)?三十九年(辛亥),先生年二十有七。
公元1612年
時攝浦篆為司李張公(諱鵬霄),而主府事者為昭余閔公(諱夢得),於是邑試、郡試皆以先生為第一(洪譜略同)。四十年(壬子),先生年二十有八。
補郡弟子員。時督學馮公(諱挺)得先生文及一歲寒暑之候論,大加元賞,遂拔赴棘闈。
洪譜:子入省,赴秋試,下第以歸(餘略同)。
洪譜:子教於東皋,謂門人曰:『此道寂然,今當於深山之中遇之也。城市之中,雖欲哀呼,無可告者。昔者,孔子順見公孫龍曰:『不說非馬,即以為師』。公孫龍謝之曰:『我無非馬,更無教處』。嗚呼!僕生平放浪,言若雌風,恐不足以頓轉人心。今舍數行帖括,更無教處,徒使人厭耳』。然則當時有銅山陳子士奇者,門人所謂西陳;有銅山陳子土賓者,門人所謂南陳,非帖括之徒歟?曰:子之學與先問業於其家者,唯海邊西南陳耳,蓋喜其貧而親之。入則與子共硯,出則與子共衣,夜則與子共被,日則與子取柴水。子每為之嘆曰:『可以援干而舞者西陳之才,可以曳屣而歌者南陳之器』。其事於子也最久,故皆篤於忠信,以澤於仁義之言甚深。既成進士,及在朝廷,惟一意報主,以名教為己任。西陳開府於三巴,南陳監軍於長沙,皆以不屈而死於賊甚烈。今行人過銅山下,因以想見其當時從子講業於石齋之山時,必留之移時乃去。因呼曰:此三忠臣石也。又如銅山孝廉劉子善懋之清夷與舟山孝廉張子若化、進士張子若仲之靜溫,在盛明之世,皆不樂仕,無一日不以山居自娛,人皆曰此國之顏子也,門人歸之,仁以張劉稱。
公元1613年
四十一年(癸丑),先生二十有九。
作大咸經,以形聲色,九九相推,各得七百二十九本河圖曲折之勢,兩其陰陽,以六因之,盡萬物之用。然大要與太元同摹。其所差者,謂元會運世,與歲月日時約略相等耳。今其書亦未行於世。
公元1614年
(洪譜:子始杜門於東皋,將以著書也。旁鑿一竇,惟問業者得入焉。戒門人曰:『人苟有近於趨利者,則君子必避之也。古人讀書,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奚但杜門乎』(餘略同)?)四十二年(甲寅),先生年三十。
時督學鄭公(諱三俊)校漳士,先生試居第五。
公元1615年
(洪譜:作師表。)四十三年(乙卯),先生年三十有一。
春,粵之潮州守詹公(諱佐雨)遣使致幣,迓先生居郡齋,命其子侍先生講論。先生因宴次論文,請以文行酒,樽酒未冷而文成。先生得文二十二篇,引滿二十餘大白,而先生經醉矣。居頃之,先生意弗愜,不辭徑出。詹父更備體而導之歸。先生歸,未幾,遂赴試。是科典試事為內翰來公(諱宗道)及科臣姜公(諱性),得先生文擬第一矣,而以違式聞。督學鄭公嘆惋久之。因以齒錄後序屬先生代草,來公、姜公出謁先生旅次,皆曠舉也。既而鄭公中蜚語解組,將以先生歸。先生行
至水口,而兄匪石公以母命及之,乃還。鄭公復舉學租百三十金為先生母壽。故先生於鄭公感遇尤深也(洪譜略同)。
公元1616年
四十四年(丙辰),先生年三十有二。
方杜門著易象,劉漁仲云:『先生在浦東草廬,於時已有易象八卷、疇象八卷。當時亦三屬草本,但文義與今象正俱別耳』。
公元1617年
(洪譜:杜門作詩揆、春秋揆,以應人之求。)四十五年(丁己),先生三十有三。
公元1605年
先生杜門不出,有問字者皆如種與蠡,從狗竇中往來授業。按先生林奎甫制義序云:『奎甫既高車,下里門,從容抉狗竇,從予談天下長者,不復議論文字』。又曰:『余少奎甫一歲,今三十三年矣。自稍有覺知,十餘年以來,文人參契如卜之墨兆者多矣。是予所為夙怵也』(洪譜略同)。四十六年(戊午),先生三十有四。
是時督學岳公(諱和聲)抵漳校士,拔先生第一。因極論喜怒哀樂未發之旨。復與先生講學會城。
公元1618年
秋八月,先生中式鄉試第七人,典試者為內翰丁公(諱紹軾)、禮科張公(諱
孔教),分校者晉江令張公(諱履端),松江華亭人也。
(洪譜:十一月,子如京師,作逆流序(餘略同)。)
公元1619年
四十七年(己未),先生年三十有五。
歸自燕都,復杜門著三易洞璣,未就。客有裒其雜作為駢枝別集以行世者,非其好也。於是先生自為序曰:『夙年著書數十萬言,明天地之道、帝王之義、萬物變化之紀,極博窮微,世猶非之。乃復卑貶其論,以自託其雕鏤之末。然其持論不一,往往自盭,今之人亦無得而稱焉。
(洪譜:自京師歸,復杜門於東皋。有書與門人曰:『騎驢載道,淒風烈日,計六千里,幸以皮骨歸,見老親雙鬢之外,四壁自如,窮於昔日』。又有書曰:『僕自兩年來,日市數升米,或一二年許,雖苗魚薑蕨莫之敢問,自計為諸生時未嘗至此。今無可奈何耳!貧何所不樂,但今老母日憂朝餐,殊非人理耳!忍此過後年,不知如何』?)
公元1620年
光宗泰昌元年(庚申),先生年三十有六。
以三易洞璣未成,晝則布算,夜測分野,鍵戶無外交。有書與紹和云:『某寡特之生,與六親澹泛。自以一身飄泊塵海,獨守廬舍,無似人聲動二三月也』(洪譜同)。
公元1621年
熹宗天啟元年(辛酉),先生年三十有七。
是秋,公車北上。生平著經書制義,其刻行於世者曰逆流小草,其未刻者亦不下千餘首。嘗有言曰:『戰場中拔父救兄,異鄉裡遇妻憐子,天下事都如做秀才赴科場時,則何事不可做也』(洪譜甚略)。二年(壬戌),先生年三十有八。
成進士。是科會試分考者為韓公(諱日纘),得先生文異之曰:『此必福建黃子也』!此拆號,益自詫不妄。又起儔聞之先君:先生既授館職,乃不能別賃屋,寓於漳會館之廡下。先君(諱烈)時登壬戌武籍,每策蹇伏謁先生,通刺以手。雖旅次雜遝,而門戶悠然。
是時魏璫虐焰方熾,文湛持(諱震孟)、鄭峚陽(諱鄤)與先生約同盡言報國。湛持請以身先之,死而後繼之。先生疏稿已具,既而弗果。故先生後有疏云:『鄭鄤者,天啟時與臣同為庶常。鄤與震孟先後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鄭鄤常以為怯』。嗚呼!先生許友報國之盟,蓋敦踐於十餘年之後矣(洪譜略同)。
公元1623年
三年(癸亥),先生年三十有九。
公元1626年
迎太夫人來京就養,而孺人林氏侍太夫人至嘉興卒。時同鄉周公(諱起元)方巡撫姑蘇,聞之,經紀其喪,更遣人護太夫人至京。及歲丙寅,周公以忤璫被逮。
公元1624年
先生在家,傾湊得數千金,隨眾捐助,而太夫人猶恨薄酬也。按先生與烴叔書云:『吾母聞綿翁之變,涕泣闌干,至為婢兒所笑。母乃愈泣,繼之以詈。今想此懷,猿腸盡絕耳』(洪譜同)!四年(甲子),先生年四十。
公元1625年
初散館,授翰林院編脩國史實錄。按先生疏有『初散館,請使朝鮮』之語(洪譜同)。五年(乙丑),先生四十有一。
夏四月,請告歸里。秋七月,至家。冬十二月,葬青原公於北山,因結廬其下,躬自負土成墳,勒先人行事銘於屏石。盥沐為書,每書輒簪筆以拜,一字一拜,拜畢而後書。文皆從古,如三代以上碑。復立小石屏於墳後,顏曰「青原元穸」,背鐫三十五字,語同古讖,不可解。次及墳庭,亦取青石員砥之,著河洛正變之文,宛然地上。經營數年,然後就。常曰:『吾茲塋域,上下數之,卦變俱全,後世誰復有能知之者』?張鎮樸琠曰:『先生自是之後,出則言朝,還則守墓,蓋百年精神結聚於此云』。
洪譜:子曰:『乙丑春,余在長安,與劉御史□忠隔一邸舍。余既以講筵獲罪,御史用劾魏
璫杜門,雖咫尺不相往來。既逾月,御史以甘肅差去,余用侍養歸。未移時而禍發。所不見血者,劍首之僂也(餘略同)。
公元1626年
鄭譜:當魏璫時,經筵故事,展書官必奉書膝行。道周以為經筵道尊,不宜有此,獨以平步進。魏璫目攝之,不能難也。六年(丙寅),先生四十有二。
春,娶夫人蔡氏,計部蔡公(諱乾釜)姪女也。越兩月,而母太夫人違養,先生水勺不入口者五日。自此敕斷外事,依依北山,不面津顯,不與宴會,不作詩文也(洪譜同)。七年(丁卯),先生年四十有三。
公元1627年
時海寇屢警,摽掠肆行,郭外里,遠近為墟。先生獨營墳不輟。諸暴客亦相戒無擾。臘月,乃葬太夫人於北山(洪譜同)。
公元1628年
毅宗崇禎元年(戊辰),先生年四十有四。
公元1627年
是春,葬先祖母及伯叔,又葬前夫人林氏於北山之左。嘗有書曰:『吾今葬祖母伯叔及亡妻畢,便當向平婚嫁之願。每發一書,頭髮便白。然視世間,舍此亦無復情致。窶人子作此浩蕩,為諸銀窖子所笑,奈何奈何』!又按先生詩序云:『八月淡墨已除,甫親筆硯』。有援琴示諸知己之作。又有同諸生出墓側談經分命四章
公元1628年
、各證所說之作(洪譜略同)。二年(己巳),先生四十有五。
三易洞璣書成,有料理三易稍已就緒之作。是冬,辭墓出山,發郵過南巖,因偕紹和鋤山再闢兩洞,信宿而去。至建安,知遵化已破,收檄徵師,驛道騷然。乃汰家從,獨自攜孥出關(洪譜略同)。三年(庚午),先生年四十有六。
公元1629年
獻歲抵信州。建德溪中探邸報不至,繫纜數日,登釣臺諸峰。元夕,泊桐君山,攜酒與桐君對酌。至臨安,聞良固失守,四師俱衄,又有檄止十道師,為之愀然。至毘陵,見鄭峚陽於家。將渡江,聞都門戒嚴,驛騎留滯,乃單車就道,寄孥鄭園。至儀真,遲回數日,還向毘陵,召家北上。
夏四月,至都。未幾,與科臣熊德陽同出典浙江鄉試。先生在棘闈,每晨起設香案堂上,率同校諸臣北向再拜,而後閱卷,無私謁。程士錄亦於當堂起草。放榜之候,躊躇更換,凡諸請託倖竇,一時俱塞。而權貴人子不得志,或多側目者矣。事竣還都,逢神宗實錄成,晉右春坊右中允。
是時督臣袁崇煥以誘殺毛文龍抵罪,詞連舊輔錢龍錫,併逮詔獄。廷臣無復言
者。先生乃中夜草疏,排闥叩閽。略曰:『纍輔所坐,為罪督攀緣耳。督臣受劍制閫,令有事得摭閣臣語為質,則是綸扉之內,割邊牆為殊域也。且陛下御極以來,輔臣獲重譴者九人矣。一代之間,有幾宰輔乎?當堯舜盛時,岳牧舉鯀,譴禍陷天,未聞岳牧繫累,煩皋陶之聽也。人臣事主,自當以堯舜為師。倘罪輔猶可贖,臣請輟清華,歷疆場,約束江東,收拾遼廣,誓得一當以為累輔減千一之死』。時臘月十三日也。疏奏,天子疑為詆毀曲庇,著令回奏。三奏而疑未釋,待命四十日(洪譜同)。
公元1630年
四年(辛未),先生年四十有七。
春正月十九日,先生回奏三疏,始下「已降三級調用矣」。而禮科又吹索浙圍事,數次不已。先生遂更三疏乞休。同官倪公(諱元璐)抗疏,稱先生為古今第一詞臣,臣願以職讓先生。因屬之以詩。其序曰:『文網未釋,乞休為勞。倪鴻寶特疏見白,為詩言謝,非乖叔向引誼之情,未殊孟博避咎之旨也』。夏五月朔,上以久旱步禱南郊。十三日,乃釋舊輔錢龍錫。先生於是有大解網之詩,而乞休之疏旋於後十一月二七日下矣。
臘月,舉一子,親明畢賀,蓋即長公子麑也。故先生詩云:『乳汁不從俸米得,後來應記伐檀詩』是也(洪譜略同)。
公元1631年
五年(壬申),先生年四十有八。
春正月,束裝將行,有放門陳事疏,略云:『臣自庚午正月攜家此上,今又正月間關南旋,往還冒難,首尾三年。在朝班不上三十日,食俸米四石五斗,罪過山積,僅餘骸骨,一旦溘然,幸及殘喘冒昧吐之。臣自少學易,以天道為準,以詩、春秋推其運候。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一失。其法以春秋元年己未為始,加五十有五,得周幽王甲子。其明年十月辛卯朔日食,以是上下中分二千一百六十年,內損十四,得洪武元年戊申,為大明資始。戊申距今二百六十四年。以乾屯需師別之三卦五爻,丁卯大雪,入師之上六。是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師之上六。其辭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自有易辭,告誡未有深切著明若此者也。凡易一卦直六十七年零一百五日,一爻直十一年零七十七日有奇。今歷十分之四矣。臣觀陛下開承,應大君之實,而小人柄用,懷干命之心。陛下以大君之哲,可制小人而有餘。在小人以干命之才,可中大君所不覺。臣考自丁卯大雪,至戊寅春分,凡十一年零七十七日,皆在師上六。勿用之防,誠不可已。臣病久,援筆氣絕,乞念垂往之言,併依附放行』。已復遵旨再奏。以濫舉逞臆削籍為民。
二月,掛帽出都門。自濟寧過兗州,至曲阜,上孔林,謁周文公廟,下昌嶧,
徘徊九龍山,孟林在焉。先生各繫之以詩。乃買舟至留都,寄家城隅,自僦小舟泝江而上,遂歷黃山、白岳、九華、皖臺、匡廬之勝。
是秋至餘杭,諸同人畢集,因築書院於大滌山。大滌山者,當餘杭之西,宋人所營洞霄宮者也,舊祀李伯紀、朱元晦二先生,至是更加啟闢。何羲兆實綱紀其事。茨塈聿立,四方高躅之彥,時亦往來興詠其間。先生於是為文以記之。然先生出都以來,自春徂秋,亦隨意放浪山水,東西奧區,十盡七八。曰:『何圖杖屨遂包斗牛之美』。
是冬抵墓下,誦陶詩曰:『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乃曰:『吾怪陶廬不在士行之側』。而山中蒸涇,人跡罕至,床几籐□已半就腐墜,惟經史子籍可九千餘卷,爛浥未盡。先生泫然曰:『道堅於器,女看書骨亦牢於床几也』。
歲暮,復走南靖諸山,二鼓乃歸。明日歲除,無以祀。偶友人餉二熟雞,先生為喜動色。過元日,親朋乃知先生在,於是咸集。先生曰:『如此熱鬧,不當與袁安燒火耳』。或聞先生所裁定,自己巳至壬申詠業七百餘首,為峚陽持去,乃勸先生更作。先生笑曰:『關門已放,復著五千言耶』(洪譜略同)?
公元1632年
六年(癸酉),先生四十有九。
在北山復治墳廬。有書與烴叔云云:『蘧生之年,忽忽已至。即一墳廬,未能
公元1633年
知非,何問其餘乎?此無所營樹,惟脩葺諸傾頹者耳』。又永天紀事云:『往歲先生治墳,皆自持畚鍤,日負土數百觔。比遂不同,但督諸傭保耳。往歲登第後不作舉業,比時時為之。或疑其相反。先生曰:『筋力時休,神明不歇』。先生又曰:『漢唐而下,斗分自贏趣縮,文章自盛而衰,崔蔡之文不及班揚,韓柳之詩不及沈宋。至元而來,斗分自縮而贏,文章自衰而盛,陶劉之繼而有徐何,徐何之繼而有王李。又先輩詩盛而制藝未昌,近者詩衰而制義始盛,皆於情理有關至極,不在繁約之間』(洪譜甚略)。七年(甲戌),先生年五十。
自抵家守墓,諸弟子相從講論,皆在浦之北山。先生談經之餘,屢屢勸人讀史。嘗於歷代史中,自漢迄宋,取十二人,人自為傳。二傳為卷,每卷各以行事相比,曰懿畜前編。其編則首諸葛侯,而終鄴侯,是可以窺先生微意之所存也。又取明興以來楊文貞而下,得二十四人,所附見者若干人,曰懿畜後編。二編皆綜厥大家,或略或詳,非復史臣之所能到矣。
適秋水曹公(諱惟才)以莆李攝府篆,敦請先生發皇聖學。於是夏五月,先生始即漳郡紫陽學堂為講舍,定於四仲之月雅集課藝,因文證聖。併分紙一張,隨所疑難,先經後傳,先籍後史,自近溪、敬齋而上,周、程、羅、李而下,不妨兼舉
,以印身心。久之,先生自次所條答為榕壇問業以行世。臘月乃還北山守墓(洪譜略同)。八年(乙亥),先生年五十有一。
公元1634年
夏五月,復會於榕壇。先生家居秉禮,雖蒞講席,有期之喪,腰絰不除。張勗之瑞鐘請曰:『聞晦翁欲集三禮大成,有所未及。吳幼清論次稍定,又多所遺。吾漳素遵家禮,然期功之喪,亦鮮有持者。不知孔門諸雜記,平居皆可詳說不』?先生曰:『平居且勿暇論。然三禮詮次,極是學問中要緊,久已分類引伸。但日用疏澹,未能繕寫耳』。即以三禮定本付勗之,然尚未及刊布也。
先生與諸友登天治巖,歸,適漳郡地震有聲,時為冬十月三日已酉雞棲矣。或問『春秋五震,始終於臣,而中於君,大抵以為陰盛也。今元月藏伏而地動,其在於周,則正月也。古有之乎』?先生曰:『凡古者,家不占國,郡國不占天下,然君子恫瘝乃身,匹夫納溝,尚為怵然。何況大地?劉向輒指郡國事為正應,其義極疏。兄所言者,與劉向異指,自足稱耳』。語未究而環命適至,先生講席不輟。翌日,諸友敘別勸駕。先生因酒酣發慨時艱,悲憤涕泗不已。亦會歲暮,復還山守墓(洪譜同)。九年(丙子),先生年五十有二。
公元1635年
時新奉環命,改荔衣,擬拜疏請告,稍謝朋從,抱膝看松,增其寥落。會先生誕辰,諸弟子請於宮庶蔣公(諱德璟)。蔣公就問業中拈十八條推暢元風,以抒嘉祝。先生曰:『自某談論以來,風過樹翻,更無人看落葉。蔣公纔拈一枝,覺樹樹紅酣,山山碧戰,此處不發憤,那得樂來?前日為誰開此罪過』?諸子云:『此問不從蔣來,不從諸生,卻自夫子生下帶來』。先生然,請一一舉似詳為條答。先生曰:『蔣公揚糠見寶,初示聞道之艱難,末示成道之不易。丁寧告誡於孔蘧寡過之年,所以裁成垂引,為不少矣』。又曰:任看山山樹,仍是老至倦來。一部易書,止是乾乾終日』。已而有司敦促上道。先生至秋盡乃發,臘月遂至京(洪譜同)。十年(丁丑),先生年五十有三。
公元1636年
春正月朔,見朝。二月,分校會試,得士二十一人。夏四月二十八日,具疏乞休,凡再上不允。五月,陞諭德,掌司經局。六月十三日,具疏辭職,自劾臣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之語。
冬十月,有申明掌故一疏,略云:『司經名局,實無一書。東宮有日問誰司局事者,何以對之?先臣上濬嘗稱我朝著作,聖祖極多。然當永樂時召授東宮,惟文華寶鑑、聖學心法、廣昭鑑錄、務本之訓四種書而已。今四書傳本甚少,可發內本謄刷。由是推之,書中有二典、三謨、洪範、無逸,禮記中有王制、月令、儒行、
緇衣、坊記、表記、禮運、禮器、學記、樂記,易中有乾坤文言、上繫下繫,詩中有二南、豳風、正雅、周頌,擇此四經大篇鉅章,不過五六十帙,講官六人習十篇,錯於四書,以翼寶訓,在約御博,不及二年,而義類備舉矣。乞次第舉行』。有旨彙集進覽。十二月,陛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管玉牒。復疏辭云:『臣自出山以來,期捐七尺,決頂踵以報陛下。必不可得,亦當有昌言顯行,裨益涓埃而去,決非為解衣換帶來也。今既十載寂無一語,臣之學術可知矣。如臣者,但守原職,料理經書,俟其咫成,縱之巖壑,自謂過矣。乞改授蔣德璟、謝德溥二臣,使臣楗戶稍完職業』。不允(洪譜同)。
公元1637年
十一年(戊寅),先生年五十有四。
春二月,侍經筵,隨班召對。退而補牘云:『臣承清問人才。臣言人才如樹木,霜雪摧殘之後,須勿折其萌芽。又譬養火,亦要積薪。臣以餘生,親見堯舜,無復一語可佐纖塵,則亦無用讀書為矣。臣懲艾已深,捫舌日久,豈敢重干嚴旨,以自取戾?然私計天下人才,如鄭三俊、姚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皇上誠愛士,莫如愛已成之士;誠理財,莫如理有式之財。當茲眾渙之時,幸宏孚萃之旨』。時十有二日也。至二十三日旨下,以為偏私。再疏,又以為支飾。先生自知不容於朝矣,第以數書未就,不欲遽去,乃復奏曰:『臣生逢聖主,不能質直,自將學求
事君,又蹈迂疏之失,皇遽之下,追尋前草,已自盡焚,又能復憶。惟憶所述失體,援筆莫措。昔魏徵在帷幄十七載,奏疏數十萬言,無一忤旨,亦未能比績皋夔。真德秀立朝僅一月,條陳百萬事,無一紕漏,亦未能差肩王魏。臣在詞林十七載,已同魏徵之年,立朝十四月,又踰德秀之數,章未十上,語乏萬言,而迷謬頻仍,瑕釁山積,欲以仰贊高深,希跡古昔,良亦難矣。臣自揣野草之資,終非法物,束手席,以待褫斥。倘念纂述未就,寬假數月,是臣望外之恩,未敢自必』。三月九日,得旨不究。先生繇是諸疏草皆命曰「焚草」也。
夏六月十八日,又因隨眾召對,復補牘云:『臣有感事三疏,阨於時會,不能自達,死有餘恥』。按先生三疏,一論推督臣不拘守制,一論宣大督臣奪情,一論遼撫議款。其論推督臣者,謂『宣大督臣盧象昇文殯載道,請近撫臣權攝,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使守制者可推,則是聞喪可以不去也。聞喪者可以不去,則是為子者可以不父,為臣者可以不君也。陛下以日月煇起,尚下詔引躬,明示以君臣父子皆受於天,禮樂刑政所從出。而人臣以哀毀不祥之身,決裂馳驟,玷陛下仁孝之治。是不宜使天下四夷聞且見之也。嗣昌在事二年,才智備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裏,指鳧指鳦,說夢捕風,猶狼狽之獸,倚肩俱走,無從施其鞭策,又何益於負重乎』?其論督臣奪情,謂『臣不知陳新甲為何人,然聞其丁艱未終制,又
聞其走邪徑、託捷足,天下即甚無才,亦未宜移借及此也。凡論人才,觀其所難。批龍鱗難於履虎尾,冒斧鑕難於冒鋒鏑。今諸負氣直節敢諫之臣,棄不錄矣,而欲使軟美容悅者叩頭折枝,以建非常之功,垂不世之業,豈可得乎?臣所纂數卷書,已移月可畢。筆札干楯,均為報恩。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以執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祓不祥以玷皇化哉?方今熒惑漸次箕尾,是為燕分八九月,交當南斗口,是雖有道所不談,然思患豫防,聖人垂戒。新甲崎嶇秦蜀,載道赴宣,度須半載。盧象昇以煢煢歸說之身,待其遲遲援琴之道,所謂乞河神而濡突火也。語曰:「奔車無仲尼,覆舟無伯夷」。臣雖不才,受皇上殊恩,猶將按轡奔車之間,振衣覆舟之下』。其論遼撫臣議款疏,謂『臣接得遼撫臣揭帖,援俺答故事議款,臣不覺為之頓足,投牒於地。陛下勵精十餘年,思以堯舜之化被四海,而諸臣無能出一死以紆主憂,此不待有志之士為之注弓而鳴鼓也。且如遼撫之議,謂款成即可撤兵,以討流寇。毋論款必不可成,成必不可久;即成矣、久矣,以視寧、錦、遵、薊、宣、大之師何處可撤者?方今上天告災,星象垂警,國家大事,宜以實示群情,毋以文稽眾論。樞邊諸臣,欺罔詭閟,啟侮取羞,惟陛下慨然發樞邊諸疏,眾正其論,毋使事成禍積,異日不可復悔』。三疏遂同封以進。時秋七月初三日也。至初五日,上持三疏不下,乃召閣臣府部及先生同詣平臺。當日先生已注籍矣,以特召故
往。上謂曰:『朕幼失學,但聞經筵講論,有所為而為,是欲非理。三疏不先不後,在不點用之時,可謂無所為乎』?曰:『臣所為者綱常名教,不為一己爵祿,是以自信其無所為也』。上曰:『三疏不上,有何時會為阨』?曰:『臣以同鄉林蘭友、何楷有疏,恐涉嫌疑耳』。上曰:『如今便無嫌疑耶』?曰:『今日不言,後將無及。臣之有言,臣不得已也。且臣如緘默,亦可濫叨升斗,但所惜者陛下之綱常名教』。語未畢,楊嗣昌出言:『臣請就「綱常」二字對象剖明。所謂綱常者,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還在父子之前。臣父臣母皆無所逃,臣又逃於何所?臣聞古人有言:『禽獸知母而不知父』。今鄭鄤杖母,禽獸不如。某又自謂不如鄭鄤,論何綱常』?蓋摭先生前疏有「文章意氣、轗軻歷落,臣不如鄭鄤」之語也。先生於是即大體以正之曰:『故事:諫官論執政者出聽對仗讀彈。文臣雖非言官,未有大臣跪在上前爭辯,不容臣盡言者』!嗣昌乃謝非體,請放歸里。上即溫語留之。先生亦自奏:『臣素恥言人過。今與嗣昌角口亦非體,臣為陛下存人心而已』。上曰:『爾無端詆毀大臣,又以大題目壓他,恐是別有所為』。曰:『臣為侍從論思之臣,與嗣昌朋肩事主,比不得詆毀大臣。臣二十躬耕,四十喪親,負土成墳,畚鍤皆臣自荷,臣誠不忍見奪情之事』。上曰:『如此又何云不如鄭鄤』?曰:『匡章棄於通國,孟子不失禮貌。孔子自云辭命不如宰予。臣亦謂文章不如鄭鄤』。上曰:
『章子不得於父,豈鄭鄤杖母之比?爾說不如鄭鄤,是朋比耳』!曰:『眾惡必察,奈何迫權勢使皇上不知是非之實』?上曰:『陳新甲諳諫軍情,汝又言其走邪徑,豈督撫才料朕一不知,止聽人營競耶』?曰:『凡人心正則行正,心邪則行邪。嗣昌以已奪情,又推陳新甲,呼群引類,使成奪情世界,是亦今日之恥也』!上曰鄭鄤五倫俱絕,許曦言其罪狀甚明。小臣有公論,而大臣反無,豈不可恥』?曰:『宋人惡李定不丁母憂,故賜孝子徐積粟帛以風之。臣如要救鄭鄤則攻嗣昌,非所以救鄭鄤也』。上曰:『向以汝偏激,稍示裁抑。後聞操守,隨則賜環,將遂擢用。不圖如此偏激恣肆』!先生曰:『臣今日不言,則臣負陛下。陛下殺臣,是陛下負臣』!上乃曰:『一生學問,止得佞口』!遂著先生令起。先生於是叩頭而起。已還復跪,請再剖忠佞:『夫人臣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為佞,豈阿諛順旨為忠耶?敢爭是非、辨邪正為佞,豈容悅緘口為忠耶』?上曰:『問此遁彼,非佞如何?若論紅牌,支吾當斬』!聞者咋舌。先生乃侃侃而退。嗣昌更請:『皇上優容某,可以教天下臣子』。上曰:『近來人心澆薄,故特召諭,政所以正人心』。蓋上終以先生為非無所為也。乃後之論者,謂當時皇上實心敬先生,但以時事孔棘,不得不起二人用之。而面諭先生則曰:『暑天勞頓之餘,能成一篇文字,才亦可愛』。蓋當先生與楊輔同日枚試,楊輔言略而字潦草,先生灑灑詳盡,而楷法端謹,故上雖不用,
猶為留意也。然則皇上不可謂不愛才,而先生於皇上未可云不知遇也,徒以號綱揭常聲責者大,故反以為有所為而激耳。嗚呼!不激不奮,不憤不激,令以三緘膺特簡,吾知先生必不願也。即勿論不用,即用矣,而時事已去,吁都咈俞,細大必爭,吾又知綸扉雖賁,不足行先生跡也。天之置先生,固將別有以用之矣。誰復能與先生爭萬古者?故閣臣翼日擬詞,以為朋串撓亂,降級調用,而在廷諸臣,亦無更起而爭者。先生於是不得不行矣。乃取前所裒纂諸書上之,其疏略曰:『臣思古人身蹈不測,尚圖纂述以贖殊辜。況臣受命在先,豈得消藏以滋罪戾?用將臣所纂完洪範二冊、月令二冊、儒行二冊、緇衣二冊,凡八冊、四函,先呈進覽。八月,調江西布政司都事。臨行,更上乞休疏云:『陛下憐臣孤苦,雖加創艾,猶畀俸錢,俾就一官,以圖報效。臣思此生祿養之榮不及父母,頂踵之報總為君親,自賜環而賜謫,均非微臣之軀,由再死而再生,彌載如天之惠。然而寸心易竭,九折難醫,自顧殘生,真無所用矣。臣素恥言貧病,又每日計勞而食。自去冬迄今二百餘日,經寒涉暑,手纂寫三十萬言,凡再易草,實無一刻之暇。不合感事發其狂癡,旬日以來,兩目就眚,加以體羸,嘔血盈掌。如此升斗,亦豈濫叨乎?臣通籍十七載,猶然書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馬。倘淹忽半途,流播他土,將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仁閔之澤。懇乞還山,以就醫藥。苟殘喘之尚存,何餘年之足惜?
惟陛下察其真病真危,許其待痊待補』。不允。
是月出都,發潞河五百里,登泰山絕頂,作詩曰:『何處尋天下,培塿視古今』。已至岱頂觀日,則曰:『海國尋常望,中原特創觀』。又曰:『蕭然何所怪,自弄兩丸看』。其胸中浩落,不知何如也。
冬至大滌,陳臥子、曹木上諸友日奉杖履,捫高探幽。嘗曰:『大滌三洞,雖不必異人是棲,然使漢武聞而蹇裳,燕昭聽而抵掌,何詎過乎』?又曰:『謝傅棲遲此山五十餘年,捉鼻拂巾,為司馬主簿。使其時風鶴無靈,鞭流遂斷,蒼生之望,東山之恨,豈可復滌耶』?徘徊日夕,坐臥朱李几案之下者久之。已復黯然思別,屈指歲暮,料理松楸,迅於飛鳥。乃以覆被餘夢間就六詩錄存山中,曰:『後有覽者,知出處聚散之會未能無介於懷也』。將行矣,又為諸友縶維三日。會倪鴻寶祭酒來自山陰,持邊信相示,悚然警聽,未忽絕帆胥江。長至後十日,乃發。何羲兆、曹木上送至嚴灘,登鉤臺。先生蕭然感歎,乃作詩曰:『鳥墜魚驚風色緊,天下無山可高隱。蘿裳荔帶荷華冠,白日文螭化蚯蚓』。又曰:『從此辭君各千載,故園門前千尺海。海中疏島千高駝,記得投竿雙膝在』。既書此為別,併寫雙臺八松以識分手。
(洪譜:是歲作孝經大傳(餘略同)。)
十二年(己卯),先生年五十有五。
復還山守墓。以前疏批旨有「朋串」之語,乃於石養山中,堊廬之下,別構數椽,以列大雅。左曰十朋軒,軒不容,壁間位置曰管葛(管夷吾,潁上人;諸葛亮,南陽人)、曰鄭董(鄭國僑,鄭人;董仲舒,廣川人)、曰吳郭(吳季札,吳人;郭泰,介休人)、曰晏丙(晏嬰,齊人;丙吉,魯人)、曰張李(張良,禹州人;李泌,長安人)、曰黃王(黃憲,汝南人;王通,龍門人)、曰田羊(田叔,井陘人;羊祐,新泰人)、曰疏魏(疏廣,嶧人;魏舒,任城人)、曰管陶(管寧,臨朐人;陶潛,灊陽人)、曰邴皇(邴原,齊人;皇甫謐,朝那人)、曰申阮(申屠蟠,陳留人;阮孝緒,尉氏人)、曰梅張(梅福,壽春人;張翰,吳郡人)、曰周沈(周磐,汝南人;沈麟士,武康人),凡二十六人。右曰九串閣,閣僅九尺,壁間位置曰屈賈(屈原,郢人;賈誼,洛陽人)、曰魯李(魯仲連,臨淄人;李白,彰明人)、曰樂王(樂毅,靈壽人;王猛,北海人)、曰劉韓(劉向,彭城人;韓愈,南陽人)、曰汲魏(汲黯,濮陽人;魏徵,晉州人)、曰黃張(黃霸,陽夏人;張詠,濮州人)、曰五馬(第五倫,長陵人;馬周,茌平人)、曰高蘇(高允,蓨人;蘇頌,晉江人)、曰謝李(謝安,太康人;李綱,邵武人)、曰王白(王羲之,臨沂人;白樂天,渭南人)、曰陸蘇(陸贄,嘉興人;蘇軾,眉山人)、曰宋范
(宋璟,南和人;范仲淹,吳人)、曰裴韓(裴度,聞喜人;韓琦,安陽人)、曰張趙(張九齡,曲江人;趙抃,西安人)、曰李馬(李絳,贊皇人;司馬光,夏縣人),凡三十人。皆異代同風,韻實殊致,道鼎儕輩,遞為賓師。趙邠卿之壁縣四像,司空圖之壙引群賓,聊有所契,託於同人,各係之以贊焉(洪譜略同)。十三年(庚辰),先生年五十有六。
在北山守墓。一切謝絕客。誕日,題門曰:『殘生餘年,死不敢受弔,況受賀乎』?客有自浦至者,閽人輒辭去。唯諸同人至自漳,先生令人延之別館,迨晚出見客。乃共列坐石上,酣飲歡洽。先生手自疊三石而坐,曰:『吾今此坐,雖安亦危已』。蓋是時薛(觀國)、蔡(國用)當國,而楊、陳俱用事,故先生虞不免也。翌日,有異僧至,微言以諷之。僧曰:『正苦此事。毒火將動,不得藥線不發。今中旨已萌,不幸外疏及之,禍且不測耳』。
未幾,而江西巡撫解公(諱學龍)以薦剡聞,而逮命下矣。先生聞報,即於五月二十三日辭墓就道,時緹騎尚在南昌。先生中夜出門,匍匐至水口,揮手作詩以謝同人,有曰:『臣罪如傾河,當於何者起。親朋但古道,引涕便不是』。至適中驛道有詩曰:『生平少屏語,臨難乃自遂。疾雷破孤峰,要非物所碎』。至南昌聞逮,諸子依依不去,欲同北上。先生毅然麾之,作詩曰:『生離死別不可知,友道
君恩已如此』。又曰:『天上巍神輕意氣,琴筑哀絃安作置?斯文未喪應能來,湯花火花仍復開』。至碭山道中遇警,身先緹騎得過。至壽張,接邸報,薛以罪死,蔡尋廢卒。先生乃於七月末旬至京。緹騎以聞。中旨未下,而計部主事葉公(諱廷秀)毅然上疏,請以身代罪。葉公者,濮州人也。登第後,以魏璫故不出。既補冷曹,與先生未嘗有覿面之雅,聞先生就逮,號於曹署曰:『吾輩稱冠進賢冠,今名賢罹厄,忍復坐視耶』?呼一曹不應,又呼一曹,呼已繼之以罵,又復罵,又復呼。如此遍呼六曹畢,無一人應者。葉公乃挺身上疏,請自代先生。而八月旨下,先生與解公各杖八十,發西庫司問擬。越數日,而葉公之疏亦下。旗校索葉公,曰:『吾待子來久矣!請入視吾居所』。有旗校隨入,見其左側置秘器一具,右陳全襲壽服。葉公曰:『吾老母已終世,又無妻子貽累。今日惟須公輩來一了事耳』。即隨旗校同往拜杖。監杖者聞之,曰:『異哉!千古乃有如此人』!葉公不行一銖一錢,諸執杖者皆愕眙不忍下,乃反輕於他杖者。既拜杖已,削籍回濮州。先生乃就床簀為詩以贈其行,有曰:『血得金腥,味骨得玉氣』。又曰:『乳血在君親,霜露不敢侵。總此未墜生,呱啼亦古今』。實未嘗一識葉公也。而先生杖瘡亦發,幾不支。乃召醫傅藥,剜去惡肉。故在獄中作書與烴叔曰:『古人於仁義爛時,自裏血肉;僕於血肉爛時,自裏仁義。悠悠命也,誰為談者』!蓋先生臥病八十餘
日,抱足扶首,僅能起立。顧念白雲,斗室如椰子大,不見三光。自揣平生喜探幽窟,窮極之趣呈於夢寐,乃作詛洞之詩曰:『鑱胸強作元奧窟,要使鬼谷傲寒閱。果然精魁為都君,孤窠鬼館來溫存』。又曰:『於今歷歷成精怪,一一床不自在。日光漏線不肯垂,飛鼠飛飛欲晝晦』。作詛洞已,復啽囈如答客嘲者。於是洞詛之詩曰:『洞壑精靈不捏怪,開襟揖客了無礙。何處白雲起庫門,強捉人裾作芥蒂』。又曰:『儘有通人納軒殿,如穿水竇負門扇。一人擇地能精專,飛神越空騰青天』。先生既以清苦聞,天下諸獄卒皆不敢有望於先生,惟日奉紙札,丐先生書。先生時時為書孝經,以當役錢。凡手書孝經一百二十本,皆以獄卒持去,散盡無餘。於是憂患備至,艱貞罔利。迥思幼喜易象,迨茲五十餘五矣,而天人憤悱,未能有明。九京可質,羲文猶恫。自是臥息成爻,食思擬象,乃研理極數,而著易象正。方開府(仁植)與先生同在西庫,言自詮易三世,未畢此理,見先生所著,片字落紙,輒觀玩不已。曰:『吾雖不及次公,寧怖夕死,遽墜朝聞乎』?時先生方草十二圖未畢,忽錦衣著筐籃來徵。先生徐曰:『吾畫一圖完就逮耳』。役人不可,遽以先生去。諸圖像翻播床下。既去,方公更掇拾收藏之,故先生詩曰:『筐籃一日臨五門,風雨瞥天雷霆尊。迥顧白雲不可見,經書化蝶皆驚翻。緬想方公食三歎,定謂此書終河漢』。蓋是時太學生涂仲吉上書訟先生冤,故徵先生同對北寺也。比
至北寺,械鞫四次,且拶且責。毒痛之下,指節纔續,又為六十四象正。故又詩曰:『右手貫鑕左袖書,解鑕寫書尚帶血』。會有朱生永明冒難入北寺,為先生櫛沐。朱生者,紹興諸生也,薄遊京師,持百錢叩北寺門,將遺仲吉,為邏者獲,奏遂同繫獄中。朱生入獄,拜先生於床下,請給侍左右。先生既在北司,有二子為侍,代執爨役,得一意著書,故又詩曰:『俺留北寺五月餘,仰鑽亦已粗成書。二十萬言動指節,欲斷不斷形模殊』。未幾,復轉西庫。方公喜而索書,故又詩曰:『此書方成未一夜,樞杻又過白雲下。方公含喜來叩門,薰釁未施便欲借』。然先生自以九折餘生,意言未愜,不欲遽為傳播。而諸中貴人竊因朱生,以其間購先生筆札,故皇上亦於宮中時時見先生所書孝經,指曰沽名。然所以得不死者,亦未必非念其名也。故又詩曰:『小臣叩首稱天恩,年來北寺誰能存?已甘垂翼歸地火,何敢開眼談乾坤』?蓋有慟於二周諸公畢命之處矣。初,仲吉之上疏救先生也,通政施公(諱邦曜)駮其疏曰:『寬以俟之』。仲吉又上,施公又駮曰:『存此議論』。仲吉猶持上不已,施公召謂之曰:『我與石齋先生交最厚,故不欲以過激僨事。若奈何更欲速之乎』?仲吉乃復出手疏參施公。施公遂併二疏封上,而令仲吉自取保質,不則宜在城司候旨。右堂馬公(諱思理)以仲吉名家子,持名紙付司,令洒拂一室與仲吉。而仲吉道遇鄉人為保質,實未嘗在司獄也。旨下,杖一百,併究詰同謀
指使。施公以是落職回家,而馬公則逮付詔獄矣。乃又追論葉公(諱廷秀)復逮至北寺,同日對簿諸君子纍纍然相望司廷,而未能相識。葉公乃前俯而揖,問『誰為黃老先生』?卻就謂之曰:『是其為葉老先生矣』。葉公乃以次鞠身更揖曰:『斯當為解老先生乎』?於是相與諦視唏噓,俱伏堂下聽質。蓋當時牽連株送幾二十人,故先生詩曰:『鷹巢逢落鳳,虎穴見啼麟』。而堂司乃備拷仲吉所繇指使狀。仲吉受搒掠,無異辭。問『何人指使』?曰:『某隻身萬里,攜孤心以上叩九閽,何容別受他人指使?必欲究所為指使者,請剖臣肝以獻』。上頗心動,然未肯遽釋先生也(洪譜略同,惟朱永明作崑山人,未知孰是)。
十四年(辛巳),先生年五十有七。
按先生有自西庫過請室逢除夕詩,則庚辰臘月已在請室矣。舊例:鞫審雖在北司,而結案必繇刑部,故先生復移西庫。至十一月,刑部擬讞,先生乃上疏曰:『今刑部定臣何罪,臣不敢知。然自計生平無門外交遊,無一介取與,鉛槧經年,不知馬足。即如丁丑三冬至戊寅七月,所進三十六卷書,皆手勒再易草,則臣之不暇朋從可知已』。十二月,又上疏曰:『臣自北司過刑部,又一伏臘矣。九鞫四拷,不敢言冤。誠感陛下摧折懲艾之諭,許其自新別圖報稱也。臣生於海隅,輕蹈狂瞽,然自戊寅降謫而外,未有過犯。直以撫臣例薦,萬里逮杖,又以諸臣申救,嚴拷
數番。事出意表,非臣所料。憶臣曩昔召對平臺,惶遽之餘,進不擇言,拊心何極!然至於撫賊和戎之說,遺固蒼生,罣誤大計,臣猶自悔知之不盡,言之無力也。臣通籍二十載,歷俸未三年,今垂老髀消,與囚對泣,即欲洗骨滌髓,纂書自贖,誰肯信者?幸以螻蟻餘魂,及聞寬大之恩,蟄蟲腐草,欣欣更生。惟聖主仁憫,再加宥焉』。是月謫戍辰陽,而解公、葉公、馬公與涂仲吉各分戍於閩、於楚、於辰州(洪譜同)。十五年(壬午),先生年五十有八。
春二月出京,將適楚取道,復至大滌。按先生大滌三記云:『予以解網,至白下買舟,將出長沙,值江北告警,桐皖騷然。又每倚杖聽明詔,多寬大之音,得徘徊容與,與波相上下。念此暮年,笻屨垂絕,浸近崦嵫,何期復至大滌,與親朋談話?詢諸旅客長年,咸云南出臨安,陟富春,泝信州,從貴溪西流下臨袁,不二千里可至長沙,省諸波濤風鶴之險。嗚呼!余如擇地避險者,亦豈遂至此乎』?四月十五日至西冷,二十五日與錢去非等入禹航,僦青山船入九鎖溪,顧諸堂舍,依然未墜,而脩篁抽篠,蔭鬱加長矣。又兩日,諸友先後至,剖析鵝鹿異義,稍稍與子靜、開滌諸友,亦欣然無異。漸復汛濫易詩書禮樂新故異同之致,不能不與元晦牴牾,而元晦醇邃矣。拾級循牆,可至堂室,高者不造頂無歸,深者不眩崖驚墜。
由其道百世無弊,則必元晦也』。又云:『周濂溪欲營隘江,結廬其下,既不果,謂潘興嗣曰:『三十年讀書,亦欲一濟蒼生,行其所學,如果不遂,與子盤桓論道,未為晚耳』。嗚呼!司命在天,著心便誤,有待而營,何者不晚?華獄嵩少俱為豺狼之區,而大滌僅存數掾,與朱李木主相對。僕又當西行,採蘭佩些,賈楊以為顏閔,景宋以為游夏,不知五百年後誰念此山,如吾之於朱李者』?
六月,行至九江西林寺,病瘧初瘳,亟覓紙筆,取易象正更定之。曰:『及吾在,不定此本,後世誰復定之者』?蓋是書雖成於西庫,然先生每言及,輒有示璞見嗤之恨。料理三十餘日,將有次第,而環報適至。先生猶以是書未完,留滯江渚。已操小舠入蘆葦中,攜被襆,穿關至江口,乃以完本付陳彥升而發疏謝病。其辭曰:『臣自去年臘月解綱以來,概於今歲仲春束裝就伍。自揣殘年無可報主,得子孫永世御魑魅、保煙嵐足矣。酸楚間關,躑躅就道,至六月始抵九江。西望辰陽尚三千里。江楚間民以帶下為微,瘧痁為小恙,而臣以摧殘老病之軀當之,帶瘧頻仍,動數十日,遂至委頓無復生理。中夜揮涕,謂臣廬墓十餘年,乃不死於北寺,而死於江楚,命也!栖遲數月;痊可無期,伏枕蕭寺,人跡盡絕。不圖十月朔日,有人從留都來,傳接出聖諭,念其清操力學,尚堪策勵,特准赦罪還職。臣伏枕墜床,恍惚如夢。起設香案,匍匐叩頭,隕越階下。念目古人臣,或以文才前席,或
以戇直召還,未有迂狂賈罪如臣而得起於戍籍申以華獎者也。臣少孤貧,長而傭書。今年垂望六,禮經九折,百病所侵,一絲未絕。臣恩漢臣馬援病臥土窟中,聞鼓角聲曳杖延頸,數廢□□,見者哀之。又如宋臣范鎮、劉安世屬纊之時,猶以天下為念。今臣未即死,而委頓如此,智不如葵,忠不如曝,自古儒臣,亦豈有匍匐而就鵷行、扶攜以酬馬骨者乎?臣幸逢盛世,遭明主,脫離罪罟,下就丘墓,擊壤偷陰,餘息幾何?惟願陛下力行仁義,使流氛早靖,宗社奠安,臣雖朝夕溘就草露,猶與九原父母銜結無窮』。還至留都,聞解學龍、葉廷秀等未蒙寬宥,復上疏云:『臣甫離盆盎,不敢遽有籲呼。然廷秀病極,學龍垂老,皆以日為歲,度日如年。陛下既以特旨赦臣,乞以特恩再沛臣澤,悉赦諸坐臣株連者』。疏上,已別有旨赦免。
先生以是月促裝回家,有附告朱、李二先生文云:『某以解網,得乞骸還山,欲再入大滌講論,而先是夏五,盤桓講舍已三十餘日。策訪歸靈,杖折墜,髀為重創,不復臨眺如常時。即當歸設特羊,誓誡先隴,還酬里鼓,以報鄉人,示膚髮之不傷,告兆域之未絕也。何羲兆送不肖至桐君山,謹附數行告兩先生,並不使桐老嚴陵訾吾濡滯也』(洪譜略同)。
十六年(癸未),先生年五十有九。居北山。
春三月,先生拏舟至蓬萊峽,將營講堂其間。有詩曰:『但使同心人,共啜鴻濛髓,指顧六合間,一一平如砥』。竹醉前一日,復同諸子汎舟於此。按先生記云:『鄴侯山即漳艮嶽之陰,北溪迸流,長橋束之,谽多奇。蓋蛟龍出沒,風濤崩激,砂土已汰,石骨總出。舊稱蓬萊峽,里人名之曰石僊。石僊者,指其蛻峙林立,飄然若登者也。石僊十五、六輩,褰裳欲渡,簇而告語,皆昂藏百餘尺,植劍柱笏,以隊相命。計諸丈未出山時,皆罨覆其下,不勝風雨。稍出庭戶,高蹠一動,遂見破綻。令呼諸丈,稍納足復還故處,則猶然混沌也。嗚呼!信混沌吾安能從汝遊乎?予以癸未抵里,五月十日實始啟疆。乃扶笻上下,點定其處,令諸友得命意匠焉』。未幾,復還北山守墓。
秋八月朔,孝經集傳成。是日,先生同諸弟子就北山草廬具章服北面望闕五拜三稽首,又向青原太夫子墓前四拜再稽首。乃於堂中特祀管(夷吾)、葛(諸葛武侯)、吳(季子)、李(鄴侯)四先生前再拜起立。置書案上,諸弟子各四拜受卒業焉。按先生自序曰:『孝經之書,在戊寅秋月起草,己卯春略有次第,未經進呈,幸不中廢。乃於九江綜其遺緒,癸未抵家,爰發敝笥,以示同人』。
冬十月,坊記、表記、集傳成。按先生序云:『宋淳化、至道間,嘗以坊、表二記頒賜廷臣。今禮經備在學宮,而習者沿為曲臺遺言,無繇知為春秋義例之所從
出者。故復略舉大意,使相屬比,引伸觸類,以究其指歸』。又云:『是書起草於己卯之春,中間危孫,成於癸未之秋。未及進呈,統俟賢達訓討刪定,庶無乖馳焉』。臘月,出江東,登逃雨巖墜崖,即事賦詩八章,因名崖曰「捨身崖」(洪譜略同)。十七年(甲申),先生年六十。
春正月,有在山乞致仕疏,略云:『臣稟受窮奇,沈日頓。臣鄉又當寇攘,臣託居墓下,寄命松楸,一月數驚,未有動理。臘月,臣始決意出山,離墓下至江東,已百四十里。諸生相持,登高臨遠,臣失足顛隕層崖二十餘丈。適墜石灰中,頂踵幸全,而左腕右足困於庸醫,幾成廢疾。嗟哉命也!臣生逢盛時,位登華貫。進多狂瞽,則有斧鑕之虞;退可栖遲,又有溝壑之患。臣死於溝壑,伏於斧鑕,則重傷明主之心。斧鑕得生,溝壑不死,又莫塞孤臣之願。所繇者持身不審,寡過未能,德薄則不佐於鬼神,數奇則取憎於造物,雖復招以弓旌,寵以綸綍,徒足生其災眚,覆其消受也。惟冀皇上擴覆載之仁,既以特恩起臣於斧鑕之下,再以特恩全臣於溝壑之中。臣茹草飯糗,與子里婦播天舞地,誦德無極。臣力疾具疏』。
先生既久廬墓北山,而浦東舊居日就荒圮。浦諸弟子因請搆為講舍,所謂明誠堂也。時春三月庚子,明誠堂落成。門人張天維、林翰沖等爰先三旬致簡同人,將
以是日共升斯堂,仰受傳習。郡司李曹公(諱廣)、龍溪令劉公(諱鴻嘉)、金浦令沈公(諱兆昌)亦申斯約。而先生以三月朔日祭掃渡江,至十日乃歸。歸之前一日浦南渠魁初就俘馘。先生以餘孽未殄,恐不遑於俎豆。而曹公、劉公已先一日至,諸及門誼不敢辭。庚子之鼉邑中諸先生亦至。是日也,天氣清和,春風回敷,同郡孝廉至者十有六人,茂才遠近至者八十一人,觀者蓋堵牆焉。先生謁先聖、先賢畢,乃請公祖父母曰:『子弟之不肖,瘡痍之未起,賴豈弟樂只之矢其文德也,以獲寧宇,敢不再拜諸公祖父母』。西嚮,請諸先生曰:『以宗祐之靈,蒼生之福,得從俎豆,以趍下風,敢不再拜』。交拜畢,乃共更請先生。先生曰:『業從諸老先生之後矣,敢辭』。諸先生不可,亦再拜,環揖而入。先生敷長者之席及諸經論聽問之坐。稍後,懸間鐘磐琴瑟各一。坐定,講史振聲讀誓誡凡七條畢,乃講書,以東西問答相起也。問:『今日明誠二字的從中庸裏策,可是為良知主敬別下鍼藥』?曰:『良知主敬,止是明誠註子。從誠生明是良知,從明歸誠是主敬。先後賢初無兩路,亦自不用鍼藥』。問:『明誠雖有天人之分,畢竟止是一物。若看為兩物,則金自不柔,木自不剛,火自不涼,水自不熱,即有氣質,如何變化得來?記曰: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品物化生。一塊大地,風霆出入,初無土石之隔,豈性命存於形色之中,能有形色之礙耶』?曰:『天道人道,是人生而上,不須
說,止說一事一物。先明得過,後信得過。譬如一鏡,先要刮垢磨光,然後隨形映物。到他隨形映物,尚要刮垢磨光,切莫道鏡即是光,光即是鏡也』。問:『思誠明,善憤樂循環,決不在愛敬義利笑夢中間忙討消息,又不在睹聞斷絕牆枯壁立處苦作工夫,畢竟如何』?曰:『聖人言誠要天地合德,言明要與日月合明,此理實是探討不得。周公於此仰思,顏回於此竭才,難道仲尼撒手拾得?聖人於此都有一番嘔心黜體工夫,難為大家誦說耳。做聖賢人不喫便飯』。問:『明明天上亦有日月星辰,白白江中亦有波瀾島嶼。孔子在東魯,再不說蜃氣棲臺。周公治於天中,亦不辨晷影長短。止繇他見明,所以信得過。亦由信過,所以見得明。如憑空心硬說知貫,猶望海際云與天通,泛槎十年,終不到牛女之下也。看來至道待人,止是箇禮。禮自廣大精微,高明中庸,新故相生,敦崇遞起,知者百世,不知牆面。周公仰思,仲尼發憤,皆為此物,留與後人,一再參觀』。曰:『禮樂止是中和。致中謂禮,致和謂樂。易說大壯以非禮弗履,說豫以作樂崇德。兩掛皆雷也。天地作用雷為大人身,作用怒為大風雨,皆生於雷,哀樂皆生於怒。雷從健出比於禮,雷從順出比於樂。怒從健出,禮以止之;怒從順出,樂以平之。故先王為禮樂以導中和。天地性情,居然可見。地雷曰復,天雷曰無妄。雷地曰豫,雷天曰大壯。禮樂中和,於是見像,而誠明之義亦盡於此』。講畢,請諸長者教誨乞言。先生曰:『日中矣,
勿多溷長者為』。乃召饔人為食次。每食八簋,各視主者以定其客。先生親饋祭酒畢,乃就主人之位。酒初巡,歌者歌匏葉之詩。先生出致辭曰:『以長者之盛德,訓討諸子弟,又無以獻也,敢以匏葉先於兔首』。諸賓客謝過當也,就坐。酒六巡,歌出車之末二章。先生出獻曹公曰:『以此春日執訊獲醜,雖有飛鴞,食椹變音,況倉庚乎』?乃皆再拜,又歌六月之卒章。先生又獻曰:『雖無孝友之朋,願分燕喜之慶』。曹公曰:『吉甫何當,張仲為多矣』。又皆再拜,乃退就位。歌者歌南山之全篇。先生出獻劉公及沈公曰:『以父母之光邦家也,以父母之德音也,南山紀壽,何足多乎』?乃皆再拜,卒爵,磬作就坐,歌菁莪之四章。酒七巡,又歌隰桑之四章及黍苗之五章。贊者曰,賓主交相獻也。先生乃出獻公祖父母曰:『今日喜見君子也。小人之於君子,猶黍苗之於陰雨,飲德而已,何報之有』!乃皆再拜。先生又獻諸老先生曰:『以往之不慎,罹於咎災,為諸先生憂。今幸既見,菁莪、隰桑不是過也,願終教誨之』。諸先生亦再拜曰:『原隰將平,泉流將清,王心將寧,保艾異日,未有艾也』。於是揖而飲,酬酢三反,乃復位。酒再巡,講監立於縣間之左,誦抑戒之七章,講史立於縣右,誦賓筵之卒章。於是磬作,賓起,金奏,主人及諸友皆出,肅賓於道左。長少先後,禮儀笑語,無有違者。蓋自寧武、叔豹、韓厥、趙孟、子彥、太叔而下,踰三千年未有與於此者矣。
先是去歲王春,盜賊四起,諸弟子勸先生入就郡邑。先生以廬舍松楸,無復遠理。諸避難廡下者,又望北山為歸。先生以是偃臥。諸暴子亦相戒去三十里之外也。今春,賊又大起,洶洶如前。先生又以懸崖折屐歸,眾愈益懼。先生曰:『無畏!吾病百日瘥耳。蒼生與吾等病也』。於是三月諸賊又敗。或問先生何以知之?先生曰:『吾得還浦,脩一日之禮樂,則亦天也。天與吾禮樂,則不與吾干戈。吾之與浦,豈有二天哉』?諸弟子亦藉是自信也,曰:『凡是黎獻,皆遊於先生之天』。先生謝不敢,曰:『吾過矣!吾過矣』!
夏五月三日,先生以盛暑避跡於江東之鄴園,持襆被一具、脫粟四、柑魚蝦三五觔、束脯數片,擬作十日住。蓬萊峰居民以天中令節值先生在江滸,集十餘船為水嬉者三日。而中丞張公(諱肯堂)既平漳寇,奏凱,以書約過鄴園,作一日談話。於是諸弟子至者凡五十三人。先一日,作張公奏凱序及詩。乃以九日會於三近堂。三近堂者,先生之讌居也。時以南講舍未就,因集此堂為初會焉。諸弟子近張公入謁先聖、先賢畢,乃於三近堂霤中祖道。先生持尊至前,命讀祝辭曰:『天贊張公,削平漳寇。黎民既安,克善厥後。懋德崇功,百祿是受。凡我明神,悉保佑之』!讀畢再拜,各就坐。弟子講書畢,執籩豆,陳饋八簋,尊質約也。酒七巡,歌先生奏凱贈言一闋。賓出拜,致辭曰:『吉甫作誦,穆如清風,涼德何脩,獲此
拱璧』!先生舉觴賀曰:『用如不疑,功如不居,禹鼎倕鍾,湛以詩書。覆舉單辭,為公慶頌』。交再拜,復就坐。於是賓主舉者三。諸弟子以五為行,皆出旅勸以燕賓,先生呼名而品敘之。張公亦賞吾海邦之多君子也,先生揖張公遊於石翁講臺,佇立以收諸勝而還,遂別。次日,郡司李曹公重證講約,是為鄴山次會。諸弟子維舟蔽江,尚未解去,得效駿奔,皆如故儀。因即三近堂講仲尼好學、周公力行、伊尹知恥,此三聖人作三近事,紬繹酬酢,成禮而退。曹公復以書再申十問,詳大易剛柔摩盪之旨,語皆元邃,不能盡錄也。
越十餘日,而燕都三月十九日之變至。先生乃率諸弟子為位於鄴園,袒髮而哭者三日。計大明之曆,自洪武戊申,迄崇禎甲申,二百七十五年,從何圖之數,為稼穡末際,同曆西周。先生於璣象諸書,已詳之,故曰:『使詩書無徵,則卜洛為過失』。然猶以造命之權懸於君相,諸臣泄泄,遂致誤國。故當乙酉之春,覆論前事,而深慨款議之不足恃也。嘗有疏曰:『去歲三月,敵至真保,諸臣猶偃然不敢召兵,以謂堅壁清野,可坐卻敵,紅旗僅戰,為覆轍怪事。四方援師,伏床不上。及敵至城下,猶使中貴講款。是以開門延□,招此禍凶也』。令當其時,有李綱、种師道一、二輩經營城守,持三、五日以俟三協宣雲之師,亦豈遂崩裂至此哉?蓋自朝議以款餌邊,又思以撫餌賊,至於兩局俱敗,重臣自裁。先生聞之,愀然曰:
『毒瘡雖去,元氣削矣』。蓋先生終以刻深少恩,非國之福。又況西庫請室,縉紳逮係,恆百數十人乎?不能不還惻夫文網之密也,故有詩曰:『前車已覆後車看,後人又發前人嘆。火雲燒天海水竭,龍虎自噉元黃血。插刀入山不可拔,空使壯士嗔白髮』。唏情曼聲,慘彼慟哭矣!嗟乎!君死社稷,臣死君上,正也。七尺可用,君子用之,況位隆鉉耳乎?故又詩曰:『多寶閣前掩畫卷,偃月堂頭賦紈扇。蟋蟀開籠不敢啼,丞相抱頤藏雞栖』。蓋深悲夫台輔而不死者矣。至己不自死,人且死之,甚有求死不得者,故又詩曰:『丞相何為期不餐,短衣靈踝稱饑寒?兩卒夾草銜木丸,悔不剖腹納龍肝』。於是乃嘆倪、施諸公洸洸以死之為得其正也。然而未數數矣。故又詩曰:『世間幾箇為君死?卞壼嵇紹李若水。明朝頓有六十人,冰城雪窖行青春。年少諸生何足論,眼光白晝開青燐』。又按先生與錢虞山書云:『蟄處天末,無殊聾聵。五月二十七日乃聞神州陸沈,鼎湖戰血。此自臣子奸回,陷我君父,剖肝潟髓,莫贖其辜』。故於六月三日追惋時事,瀝為詩章,舐血嚼齒,語肩世道,非徒山哀浦思,淒焉引嘆矣。
然前此五月十五日,南都諸臣已擁立福王之子諱由崧即皇帝位,以明年乙酉為弘光元年。是時馬士英為首輔,因時望會推先生為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先生聞報,乃於夏六月二十有二日,遣義男具疏云:『臣以去臘墜崖乞休,不獲從
諸臣號弓鼎湖,有靦視息,無地自容。誠欲亟詣靈武,則荒蹇難前;欲起義雍邱,則家徒四壁。竊意今日之事,類多伏莽,不設重臣,不能復馭。蓋以南部定鼎,則福建江右皆為首藩。江右之有虔鎮,南攜肇廣,西揭汀漳,有事則合三省之師,不十日出於鄱陽之外。福建之有浦城建陽,東連溫處,北距玉鉛,水陸所湊在於衢州。衢之比虔鎮,雖為差弱,而建瓴之勢,虔衢相等。有事則合三省之師,亦不十日出於錢塘之外。誠以嶺南之餉濟虔鎮,以嶺東之餉濟福省,以兩省之事權分注贛衢,則臂指之形成,藩屏之義固矣』。疏上,未能見之施行也。有司以朝命敦趣就道,而鄴山書舍成。
秋九月朔日丙戌,同人涓吉於鄴園講習。爰先二日,先生率諸弟子告三堂之成於司土,其祝曰:『維爾太樸,已琱其質。爾尚葆琱,使樸不失。深谷高陵,世久欲變。爾尚不變,有畔有岸。亦有舊田,亦有新畬。一曲豚蹄,滿篝滿車。往來行人,各安其家。桃杏李梅,秋實春華。鐵雨盲風,勿生咨嗟。何以報爾?蔬食羹瓜』。越茲朔之黎明,諸弟子從先生就神堂之內安列聖先師,遂釋奠焉。堂曰與善。次迎群祀主出外,堂曰高景,置晦翁、直卿之位,從以翠渠、剩夫、梅雪、白石、鶴峰、仲先諸先生。牲糈告具,先生盥薦,辭曰:『念茲桑梓,為紫陽過化之邦;概此雲泉,亦德星共聚之地。百里內有賢人,十步間多芳草。先覺之覺後覺,文
既在茲;見知之知聞知,道如有待。況斯樂山樂水之致,共為分仁分智之宗。爰集十一先生,同堂而脩盥薦;何徒五百餘歲;應運以致威祥。後海先河,麤陳俎豆;師梧友嶽,並藉蘋蘩。倘岸谷未更,千秋猶為覿面,即京原可作,半榻或與明心。主人黃某,不勝瞻仰之至』。奠已,諸公祖父母學師長及諸鄉先生踵接而至,如禮謁先聖先儒畢,乃至講舍,序位交拜畢,諸弟子肅班行禮,膝相踐也。遂鳴鼓升樂性堂,先生敷眾賓座,次第揖序之。眾賓率諸子弟請先生就皋比於堂上,先生固辭,乃就主人下位。庭前觀者如圜橋從邁,無小大肅如也。講監唱誓戒及弟子職,已乃講書,例如明誠,問答相起。問:『今日樂性堂中講論,不過說此中自有樂地。假如天地崩頹,生民塗炭,此時一身而外,全不得力,仁義禮智亦無消歸,不知所樂安在』?曰:『論命則有憂有樂,論性則無加無損。人能盡性,則仁義禮智是我本心,天下四海是我面背,學問事業皆自本根本色做出。憂既不存,樂亦何有?縱令天地崩頹,生民塗炭,猶吾身色有時毀壞,爪甲皮髮有時損折,吾此性上,白地明光,初無毀壞損折也』。問:『孔門論仁,大要是有體有用,中心粹白耳。陳文子心不粹白,故說不得仁。管仲雖未粹白,卻有體有用。有體者常生,有用者常不死。水火以有體常生,以有用常不死,故曰民之於仁,甚於水火。人止為怕死,做到不仁。已做不仁,便無生理。有子說:本立道生,分明是有體有用,不在面背塗抹』
。曰:『既說有體有用,少不得是仁義禮智以為心根,天下四海以為背面。夫子與顏子論克復,便說天下歸仁。管仲匡合,雖器量不大,已照管得四五分。今人看王導、謝安,已在天半,如何敢小管仲?但如求赤文子、子文之徒,亦各有數分體用,止是充擴不開。如些小水火,不死不生,灼灼涓涓,終不能與日星河漢同行天上。人生精神要如河漢日星,與天地共轉。止為人智小於身,遂使身小於天地。管仲行年七十,不為長大。顏子行年三十,不為夭小。禹稷做一代宗祖,細於路人。仲尼做樹下先生,尊於天地。此處看破,纔有克復源頭。不然,劈頭便做禹、稷,亦是背面工夫,何況管、樂、王、謝之輩』?問:『蜀漢仗一武侯,保有四十年餘焰,靠將不如靠相,已是應驗舊方,止是甘草與烏頭同咽不下耳。王允不召董卓,豈有曹陽之辱?廋亮不召蘇峻,豈有石頭之禍?看來不義不成為仁,無禮不得為智,以此空說知人愛人,不如且放智仁,談樂山樂水去也』。曰:『仁義禮智總亦同根。凡國家鼎革之時,士民紳弁政要探討此項消息。仲尼一部春秋,主意是勤王討賊復仇。申包胥乞師秦庭,千古苦心,春秋不載其事。臧孫紇乞師於楚,伐齊取邑,仲尼以為要君當路。君子平居不能安民定志,臨變不能逆折姦萌,雖有常山之蛇,成何首尾?就使貔貅成群,終作犧牲,不得譬如齊襄復九世之讎,不保其身,萇宏支已傾之天,徒碧其血。發憤一番,亦無用耳。如要實落三種事,止須牢靠四
根心。若四字不明,即做成掀揭事業,亦無樂處。凡作人須於孔孟門首整頓衣冠,切莫向桓文部下提刀弄戟。要大家仔細相量也』。講畢,磬三聲,各陳講義而退。乃命饔人以肆筵席,合四十有七席。先生每席親饋,而致其齒長,乃就主人之位。酒五巡,歌者歌小宛四章,繼歌沔水之篇。先生出獻諸公祖曰:『越在草莽,狎於鷗盟,忽睹蓼蕭龍光,有慚瓠葉兔首,乃敶小宛邁征,沔水憂讒,得無過乎』?賓拜謝曰:『乾坤改革,夙夜靡遑,無忝乃合所生,念亂以風有位。敬聞先生之教也』。獻酬畢,乃就坐。酒七巡,歌下泉及鶴鳴。先生出獻諸父母曰:『下泉替而思其隆,所以貴父母孔邇也。攻玉憎而知其美,能無云德音不遐乎?敢祈秉斗,以詠濯罍』。諸賓拜謝曰:『黍苗粒我蒸民,在先生飲之食之;鳴歌蒸我髦士,自先生教之誨之。徒有缾罄,是可恥也。安得絃歌,遂其莞然』?於是獻酬如前,復就坐。酒九巡,歌車攻之篇,又繼歌吉日以亂焉。先生出獻眾賓致辭曰:『周宣之車攻、吉日,備而無患。維今之同仇敵愾,奮於有心。夷吾一匡,豈曰馬上得之?傳說三命,愈知師古力也。敢為諸公頌』!諸賓復謝曰:『大成之慮初終,天子之燕左右,初不在太平粉飾,而在大人格心也』。舉觴交再拜。先生洗爵亞獻,諸先生亦致辭曰:『明興曆合成周,德逾建武,臥東山而起者,君父義重華嵩,痛神州之沉者,詩書力維桑梓。後天下之樂有先知覺,先子弟之樂有賢父兄』。諸先生亦交再
拜,謝曰:『獲覯講席方新,正值光華復旦。人心之有禮義干櫓,猶大阜之有車馬蒐獮也。想望太平,先生為兆日者,安蒲既戒,以慰蒼生,覆幬無偏,同依絳帳,吾鄉幸甚!天下幸甚』!於是主賓酬酢,皆三反焉。酒再巡,告終筵,誦抑戒及賓筵如常儀,以底厥事。是日也,秋空明迥,江水漪瀾,計與斯鄴山大會者公祖父母八人、學師長四人、薦紳先生十五人、孝廉二十四人、茂才二百三十二人及先生之長公子麑、次公子麚與通家懿戚二十一人,總凡三百八十四人。其諸僕役、侍從、舟楫、車馬、膳饔之數不與焉。次日先生同諸子登黃龍洞,用朱紱方來群賢畢集為韻,以志依永。維是先生將趍宣室,暫輟講筵,讀書之窟方成,提命之鐸乍遠,得無山谿易塞,蒙者奚求。先生於是留數箴於山中云。其一箴曰:『見可喜不羨,其內多腴。聞可駭不驚,其中有氐。是以過市拾帷者不流眄於麗觀,中夜整冠者不失□於雷斧』。又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冠裳珮玉常有博鬥□心,猶繫五絃於刀劍之上,不獨了無成音,亦啞然可笑矣』。又曰:『外慕多則內景滅,繁華盛則美實衰。天道絀前者贏後,人情盈貌者虛中。常若無餘而鞭其不足,則可以語學矣』。繇是盤桓講舍閱十餘日。
是日十五日,先生既祖,取道出山至晉安,忽萌回車之志。蔣公若椰力為勸駕,乃發。蓋先生酒酣後有言曰:『始某在白雲庫時,鄉先輩來省余,遂有詢及後事
者,某心知其故,而意殊不然也。憶某數十年前,嘗夢身為宰輔,至南都,忽見逼迫令草詔,某流涕號慟,擲筆不肯草,遂折其兩臂。繇此言之,白雲庫豈能死余哉』?方言此時天下猶金甌如故,未幾而乾坤半壁矣。先生又以為臣子造孽,貽禍至此。苟能渙然寤旦,與新吾更始,則江左夷吾,何殊中原管葛?若復怙勢爭權,蒙面屈膝,天下事尚可為哉!然而所上之疏,輒持不下。又聞屢有北行之使,以是常知其難也,故作書與楊機部曰:『吾輩頑石,搗骨合藥,無補於天,猶冀後人嗅此藥氣耳』。先生行未至都,晉禮部尚書。先生即於衢州上疏請告,不允,時孟冬十月也。乃決意詣都。蓋自是而先生終無還山之期矣。
公元1645年
弘光元年(乙酉),先生年六十有一。
春正月入都。先生見用事諸臣措置乖方,不欲久廁朝班,即於二月二十二日疏請奉敕祭禹陵。比抵會稽,致齋七日。
(洪譜:子以大宗伯召出焦桐山,及至禹航山中,聞逐劉念臺以謝四鎮,子謂門人曰:『此自李師道、吳元濟所不敢為者而今日見之,吾何為又出乎』?又獻策不用,乃出祭禹陵(餘略同)。)
夏四月庚申,至禹廟,行禮祀事。既竣,復具疏乞歸。初,先生出都,將至天寧洲,為風驅回,泊龍江灣,不得發,時春三月一日也。夜夢高皇帝淒然謂曰:
『卿竟捨我去耶』?先生對曰:『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寤而惆悵,以是雖乞歸,猶徘徊江渚,未忍遽去。及至夏五月十五日,聞大駕播遷,皇太后至臨安,與駕相失。而首輔馬士英擁兵西湖,士民詰問,則曰:『聖駕在靖南軍中』。先生乃上奏太后,請趣馬士英統黔兵至黃得功軍輔翼聖駕,又請速召金華江右兵及閩中潰兵令立功自贖,不宜拘守舊說,遏阻義旅。又草諸檄及諭數千百言,娓娓不已,無非為高皇帝致此區區也。乃先生疏請雖切,而太后懿旨然無聞。潞藩在浙省已稱監國,先生再具啟勸進,及上監國事宜凡七條,指事繁日所施行不容遼緩者,又皆持未下;時為夏六月三十日。是日,潞藩賜先生食,命李進、高起潛、孫元德三內侍為陪。而元德脫巾狎坐,起潛作恣睢語,又宛然曩時。先生請面謁有所商略,而李進辭以懿駕在內。先生見諸蹲沓無可共事者,不得已乃移舟至桐廬。忽接鄭鴻逵檄,令所在扶駕,恫疑久之。問其材官,則曰:『聖駕乃唐藩,非潞藩也』。朱大典適過訪,亦云『唐藩未還封,安得至此』?但以潞藩閉關脩齋,度不能脩康王故事,乃於十三晚從舟中晤唐藩,見所談論,慷慨以恢復自任,因同眾交拜,約成大業。明日,遂具啟請監國,亦以板蕩之會,非太祖親藩不足復襄大業也。是晚至衢州,誓眾犒師,而潰卒至者不能數千,軍容不立。先生意欲唐駕駐蹕衢州,方可號召二浙,聯絡江右,不欲偷安入閩。而諸將擁唐駕,將遂過僊霞嶺。先生懼不足係
天下之望也,故復啟云:『職觀天下險絕之處,未有甚於閩中者也。自五代以來,割據者數主矣,卒席媮自保,為河山所囿,不能自拔。今天下瓦解,獨此一方寧謐,竊以為欲獎帝室,宜明四通四塞之要。所謂四通者,西北立信州之鎮以通大關,東治三塞之舟以通海道,東北以衢州權為行在,足通西路之師,西約虔臺,實為犄角,以資策應之用。有是四通,隨因而塞之。西北塞五虎杉關,以斷建昌;北塞車盤大安,以防東楚;東塞溫州諸嶺,以防間道;東北塞清湖江山,以阨小關。有此四通、四塞者,而天下人心亦次第可收也。以殿下之才,寬仁以為城郭,慈險以為衽席,察四通四塞之宜,輕重布之,國勢可立矣』。啟上而唐駕已行,先生遂不獲再與論議。
唐藩既至閩,撫臣張肯堂、按臣吳春枝猶豫未決,得先生書,乃奉唐藩入省中,擬於閏六月初八日行監國事。而先生在浦城,追趣不及。又所持論,往往與勳臣不協。先生乃遣人入賀,而身從洪塘取間道還山。唐藩令人迓先生於道,先生遂以初九日入謁。是時百事草創,危疑未定,兩粵虔郢以西諸省,雖未驛騷,而泮渙不屬,大江左右諸臣,又皆擁眾橫行,蓄威自衛,而抱妻攜子,藏馬於舟,掠資於道,經都越邑,嗷嗷瞻烏。先生以為不早正大位,則人心既渙,高皇之統將絕,無以收拾遠邇,號召天下。乃偕勳臣及撫按僚屬臣民,協力勸進。遂於秋七月朔日,奉
唐王即天子位,改元隆武,大赦天下,仍以閩省為福京,稱行在。凡大小禮節庶務,皆先生所區畫裁定。於是晉先生少保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先生每進見,輒自請行邊,上為改容加禮焉。翌日,賜宴殿上,而位署之間,文武爭次。先生以疏求去云:『臣以國恥未雪,中夜撫心,思聖明垂諭之言,一字一淚一血,是以奮不自量,務請行邊。而旁觀側目,姍笑詆譏,臣茫然無覺,猶聾馬思鐘,啞蟬操琴,了不知其意所在。嗟乎!臣為高皇之世界未清,陛下之大業未遂耳,豈衡門之下,不可棲遲乎?臣去矣!臣不去,諸摭口實者必不肯奮。臣藉引車之義,為推轂之實』。上慰留再四,乃疏薦蔣德璟、林欲楫及朱繼祚、黃斌卿等七人,即有旨推用。先生復繼請行邊,以為光澤、崇安、浦城、政和一帶,四關數十徑,曲折數千里,臣不可不涉其間,審地險以得人和。是月二十二日朝餞啟行。
(鄭譜:七月朔,奉唐王即天子位,改元隆武。當是之時,朝廷草次,兵食大事,俱仰給鄭芝龍。隆武雖擁空名,實為寄生,獨倚先生為重。先生知事不可為,每陛見,相對泣下,輒請行邊。翌日,朝晏,又與芝龍爭執朝班,上疏乞歸。隆武慰留再三。先生又見芝龍日為不軌,復請行邊。)
秋八月初三日,先生在延平,聞上意決策親征,乃上疏諫止之曰:『臣聞雲雷伊始利於盤桓,澤火之初宜於鞏革。所以然者,人心未寧,國本未固,猶之樹木
方受天滋,搖根一寸損柯一尺,不可不慎也。方今郡邑凋弊,人情泮渙,陛下即以儉約將事,而六飛所屆,雲物景從,橋梁舟車,部署次舍,供億饔飧,大難為裁也。昔漢文帝欲從灞州,光武欲征隴蜀,親臣冒昧,皆欲斷其靷;今之危甚於灞州,勢艱於隴蜀,而群臣雍容,未有當車止輦者何也』!乃不果行。然當是時,議者亦已畫關而守矣。顧閩地依山阻水,東南際海,幸可無虞。惟東北、西北邐迤一帶,以嶺為界,西自汀出虔鎮以窺江南,形勢最便,而頗遼遠,饋餉艱阻,東北出衢州抵臨安為近,而仙霞天險,未易踰越。中北劃界兩路,由光澤出杉關為建昌,由崇安出大關則廣信矣,嶺不甚峻,而叢雜迴複,步行為利。三關通道皆在建陽,故嶺內重鎮莫要於建陽,而關外要害莫急於廣信。廣信以徽州為衝蔽,以衢虔為犄角,先生以為吳越戰爭方擾,東衢西虔必無靜理,惟廣信一府為全閩北門,再經撓亂,而封疆如故,實高皇之靈陰護此州也。而是秋八月十一日,廣信知府解立敬、知縣蔣元士、鄉紳詹兆恆、王孫番等俱遣人請先生入信州。先生於是決意從中路出會徽州。誠以仁義之師,堅持不戰,廣布德意,以為招徠,庶幾大功可成。然而無兵無餉,此事決非暴馮之所嘗試,故又疏言:『臣今挾三五秀才,欲出豺狼之道,於餉部未嘗有升斗之餉,於兵部未嘗有孑體之兵,於府庫未嘗有一錐一粒火藥器械之助。臣事濟則為中外所撓,事不濟則為中外所笑。笑之與撓一也,
而臣猶且為之者,臣以高皇宇宙八百三十年之曆有所未罄,至愚極昧,淟涊於無所逃之下耳。臣庸下已極,筆舌盡禿,逃巖岫不得而復逃之行伍,逃行伍不得復當還之巖岫,惟陛下保重凝庥,輟郊圻之行,以養宮闈之福。臣執殳前驅,稍有端緒,陸續奏聞』。
是月十八日至建陽,即於二十六日發先鋒遊擊陳雄飛、應士英及守備應天祥等二營共七百六十八名出關。蓋先生所治營法,以三百八十四名為度,因而兩之,七百六十八名。凡在建安、建陽兩次操演,畫陣成圍,指爻按象,非復昔之空冒濫竽比也。初於延平、建寧二郡募得三營一千一百五十二名,比過建陽,諸親友所募多寡不等,亦可至三營之數。而先生是時尚在建陽,遂有以外交諸藩飛語聞於上者。上即令以來人原書付先生。蓋先生嘗草代言數十牘與諸藩鎮大臣,又自屢屢為書招征,凡發書七十六封,上所稔知,故忌者因而中之。先生乃以疏自明曰:『臣耕無一畝,居無一椽,幸以是見憫於主上,允信於親友,然不能以是見諒於犬豕豺狼。臣於二十九日退居後堂,有人持小書云:是舊按臣陸青源書,皇上手折。臣錯愕展玩,有云南都立主,臣當元勳。臣驚懼欲死。念陸青源生平謹慎,何至有此?臣行素六十年,無險心酖語為兇人所仇,無奇功異能為要人所嫉,獨持一片肝腸,為高皇列宗與天下黎獻相對白日耳。臣雖庸下,亦讀書至老,遭逢陛下,魚水相期,猶
一月之內四疏乞歸,何至以元勳微膻為狹邪所謗?若至子弟慕義勤王,雖天性使然,亦恐臣孤身隻手陷於絕域,每一相見,涕泗漣如。當二十六日以前,溽署未收,毒水四下,臣兵自延過寧,渴而谷汲,病者八九。一日下操,十隊之士,呼半不起,遂損去健將陳伯輿。念其雄略,十射九破,千觔之力,盡於盆水,四顧墐者,何能不哀!今稍稍平復,遂相對強顏,勸臣出關。嗚呼!此喟喟者,亦臣子也,豈盡讀書受朝廷之寵顧而攄憤若此?今在廷諸臣不滌腸剖胸,誓同將卒分膽共薪,而嗡嗡訿訿,望影射沙,欲何為者?陛下不屑為宋高宗,臣亦不屑為李伯紀。取法不高,則庸佞狎來。視人太卑,則奸豪肆志。惟陛下垂察』。然是役也,忌先生者不欲先生出關。即愛先生者,亦不欲先生出關。蓋無大兵重餉,僅以數千君子之軍,雍容拱手,其不足破重甲攖鐵騎也明矣。故朝議欲留先生駐關鎮壓,內消奸宄之萌,外蓄在山之勢。而先生不啻激之使出也,遂抗疏屢上自陳,不文不武,為中外所嫚。且言:『臣老,四十八歲始有子。今春三月,家中舉子呱呱,未嘗一視。又臣兄道琛年七十七,一子一孫,皆從臣所。父兄聞臣得歸,無不跂足稱慶,今復棲遲行間,則大小悲零,有酒泉、玉門之歎。臣老且病,遇明時,又附鱗翼特達之知,何所取管葛降階而慕之?惟陛下矜憫放臣還山,見老兄稚子,勿使徒遭固敗,扞文網為親知所憐,而側目所笑』。得旨以為『朕慮猝然未可成軍,何忍魚水重臣,孑然
令進亂離之地,且留彈壓關內,出於愛卿之誠。適見卿報募兵已至,則朕事託卿身,喜卿之進,必不欲卿止矣。朕親發袍膳三百兩,為卿製寒衣,卿身若煖,朕始心和』。於是先生即以所賜分給軍士,遂以九月十九日同諸將出關。
冬十月朔至廣信,聞徽州九月二十三日已破,相距七日耳。先生即遣將守馬鈴嶺。嶺高極天,為江南腰脊。下嶺不百里即徽州矣。時廣信諸紳弁共請先生入城,而城內居民亦已蕩析離竄,公儲私積俱盡。先生惓然曰:『古人有作內政寄軍令者,吾今且以王道寓兵機。乃下令行養老之政。凡民年七十以上者予以金帛酒肉。又明日,出示考校子弟。於是老幼咸集,而壯者不召自歸矣。遂更申在泮獻馘之義,講學於明倫堂。諸鄉紳子弟皆已畢至,因請樂助軍需,免催科之擾。諸人咸願樂輸,軍賴以濟。又勸令自募鄉兵,固圉翼助王師,給以閣劄。而信州鄉紳詹兆恆、俞益華,次及金華鄭守書、常山呂繼望、東鄉張受祿等,諸慕義從軍者幾及萬人,軍聲頗振。先生即於是月初九日分遣諸將,一出撫州,一出婺源,一出休寧。而出婺源者黃奇壽有牛頭嶺之捷。時久陰積雨,參將黃奇壽、監紀許應夢等冒雨從八都至牛頭嶺下。雨稍霽,傳有騎千餘至,許應夢等據河為守,黃奇壽盡銳過河。遇百餘人,持鐵骨朵格鬥良久。奇壽師且卻,許應夢、黃家徵等全營馳至。兩營合堵,掩殺得四十一人,奪獲大旗、金印、馬四匹、器械四十具、帽甲三十件。先生一一驗
視,復列外庭,與眾同觀。當初發師,令兩路分進,先生心憂之,以大易筮得大畜之五、六,又以焦易筮得小過之體,卦曰,初雖驚惶,後反無傷。既而破敵,於是先生疏請優獎,以為將士勸。又身至八都視師,更上疏曰:『臣已遣五營將士出婺源,臣亦剋日再率四部資其後勁,步擔米糧,以佐饔飧。如使祁黟之卒可再鼓,休婺之士可再收,則臣當大集義旅,震號於牛首、石頭之上。如猶是泛泛,臣將循東山建德,與鄭三俊、吳應箕之師合覓江西星子之船,循流東下。萬不可復,亦中道自廢,臣必不使食言失信於天下』。有旨『便宜而行,朕不中制』。先生乃自八都復還廣信,調發兵食,以為前軍策應。不能不有感於事機之屢變而危疆之難防也,上疏曰:『臣前陛辭時,稱便宜行事,不以兵車,臣實愚昧。以高皇在天,陛下御乾同仇之詩,聊與眾共誦之耳。非謂臣能空手措兵措餉也。自臣為此言,而怨謗沓至,阻卸橫生。炎涼既分,肘踵盡見。以四千之卒,給三月之餉,而臣之心血皮骨消磨俱盡矣。臣如一貧兒,割股療親,東鄰乞湯,西鄰乞肉,此股之肉存者幾何?臣今存兵不過四營一千五百二十,馬不過十匹,無高國之鼓,九合之助,而欲以樽俎仁義,坐收其功,真為韋跗君子之所齒冷也。陛下注念危疆,宜於風力能臣速擇一人總督,或即以信撫徐世蔭、布政徐應秋因其地望,聯絡較易,速出上江接理軍務,無徒悠忽為國家羞』。又疏舉趙士超、俞墨華、徐敬時、徐孚遠等九人請受職立
功。冬十月二十八日奉旨:『所薦舉俱聽軍前效用。惟廣信要地,撫臣徐世蔭著嚴防守,不便輕移』。時諸將業前受命出師,又有牛頭嶺之捷,乘勝趨婺源,臨河而陣。先生亦遣監紀王綱先約海口,劄授參將董壽庚等率鄉眾八百餘人豫為接應,又約婺源舊副總游麟等率義勇百餘人佐之。自十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屢次掠陣,擒獲相當。至二十三日合戰,遊擊李芬當先發銃殺一將,董壽庚及余勳各斬一將,翁良崧、李純各射殺一將,李純亦被射落其二齒,猶奮前不顧。諸亂民大鼓譟,延寧諸新募者皆不習,為鐵騎所躪,參將王加封手殺數十人乃死,遊擊李忠遠被鎧登山為所得,凡奔陷將士無名目者三十餘人,所殺敵可八九十人,獲馬八匹。凡軍士所敗,皆繇利敵馬,不斫馬斫敵,敵以短箭三十步射之皆斃。漳士以被當楯,箭射不能入,故屢勝。延寧軍士徒恃銃,無以自蔽,故敗。是役也,董壽庚斷後,又漳士繼至,幸不大敗,然皆潰散山谷,兵將或有不相錄者矣。
冬十一月,先生在廣信,聞休婺二師俱潰,方招集逃散,召募鄉眾,以圖再舉,未幾而收復撫州之師又潰。先生乃上考核諸路將領及請贈卹疏云:『臣以十月初九日出師討休婺,申敕將士,謂師寡切不宜分,當併力一路,先至婺源,因其糧食,率其鄉眾,以靜制動。俟五營皆至,然後角逐。而時值天陰,連雨十數日,陳雄飛、賴履葵二營徑東往玉山,出馬鈴嶺,以趨休寧。黃奇壽、應天祥二營又從八都
出牛頭嶺,尋婺源之路。李瑛一營又出童家坊以攻婺源之東。臣見報知其離軍單弱,為憂悶不食,一日發四箭,趣其合營,而東西異路,相去百餘里,嶺高溪深,卒不可合。黃奇壽有牛頭嶺之捷,諸將益自便,間道獨出。十月二十三日,應天祥之營先挫於婺源城下,時約二十八日齊舉,而應天祥以先發故敗。臣再發箭趣李瑛與奇壽合營,堅謂不可,李瑛一營又敗。黃奇壽在海口,亦為所襲,亦損十餘人。是婺源之師也。又當冬至,諸將士宴會,休寧、婺源各以是日發騎猝至。出休寧者有三百餘騎,屢趣陳雄飛。雄飛不下關,遣參將應士瑛等將二百人應之,已斬首二十七級,自謂無害。俄而騎兵大至,屯於高偃橋,前後路絕。諸將各力鬥以死。是休寧之師也。至於湖東之師,漸出瑞洪,臣以三營千二百人濟之,亦復分路,兵士又潰。臣見李晟每出師,不自為意,使諸將各自搏戰,以此不甚掣諸將士,唯敵是求。傷哉!邇年用兵以來,肯用命斃於鋒鏑,以寡搏眾,之死靡他,惟諸將士耳。臣非有厚糈厚祿,使諸子弟捐軀圖報,而執筆以鞭其後,臣實不仁。且均一冬至前後數日,而陳雄飛之師隕於白,李瑛之師衄於九都,陳學鵬之師挫於瑞洪,臣之調度無能,亦可見矣。儒生守懦,終無武人之貞。又歲月趣人,物力已絀,蝦蟆審視,雖跳不遠。乞蚤正李瑛、陳雄飛、應天祥之罪,以謝死者,並蚤正臣之罪,以謝三弁。即照例與王加封等十人贈卹,以為志士捐軀報國者之勸。他如胡海定、汪自
強等皆練鄉勇為王師策應,或亡或執,各不屈,無降者,俟詳確嗣請』。疏上而旨未下,先生自念出關以來,已逾百日,雖有潰敗,而志不挫,所部署休歙之間,若許廉、汪淶、楊振新三徒,尚十百人,聯絡山砦,動稱數萬。而前師守馬鈴嶺,及先鋒陳雄飛白之師,總兵方機沙溪之師,合可三四千人。誠得諸師直驅徽寧,堅持不鬥,觀釁而動,事猶可為也。而四顧前後,將遂顛踣,欲自貶以激勵諸將士,隨有疏云:『臣以孤掌,觸兵兇鋒,懸軍單露,百體具見,此徒為人所蹈藉,廢敗而反耳。里人有病,舍蹇馬者降而自走,不十里困矣。蹇馬仰天而笑。臣今為蹇馬所笑也。臣猶欲以蛭頤螳臂,伸大義於天下。臣兩路兵以數少道分,俱於初六日報衄。臣請為諸將士受過,席褫職,以待斧鉞』。
是時諸路潰衄,突騎四逼,不特士氣不堪再鼓,而信州亦無固志矣。先生於是終悼其功之不成也,乃上疏云:『臣今年六十有一,才能智勇不踰中人,自請行邊,拮据關外,譬之雞然,風雨如晦,鳴聲不已,即有不寤之人起而刀俎之,亦無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學道,於物無競,所以荏苒嘵,瘁毛鍛羽,為朝廷守一日之藩籬,非曰能之,亦各其義耳。今敵之來日以壓境,眾之附者日以攜志,蠢冥何知,唯利是視,貪生怖死,則前後異致。信州閭巷,雞犬方集,今復翩然欲舍而去。徽州人來者咸云:海口煖水,焚掠殆盡。煖水距信州百餘里,臣師守海口,退屯八都
者千五百人,其東出馬鈴者七百餘人,又二千二百西去饒撫,馳收未回,所餘帳下千二百人而已。臣自八月以來,所東弭臺寧之釁,西消金賊之孽,精力疲於文告,歲月馳於期會,未有一智一謀佐於其內,一膂一力助於其外,空以老疲一意報主。今事勢甚急,可亟命方國安以萬眾搗徽州,乘其西馳,可以破敵。即不然,亦可解信州之危,成牽制之功。為此哀懇以聞』。得旨:『著方國安從嚴、鄭鴻逵從馬金,兩路以牽其勢』。然而諸路之師竟無一出者。先生不得已,召諸將計曰:『敵雖眾,盡虛聲耳。倘延至春仲,引馳馬懈,破敵必矣。今數千卒即乏糧,可奈何?與其卻還潰散,無以報朝廷,不如一戰決也。吾計不再出矣』。因相持泣下。乃以臘月之六日,復自廣信進攻婺源。至童家坊,又聞樂已破,凡弋、貴、永、鉛諸縣所募二千餘人皆不至,而信州守臣及諸鄉紳亦致書迓先生歸。先生以成師而出,義不反顧,且前且卻,徒惑軍心,併置廣信兵不問,獨與將士及樂平、德興二縣鄉勇千餘人鼓行而前。而餽餉又繼,僅有三百人十日之糧耳。乃令許應夢等往催樂,德二縣餉,皆未及至。二十有四日,先生自新建至壹都,距婺城十餘里而軍。先生是夜得夢甚惡,旦起為文以禳,命具牲糈。未及禳而突騎至矣。先生策馬前進,中書賴繼謹執令箭督眾鏖戰,攻殺十餘人,奪獲馬匹。先生疑為誘騎,傳令勿逐。參將高萬榮不受節度,謂兵法乘高者勝,遽引兵登山,而敵騎已從間道山行鈔我陣後,軍
士遇之皆奔。黃肅、倪彪等望見,以為師卻兵,亦遁。先生獨引中軍營紮守不動,乃以所佩招征印及帝賚良弼印付中書陳駿音,今疾馳還曰:『脫有不虞,國印不可失也,幸善護之』!時唯樂平將士翼衛先生。先生戟手一呼,爭為奮發,而飛鏃雨集,塵沙被面。樂率將士勢孤不支,退就中軍,而退不可止,遂大潰,路塞馬不得行,先生及諸同人俱為所獲。乃更以輿,擁先生至婺源,又具席奉先生。先生罵不食。諸被執者皆涕洟飲泣,不能仰視。繼謹獨從容飲噉自若,曰:『師存與存,師亡與亡,從師以死幸矣,何唏噓涕泣為』!繼謹者字敬孺,漳之平和諸生也,慷慨多大節,於鄴山大會始與起儔同事先生。憶在建陽勸先生駐關下,先生弗是也,因與繼謹相對至夜分。起儔曰:『茲行也,生封侯,死廟食』。已繼謹曰:『事未可知。子有老母,義宜亟歸。吾惟師是依,誓不歸矣』。時且握手唯唯,目光如炬,自分以死也。翌日,起儔以告先生。先生慨然曰:『為我致意鄴山,吾亦欲歸,未知何日』。蓋先生倉卒不忘鄴山也。然聞先生自推年曆,至六十二歲止而不推。先生能明國祚之脩短,豈不能知身曆之延促?故謂先生不愛其身以愛國家者非也。先生蓋一念而窮數千載矣。顧緬維鴻濛以來,便有昏曉,然昏曉屬天易,昏曉從人難。已乃即杜詩陰陽割昏曉之句,摛詩八章,詳剖舊史。其第七章曰:『傾危世事廿年中,曾夢高皇與二宗。勝負當頭應有數,去留舍我更何從』?所云夢高皇者,
公元1624年
即前龍江阻風有卿舍我去之語。故先生又識曰:『不圖今日舍身於此也』。二宗者,謂文皇神宗也。按先生以天啟甲子散館,夢神宗召謂曰:『汝欲勝人,道在自勝』。又以崇禎丙子入都,夢文皇召至床前,屈指者再云:『三九四七』。誠如所言,蓋指易象中命曆也。先生身致元感如此,久已在帝左右矣。而是時留羈婺源,七日不食。於夏有過言、自悼、造怨諸詩。迨發婺源,復進水漿。又夢道中勒石曰夷猶吾行兮,於是有夷猶之詩。夷猶者,言進退由人,不得自持也。
公元1646年
隆武二年(丙戌),先生年六十有二。
正月十二日至新安西橋,見演燈甚盛,為魚龍百戲,群趨帳下。又念世事不競,遂使民情至此。翌日遂絕粒。適繼謹附書回家,請以兄子為嗣。先生不復為書,第題其後曰:『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先生蓋奉天而行者也。而當時與難者,自賴繼謹而外,有中書蔡春溶,字時塔,為先生從內弟,漳之龍溪人,嘗與鄴山會者也。又有司馬趙士超,字淵卿,福之侯官茂才也;別駕毛玉潔,字元水,廬之六合人,以明經初為沙邑貳。毛、趙各以義從先生,故先生一署監紀,一授以判信州事也。自先生罹厄以來,四子朝夕相持者彌月矣。至二十四日到留都,始別幽先生禁城中,而以四子分羈他所。先生即潸焉有懷,無從寄問矣。於是有待命、歸釁諸作。待命,猶延頸也;歸釁,歸就釁鼓也。各為詩八章,不
能盡錄,錄其東山詩曰:『垂老談為仁,了不見精緻。緬懷七尺軀,膚髮蔽天地。斯民既顛隮,骨肉定足恃。抱頸出林莽,亦與狐豕類。況可負日月,而竊鬼火氣。管子膠日時,已得禮樂意。宏才不可遇,李路亦其次。孔門道成人,於此無二義。蒼黃既可參,生死何足異。顏回委陋巷,正則蹈水銛裔。當其併命時,要一無所繫。鬚髮聯華嵩,眉睫炤百世。試問古仁人,成就無乃是』。嗚呼!此先生初至白下旅次所作也。及既繫膳監,夜聞鐘聲,感舊事前後,又得絕句百餘首。有曰:『啼定方知是禁城,不堪臥起轉分明。祗覺晨撾沈百杵,從無朝鼓續嚴更』。哽咽絕續,不勝傷悼,而左右乃又時時折玉梅為供,令人弄胡以娛。先生益悲憤,為詩曰:『馬頭寧得有蛾眉,老大明妃出塞時,自付飄風看墜葉,御溝芳草未應知』。蓋先生不食,於茲十有四日矣。或疑其死也,乃又不死。因復為詩以寄四子曰:『高坐虎頭撩百獸,別傳精意與驪熊』。又曰:『畫符莫貼閬風門,兩足騰空猶自尊』。蓋以死寄也,然亦無從必其達否,聊以示意耳。至二十九日不死,更進水漿。二月九日,又為先生誕辰,乃作蒿里十章以自弔。又有癡絕八章、思在黃海六章,自識云:『防風雖倒,猶留一節以問尼父,自是潦倒餘生,不能執筆也』。遂以三月五日完節於金陵之曹街,兀立不仆。已更提四子赴他市,而趙士超過曹街,趣抱先生首於懷慟哭曰:『師乎!魂其少須,吾即來矣』!四子遂同日就義。嗚呼!擬徽婺
於□□,哲有十將幾其半,等□□於都變,回之下更得其三。蓋不獨二百七十餘年之綱常肩自一人,抑且三千年來之師弟於茲僅睹者也。
公元1622年
是日也,留都晝晦,聞者莫不流涕云。訃至,上為震悼罷朝。先生自天啟壬戌登第,甲子授翰林院編脩,崇禎朝晉經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纂脩實錄,弘光朝陞禮部尚書,隆武元年賜號奉天翊運中興宣猷守正文臣光祿大夫柱國少傅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至是議贈先生為文明伯,諡忠烈,賜祭。妻封一品夫人。先生有四子:長曰子中,授錦衣衛指揮;次曰子成,錦衣衛正千戶,俱世襲;三曰子和,尚寶司丞;四曰子平,中書舍人。有司立一廟於本鄉,一廟於福京,春秋致祭。旨下而起儔與中書張瑞鍾擬同抗疏,以先生忠孝大節,昭然觀聽,而學粹天人,語翼經傳,真足遠紹朱子之傳,請從祀學宮,以光俎豆,併乞給引出關以收先生髮齒。而滄桑倏變,有志未果。庚寅之歲,先生之門人張天維偕鄴山諸弟子告於鄉紳師長,以夏四月七日,崇祀先生於三近堂。而先生之長公復偕同人趙之璧往留都招先生魂,遂以是歲秋九月十五日回至鄴山,蓋即先生甲申歲出山之日也,是亦事之偶符者矣。諸弟子乃留先生魂於鄴山,為位而哭奠者二朝夕。至十九日發紖,二十一日奉旅櫬歸於北山。冬十一月二十三日殯之。可見者略備於此,而其不可見者浩氣磅,昭回雲漢而未已。泫然執筆,聊
述所聞百一,以俟君子。
公元1646年
洪譜:子以三月五日完節。訃至,上為震悼,令有司立一廟於福京天興府,曰「閔忠」,樹中興大功坊;立一廟於漳所居鄉,曰「報忠」,樹中興蓋輔坊,春秋致祭(餘略同)。
鄭譜:自文明忠烈之死,無敢頌言其事者五十餘載。余為采之故老,論次其大略。乃懷陵故相傳公不敘其捐軀始末,哀哉,猶有恥心之存也。
按莊氏原譜不紀丙戌,自正月十二日以下,即敘在乙酉年。後洪氏亦然。茲從鄭氏,以符十二年之數。
--見原書卷首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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