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零草(三)

　　　明鄞張煌言玄著撰

　　　己亥元旦(己亥)

　　海雲冉冉曙光催，百穀新□旭日開。筮得革來原遇己，春從臘至似方孩。聲靈共識尊中夏，氣象初驚動上台。自笑封侯安有骨,為言強仕更徘徊！

　　　海上觀燈，限「十五刪」、「十五咸」二韻(己亥)

　　島嶼微茫午夜閒，魚龍漫衍出塵寰。蘭缸射水翻星漢，蓮幕傳烽破玉山。香擁虹橋千里外，芒寒蜃市九霄間。遙憐歌舞長安地，銀鑰今霄自不關。

　　極目滄波明鏡函，火珠獨見燭龍啣。鮫人夜貢珊瑚樹，雲母春開錦繡帆。金谷未須誇富貴，瑤池應不隔仙凡。自來三五傳柑勝，莫惜霞觴付酒監！

　　　閏元宵(限「十四鹽」己亥)

　　每惜春宵未可淹，天留倒景上元添。燈毬前度何時再？簫鼓平分此夜兼。靈雨故遲桃李候，春風仍入柳梅占。不愁曉箭相催急，只恐金吾令已嚴。

　　　閏元宵排律十四韻(己亥)

　　獻歲杓頻指，良宵箭獨稠；東皇添玉曆，南陌駐銀鉤。蓂莢應雙吐，椒花已兩浮；小年燈市永，午夜漏聲悠。月令初中節，風光第幾籌？蟾輝看倍皎，鶯語聽全流。復擬傳柑會，偏宜秉燭遊；流黃連夕怨，拾翠隔旬愁。柳弱先披拂，梅寒故逗遛；乾坤分正閏，夷夏辨春秋。只此尊天統，因之念帝憂；耗磨何足論，伏臘豈相謀！金鑰方重闢，銀缸可再篝？香塵還冉冉，歌吹幾時收！

　　　泊馬蹄嶴戲成(己亥)

　　問馬蹄，春風陌上走銅鞮；誤被秦皇驅入海，玉勒金鞍不敢嘶。龍媒自是波間種，何用天閑錦障泥！

　　笑馬蹄，骨亦千金志千里；追風逐電何處來，卻與鯨鯢鬥江水。安得飛騰去渥洼，依然負圖獻天子！

　　　泉穴魚(己亥)

　　南有鮒魚，實生泉穴；臣於黿君，行仰沫。水族失歡，暴腮勿活；豈其攖鱗，貪餌故絕。

　　　代內人獄中有寄(己亥)

　　國破已飲泣，家破復間關；自君之出矣，妾嫠君亦鰥。兒女雖有情，不在別離間；上堂潔脯脡，下堂代斑襴。知君驅汗馬，豈敢怨紅顏！夷官張羅網，忠義委草菅；奄忽大椿謝，君滯滄海灣。兀然生死魂，並作鮫珠潸。君行寶膚髮，奔跣安所還；妾自感百罹，飛蓬任雙鬟。衰門既零落，空閨誰貞艱？哀哉井臼婦，終年困狴犴。非不輕微生，將雛實且孱；圜扉滋味惡，燐青碧血殷。古稱東海婦，嚴霜暑路班。胡天嘗夢夢，莫辨玦與環；如何貫索星，獨照望夫山！視彼磨笄峰，高名良可攀；難將妾巾幗，往佐君羽綸。報君還祝君，旂常樹人寰！

　　　擬答內人獄中有寄(己亥)

　　盛年不惜別，客久始懷慚。我非蓬蒿人，江湖遂屢淹；況復避豺虎，誰能解征衫！孤雁自西來，髣墮書函；書中寄珍重，書外淚重緘。恍見閨中秀，吞聲寫素縑；卿今陷虎穴，雙魚何從探！珊珊魂魄來，關河諒非諳。棘林魑魅鄉，骨肉各生嫌；子亦囊頭，狼狽形影兼。憶我初行役，兵戈未戒嚴；驅馳悲九折，輾轉歲華添。白雲空繚繞，長此傷烏銜；水鷗雖忘機，安得比鶼鶼！名教自束躬，柔情非所耽；憐卿持門戶，鼎俎心已甘！豐獄有埋劍，紫氣若煙炎。莫邪獨掩抑，干將慘不銛。神物庶終合，造化焉能

殲！生當挽鹿車，死當駕雲驂。

　　　聞貴陽失守(己亥)

　　百粵河山已自愁，播遷此日更堪憂！方傳檮杌從南竄，豈意欃槍自北流！險阻莫能關象郡，炎荒何處割鴻溝！一成賴有滇雲在，捲土誰為借箸籌！

　　　得徐闇公信，以「交行詩刻」見寄二首(己亥)

　　天南消息近成虛，一卷新詩當尺書。誰看墜鳶偏擊櫂，似聞鳴犢竟迴車。蠻夷總在天威外，越嶲應非王會初！讀罷瑤篇還涕淚，行吟何獨有三閭！

　　瘴海誰堪汗漫行，知君五月在舟程。鯷人鼓鬣驚濤暗，烏鬼含沙宿霧生。溫嶠已乖歸闕望，張騫徒負泛槎名！武陵溪畔桃源客，故節依然蘇子卿。

　　　會師東甌漫成(己亥)

　　甌越江聲動鼓鼙，霸圖南北似雞棲；誰為揖客稱司馬，獨將遊兵是水犀。箸借自來非為漢，瑟操猶恐未工齊。十年種、蠡成何事，敢向人前說會稽！

　　　江上聞笛(己亥)

　　江濤日夜堆雲屋，有酒難向江瀨漉。忽聞笛韻橫江來，金山數峰愛青簇。笛聲不似水聲幽，聲慘潮生響飛瀑；月痕淡洗天為空，一曲瀟湘醒倦目。亦有羈人青雀舫，穩載客愁二千斛；起舞鵒江影底，四顧茫蒼復慟哭。獨汲江心水一盂，活火烹來滌煩燠；餘情嫋嫋笛轉清，拍手長吟和孤竹。歌者有意吹無心，嘈然那分竹與肉。嗟嗟江上聽笛人，獨抱琵琶就人宿。知音若我世所稀，鄰舟逋客眠初熟。

　　　師次觀音門(己亥)

　　樓船十萬石頭城，鍾阜依然拱舊京。弓劍秋藏雲五色，旌旗夜度月三更。中原父老還扶杖，絕塞河山自寢兵。不信封侯皆上將，前茅獨讓棄繻生。

　　　師次蕪湖，時余所遣前軍已受降(己亥)

　　元戎小隊壓江關，面縛長鯨敢逆顏。吳楚衣冠左後，蕭梁城郭暮笳間。王師未必皆無戰，胡馬相傳已不還。寄語壺漿休怨望，懸軍端欲慰民艱。

　　　師入太平府(己亥)

　　天驕取次奉冠裳，畿輔長驅鐵裲襠。王業昔誰開采石，霸圖古亦起丹陽。百年禮樂還豐、鎬，一路雲霓載酒漿。此去神京原咫尺，龍蟠虎踞待重光！

　　　姑孰既下，和州、無為州及高淳、溧水、溧陽、建平、廬江、舒城、含山、巢縣諸邑相繼來歸(己亥)

　　干將一試已芒寒，赤縣神州次第安；建業山川吳帝闕，皖城戈甲魏軍壇。東來玉帛空胡虜，北望銅符盡漢官。猶憶高皇初定鼎，和陽草昧正艱難。

　　　驛書至，偏師已復池州府(己亥)

　　赤羽飛馳露布譁，銅陵西去斷胡笳。橫流錦纜空三楚，出峽霓旌接九華。歌吹已知來澤國，樵蘇莫遣向田家！前驅要識王師意，劍躍弓鳴亦漫誇。

　　　師入寧國，時徽郡來降，留都尚未克復(己亥)

　　千騎東方出上遊，天聲今喜到宣州。威儀此日驚司隸，勳業何人愧徹侯！舊闕烽煙須早靖，新都版籍已全收。遺民莫道來蘇好，講恐瘡痍未可瘳！

　　　間行雜感二首(己亥)

　　鐵幢纔解又芒，姓氏逢人且自埋。夜踏巉巖驚伏虎，朝披霧露避群豺。乾坤蒼莽投金瀨，徑路蕭涼阻玉階。贏得風衣兼雨帽，相看不是舊形骸！

　　一椎可奈誤秦車，蕭瑟秋風圯上書。伏匿那能忘鐵馬，潛游猶覺負銀魚。荒村雲擾難敧枕，單袷霜深已敝裾。總是姓名隨地變，任呼牛馬亦何如！

　　　經烏江二首(己亥)

　　楚歌聲裏霸圖空，匹馬歸來勢自雄；四百年餘炎火斷，誰知隆準一重瞳！

　　旌旗垓下亦堪翻，戰士其如憶故園；縱向江東收燼去，應無子弟到中原。

　　　樅陽謠二首(己亥)

　　八尺風帆百丈牽，樅陽湖裏去如煙；江南米價秋來長，喜殺桐艚賣稻船。

　　沿湖下網蕩湖船，網內纖鱗錦樣鮮；燈火湖邊兒女笑，魚秧種得不須田。

　　　黃湓謠二首(己亥)

　　妾家生小住黃湓，亂挽烏雲著褌；九月魚腥湖上熟，自搖蘭槳過前村。

　　黃湓賈客百金裝，湓口長年醉索郎；聞說江干烽火急，停橈一曲「古襄陽」。

　　　新安溪行(己亥)

　　曲曲溪流面面山，青峰千折水千灣；山亭擁霧遙疑塔，水碓舂雲巧作關。越榜下灘

　　雙槳疾，吳鹽到界一帆閒。卻看兩岸楓林晚，似送離愁照客顏！

　　　寄宿石塘庵，與居人道定西侯往事(己亥)

　　漢臘誰留十五年，琴亡島嶼尚蒼然；野人偏愛甘棠樹，義士猶吟「華屋篇」。海有浮鷗憐後死，村無眠犢憶前賢。請看緱嶺今宵月，可得將軍勒馬還！

　　　生還四首(己亥)

　　落魄鬚眉在，招魂部曲稀。生還非眾望，死戰有誰歸！蹈險身謀拙，包羞心事違。江東父老見，一一問重圍。

　　痛定悲疇昔，江皋望陣雲。飛熊先失律，騎虎竟孤軍。鹵莽焚舟計，虺隤汗馬勳。至今頻扼腕，野哭不堪聞！

　　本以揚旌去，胡為棄甲旋！名城空繡錯，故老盡株連。百折終何補，千秋倘復憐！亦知收燼易，蕭索媿金錢。

　　奔北誰能殿，圖南我亦迷；翻令百步笑，未得一枝棲。孤島搖烽燧，登壇恃鼓鼙。風雲蹉跌後，無計展霜蹄！

　　　海濱居民聞予生還，咸為手額；且以壺漿相餉。余自慚無似，何以得

此於輿情也(己亥)

　　虛名浪說逐群雄，垂翅何心得楚弓。每把金魚羞父老，豈應竹馬笑兒童！衣冠不改秦時俗，雞黍相遺晉代風。正覺漁樵多厚道，不將白眼看途窮。

　　　僕還(己亥)

　　僕貞良不易，旅瑣更為難。已任辭去，還同戀棧看。敝帷原有待，墮履未應拚；自是無銀鹿，猶勝形影單。

　　　月夜，同陳文生過黃粹伯留酌(己亥)

　　為妒秋容愛晚行，明河如練月初更。當關忽報雙笻過，入座先驚一榻橫。此夜冰壺堪濯魄，誰家紈扇獨關情！風流笑殺黃山谷，廚傳居然阮步兵。

　　　贈陳文生侍御返命閩嶠(己亥)

　　益部今何似，孤懸一使星。滿思匡漢室，虛擬乞秦庭。鶴立孤臣淚，龍潛舊主靈。倡予還和汝，天夢倘然醒。

　　恨別還如昔，憂危較獨多。孤槎偏跼蹐，故節已蹉跎。羽翼猶吾否？鬚眉奈爾何！

南陽雄雖在，努力向滹沱！

　　　苦饑(己亥)

　　登彼三神山，慨焉思遐舉。蘆荻風蕭蕭，白石不可煮。絕粒固所宜，躊躇傷徒侶。驤首視烏鳶，青天嚇腐鼠。不念山中人，缾罄亦罍恥，豈乏稻粱謀，卑棲因鎩羽。安得有蕨薇，療饑待明主！

　　　庖焚(己亥)

　　已自傷餘燼，何勞廚傳災！早應防厝火，空復冀燃灰。鼎俎渾輕擲，盤盂且盡隤。明朝添菜色，那得爨煙開！

　　　萍蹤同邱含山感賦(己亥)

　　蕭瑟干戈事，浮蹤已似萍。半床留破席，一室欠疏櫺。霜月窺人白，漁燈入夜青。天涯知己在，猶自歎零丁！

　　　　[人物考略]

　　　　邱含山：名子章，一字梅仙；浙江鄞縣人。九歲，即援筆成文。尋為諸生，而卒不得一第。及魯王監國，以薦，授中書舍人。江上師潰，從亡入舟山，復從至廈門。已而轉輾遷徙，難一二

記。最後，教授東洞庭山中。歸則年已七十矣，未幾卒於家(「鄞縣志」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