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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得失纪略 (自动笺注)
北征得失紀略
鄞縣張煌言玄著
    (壽鏞謹案諸家藏本有作「北征錄」,惟「高本」作「北征得失紀略」,或先生原題如此;今從之。)
  余自乙酉大義甬東距今己亥十有五載矣。
其間棲山蹈海艱險備嘗俱無足論。
  猶憶丁亥歲持節定西侯軍西征,遭颶風覆舟,陷虜中七日;得間,行歸海上
嗣後三入長江,登金山,掠瓜、儀;而師徒單弱,迄鮮成功
至戊戌,追隨賜姓延平北伐,抵羊山,復遇風碎舟,返旆
  踰年,歲在己亥
仲夏延平全軍北指,以余練習江上形勢,推余前驅
崇明,余謂延平:『崇沙乃江海門戶,且懸洲可守;不若定之老營』。
不聽
  既濟江,議首取瓜步
時虜於金、焦間以鐵索橫江夾岸西洋大砲數百位,欲遏我舟師
延平余領袖水軍,先陸師入。
余念國事,敢愛軀命,遂揚帆逆流而上
砲口風急流迅,舟不得前
諸艘鱗次且進且卻,兩岸砲聲如雷、彈如雨,諸艘或折檣、或裂帆水軍傷矢石者,且骨飛而肉舞也。
余叱舟人鼓棹,逆入金山;同數百艘
入者,僅十七舟,而本轄則十三。
嘻!
危哉。
次早,藩始薄瓜城;一鼓而殲滿、漢諸虜殆盡乘勝克其城。
  延平即欲直取石頭,余以潤州長江門戶若不先下,則虜舟出沒主客之勢殊矣;力贊濟師鐵甕,而延平猶慮留都援騎可朝發夕至也。
余謂『何不遣舟師先觀音門,則建業震動,將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
延平意悟,即屬余督水師往,且以直達蕪湖為約。
蕪湖,固七省孔道商賈畢集;居江、楚下流,為江介鎖鑰重地
況踰金陵、歷采石懸軍深入,此不可居之功也。
一書生耳,兵復單弱,何能勝任
雖然倡義謂何
入中原而不圖恢復耶,余何敢辭!
於是江潮縮目肉,水下如駛;海舟行遲,余易沙船牽挽而前。
  未至儀真五十里,吏民版圖王師
蓋彼都人士知余姓名有素,故遮道來歸
迄余抵儀真,先一夕延平已遣李將軍單舸往撫;余輒欲引去,闔郡士民焚香長跪雨中,固邀余登岸
不獲已江濱公署延見慰諭之。
眾以李將軍無兵,恐虜騎突至,則無以牧圉,咸稽首留余保障;余迄不可遂行
鷁首所向遺民無不瓣香相送者。
江濱小艇載果蓏來貿易如織,若不知有兵者。
余顧而樂之以為儼然王師氣象矣。
  舟次六合得報已於六月二十四日潤州
余計潤城已下,藩由陸逐北,雖步兵鐵鎧疾趨日行三十里,五日亦當達石頭城下;即作書張茂之(即所號為五
軍者)謂:『兵貴神速;若從水進師,巨艦逆流遲拙,非策』!
余恐後期,因晝夜牽纜士卒瑟瑟蘆荻中,兼程而進。
  抵觀音門,乃六月二十八日也。
不意從水道來,故金陵得嚴為之備。
余艤棹觀音兩宿,藩戰船一至者。
余乃發輕舟數十,先上蕪湖,而身為殿,泊浦口
  七月朔,虜偵我大尚遠,遂發快船餘載勁虜,侵晨出上新河順流而下擊棹如飛。
左右不滿十舟,且無風不利,幾困;忽一帆至,則余轄下犁艚也。
余即乘之復戰,後續至,虜始遁去;而日已曛矣。
詰朝整師前進,虜匿不出。
部曲馳報江浦已破,蓋方余與虜對壘也,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江城城中虜騎百餘開北門遁,七卒遂由南城入;亦一奇也。
捷聞,延平止余毋往關,而且浦口以撫江邑
七月初四日事也。
  翌日延平大軍亦抵七里洲,正商量攻取建康;而余所遣先往蕪湖諸將捷書至,蕪城已降矣。
爾時上游聲靈丕振,而留都守御亦堅;延平謂余:『蕪城上游門戶,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知非不足辦此』!
謙讓至再,延平但促余旋發。
於是率本轄戈船以行,而幕府之謀自此不復與聞矣。
  七日,抵蕪城
傳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歸;郡則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塗蕪湖繁昌宣城寧國南寧南陵太平旌德貴池銅陵東流
建德青陽石埭涇縣巢縣含山舒城廬江高淳溧水溧陽建平,州則廣德無為以及和陽。
招降、或克復,凡得府四、州三、縣二十四焉。
先是,余之按也,兵不滿千、船不滿百;惟以先相號召、大義感孚騰書搢紳馳檄守令。
所過地方秋毫不犯;有游兵闖入剽掠者,余擒治如法以故遠邇壺漿恐後。
即江、楚、魯、衛豪雄,多詣軍門約束,請歸禡旗相應
相度形勢一軍溧陽,以窺廣德一軍鎮池郡,以扼上游一軍拔和陽,以固采石一軍寧國,以偪新安
而身往來熟間,名為駐節鳩茲,而其實不暇暖也。
  余日部署諸軍正思直取九江
延平大軍石頭城者已半月,初不聞發一鏃射城中;而鎮守江將帥,亦未嘗出兵旁邑
句容丹陽,實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蘇、常援虜,得長驅入石頭
余聞之,即上書延平大略謂『頓兵堅城師老易生他變;亟宜分遣諸帥,盡取畿輔諸郡。
若留出兵他援,我可以邀擊殲之;否則不過自守虜耳。
四面克復,方可以全力注之,彼直檻羊阱獸耳』。
無何石頭師挫。
士卒釋戈而嬉,樵蘇四出營壘為空;虜諜知,用輕騎襲破前營延平倉卒移帳
質明,軍未就,虜傾城出戰;軍無鬥志,竟大敗
  時余在寧國府,受新都降。
報至,遽返,已七月二十九日矣。
初意石頭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揚帆;即揚帆,必且復鎮江
余故彈壓上游不少退
而虜酋郎廷佐哈哈木、管效忠遺書相招,余峻詞答之。
太平守將叛降於虜,余又遣兵復取太平生擒叛將伏誅
江中虜舟密布上下音信阻絕
余遣一僧帛書,由間道款延平行營;書云:『兵家勝負何常今日所恃民心耳!
上游諸郡俱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尚可圖也。
倘遽舍之而去,如百萬生靈何』!
詎意延平不但石頭城去,且棄鐵甕城行矣。
  留都諸虜,始專意於余,百計截余歸路以為余不降,必就縛
將士稍稍色變,而刁斗肅然
余欲據城邑,與虜格鬥存亡共之;復念援絕勢孤,終不能守,則虜必屠城
余名則成,於士民何辜
轄下將士家屬在舟,擬沈舟破釜,勢難疾馳;欲沖突出江,則池州守兵又調未集
諜報:虜艘千餘已渡安慶
余慮其與虜值,眾寡不敵
部勒全軍,指上游,次繁昌舊縣。
兵亦至,共議進退;咸言『石頭師即挫,江、楚尚未聞也;我以艨艟竟趨鄱陽號召義勇何不可者
江西略定回旗再取四郡發蒙振落耳』。
決計西上
[八月]初七日,次銅陵
海舟與江舟參錯而行,未免先後失序
余一軍將烏沙峽,而後隊尚維三山所,與楚來虜舟果相值
橫流奮擊,沈其四舟,溺死女真無算
以天暮,各停舟。
夜半,虜舟遁往下流砲聲轟然
轄下官兵誤為劫營,斷帆解纜一時驚散;或有轉蕪湖者,或有入焦湖者。
西江之役,已成畫餅矣。
  余進退維谷,遂沈巨艦於江中;易沙船,由小港無為州
擬走焦湖,聚散亡為再舉計。
適英、霍山義士遮說:『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
余然之。
因盡焚舟,提師登岸
桐城黃金弸,有安慶虜兵駐守此地入山隘口,余選銳騎馳擊之,奪馬數十匹,殺虜殆盡
遂由奇嶺進山,一望危峰峭壁矣。
轄下士素山行,行數日,趼;且多攜眷挈輜,日行三十里。
禁令焚棄輜重,而甲士涉遠多疲。
余雖知必有長之敗,而赴義之眾何忍棄置;亦按轡徐行
  八月十七日,已入霍山界,去縣治七十里之遙;而所稱陽山寨者,直咫尺間耳。
寨在山巔,可容萬人;饒水泉
多義旅,近為虜招撫
有一褚良甫者,亦義師;受虜符,據寨中。
余令將佐先以書往通,欲借寨屯眾;而彼已聞石頭師挫,有向背心,堅不納。
而寨居險萬夫莫能仰攻
余遂移札東溪嶺,思走英山,入將軍寨。
將士疲甚,偶語沙中,俱以途窮為憂。
強起按行,占一數四應空陷。
余大驚,因申令詰朝早發。
是日,余率騎兵前驅,但慮前有敵人,而豈意追騎之躡其後哉!
余方踰嶺,後軍忽報虜奄至
回馬,而旗靡轍亂士卒驚竄山谷中,虜騎已當面矣。
余顧左右止二十餘騎,步卒不滿百;因勒馬高坡,以待後軍稍集而擊之。
詎料後軍已為截斷首尾不相顧矣。
虜騎復合余念鬥死無名單騎突圍走,止一僮攜印相隨焉。
嗟乎
余之入山,非避死也;尚圖控聯江、楚,收河南大俠雲擾中原天下未可知也。
奈何孤軍無援
鼓聲不振,卒以潰敗東溪不為控扼者,幾希
天耶!
人耶!
  余去敵稍遠,而土人散兵財,皆手挾鳥銃游奕四山
牙門將逃而復返,與余值,呼之偕行紆迴山岡間,迷失道。
土人山麓覘知,即趨至山椒,阻去路
余出百金為壽土人即送余山砆,期以日暮導。
出山三人變服;而余將欲趨行下,惟恐土人叵測也。
余曰:『死固我分也。
土人叵測吾當明言姓氏,令舁至建康從容就義耳。
不然者,脫虎穴矣。
是蓋有命焉』!
及酉,土人果來導余,復裹脫粟相餉。
食畢,乘月而去。
一夜行七十里,皆羊腸鳥道崎嶇特甚
初,余在馬上著靴,後舍騎而徒。
得雙舄,納之實不容足中宵涉水,履益加窄。
迨曉,十指血殷,踵盡裂,余尚竭蹶奔趨
而腹且餒,乃望門投止謀朝炊。
主人所從來?
導者答余為館師,余將為賈客也;皆以兵難避去,而導為之往送。
因具盤飧,余為之進一匕
復行,適余散兵許遇諸塗,見余驚喜,欲相勞苦;而導者恐耳目大駭疾走
余恐迷失道,亦躡導疾走
村中豪傑觀者如堵,竟相遮問。
村中惟聞余兵入山風鶴甚驚。
見蹶者、趨者,必謂兵之躡其後也,故執途之人而問之。
導者見村中遮余,疑必事露,計不返顧,並余襆被亦負之而趨。
回顧余之將與僮,尚鵠立隔溪。
余既失導,不得不反就余將與僮。
步履倉皇鄉音復異;村中心疑為虜敗遁,益環擁,索金錢
余恐村中或有他變,亦姑妄應之;且傾囊分贈,諸人稍稍解去
余視其中貌厚者,俾之導行,強而後可。
其人姓胡,昆季三;貌厚者,伯氏也。
時余但欲導出山康莊,他不遑計。
  是日,又行三十里,託宿焉。
逆旅主人,胡族屬也。
忽胡之季猝至,招其兄出,耳語已而主人咸出,余意其識余行蹤,必甘心於余;然已無可如何
胡卻入語余曰:『君從海上來,非虜卒也』?
余曰:『然!
何以知之?
然則奈何』?
胡曰:『君適在村中不見有數過我門乎?
避予旁舍
予季問之,知君亦海上人也。
吾等不力是以來耳』。
然胡終不知余為何許人也。
胡之老人具雞,為余言:『此村中豪傑向年舉義旗,卒不成,受虜殘虐;故今莫有敢窺左右動者
不料石頭師挫,君輩又敗績吾儕不復睹漢官威儀矣』!
嗟泣久之
復前要盟,余易姓氏、里居相告,兼謀所向
僉曰:『當從安慶渡江』。
當余之離關而趨江上也,余舊時賓從歙人朱君來謁;叩其近狀,云變姓名賣藥於安慶之高河市中,仍欲從余戎行
余謂『事已裂矣,此行利鈍未卜』。
贈以金,麾之使去。
至是,余憶前語,遂令胡導至高河埠
而胡亦云:『導至高河埠能事畢矣』。
余益不得不訪朱君而問道焉。
  信宿,達高河埠,已薄暮
余令導與童子先之,問朱君藥室所在
詎知朱君別余後他往,尚未返。
高河市人童子之問朱君也,覺有異,咸蹤跡之。
市中豪傑徐某、金皆歙產,與朱善
偶從橋上童子之問朱君、市人蹤跡童子,亦覺有異;竟以數語解散市人,故余得無恙。
然朱君未返,無居停主,轉投逆旅
逆旅嫗亦歙人,聞余為朱君
來,故止余宿
而胡之導余者,將於次早別;余倀倀無所問津,益無聊
晨興,忽憶安慶向有賣往來江南、北,必取道陽湖;而高河樅陽一水可通。
遂令胡代余覓便帆,將渡江池州,登九華山徐圖歸計
買舟既定舟人亭午鼓棹,余故暫止逆旅
徐某、金自外入,與余聯榻坐;問余何來?
余告以館穀江南便道訪朱君。
逆旅無賴子遂詰余,訪朱君胡為者?
余亦謬為應對
而金與徐素昧平生語言時,陰左右余;頃之金目余起,引入倉中,問余曰:『君得毋姓張乎』?
余詭曰:『吳姓』。
金曰:『不然
日者吾與朱某江上,從鄰舟窺見丰采,君固司馬公也。
業提師入山矣,何以至是?
將何之』?
蓋金同朱至江上,余方作焚舟計事
旁午,金無從晉謁,而朱別去;金亦踉蹌而歸,以故朱君與余交誼,金稔知之。
而金與朱君行蹤,徐固熟聞也。
先一夕余過市金固疑之;與徐謀曰:『茲二客之訪朱君,得非山中使者乎?
盍往物色焉』!
故是晚之解市人及是晨之過逆旅,殆有天幸
及見余,徐不識也,金識之;余亦不諱,告以故
轉告徐,徐曰:『江上解嚴,誰能為蘆中丈人者?
疏虞,可若何』!
固要余至其家,匿之。
始通姓名備道夜來與朝來事如此二君其誠有心人哉!
  適安慶兵經高河士民畏虜如虎盡室村野
不得已,亦相隨避兵至一何姓家,亦金、徐密友也。
翌日虜去,、徐二人買賣舟載余,藏舟次;令何某伴余,
樅陽出江。
渡黃湓,抵張家灘登岸;而金與徐別從安慶來,相會張家灘
灘屬池之東流徐之兄賣藥於村中,故問津焉。
  於是建德祁門兩山中,走休寧羊腸鳥道,較霍山尤甚
余復病瘧,扶疾而行。
涔涔汗下如雨形容枯槁,幾作溝中瘠矣。
東、建延袤高山,多小寇出沒,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嶺頭
凡遇客,皆榷金,名為御寇,而實為寇也。
冒險奔馳道路以目
將次祁門江右義旅陳九思朱橋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而獨余行不止,人多怪之。
顧導皆歙人得無他。
計程兩日,可抵休邑;買棹溪行,即可達嚴陵
  未至休寧三舍,輒聞有兵阻;抵郊外,果蜂屯蟻聚闉闍晝閉
蓋虜之叛將新復歸偽,長吏慮有變,登陴
余緣是不得入,止郊招提;戢耳潛鱗,雖子胥吹篪不是過也。
耳目漸集,乘間城中,寓徐之諸父家。
其諸父善岐黃,有隱君子風。
余至,盛為治具;然亦謂余館師與其猶子善,不知為余也。
兵退,買棹嚴陵
新安亭,亭長呵止之;索篙師金,始放行
街口,有巡司廨,邏卒登舟譏察;見余將北音魁梧,疑為亡虜,持之急。
徐起而與邏卒鬨,而巡司之郡不在廨,是以得解
解維淳安,已入浙矣。
會省有文符插民艇載虜兵絕浮梁,余船藏他港不獲進,卒為所司插去。
行路難一至是哉!
余乃紆道遂安,凡兩買棹,始達嚴郡。
  余既入浙,晦跡益難;計惟山行,可無恐。
乃自婺之東、義出天台,以赴海壖
羊腸鳥道,較徽更甚。
時余將已令取道於杭,而金、徐諸人皆不諳浙道里向者導導余,而茲則余導導;然余實茫然問途
已經得至海濱居民咸來問訊遠近鬨然,知余得生還矣。
  回思霍山奔走以來,之安慶、之池、之徽、之嚴、之婺、之浦江、之義烏、之天台、之寧海,計程二千餘里;間關百折何其窮也!
追思向者崇明進師,而瓜步、而潤江、而太平、而寧國、而徽、而池、而廬之諸邑州;乘勝長驅,又何其壯也!
然而轉瞬成敗異勢榮瘁殊形,是又戲耶、夢耶?
余自丁亥己亥前後入江;豈歲在雙魚一再躓,疑若有數焉。
然以十五載之簡練揣摩,既得之而復失之;人壽幾何
河清難俟
不亦重可慨也夫
公元1659年
  永曆十三年己亥歲,嘉平月書。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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