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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文選
公元1650年
庚寅年陷難告天文(明永曆四年、魯監國五年庚寅三月初七日)
帝載亦有何奇,祗此赫赫明明,炤臨下土;鬼神無所為德,要使愚夫愚婦,惕息嚴威。善惡之報反,則中人不勸;彭殤之權失,則天地不靈。
大明南直隸松江府恩貢生朱之瑜,原籍浙江餘姚人;生無欺偽,念切痌瘝。自恥炎劉之多士,欣欣有新;寧為周室之頑民,皇皇雒邑。雖愧非才非藝,實亦無罪無辜。乃者身陷大澤,進退皆觸網羅;今日舟蕩洪波,前後都無畔岸。吐吞鯨穴,玩弄虎牙。之瑜一身不足惜,深明於「生寄死歸」;劉文高等七人其何辜,乃使之為善蒙禍!保殘賊而棄忠良,殲信義以長姦宄;竊恐降鑒乖而兩儀敝、人心死而三綱絕矣!
李靖有言曰:『倘三問而不對,亦何神之有靈』!誠哉!是言也。三月初七日,焚香盥手,書附龍王水府諸神、值日功曹、符敕使者上達天聽。倘之瑜獲罪於天,伏乞立敕風雷傾舟破楫;船中無舵師、乏篙工,毋作此夢夢,罔有視聽也!
上監國魯王辭孝廉疏(明永曆四年、魯監國五年庚寅)
伏以鹿鳴有詠,承筐用錫於周行;鵜咮不濡,稱服貽譏於之子。祈重旁求之典,耑
隆光復之勳。臣之瑜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竊惟處士戒乎懷寶,誼主職在興賢。臣靡奏略於灌鄩,旅成匡夏;胥說涉川而舟楫,奮伐勝周。孝友侯在中樞,武夫為憲萬國。酇侯位居第一,汗馬非功;忠武績在分三,運牛多術。房、杜洵開國之彥,宣、鄴亦興復之才;自非其人,何取輕畀。茲蓋伏遇主上,知勇天錫,文武學成;挺出孔子之鄉,駐蹕宋高之土。拊髀頗牧,熊羆未睹如雲;側席賢豪,薖軸猶艱就日:是豈印刓而莫予,抑緣竽濫而多觴!臣之瑜才慚折線,志慕請纓。祖父兄恩叨一品,必無臣虜之子;士農商業已三遷,豈猶康濟之英!臥榻起戈矛,知人之哲見矣;扣舷決生死,制勝之奇罔焉。止夢渡河而呼,捐糜應爾;未痛黃龍之飲,視息徒然!即使膚髮自全,寧遂士人奇節!此猶國典,更切臣私。喪三載而未葬,日痛終堂之老母;聘七年而不娶,疑有去帷之生妻。潔己不廉,移忠非孝。……(闕)在按臣思深風厲,非私桃李於公門;在主上念切匡時,當彙茅茹於上國。顧小臣尚無辭恩之例,何況書生;然一介猶嚴取與之文,敢承巨典!伏願收回成命,別簡賢能!……(闕)籲俊尊上帝……(闕)。行將展敬園陵,庶揚眉於故國;恢宏志氣,毋灑泣於新亭。臣之瑜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封原旨,隨表繳進以聞。
吳霞舟先生惠詩
孤生倚知己,飄泊謝浮名;自接瑤華贈,能禁白髮生!八閩秋水闊,三楚曉雲橫;漫作山中約,歸耕向四明!
漫 興
遠逐徐生跡,移舟住別峰;遺書搜孔壁,仙路隔秦封。流水去無盡,故人何日逢?鄉書經歲達,離恨轉重重!
錢 塘
天際銀幡立,鴟夷怒未消;定知千載上,江水不生潮。
公元1651年
上長崎鎮揭(明永曆五年、魯監國六年辛卯十月)
辛卯歲十月日,朱之瑜謹揭。
敝邑運當季世,奸貪無道,以致小民怨叛,天下喪於逆虜;使瑜蒙面喪心,取尊宮如拾芥耳。然而不為者,以瑜祖父兄世叨科甲、世膺誥贈,何忍辮髮髡首、狐形豕狀以臣仇虜!然而不死者,瑜雖歷舉明經孝廉、三蒙徵辟,因見天下大亂、君子道消,故力辭不就、不受君祿;而家有父母未襄之事,義不能許君以死。側聞貴國敦詩書而尚禮義,是以不謀家人,遁逃至此。不意來此七年,憂辱百端,無因一見閣下之玉顏。瑜意閣
下巡方之任耳,其官則御史欽差、其職則管榷廉訪。既與大明通市,宜乎大明細大之情朝至而夕聞,乃猶難見如此;尚安望見貴國之執政大臣,尚安望貴國之王加禮遠人哉!古者君滅國亡,其卿大夫以及公子、卿大夫之子義可無死者,皆出奔他國;所至之國,待之者有五:太上則郊迎(秦穆公、楚莊王之於重耳),而賓之師之(湯之於伊尹、秦昭王之於范睢,隨在皆然,不能悉數)。其次則廩餼而臣之;畏彼之見討,則因而歸之(施伯之於管仲);有罪,則逐之(季文子之於莒僕):載在典冊,可稽而考也。未有不聞不見,聽其自來自去者。倘貴國念忠義不可滅,概而留之,亦止瑜而已;此外,更無一人可以比例。且瑜世守忠貞、家傳清白,讀周公、孔子之書,不識南蠻天主之教;況敝邑與南蠻遠去萬里,更無可疑!若蒙收卹,瑜或農、或圃、或賣卜、或校書以餬其口(漢楊惲南山種豆、東陵侯邵平種瓜、齊世子法章灌園、嚴君平賣卜成都市、謝疊山賣卜洛陽橋、漢宗室劉向校書於天祿閣),可不煩閣下之廩餼。即四方觀聽者,寧不播揚而誦美;異日著之史書,一者全孤臣之節,一者增貴國之光。閣下向憚於瑜一人而必欲去之!貴國取與有義、辭讓有禮,富而知方、仁而好勇:真洋洋乎大國之風也。既讀書好古,豈不知「救災卹鄰」之道、保全忠義之方;特以通事年行諸司,畏法而自全、畫地以相守!不知此雖小故,關係國家大體。閣下巡方大臣,職守大事,乃不能揚貴國之盛名,而反示四方以僻陋哉!
瑜碌碌無才,誠不足數。設使大明有慕義而來者,德如孔子、顏淵,胸羅錦繡、口吐珠璣,亦且沒沒於商賈之中,拒之使歸乎?夫錦絺藥餌、尊罌盤盂,大明之小物耳;貴國猶且重價以招徠之、專官以防察之;恐人之匿之也,則搜簡而封職之,羅列於庭而看驗之。驗而中也,則飛遞以上之。至於賢人君子,為國重寶;既不簡搜、亦不看驗,棄之如敝屣,置之不得不死之地,亦獨何哉!宋人寶燕石而棄美玉、鄭人千金買櫝而還人之珠,世猶以為笑;豈大國識鑒精明,而亦同於宋、鄭之人取笑後世哉?
今瑜歸路絕矣!瑜之師友三人,或闔室自焚、或賦詩臨刑,無一存者矣!故敢冒死上書,惟閣下裁擇而轉達之執政:或使瑜暫留長崎,編管何所,以取進止;或附船往東京、交趾,以聽後命。瑜之祖宗墳墓、家之愛子女,皆在故國;遠託異域,豈不深悲!祗欲自全忠義,不得已耳。幸閣下哀憐而賜教之!瑜雖亡國之士,不敢自居於非禮,亦不敢待閣下以非禮;故耑人書進上,非敢悖慢也。臨椷可勝惶悚待命之至!
公元1652年
致定西侯張公(明永曆六年、魯監國七年壬辰八月)
公元1650年
去秋,之瑜幼子至,知舟山被陷,藩臺奉主上阻於外,宮眷及闔府自焚;可勝驚悼!太夫人惠哲著聞,耄耄之年罹此奇厄,真足大痛。猶幸藩臺及將吏俱無恙,國恥家仇,正可竭力以圖報雪。
逢人問訊,直至今年四月,於交趾路聞動定。即欲附廈門黃紫官船來奉慰,適為劇病所困。又聞國姓藩臺師行無定,誠恐謁見無時。病軀委頓,故仍歸日本。今楊監副力違群議,叩謁軍前。奈瑜彼中受人所託,不終其事而棄去之,不祥;侵然諾,不信:中懷怏悵耳。大約明年夏,從交趾覓便船過候;此時奉色笑於吳會,方快夙心。王完老五年起義,無限艱難。昨夜被難,臨刑慷慨激烈,有志之士聞之,無不痛心揮涕。已遣小兒訪其家眷著落,尚無回報。
瑜飄零異國,為江陳所負;止存一愁病之身,無可為藩臺獻者。培植數年,相去萬里!今始有一言奉獻藩臺:得郡、得縣,惟以得士為先。所稱得士者,明古今、知興廢,直躬讜論,為藩臺所「敬而事之」之人;非僅讀書識字,事藩臺之人也。得士,則過失日聞,嘉言、嘉猷日進,以此收桑榆之效不遠也。若止占望顏色、伺察喜怒,稱大美而道盛德者,則非藩臺今日之所急矣。惟留意而裁擇之!
附定西侯來書
別後狡虜窺關,三路並至。不意蕩胡以輕敵陣亡,虜騎遂得飛渡。不佞直堵吳淞,幸獲全捷;而孤城援絕,死守十日,竟為所破。不佞闔門自焚,而全城被僇矣。奈敗軍之餘,尚思捲土;但慮勢力單弱,遂揚帆南下。正月已抵廈門,國姓公眷顧慇慇;近在整頓軍營,明年三、四月必去舟山矣。
昨十一月內,楊月恆至營,方知台兄的耗,不勝欣慰。又辱佳惠遠懷,更感高誼;謝謝。鄙懷縷縷,不盡欲言。
制通家侍生張名振拜。
公元1654年
祭王侍郎文(一明永曆八年、魯監國九年甲午八月十三日)
(按王翊,字完勳;慈谿人,徙居餘姚。魯王監國,翊與諸生王江同起兵海濱,應江上師。浙江不守,翊說黃斌卿攻寧波,不克。乃入四明山寨居之,有眾萬餘;再破上虞,略天台、徇奉化、拔新昌,卒為清師所執。是時浙東山寨相望,翊號最強,義聲著於遠近。翊為人有智略,黃黎洲撰「四明山寨記」,推服甚至。)
維大明永曆八年歲次甲午,八月戊午朔,越十有三日庚午,知友朱之瑜謹以羔羊酒醴之奠,致祭於明故忠烈知友經略直浙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前河南道監察御史、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贈某諡某完翁王公之神暨祔祭明故殉節先師禮部尚書、前廣東廣西等處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僉事霞翁吳公之神(自注:諱鍾巒,號山;直隸無錫縣籍,武進人。甲戌進士),明故殉節先師吏部左侍郎、前太常寺卿、吏部考功文選清吏司郎中主事、刑部清吏司主事聞翁朱公之神(自注:諱永佑,別號爰啟;直隸上海縣人。甲戌進士)曰:
公元1651年
辛卯年九月,瑜少子自舟山來,謂先生授命於七月二十六日。是瑜去舟山未盈月,而先生死矣;瑜遂以七月二十六祭先生也。去年是日為先生之家大祥,瑜以是日至日本,次日始得登陸。既已招魂於萬里之外,而又逾其期;吾虞先生之來格也難矣,深用為憂。幸日本之閏為六月,於次月之日,始得陳牲酹酒而哭也。今正從日本來,得定西張侯臺手書並先生就義之詩文讀之,忠壯從容,乃心王室,先生之鬢眉翕張,生氣栗烈愾然,如再見光儀也。詩四章,參錯失次,或有其題而無其詞、或有其詞而無其題,瑜未敢舉辭以就題也。八月十日、十一日,連有弔祭之文,則死非七月二十六日,而稚子之傳訛也明矣。然祭右良者有文而無敘,未知右良死之狀、死之所、死之日也;於弔完勳之文而推之,完勳之死以七月十九,云先十七日,則右良被刑應在八月初六、七也。復云右良先不佞去六日,似已知臨刑之日在十二、三也。而十一日弔完勳,更不言次日臨刑,終不知先生果於何日死也!無已,吾欲以十五日為先生升逝之日。其日天空月霽,況先生之襟懷;而天下皆仰皆見,想先生之風采。然而不敢者,屈原之死以端陽,則薄海內外,咸投黍而祀之、揚旌鼓棹而招之;而先生之死以中秋,普天且為之飲食燕樂也。既已傷先生之志,而又乖天下忠臣義士之心,故於十三日為位於交趾之旅邸,陳牲載酒而哭之。曰殺羔羊,其角如栗;爰列雞豚,殽蓛有飶。羔備卿大夫之義,而雞德具虎臣之質;鹿能觸而蟹有匡,鯉也鱗之介而豕之鬣也剛:是足以明先生之志,必不為先生
之所吐也。先生之於朋友也,臨風而祭;而瑜之朋友也,越國而招:其哀痛一也。先生乞得一金,易牲而奠;而瑜今日之祭雖不腆也,實備四國之物:其豐儉一心也。先生其來格也!
先生之詩,有『戎馬待髫年』之句;先生之志則壯、氣則果,而先生之心則無已矣。今辛、壬、癸、甲,先生生已四年矣;更十餘年而先生之志足酬,但胡虜之運祚疑終,而百姓之倒懸難待。瑜之疾病已深,而四千之日月難延;其或不能須也,奈之何!即及其期矣,與先生兩世之知,交臂相視,未必啞然一笑也。至乃魯太夫人生事之資及先生之祖父母葬祭之籍,先生雖無有言,固不釋瑜之心也。況白刃在頸,惟此為惓惓乎!瑜今日赤身徒手,無一足慰先生也。然先生知瑜之志,倘瑜之志足遂也,瑜之父母葬以禮,必不使先生之父母死者暴棺而露、生者并日而食,使先生齎志而歿,目不得瞑於九原之下也。且文丞相柴市之骨方歸,而太夫人之喪同日來會;天之所以報忠臣也,宜無爽矣。但瑜病骨支離,十載不御女,而終年嘔血。瑜之疾,其先生之疾也,知瑜之死在於幾日?則瑜之父母、祖父母且無可奈何已,其又奈先生之父母、祖父母何哉!
言不盡意,楮不盡言;歆格之餘,或能昭鑒。嗚呼!尚饗。
公元1657年
上監國魯王謝恩疏(敕文並錄明永曆十一年、魯監國十二年丁酉)
監國魯王敕
監國魯王敕諭貢生朱之瑜:昔宋相陳宜中託諭占城,去而不返;背君苟免,史氏譏之。蓋時雖不可為,明聖賢大道者,當盡回天衡命之志;若恝然遠去,天下事伊誰任乎!予國家運丁陽九,線脈猶存,重光可待。況祖宗功德不泯人心,中興局面應遠過於晉、宋。且今陝、蜀、黔、楚悉入版圖,西粵久尊正朔;即閩、粵、江、浙,亦正在紛紜舉動間。非若景炎之代,勢處其窮;故宜中不復,亦不聞有命往召其還也。爾矯矯不折,遠避忘家。陽武之椎,尚堪再試;終軍之請,豈竟忘情!予夢寐求賢,延佇以待。茲特耑敕召爾,可即言旋,前來佐予;恢興事業,當資爾節義文章。毋安幸免,濡滯他邦!欽哉。特敕。
監國魯九年三月□□日。
奉敕特召恩貢生臣朱之瑜奏:為守禮殉節,謹陳始末緣由兼謝天恩事。
公元1644年
臣於崇禎十七年,蒙恩特徵,不就。弘光元年復徵,又不就;即授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監鎮臣方國安軍,復不拜。後聞臺省交章論劾,大指論臣偃蹇不奉朝命,無人臣禮;臣即星夜逃避澥濱。及臣在舟山,銓臣、按臣見臣不肯任事,又見臣誓不降虜,萬生一生,舉臣孝廉;臣止之而不及,即當按臣前草表懇辭。後輔臣不知,擬旨云:『朱之瑜果否的係貢生,該部確察具奏』!輔臣與臣同里閈,其弟張玉堂與臣同入泮宮,豈不知臣之詳?意蓋有為耳。臣見此時事不可為,深自弢匿,絕不以前
公元1651年
事上聞,非敢故為欺隱。辛卯年七月,預避虜難,從舟山復至安南。累年急欲歸覲,多方未遂。每恨衣帶之水,邈焉河漢!
公元1650年
去年委曲求濟,方附一舟,意謂秋末冬初,便可瞻拜彤墀,伏陳衷曲。臣數年澥外經營,謂可得當以報朝廷;當與藩臣,悉心商榷。不意姦人為梗,其船出至澥口,半月而不果行;復次安南,憤結欲絕。至本年正月十四日,日本船回,有主上監國魯九年三月黃綾敕諭一道,特召臣還。臣以褻服不敢拜命,星夜草創處士巾衣,謹擇十六吉日;又不敢以公所行禮,即於私寓恭設香案開讀,叩頭謝恩畢,欽此欽遵。臣此時已促裝,擬於二十一日往暹羅,亦輾轉以求達也。因暹羅更在西南,誠恐主上未察臣苦心,疑為營私背旨,故捧敕驚懼,即止不行。雖臣無「節義文章」之重,足副主上「夢寐延佇」之求;至於「犬馬戀主」之誠、「回天衡命」之志,未嘗一刻少弛也。靜候夏間附船前去日本,復從日本方達思明。所以紆迴其道者,臣之苦衷不便明言。庸人見臣如此,競詆狂惑。
不意二月初三日,安南國王於該管衙門檄取一二知文識字之人,前去應一時之役。當塗喜得關要,中臣不念國體,遂將臣名開送,立逼登舟。眾人不知,多為慶幸。臣與平日往還諸人,已作死別。初八日,至國王屯兵之所,曰外營沙。先見該艚,手致一書;隨見國王,臣具一「欽奉敕書特召恩貢生頓首拜」名帖。臣屢被詔敕,在國家為徵士
,與尋常官員不同;何敢屈膝夷廷,以辱國典。故長揖不拜者,禮也。國王不知是禮,怒欲殺臣;臣挺然竟行就戮,毫無顧盼遲迴。該艚令人往復勸諭,懇切詳明;臣言愈遜,臣志愈堅。夜分不已,終無一字遊移;次日辯折仍前,該艚云『好漢子』!十四日,復遣人來慰臣、怵臣,得臣一拜即止;臣對如初,但言『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已。至今十日,其怒未衰,忌臣者多料無生理。臣恐一時白刃加頸,不及拜疏陳情,謹將始末緣繇上塵宸聽,臣即含笑入地矣。
所恨者,臣之幡然去國,跡似潔身。今謀之十年,方喜得當;意欲恢弘祖業,以酬君父,以佐勞臣。一旦迺為意外之事而死,不能上報太祖高皇帝以及主上,臣死有餘責耳。至臣祖宗墳墓飄零,幼女高死忠、死孝,最為幽慘;此臣家事私情,不敢瑣陳。謹將逐日問答、行略、書札,別錄附聞,惟祈睿鑒!草莽之臣不諳章奏之體,罔知忌諱,死罪、死罪。臣拜疏後,靜聽一死,別無他說。昔蘇武尚有一李陵為知己,臣之孤苦,何可勝言!十日之內,逐日殺人,莫不梟其首,從而臡肉菹肝。夷風慘刻,惟以張威示知草菅,使臣驚懼。臣死之後,骸骨無敢收取,自為鴟鳶犬豕之所咀嚼,臣亦不憂。伏願主上為國愛身、為國愛人;勵精旰食,虛己尊賢,選才任能,勿疑勿貳;直擣盧黃,勒勳長白;大拯陸沈之神州,修復久汙之陵廟;始終弗替,君臣一心:臣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具疏稱謝以聞。
公元1657年
監國魯丁酉年二月十七日,恩貢生臣朱之瑜具。
奉敕特召恩貢生臣朱之瑜奏:為臣身被拘留,瞻言永號事。
臣與安南國王抗禮一事,已詳具於二月十七日疏中。後二日,始以本事遣其心腹重臣就問;臣即據其來意,竭誠相答。遂爾歡然,大加讚賞。因關彼國機密,不敢聞奏。三月三日,遣人來試「堅確賦」。以後屢遣其文武戚屬,就臣寓所虛心質問;隨手批答,得答即喜。四月二十一日,臣聞客寓被盜席捲,衣襆俱空;謁歸會安,十分稱揚羨慕,或者夙憾已銷。但國小氣驕,學淺識陋;頗能拔萃於夜郎,不免觀天而坐井。欲屈臣,則恐損其名望;欲就臣,則內慚其從官。甘心失人,安知禮士。是以輾轉持疑,委難自決。至今尚未親見,又未明言遣行;使臣目送歸舟,血枯腸斷。況資裝俱竭,肘見履穿;僮僕遁逃,伶仃孤苦;肌膚憔悴,形容枯槁:遣日如歲。若至明年此日,誠恐雞骨支離,久填溝壑。況能光輔主上,大業中興。倘主上必不忍棄臣於外,乞敕藩臣明言索取,彼必不敢再復拘留。臣坐則意馳,行則忽忽不知其所往。率率草疏再陳,伏祈宸鑒!
監國魯丁酉年五月二十七日,恩貢生朱之瑜具。
安南供役紀事(明永曆十一年、魯監國十二年丁酉六月)
自 敘
(媿我中夏淪胥,外夷閏位;天既不賦瑜以定亂之略,瑜何忍復生其任運之心!是以逋播異邦,流離一十三載;間關瀚澥,茹荼百千萬端:庶幾天日再明、沈州復陸。乃忽有安南國王檄召區區相見之際,遂為千古臣節所關,不死不足以申禮;然徒死亦不足以明心,不得不親至其廷,往返辯折。況瑜大讎未復,又何肯輕喪於溝渠!故不亢不撓,以禮譬。國王之識習局於褊淺,而才氣頻近高明:讒夫鴞張,極力煽其焰;元臣箝口,無或措一辭。獨力支撐,四面叢射;逼勒有甚乎衛律,嗟嘆無聞於李陵。雖十一日磨厲之鋒,不敢輕試;而三百年養士之氣,未得大伸。謹將逐日問答、行略、書札,錄為一卷。芟其諸臣問難,嫌於繁冗也;隱其行間機務,為彼慎密也。子卿以奉使困饑雪窖、洪皓以迎請流遞冷山,節烈尚矣!瑜則無所奉也,無所奉則不必記;然關於國也,關於國則不敢不記。因誌之,曰「安南供役紀事」云爾。)
一、該府於丁酉年正月二十九日奉國王檄,檄取識字之人;故壓不發。至次月初三日一時,掩捕如擒寇虜。閩音「朱」與「周」近,誤呼「周相公」;周述南手足無措,遂以後事囑其妻子而後往。放歸,如獲更生。其勢燄之懾人也如此。捕至,不言所以;久之,差官面試作詩寫字。瑜不作詩,但書『朱之瑜,浙江餘姚人,南直松江籍。因中國折柱缺維、天傾日喪,不甘薙髮從虜,逃避貴邦。至今一十二年,捐墳墓、妻子。虜
氛未滅,國族難歸;潰耄憂焚,作詩無取!所供是實』。餘人概不作詩,炤瑜具供,但小異耳;不知何解?
一、該府作色厲聲恐嚇之云:『此外更有何人通文理?速速報來!到上邊去,說做不得』!諸人寂然。瑜抗辭答之云:『此是該府事;何人通文理、何人不通文理,該管者豈有不知。我豈知道!若上邊覺察出來,自有承當;何與我事』!
一、該府令人看守,勢同軟監。瑜語之云:『此非一日之事,豈有不飲食之理?且我寓中,誰人炤管;應帶行李,誰人收拾』?語塞,然後放歸。隨差班役,諭令居停伴守外,復差人竟夜遊徼;瑜度必不能自脫,毫無賄囑求免之意。此時即欲自裁,方不受其餘辱;又念愚人無知,謂是驚懼而死:故須至彼死於國王之前,方得明白。親友來送者,瑜已作死別。呂蘇吾不解,根究其意;瑜慮其恐怖,別生枝節,遂更端其說。
一、兩日內連往占上見翁儀簿及各該衙門儀簿署鎮土王,用一「欽奉敕書特召恩貢生某」名帖;以下衙門,概不具刺。小官無知,坐瑜於別席;亦不與較。
一、初三夜半,方歸。初四,晨去暮返。二鼓,促行;寓中行李不容收拾,即一紙別家之書亦冗不及寫。本寓無人看管,親友不敢受託;後致被盜,繇此也。
一、初五日,先至旱泥。各處差官齊集;夜半傳發,惟傳瑜一人,餘人禁勿往。至彼,眾差官俱坐定,不為禮,瑜竟入上坐。差官云:『茹主(猶華言「大王」也)徵諸
儒,如何議論』?瑜應聲答云:『天子方得言「徵」。大王即盡有東京土地,而中國盡復其位號,不過荒服一諸侯王耳;何敢言「徵」』!差官點頭曰:『派、派、派』(平聲;猶華言「是、是、是」也);連說八、九聲。差官曰:『貢生與舉人、進士孰大』?瑜料其意重在進士;先時,有進士至彼,曾受其困辱。故迎機逆折之曰:『貴國不知科目之義,故云爾。貢士便是舉人之別名,故稱曰某科貢士;若貢生,便與舉人、進士有分別矣。至於大小,則不在此論。我國朝初重貢;成、弘以後,單重甲科,謂之「兩榜」。即如貢生,亦有不同:有選貢、有恩貢、有拔貢、有歲貢、有准貢例貢高下之不等。國初之制,外舍升內舍、內舍升上舍,成均積分,累升率性堂。分數既滿,優者入為宮、詹、坊、諭,劣者出為科、道諫官。又有稅戶人材、賢良方正、耆儒等名目,除授更優:鄭湜起家為布政、嚴震釋褐拜尚書;進士初授,或為縣、佐、尉,似未得與之頡頏。惟成化朝以邊儲匱乏,許令博士弟子員及民間俊秀輸粟入成均。後來積分之制遂廢,始單重甲科;即有調停之者曰三途並用,終不勝甲科之貴矣』。或問取士法;答曰:『周官,卿大夫察舉;而侯國貢之。天子升之司馬曰進士、司馬升之司徒曰俊士;然後考德而命爵、因能而授官,其制尚矣。漢朝以選舉公車貼大經,十道得五為通;最為近古。故得人為最多,而經術之士重於朝廷。唐朝試士以甲賦律詩,始為雕蟲小技;有志之士鄙之。宋朝試士以論策,此外各有明經、韜鈐、宏辭、茂才等科。明朝以制義:第一場
公元1653年
四書義三、經義四,合七篇;第二場論一首,詔、誥、表(內科一道)、判五道;三場策五道。鄉試中式者為解元、經魁、舉人,會試中式者為會元、會魁、進士。廷試策一道,磨勘進呈、台司讀卷,天子標題。第一甲第一名為狀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第二甲、三甲為進士、同進士出身;多則四百名、少則三百名,國初亦有中一百名之時。子、午、卯、酉為鄉試四科,辰、戌、丑、未為會試四科』。問曰:『既如此,如何有癸巳科狀元』?曰:『此永樂以虜儆親征,皇太子監國於南都、太孫監國於北京,避嫌不敢臨軒策士,故遲廷試之期;原是壬辰科進士』。曰:『派、派、派』。旁一人曰:『太師真文武全才』!曰:『此因下問而奉告,不過古今掌故耳。若於書無所不讀,而又知兵善用,方是文武全才;不肖安敢當此』!
公元1657年
一、初八日,至外營沙(安南音「陵甲」),為國王屯兵之所。見翁該艚,帖同前(該艚者,專管唐人及總理船隻事務;以該伯為之)。
一、本日,投翁該艚書。
之瑜託身貴國,誼同庶人。庶人,召之役則住役,義也。但未諳相見大王之禮何如;承役而退,以不見為美。所為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亦義也。此兩三國人之所觀聽,非細故也。之瑜出身自有本末;遠不必言,近日新膺大明敕書特召,三國之人之所通知。若使僕僕參拜,倘大王明於斯義,必且笑之瑜為非人;惜身畏勢,而輕褻大王,瑜罪何辭!若突然長揖不拜,雖甚
足以明大王之大、之高;萬一大王習見拜跪之常、未察不拜之是禮,逆見嗔怒,必萬口同叱以和之。之瑜異國孤身,豈不立致奇禍?久聞閣下高明大度,通達國體、曉暢事務;伏乞先為申明,然後敢見。之瑜此情,必無一人敢為傳達;不得已,託之箋札,幸恕幸恕!即日,朱之瑜頓首載拜慎餘。
一、該艚入啟國王,即日命見。文武大臣盡集大門內右廂,其餘侍班肅然,持刀環立者數千人;又非九賓見客,萬目共注。奉命之人傳呼迫促,瑜及門不趨,徐徐步入;侍班大喝,瑜不為動。見國王,立致一名帖;與前帖同,但前加「本年正月」四字、後加「頓首」二字。諸大老屏人面見,彼此不相為禮。
一、語同事翁斗曰:『見國王及該艚,從來無不拜之禮。今與公各班相見;我今日以生死爭之,慎無隨我以累公!先時欲言,恐公震怖;公若捨得死,則不拜可耳』。於是翁姓者先拜,瑜直立於旁。差官啟事畢,來就瑜令拜,瑜作不解狀;舉侍班之仗於沙中劃一「拜」字,瑜即借其仗於「拜」上加一「不」字。差官牽瑜袖按抑令拜,瑜揮而脫之。國王大怒,令長刀手押出西行。瑜毫無顧盼,揮手即行;語同行者曰:『爾輩何故隨我!我此去,至好是下監。彼國監禁,公行需索,所費萬端;我止辦一死!爾輩已拜無事,不須隨行;但遠覘之可也。若此去便殺,倒得乾淨』。因解身上鮮衣與之,惟整束舊衣同去;不知其赴該艚所也。
一、將相文武大臣通國震怒,謂瑜挾中國之勢,欺陵小國;共啟國王,誓必殺瑜。該艚共議,抵暮方歸;同事者拜畢,瑜仍前一揖。因瑜外江人,隨發醫官黎仕魁家;令黎醫官委曲勸諭,云『不拜,則禍不測』!答云:『瑜隻身至此,豈敢抗大王;顧誠不可拜,又不敢畏威越禮』!是夜往復再三,夜分不已。云『不拜,則必殺無疑。此間殺人極慘酷,何不自愛至此』!同行者俱極力排詆;瑜勞倦已極,厲聲答云:『前日從會安來,與親友俱作死別,非至此方拌一死,今日守禮而死,含笑入地矣;何必多言』!黎亦憤亦憐;乃云『既堅意如此,再不必言』。遂復該艚。
一、次日,黎明而起。自取其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辭訖。俟天明,餘人盡起;將家事囑託陸五:『賣寓中所有之物,還彌左衛門銀四十兩八錢、寓主權兵衛房租銀三十兩;餘者與汝作盤費。帶來衣服行李,盡付蘇五呂。□內樓供奉敕書,拜上仔細收好,帶至日本;待家下有人來,附去』。囑畢,對黎醫官云:『我,大明徵士也。此國家百八十年來未舉之曠典,公應不解徵士為何名。我於崇禎十七年、弘光元年前後被徵二次,不就。四月間,即授副使兼兵部郎中,監方國安軍四十八萬;復不拜。後以虜變,逋逃至此。誼不可拜王,是以不拜。我來外國十三年,即夢寐中不漏一字;所隨童僕俱非家鄉帶來,故各處交遊無一人知者。今日死矣,不得不一言。我死後,乞公至會安與外江諸友一言以明之。死後料爾輩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題曰「明徵君朱某之
墓」』。
公元1644年
一、交趾通國大怒,磨厲以須;即中國之人,無不交口唾罵。平素往還親暱者,或隨機下石以求媚、或縮朒寒蟬以避禍;即有二、三人不相攻詆,然無或敢評一語者。惟日本諸人,嘖嘖稱奇耳。本日有李姓字耀浦者適至,該艚迎謂之曰:『不信世間有如此狂人』!李云:『未識其人;一見方知此必有故矣!所對之言甚直;空谷之音,此人而已』。該艚復呼瑜,面問「徵士」云何?且云:『言語不明白,授紙筆令寫』。瑜即寫:『崇禎十七年被徵,不就;弘光元年復徵,又不就。第三次竟除授江西等處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監荊國公方國安軍;復不拜。於是閣部、勳鎮、科道等官交章論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無人臣禮;章甫上,瑜即星夜遁逃澥濱。數月不見緹騎,已後遂有逆虜之變。之瑜不別家人,隻身前來日本已十三年、至貴國已十二年,受苦不可盡言;豈敢以藐藐之身驕傲大王,自取殺身之禍哉!今大王不察不拜之是禮,赫然震怒,瑜又何言!殺之可也,監禁可也,拘留可也;顧獨不可拜耳。本年正月,欽奉監國魯王敕書,別有謄黃;不再贅』。瑜或書或語,談笑而道,了無驚怖之色。該艚回顧其妻曰:『好漢子』!
一、本日至次日,國王五次密密差人至會安察訪事實;隔別前後差人,不許會同。幸諸人無一至該府家,計無所施。
一、大小官員紛然問難,逐日踵相接也。其來者直入攻瑜,絕不及於同事者;同事者因得乘機逸去。其後習以為常,竟遠避以伺之,瑜始為孤注矣;歸則讓瑜云:『隨口應附,同他混帳。何必根極理要,與之往復周旋;終日唇枯舌燥,那有如許精神』!瑜佯謝之曰:『已喻』。然來者必接以禮、答者必竭其誠如故也。一日,有一下僚年少意頗自矜,偕數人來;其人已再至矣。問曰:『天根月窟,先生解來』!曰:『我不知』(我音「島」,大王及尊者自稱之詞)!曰:『如何不知』?曰:『不知便不知,卻又有個如何!你不知中國之大,學問之深如海一般,故曰「學海」(你音「迷」,呼最賤者之辭)。中國書籍之多,汗牛充棟,五車不足道也;豈能盡讀!況去家十三年,目不睹書史;韋編久絕,絃手生疏』。其人改容謝之曰:『小可未達其理,唯願先生明解,以開茅塞;不敢問難』!曰:『問難何妨。邵堯夫、程夫子託名引喻,固自不知;即如李太白詩「朝遊三山、夕憩五嶽」,此亦可解乎』?旁一人治曆局者私咎之曰:『見渠倨傲無禮,故拒絕之。一曰「韋編」、一曰「邵程」一曰「詩」,豈是不知』!其人固請之;答曰:『河圖、洛書,方位各居;先天、後天,無缺無餘』。又曰:『上下四旁、左右前後,少多配合,各得其九。四九六六,盈城花柳』。其人喜曰:『果是不知』!治曆者曰:『一八為九,二七為九,三六、四五皆九;豈非三十六宮』?於是逡巡而退。
公元1657年
一、十四日,該艚又復差官諭意;瑜引韋祖思拜夏主赫連勃勃,勃勃怒而殺之為比。差官沈吟不信;尋史書與看,將書復該艚。復來索前所寫者再寫一紙;瑜不寫,但復云:『大王偶得一士人到此,不能與之商略天下國家之大務,而顧屑屑於「拜跪」之間;竊恐聞之遠方,有以窺大王之深也!以大王下士,千古美名。美名不居,而必責瑜之一拜;拜畢,人誰知之!孰與美名傳之天下後世之為大乎?瑜守禮而死,死無所恨;乞高明亮之』!其末,大書「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十數而已。
一、同時又一文官至,寫云:『太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識人事乎』?曰:『不肖寡學薄識,烏足以知天文、地理!至於三才之實理實事,稍稍竊聞一、二。大王盡禮而來教,必能佐大王國家之大務;若不循理而強以威逼,不肖延顯待戮,更無他說也』。本官咋舌而去。前此來者多稱「先生」,瑜答云「足下」、自稱曰「我」(安南音「島」。「島」者國王與上人自尊之辭,猶華言「本部」、「本院」也);因其人稱「太師」,瑜自稱曰「不肖」。已後無不稱「太師」,自稱曰「小子」、「小可」;惟介弟一人稱瑜曰「尊師」,自稱曰「小某」。
一、該府聞其事,勃然大怒;立時登舟來至外營沙見國王,欲重賄奧援,期必殺瑜以快其志。適國王以他事差人相遇於順化,去營沙咫尺矣;因有緊急事務,星夜促回,計不得行。及完事,星行來至,往返又復數日;議禮已定,無可下手,銜恨不絕。可見
死生有命,非人謀之所得施也。
一、自十五已後,各官來見者禮貌隆重,如見其國王及尊官之禮,止於不拜耳。該府泊舟河下,逐日親見;無可如何,敢怒而不敢言。因黎醫官作通事,言語亦不明辨;大凡問答,俱用書寫。寫畢,即將去復王;可見俱從王所差來。或將原紙送還,或竟持去。前來刺探者,時時不絕。瑜去家十餘年,久絕歡笑。至是,同事及從行莫不怪瑜舛錯,無可告訴,抑且嗟歎詆毀之聲不絕於耳、怨怒之色時接於目;不得已,逢人便笑,了無憂疑。先是,聞彼國載籍杳然,未有印證,死不得白;旋知其國多書,便可暢意舒發矣。
一、十七日,草疏已就,封附王鳳。酬對之外,別無他事;惟有整衿危坐,旦夕俟命。
一、前所差人,十八日盡來;回復察訪無所得,無可借以為名。
一、十日之內,逐日殺人於瑜寓西。莫不先梟其首,次將骨肉為臡,筋骸、腸胃拋撤滿場,以致烏鳶、犬豕競來就食;血染泥沙,肉飽異類:夷風慘刻,惟以張威。其意不過使瑜驚懼耳。
一、國王雖不知大義,然頗好名;既無名色,不便擅殺。十九日,遂致一書,令瑜仕於其國,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陳平在漢而漢興」等語。是日即答之,餘意錯見於答
書之中。
復安南國王書
猥辱元臣賚領翰札,捧緘面讀,一再至三。雖中間字義句語多係安南國書,與中夏自不同文;然前後詞旨明白,洞然俱曉。愧之瑜無德無才,豈敢自比鷹揚之哲、六出之英!至於康濟阜安之略、堯舜君民之懷,居恆誦習,未見施為。若夫識時在乎俊傑,多端獎借,無一敢承!
竊聞大王超世之姿,動合於道。往年處分諸事,有德有禮;古之賢王,何以過之!近以承命執役,來此旬日,灼知中夜求衣、旰日忘食,簡明機務、精勤訓練;於以削平大憝,銘勳復辟,在於指顧間已。若所謂「用兵之玅在乎軍形」,古無其詞,或者師心而獨造;愚所未喻,未敢曲意以相徇。夫軍形者,就刺料、簡練、處舍、收藏而言耳;是即所謂軍實,而非用兵之玅也。用兵之玅,太上以名,聲次之、情次之,形斯下矣;至於形見勢詘,此又其最下者也。即曰形之,敵必從之;此正敵不知其所攻、不知其所守,徒因我多方詿誤,以為進退、以為防御耳。虛虛實實,變化生心;示之以形,非真有形之可見也。今大王復讎雪恥之師,真義兵也;正之即為名、揚之即為聲、通於眾志即為情。彼之百姓,身居塗炭;自應前歌後舞以迎王師。若不自量而來戰,則亦角摧而崩爾;何必料簡軍實、五圍倍攻而後克哉!
然其善之善者,則在乎用賢。即舉來諭所云太公、陳平,瑜雖未敢當其任,竊得借以發明其說。太公,殷之老也;何以周得之而王?陳平,魏之產也,亦嘗事魏與楚矣;何以去楚適漢,楚、魏隨之以亡?可見天生英哲,既錫之以神明邁種之才,必資之以感憤豪壯之氣;何能與隕籜共
腐而流沫同消哉!不北走胡,必南走越矣。幸大王加意周諏,毋使其外資敵國也!以大王天授異才,得賢而輔,內歸萬姓、外展故土,則有拱揖指麾而治耳。若瑜既非其人,亦無其志。徒以天禍明室,遁逃貴邦;苟全性命,別無他圖。如曰中華喪亂,遂欲委質於貴國;皇天后土,實鑒此心!大王不以無禮誅之,而復以此傷義士之志,是猶與於殺之矣!倘異日者天厭夷德,神孫良翰憤發敵愾,掃欃槍、靖胡虜,瑜藉大王之靈遄歸桑梓,獲陪下士之班;當竭其力內佐大明,以其餘者外匡貴國,所為兩利而俱存者此也。舉貴國攜貳之端、降封之故,昌言於朝,致聖主明見萬里;使貴國世修藩維、歲貢終王,寧不賢於瑜之竭蹶貴邦哉!「詩」曰『永以為好』,其斯之謂與!
承命裁答,草率不文;未請國諱,統希原亮!即日,朱之瑜頓首再拜。
一、二十日,代國王答書(別見)。
一、即日拜儀部,彼國之宰相也。元勳碩德,如文璐公;然年八十餘,龐眉皓髮。瑜用一單名帖如前;彼用兩手升於頂,見必披髮加帽,合掌上舉過其額。黎云:『斯禮至尊而無以加矣』。然其大老元臣俱甚謙謹,即前之欲殺瑜者;所謂「食桑葚,懷好音」也。
一、試「堅確賦」。三月初三日,鬱鬱枯坐;偶以不入耳之聲,濁亂神思。適國王遣人寫一「確」字來問;余意其風之也,聊舉堅確、的確、確論等為解。遂將「堅確」
為題,令余作賦。賦曰:
歲在丁酉三月上巳,余以執役王家,來茲廣漠之野。叢枯穀茂(寓側修竹盡枯死,維穀榮茂,彼神叢轉輾相假,故云然),非修禊之蘭亭;流清湍激(寓南濁流迅駛),懷萬壑之泠泠。塊然環堵之中,匏也茅茨之下;異桃李之芳園,奚文章之相假!形淒影其,何對月兮三人!己獨人皆,存流風乎一我。迺有白叟龍鍾,躑躅踟躕;抱持樂器,就坐簷隅。方跗空中,一角直矗;拳匏外向,孤絃內腹。彈撥難調,非絲非竹;齒疏淚浥,疑歌疑哭:不足以陶我神情,適足以擾我慎獨!忽逸興之遄飛,慕觥籌兮相逐。飯蔬水兮愆期,況流觴而聽肉;身枯槁兮神馳,搴芳蘭兮川谷。
於焉有客外至,是非問奇;書掌布畫,「確」字謹持。余迺舉「說文」而解義,考證據兮紛披;志意堅確兮不忒,話言明確兮罔移。於是言笑燕燕,乞賦乞詩:詩題「確論」,意不支離;賦志「堅確」,不競支辭。朱子肅襟危坐而答曰:嗚呼噫嘻,客何為而及乎此也?確乎確乎,學力所成;微乎微乎,析理斯精。確則繇堅而致,堅不能並確而陳;堅之蔽固、固之蔽陋,而確不與,固陋兮為鄰。歷百年而非故,忽嬗代而非新。道同德媲,麾之不去;身處傾危,招之不親。非晰精微於觀火,曷能當震撼而凝神!涅之緇之,莫污其白;磨焉磷焉,孰漓其淳!硜硜者,其象乎?硜硜者,言必信、行不果;確然者,言不期而自無遊行,行不期而自無偏頗。磽磽者,其質乎?磽磽者,保護之而僅完、擊剝之而旋缺;確然者,是非眩之而益明、東西衝之而不決。然則其貞乎?貞固足以任事,終不渝而始不諒;意者其真乎?質與實而無偽,誠與一而皆當。潦水
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吾以探確之源,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吾以定確之理,澄之不清、淆之不濁。吾遊夫確定之神,逝者如斯而未嘗往,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吾又莫測夫確之底裏,往來沖沖,允執其中;不憂不惑,清醒自得。求之古人,郭林宗、申屠蟠庭幾近之。林宗確乎不拔,為世宗師;申屠免於評論,超卓之姿。若夫信之不篤、守之不善,幾何不如韋而如脂。然而所未至者,毋意毋必,與世推移;變變化化,聖不可知。蓋可權者與之深造,而至誠者能化之根基;既已歷善信而充實,盍亦繇光輝幾聖神而孳孳?乃所願者,時中之君子;措之仕止,久速而咸宜。
大明遺民朱之瑜魯嶼甫賦於交趾國外營沙之旅次。
一、李姓者,累次諭令取家眷,該艚要造府第。答云:『去家十三年,絕無婢妾,何有家眷!瑜役畢告歸,必不留此;甲第何為』!初五日,忽致供給。瑜力辭之;該艚諭云:『再辭不便,某亦不敢代啟;第受之無憂也』!次月,瑜先期往辭;該艚力稟止(今按次月疑當作次日)。
一、榜示文武大小臣工。
中國之儒,大要有二:其一曰學士,多識前言往行,而行誼或有未至;漢詔所謂「淹通墳、典,博學宏辭」是也。其一曰賢士,耑務修身行己,而文采或有不足;漢詔所謂「賢良方正,孝弟力田」是也。二者罕能兼之;有能兼之者,仁義禮智積於中、恭敬溫文發乎外,斯誠國家之至寶而聖帝明王之上珍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是故食祿萬鍾而不
為豐、後車十乘而不為侈、袞衣黼黻章已不為華、尚父仲父尊已不為過。何也?道尊德盛,當之而無媿色。君臣之間一德一心,都俞喜起;斯得志於時者之所為也。若夫天下無道,則卷而懷之,或耕或陶、或釣或築,無往不可;蓋未有貶損以徇人者。
近以中國喪亂,天崩地裂;逆虜干常,率土腥穢。遠人義不當死,欲隱無所。聞丘文莊公云:『安南、朝鮮,知禮之國』。是以遁逃至此;太公、伯夷嘗居東海、北海以待天下,非創也。今貴國不能嘉惠遠人,斯亦已矣。奈何貴賤諸君來此,或有問相者;問非所宜,終不知為褻客。夫相士、星士,何足比數四民;九流之中,最為下品。較之德義之儒,不但天地懸絕,亦且如白黑、水火全全相反。遠人業已至此,貴國輕之、褻之,將如足下何;但義所不當出耳。使他人聞之,謂貴國為絕不知讀書之旨也;況能尊賢敬士乎?即如天文、地理,其精者不過技術之士,亦非聖賢大學之道、治國平天下之經。而貴國讀「三國演義」、「封臣」等記信為實,然勤勤問此,譬猶舍金玉而寶瓦礫、芟嘉禾而養荑稗也;亦甚失「取舍」之義矣。又云天文非臣子之所得問,亦非遠人之所敢言;已後幸勿再及!
四月初吉,大明遺民朱之瑜白。
一、留札存案。
四月初六日,不知是何官職,來問古文中義理。因居停黎先生傳說不便,索紙筆寫「植橘柚於玄朔,蒂華藕於修陵」二句問義。答云:『橘植於南方;其性畏寒,過淮則化而為枳。華藕者,芙蕖也;即今之荷花。若栽於高岡之上,豈能榮茂!二語總言託非其所』。來官寫云:『好,
好』!又問「折若木而閉濛氾」及「鳶飛戾天」一節,書義敷衍條暢,大悅稱誦;復云:『安南解釋甚朴略』。答曰:『朴略不妨,只恐全然不是耳』!黎云:『此公極好學,家有多書』。余問云:『尊府古書多否』?答曰:『少少足備觀覽』。余問「通鑑綱目」、「前、後漢」、「二十一史」、「史記」、「文獻通考」、「紀事本末」、「潛確類書」、焚書藏書及「古文奇賞」、「鴻藻」等書;答云:『俱有;惟「鴻藻」無有』。余言:『安南無書,遠人離家十三年不見書史,生疏極矣;如此甚好,改日斗膽借二部來看,以消岑寂』。復顧船主汪二官、黎先生笑語云:『如此,便不孤苦了』!來官復寫云:『小某敢請尊師到賤家,以助一樂』!余亦允諾,因雨未往。初八日,該府忽令汪二官來索此紙,不知何故;後一、二日開船回去,竟不附還。該府索不知書,此等解釋又絕非所好;討去一看,竟爾帶回,此中必有深意。若徐庶之母自誤其身,可鑒也。恐久而遺忘,故書此以誌其顛末云。
四月十三日,朱之瑜謹記。
一、介弟至;國王聞之,謂黎醫官云:『這是大人、大才學、大學問;伊小子曉得甚麼,如何敢至其所!有此大膽,伊又章密道理、章密臭貨』(章密者,華言「不識」也;臭貨者,華言「羞恥」也)!
一、瑜疑「大人」之說,似未釋然。往問其親暱張醫官;云:『無之。嘗對吾等歡喜稱道,曰「高人」。我不知其胸中。但去問的,無有不知。這見高得緊的人,我安南自然沒有;便是大明如此人者,恐怕也少。毫無纖芥之嫌』!是日張執禮甚謙,而稱謂
甚尊;即向之攘臂怒罵、首欲殺瑜者也。
一、四月二十一日,辭別國王書(先一日,以「小學」諸書來問,因及之)。名帖同前,辭謝。
大王閣下:
恭聞治平之本,學為先;即使時有戰爭,亦必兼資文武。漢世祖投戈講藝、息馬論文,大業中興,獨光近古;魏武帝手嘗橫槊、髀不離鞍,猶謂春夏讀書、秋冬射獵。故知講讀之道,乃是君國之經;卿士亦然,豈惟人主(因國王言武將不必讀書,故云然)!呂子明中年涉學,遂取荊州;杜元凱左氏癖耽,終平吳國。博陸精忠浴日,無術貽後世之譏;萊公駿烈撐天,讀傳取益州之誚:是則賢相良將,咸貴習禮知書。況乎成方挾奸、恆陰昌邑,藉非經術,何以稽疑!在乎作新,自然丕變。昨者講求遺典,必將養育時髦;於是人文化成,教興俗厚,洵千古賢王之盛業而萬代流聞之美名也。瑜謂五經、三史、七國、六朝,尚可從容俟諸異日;或詞旨深奧、或問學淵源,或縱橫捭闔以矜奇、或月露風雪而掞藻,下學上達,近裏攸宜。詳觀目錄諸書,偶見「小學」一部,彙往哲傳心之秘,迺初學入德之門;倘是十竹齋所鑴、粵陳選所註,最為善本,洵是國珍。致君顯親,言言金石;敬身明倫,字字蓍龜。若使立教於國中,必多利益於君上。但列「孝經」,或乖訓詁;迨夫「忠經合刻」,益是書賈所為,語不雅馴、義多舛駁。緣是馬融纂輯,原非先聖遺經。然欲立言,必須考行。馬融為南郡太守,尚且狼藉贓私。其書竄東閣奎章,豈能感發誠敬;固宜斥絕,勿穢文林!
能感無限依依,數言代別。即日,之瑜頓首再拜。
一、瑜歸至會安寓中,盜竊罄空;視舌雖存,瞻貂已弊。蒼頭遠逝,黔突難炊,色甚慘淡。親友確言是居停所為,顯有證據。然形跡可疑者二:鎖鑰交於寓主,今套鎖直入,一也;先日有書言無人看寓,是夕失盜,二也。瑜一概不究;但遺攝鎮土王云:『寓主父子前後遠出經營,單遺一婦看家,鞭短何能及馬;盜賊洞知虛實,張燈竟夜搜羅。顧惟黃卷攸存,更有青氈儼在』(諸物俱空,遺失一氈;故舉此為笑耳)。絕不及居停一字,復為申解;諸人笑以為癡。後事發,竟與寓主無涉;諸人方纔嗟歎,謂非常人所能。
一、瑜辭王而歸,各官不及知。歸後,文武百官無不傾心思慕。該艚差人競來傳說,譽之每過其實,不敢自舉其辭;咸冀再往而不可得。然初時皆欲殺瑜,後則各相敬愛,無一人自異。向之乘機下石者咸相驚詫,以為異事;維時鴟鴞無伍,不得不化而為鳩。至於識者,猶憎匡術之眼爾。
一、代安南國王書。
蓋聞聖哲必因時以建功,賢智貴正名而戡亂;乘機遘會,溉釜同袍。慨我遭家不造,以致遺國多艱。先王之冢子,幽之於別宮;蟊賊之宗盟,寵之以重任。牛骨五具,讀前史而興悲;蜜水一盂,豈在今而罔恤!此有志之所切齒而義士之所撫心也。
恭惟某官胸羅今古,掌握風雷;上馬擊賊徒,下馬草露布。文事則雍容犧象,武備則首足萊夷:真命世之逸才、匡時之俊傑。撫茲社稷丘墟、民人塗炭,偽世之篡竊四世,舂陵之舉事幾人!即或守雌而伏,自當憤發為雄;乃者審敵觀變,似圖一舉百全。比得秘函,不禁手頞。知某官惓惓為國,切切勤王;國祚靈長,臣民胥慶。梁國反周為唐,汾陽殲安誅史;方之今日,豈讓古人!但何無忌酷似其舅,劉下邳豈非人豪!凡我同盟,咸宜共奮!某動眾興師,矢公非富;幸群公之協贊,勵率土之同仇。與子偕行,無敢或後;登壇誓眾,競欲爭先。乘茲敵愾之誠,立奏中興之績;靖彼睡齁之臥榻,完茲無缺之金甌。某(□)出奇制勝,彼備多則力分;某官內擾外援,敵防此則失彼:虜聚目中,功成指顧。使旂常銘翼輔之勳,乾坤正忠義之氣。列土分茅,錫圭奠卣;光榮增於祖考,福澤流於子孫:豈非大丈夫之偉烈而奇男子之愉快哉!
倥傯軍務,草率裁椷;會晤非遙,瞻言有日。
又節略:
蓋忠孝者,天下之大節;而篡逆者,千古之罪魁。故凡含生負氣之倫,莫不共明斯義。
某人者,地實寒微,心懷梟獍。廝養牧圉,尚不類於汧渭之秦非;怙寵矜功,遂自比於逐戎之襄仲。
晉陽興甲,本不為臣子之美名;而臺城誓師,正不忍於君父之幽逼。
狐冗城而姑息,城其隳矣;鼠近器而弗投,器可全乎?
祖父子孫,世濟其惡;封貙狼羆,日長其殘。
久假不歸,烏知非有!凌遲罔恤,振古所無。使斯民不知三統之義,實迺殺萬姓之心。
續書尾附
(自六月初三日拜書之後,連日嘔血不止。上林射雁,應已展帛於中朝;北澥乳羝,毋使落旄於下國。寥寥數語,耿耿丹衷;楮尾續言,撫膺增痛。)
祭王侍郎文(二明永曆十一年、魯監國十二年丁酉八月十四日)
維大明某年、歲次丁酉,八月辛未朔,越十有四日甲申,知友朱之瑜謹以炙雞絮酒之奠,為位於交趾之旅次,致祭於明忠烈知友經略直浙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前河南道監察御史、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贈某諡某完翁王公之神暨祔祭明故殉節先師禮部尚書、前廣東廣西等處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僉事霞翁吳公之神,明故殉節先師吏部左侍郎、前太常寺卿、吏部文選考功清吏司郎中主事、刑部清吏司主事聞翁朱公之神曰:
嚴凝觱發,歲乃作松柏以為明;喪亂流離,天特萃忠貞而求友。若夫運會元亨,皇靈遐暢;越裳獻雉,戎翟賓王。上者寅工熙載,下者紆組鳴珂:又何有忠節之名!所以然者,直忠臣適然之數;到此地位,自然而然。故從容就之耳,非先有意其如此而故為之也。故曰:忠臣者,良臣之不得已也;豈不願為良臣哉,天也。世乃有非笑之者曰:
『明室無王,普天臣虜;事不可為,無不變貌革心。爾區區一二匹夫違天衡命,妄言志節,一部「二十一史」何處紀載?而乃貿貿然出此乎』!嗚呼!此何異污泥之蝦,蹩躠為雄;糞壤之蚯蚓,歌吟得志:又何足與之言白黑、較短長哉!草皆莎茅而靈芝顯,水盡魚蝦而蛟龍尊。鷦鷯燕雀比翼而飛,而鸞鳳鵷雛希世而一見;犬羊豭豕稱群而數,而麒麟騶虞曠代而間生:理則然也。使忠臣者天下皆是,則忠臣安足貴哉!是以漢之丞相、三公接跡於朝,而蘇武以使臣耀冊;晉之賈、石、裴、張赫奕於時,而嵇紹以侍中傳芳。唐之節義盛矣,最著司農擊笏、睢陽碎齒;宋之敗亡極矣,猶有世傑、秀夫、文山、疊山。然則忠臣者,生於斯世、為於斯世,際遇何時、竭節何時。幸則為郭、李,不幸則為宗、岳;寧可含恨而歿,不可視息而生:豈庸人而識之、比肩而遇之、有意而為之,非時而不為之者哉!瑜與先生初遇於滃洲,相見最晚,相知最深;言論舉止,未嘗有毛髮之間。然而平時談燕,都未嘗以節烈氣概炫之口舌,若解揚之相要約也。先生早知事之不可為,於累捷之時,嘗記滃洲頹垣廢址之間,屏人靜對,與瑜咨嗟嘆息而道。一旦為醜虜所執,從容暇豫,賦詩作文,別母、別婦、弔弟、祭友,屹立如山,肩背為鵠,受二十餘矢而不屈,亦無怒罵囂張之氣,可謂整暇、可謂貞烈矣!瑜不量事之不可為,而志不肯已。今春乃為交趾國王脅瑜下拜穹廬而不屈,通國震怒,霜刃相擬,十倍於蘇中郎、虞常之。按瑜延頸就戮,談笑而婉拒之曰:『瑜,徵士也,不可以拜』!
亦無詬詈求速之情。修表修書,辭君辭友,將從先生於地下,一識荊於蘇、嵇、段、張、文、謝諸君子。而往復十日,而事定、而怒衰,該艚稱為『好漢子』,國王讚為『大人、高人;不獨我交趾所無,如此人者恐中國亦少』;至如文章議論揄揚喜悅,不可悉述。或又乘機構陷,亦不得死。此雖小國,殊無大觀;此雖小故,非關大節。然亦不辱於君父、不辱於中國、不辱於先生。先生之知瑜最深,而見於事狀明白者今者至再矣。蓋棺之論不可預曉,然大概可知也已。故曰忠臣者,水到渠成,適然之數,非有意而為之也。若夫有意為之,豈不願為吉甫、召虎、高密、固始,顧獨一常山太尉之足願而子卿之足效也哉!志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又曰:人以相知,貴相知心。今日所陳而奠者,無羔羊朋酒、炮膾鯉之豐,亦祗擷南國芳芹、代西山薇蕨,挹潢汙行潦、方汨羅澄流耳。先生其歆之哉!吐之哉!雖然,文丞相之髮與齒,義士於燕市懷歸;即王琳之首與骨,朱瑒猶從梁朝乞葬。先生之死六年矣,先生之髮,今蒙誰氏之棘?先生之骨,知白何野之原!白水之真人不興,金陵之王氣不復;使宵小之議常伸,而浩然之氣久鬱。天也,亦獨何哉!嗚呼!尚饗。
公元1658年
祭王侍郎文(三明永曆十二年、魯監國十三年戊戌九月)
歲次戊戌九月,謹以炙雞絮酒之奠,為位於日本之旅次,致祭於明忠烈知友經略直
浙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前河南道監察御史、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贈某諡某完翁王公之神暨祔享明殉節先師禮部尚書、前廣東廣西等處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僉事霞翁吳公之神曰:
公元1651年
辛卯年,兒子從舟山來,未知忠孝大節,其於先生之死也,聞焉而未審、道焉而弗詳。甲午年,張侯臺書至,得先生之文之詩,已知先生全節之日非七月二十六日,而終不得其真;謂先生節烈氣概,大略彷彿而已。故擬八月十五日,為位於所至之次而哭之奠之;故前之所以弔先生,俱鑿鑿而為之辭。今年從交趾抵日本,是月尚在舟中,肝腸摧裂。十六夜,遇故人楊臣鵠於客邸,道先生遇害之慘且烈也、道先生志意之堅且整也、道先生大歸之安且肅也,雖在逆虜,亦知愛慕而欲生全之,而先生不可也;亦知感發而咨嗟稱道之,而先生弗屑也。故知先生之死,乃先生自殺之,非虜所能殺之也;先生自磔之,非虜所能磔之也。且此忠義壯激之骨,非先生滅虜,必致虜滅先生而後已;必然之勢也,無疑也。挺然直立,口口「本部院」、言言「必不降」,自注矢叢肩以至剚刃肉盡,絕不出一呼傷痛之聲;骨肉未必有所收,淺土未必有所入:此亦天下之至酷烈矣,此亦今古之奇男子矣!瑜聽之淚緣於眶,瑩瑩然堅忍而不欲滴。瑜於先生之死也,即艱窘也,無歲不祭;即倉皇也,無祭不哭。平居思念,猶且淚淫淫下;今者所聞死事之慘十倍於前,而翻不哭者何?不敢哭也,不可哭也!
公元1654年
昔來歙為公孫述所賊,傍蓋延伏地而哭不能起;來侯叱之曰:『虎牙何敢!然刃雖在身,獨不能勒兵斬公耶』?使者中夜中要害且死,故呼虎牙,相為戮力王事耳,乃效兒女子涕泣乎!其言至今猶生也。瑜思自古及今,生之必有死,猶晝之必有夜也;而死得其所,猶夜之復旦也。既已得其所矣,而又悲其形骸之不全;此凡庸碌碌之見耳。士庶人棺衾單薄,宜乎速朽;然珠襦玉匣、華表黃腸,其肉有至今存者乎?不收者以飽鳥鳶,收者亦飽螻蟻;即不言肉與骨,其墳墓松楸有至今在者乎?高者夷為丘垤,卑者湮為原隰。惟此氣磅天地、惟此名昭回古今,河嶽日星,歷萬載而不磨耳。天之所以生人,氣為精而形為粗;臣之所以事君,忠為上而功為次。先生既已得其精者、上者,而又何病哉!異日者,倘可得也,必不因此言而忽也;必不可得也,亦不必耑以此為恨也。瑜去年二月十七日生前拜疏,有『十日之內,逐日殺人;莫不先梟其首,從而臡肉菹肝。夷風慘刻,惟以張威,示知草菅,使臣驚懼。臣死之後,骸骨無敢收取,自為鴟鳶犬豕之所咀嚼,臣亦不憂』等語。可見保身惜命,原非志士之心;忿痛悲啼,未盡良朋之義。
今者,所寓多忌諱,不得已假館陳觴,抔沙酹酒,不可哭,亦不敢哭也。幸有高曠,不以為嫌;慨然相許,得申其意。日仍其舊,月逾其常;牲牷不具,豚肩不掩:先生其忻然而來歆之乎!嗚呼!尚饗。
公元1658年
與完翁(明永曆十二年、魯監國十三年戊戌)
公元1653年
十五日書,因德舍一時促行,急遽無比,冗次多不能盡;罪甚!
貴相知省菴兄見解超卓,非凡輩所得比擬。不謂此中崛起,乃有如此異姿;弟亦樂與之言。故於冗迫中亦錄文稿數篇寄之,乞兄翁一一簡附,莫為他人所沉格也。
弟因冬非萬全之舉,尚俟明年六月耑來;明正當往見國藩,一見即行,必不為留也。
隆情感刻無盡,非寸楮所能罄。總之,各人自有心胸,不在口頭喋喋致謝也。
公元1658年
答安東守約(明永曆十二年、魯監國十三年戊戌)
公元1654年
十月十七暮得翰教,雖傳命者失指,亦應作書奉答。緣來書有不可草草率復者:一者,執禮過謙。二者,足下立志砥行,慨然以聖學自勉。三者,鴻文惠教,辱命丹鉛;此真手披荊棘、力闢草萊,而欲奮然身任絕學。彼時倏改行期於十九日,而不肖行李事事未辦,大為倉皇;次早即送文籍書札於通事所,公同封驗。無論此夜力有不能,即力能及之,亦如涉者獵者一閱而過,漫作游辭讚揚雖無失於應酬之數,然甚拂足下遠來下問之義,而深絕貴國真實上達之機;得罪於足下者一人,而得罪於日本通國者萬世,瑜則何敢!況古人之書,有經年不答者,有三數年而後答者;足下好古有獲,必不以瑜言
為飾說也。
貴國山川降神,才賢秀出,恂恂儒雅、藹藹吉士;如此器識而於學焉,豈孔、顏之獨在於中華,而堯、舜之不生於絕域!然而亙千古而未見者何?不肖雖面牆充耳,聞見狹小;即舉其所見所聞者,盈尺之璧不能無瑕、徑寸之珠不能無纇,正以不學之故耳。不學,則執非禮以為禮、襲不義以充義;雖上智容有過差,況其下焉者哉!其為弊亦有三端:岸然自高、枵然自是而恥於下人,一也;在日本者不自安其分、在中國者嘗欲求其疵,鬥捷於口頰,二也;愚蔽於他端而希必不然之獲,老死而不悔,三也。三者橫於中,其何以進於學哉!雖然,中國之人亦與有罪焉。向者,中國有禁,無敢躪出;其來者非負慝姦販,則漁釣篙工。偶有人士來遊,而學行不兼,況有全全背戾者:下者剽風雲之句以為韻,高者鏤月露之形以矜奇。聖賢踐履之學,中國已在世季,宜乎貴國之未聞之也。今足下感憤奮發,率德勵行;殫精六藝之圃、評群賢之林。以此躬行、以此淑世,本來識見卓越,絕不為流波所靡:此誠貴國之開闢而首出者,寧區區由余之拔於戎而陳良之產於楚哉!
讀來教,踴躍健羨。元定真吾老友,而乃謙以自牧,退就弟子之列;然而不敢辭者,亦有故焉。學術之不明、師道之廢壞,亦已久矣;世不聞以仁義禮樂為宗,況乎其言行而身化之!且子牙之聖不過於周公,嘗為文、武之師;尚父賤卒之智不逮於安平君,
亦為田單之神師:此其中未必無意焉。英材教育,古人樂得;至比之天倫無恙、名德允孚,又曰『王天下,不與存焉』:亦綦乎重且大矣。不肖性行質直,一無所長;惟此「與人為善」之誠,迫於饑渴。十四年惓惓望切,而今一旦意外遇之,其敢阻進修之志哉!冬春,俱非萬全之舉。國主、國藩遠在南北,不肖一見之後即當告辭。擬於明夏耑來貴國,與足下橫經往復,互為開發。萬一敝邑徼天之幸,乾坤再造;亦必特奏當宁,備陳貴國之忠誠明信,敬來修睦。當與足下相見於玉帛之壇,暢論聖賢傳心之秘,必不虛今日懇懇之誠!且夫貴國家詩書、戶禮樂,士興行、俗醇美,與中國世世通好若漢、趙之交,豈非儒者之一事哉!雖然,不肖迂拙樸樕,必不能毀方以合,事正未可知也。
細閱諸作,志大而任重、憂深而慮遠,尚論古人卓有獨見;退而儆策,刻不容弛!詩序雋雅警拔,時時不失本初,饒有風人之致;然品不無太過太刻之弊。文文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肖亦亟稱其忠。至於天下萬世之稱其忠者,雖由其死節安詳,亦由「正氣」之歌、「伶仃洋」諸詩及「告墓」之文耳。乃若稱之為聖,則過矣!身為總帥,未建尺寸之功,北歸而誤中虜計,幾為李督府捕斬;嶺表再俘,過廬陵而復食,致王炎午有「生祭」之文、劉堯舉有「誰向西山飯伯夷」之句,何忍冒「蓬生麻中」之嫌乎?事已無可如何,乃思「黃冠歸故卿」;何處是其鄉邦、何途是其歸路?他若「道生」
、「佛生」以名其子,甚非大儒所宜。故略其小疵,取其大節可也。猶未若張世傑者,一主死,復立一主;匪躬不懶,枹鼓不衰。其弟張弘範為虜大將,戰必勝、攻必取,號令迅風雷、指麾搖山嶽,間諜日至,游說萬端。凡人至此,豈不動情!宋必不可為、蒙古必不可滅,豈不孰揣富貴與窮蹙相形、猖獗與潰敗相逼,而且轅門相向、而且鐃角簫鼓日夕相聞;自非鐵石為肝,未有不移。而且麾下吏士,孰不畏死亡、樂貴富,誰肯委肉以當餓虎之谿,日夜裹創力戰哉!此必有大過人者。卒之國亡與亡,終不失臣子之誼,終不使人纖毫疑貳;精忠貫日,豈不誠大丈夫哉!至若陸象山、王文成之學,事煩楮短,不可得盡;當於面時詳悉。
不肖到此,自餘酬對紛雜,舍館未寧;答言不次,統希炤鑒!
公元1659年
答安東守約(明永曆十三年、魯監國十四年己亥)
前書倉卒,未罄所懷;次日復得手書,謹再條答。
不佞年踰六十,平生不敢傲妄。至於「知己」兩字,他人以為尋常贈遺語,不佞絕不肯許人。兩老師如少宰朱聞老、大宗伯吳霞老,骨肉之愛最真最切,不佞亦未嘗用此。惟少司馬全節完勳王先生,足以當之;今得賢契而再矣。如武林張書紳,庶幾近之而未可必。敝友陳遵之者,有無相共、患難相恤、胤息相子,未嘗有形骸爾我之隔;不佞
往時面謂之云:『若足下可稱相厚矣,不可言相知也』。他若威虜侯黃虎老,知之而未盡。其餘比比,皆知敬愛;或者稱許過當,總不能相知。不佞於二字之嚴如此。
來札云:不佞「非能言不能行者」;此賢契極有眼力處。不佞生平無有言而不能行者、無有行而不如其言者。至若文章合道、行誼合天,此是子思、孟子一流人;伊川先生以下或多媿焉,不佞豈敢當之!今賢契懇懇求不佞之為人,不佞敢自評:不佞之為人也,心為上、德次之、行又次之、文學又次之,而書法為下。不佞之心,堯、舜、禹、稷、契、皋陶暨伯益之心也,而無其位。方齔而先大夫即世,未聞君子之大道;立身、行己、與人之要,俱從暗中摸索:故德次之。事不足以及遠、功不足以長世,故行又次之。三者同條共貫而為之區別者,時與遇之故也。學與文者,僅僅唔塗抹而已,豈能望見古人!書法無師承、無功力,抑又不足言矣。勉勉,共明斯學,於賢契有厚望焉!不佞一息尚存,亦未肯少懈也。賢契既好聖賢之學,自然能知能行;未能知、未能行,非所患也。況今日所知所行,種種皆是能事。但貴引而伸之,他日聖賢真種子,崛起當在貴國,毋多讓也。
所答子房贊中「雖若」二字,因漢高有「三者皆人傑」語,故子房為百世所推,不佞獨心不滿於張良、趙普;而前此有阮籍深貶之,極得予心。故用「雖若」二字少揚之,隨即痛下貶辭也。「左傳」用杜、林合註解,極得;合胡傳更妙。杜襄陽一生精力獨
在「左傳」,或者遠勝孔氏疏耳。
屏二幅書上,諸再罄。
與安東守約(明永曆十三年、魯監國十四年己亥)
冬春之交,兩次附書並拙稿七篇;聞兩舟俱至,定應久塵記室。
公元1654年
此時遠近傳聞,藩臺不以推賢進士為務;則是興復之志不堅,而立業之基不廣。志切興復而棄賢才,是涉大川去舟楫也;何以濟哉?故遂慨然欲從思明復來貴國;因冬春時有不測,擬於夏間附舟。後藩前有三四故交遣舟來迎,亦緣虜與盜充斥思明,故至盤石;聞林門亦有洋船,僻不得達。一入營中,遂住其舟檣。去駐數月間,雖日與藩臺艫舳相銜,誼不以一刺通名字;或有美言勸行,瑜必婉辭謝卻,自安愚分而已。
六月七、八,入南京,兵圍瓜州。十七早,即破城;滿夷斷頸折股,虜馬截傷驚馳,浮屍積野蔽江,束手就縛,遠近稱快,驩鬨若雷。逆虜扼江而守,列砲如星;馬玉老擐甲直衝,一鼓登陴。虜騎所稱悍驍雄者,殲夷略盡。大酋管效忠最為桀黠,喙息鼠竄,惟恐不前。二十三日,鎮江開門納降,市肆不易。然而紀律時有未嚴,上情不能下究,有識早已憂之。從陸無救焚之策,候風有師老之虞;藩臺似謂「虜在目前」,徒使英雄頓足耳!七月初八、九,至南京。其下驕而不戢、渙而不萃,中有一二要人剛愎貪
忌,狃於小勝,不用上命。舍其瑕、攻其堅,不離之使分,反慢而使合;徒效姚萇之覆羌羯,不念苻堅之潰合淝。遂爾一敗至此,雖死何足以贖罪!上游則豫章、江黃,迤北則淮、揚、廬、鳳,蒿目以待王師拔於水火。輸糧運米,會同有驛;送印納款,懼於後期。民心思漢之誠,於茲大驗。一旦辜負之若此,直可大慟!今退守舟山、浙、閩,意在重來。若能自怨自艾,深思前過;則轉敗為功,直唾手間耳。幸總督忠靖伯陳燦老老成持重,鎮定周詳;提督馬玉老雄豪激烈,吐氣吞胡;況復謙雅和衷,剛柔相濟;分陝猶興,文武同心:豈不足以復高皇哉!
瑜欲附船仍還貴國,往見主者馬玉老,一見奮辭,責成大義。瑜十五年間關困苦,原有本情,遂乏一時權宜之說。暫留旬月,約以明夏復過長崎。不獨羊裘釣魚無可相助為理,即畫荻城合州,何能仰答余大將軍也!
以足下情誼惓懸,故敘前後事情而並及近日勝敗之形。不倫不次,統希涵鑒!無限依依,耑俟來夏握手細言。
公元1660年
答安東守約雜問(明永曆十四年、魯監國十五年庚子)
問:監國魯王、永曆皇帝族屬。
答:魯王,太祖高皇帝之裔;永曆,萬曆皇帝之孫。親則永曆,族屬之尊則魯王。
監國於越而不稱帝,非不可稱帝也。大明之制,親王、太子不得外交士大夫,惟監國乃得與士大夫相接。太子、親王不敢用制敕誥詔,止稱令旨。太子令旨得頒天下;親王止行國中,不得出國門;太子令旨止稱「敬此」、「敬遵」。今魯王監國行天子事,故稱敕,稱「欽此」、「欽遵」、「欽哉」;故敕「王」上加一字謂之「親王」,「王」上加二字謂之「郡王」。郡王一概不得行監國,亦如親王行事。其年天下大亂,人情沸然;故魯國主未知我三詔特徵之事,不佞又弢藏謹密,止稱「恩貢生」。設使彼時知其詳,敕書當更鄭重,不止於如此矣。然彼時知其詳,我必與舟山同死,不得來此有今日之事矣;可見萬事皆有倚伏也。詔書特徵,古今重典。此中進士,萬分隆重;溥天之下,莫不聞知。祗緣彼時大亂,道塗梗塞,故有不知耳。
問:老師徵辟不就,其義如何?
答:不佞事,與吳徵君極相類。薦吳徵君者,忠國公石亨權將也;薦不佞者,荊國公方國安。方擁重兵,有寵於上也。吳至授六品官而辭之;不佞兩次不開讀,而即授四品官不拜:其間稍異耳。吳徵君時,當國者李相公賢(諡「文達」),賢相也;英宗復辟之後,賢主也:尚有可就之理。徵不佞時,當國者為馬士英,姦相也。彼時馬士英遣其私人周某同不佞之親家何不波(進士,名東平,河南解元;即小女之舅)到寓再三勸勉,深致慇勤。若不佞一受其官,必膺異數;既膺異數,自當感恩圖報。若與相首尾,是
姦臣同黨也;若直行無私,是背義忘恩也、是舉君自伐也:均不免於君子之議、天下萬世之罪,故不顧身家性命而力辭之。不然,不佞亦功名之士,釋褐即為四品道官兼京職,監軍四十八萬,與國公、大將軍迭為賓主,豈不赫!而乃力辭之乎?要知不佞見得天下事不可為而後辭之,非洗耳飲牛、羊裘釣魚者比也,亦非漢季諸儒閉門養高以邀朝譽也。
問:俗有言誠意伯讖書之應者,未審真偽如何?
答:誠有之。不佞以人事為主;其恍惚渺茫之事,不入言論。即以讖言之,亦甚佳。「金明見水有奇緣,會合樵中非偶然;戡亂武功誠巳異,克襄文治又中天」:何等親切、何等光大!此四句,在草頭雞下、一人耳之下。「草」頭下加「酉」字,又一「人」字,右著一「」,合為「鄭」字;是國姓入南京之驗也。
問:老師比年在何處?中國喪亂無所住乎?
答:兩年在廈門、舟山,人人擬留;留意非不堅也,但不佞心不安。兵部左侍郎張玄著諱煌言者留之,不佞不肯留,云『尚要過日本』;張云:『我們在此,年翁一人留不住,我們在此作何事!日本人聞之,亦笑我等』!然不佞不能留也。何故?彼地無田可耕,不能自食其力。此外,惟漁亦可;然捕魚舵梢與劫盜無二,不可為也。若坐而日糜其餉,彼之來者皆百姓之肉與血。甚者打糧;打糧者,打家劫舍,掠人質子而來物者
也。焉有仁人日膳人之肉、膏人之血、食御人之食、齩人之子之骨而可為者!故決意來此。
問:老師在交趾拜監國敕書,其儀云何?
答:大明制敕至,守土官朝服、欽差官吉服,迎入香案供奉而後開讀,則有拜禮。今不佞東西南北,無可供奉;不敢當拜禮。親王監國,其制與天子同。巡按各道俱欽差;巡撫雖係欽差,其官銜無「欽差」字樣。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府、縣,俱守土官。
問:監國魯王行在所在何地?老師得見否?
答:前在南澳,故至廈門而不得朝見;舊年已在金門,去廈門一潮之隔。
問:老師姓朱氏,文公之裔否?
公元1654年
答:寒族多為此言。丙子、丁丑年間得「家譜」,言文公子為敝邑令,家於餘姚,惟一世不清楚;像贊、誥敕國璽,班班可考也。闔族俱欲附會;獨不佞云:『只此一世便不足憑;且近不能惇睦九族,何用妄認遠祖!狄武襄青,武人,尚不認狄梁公;何用如此』!文公新安人,不佞餘姚人;若能自樹立,何必不自我作祖。若棄其先德,則四凶非賢聖之裔乎?實墮其家聲,更不聞欒郤之冑降為皂隸乎?
與釋獨立
公元1658年
不佞於人,一字不肯輕與。吏部左侍郎朱聞老,老師也;止稱「殉難」。戊戌年聞其死時依回,本年八月遂削其配享;及今細問無此事而後復之。禮部尚書吳霞老,老師也;自經於學宮,止稱「殉節」。惟於王完老私諡之曰「忠烈」、稱曰「知友」,不佞自稱亦曰「知友」;可知也。若猶之庸人,不佞豈肯一字假借之哉!……
公元1661年
陽九述略(明永曆十五年、魯監國十六年辛丑六月十五日)
致虜之繇
中國之有逆虜之難,貽羞萬世;固逆虜之負恩,亦中國士大夫之自取之也。語曰:木必朽而後蛀生之。未有不朽之木,蛀能生之者也。楊鎬養寇賣國,前事不暇瀆言;即如崇禎末年,搢紳罪惡貫盈,百姓痛入骨髓,莫不有「時日曷喪,及汝偕亡」之心。故流賊至而內外響應,逆虜入而迎刃破竹;惑其邪說流言,竟有前途倒戈之勢。一旦土崩瓦解,不可收拾耳。不然,河北二十四郡豈無堅城,豈無一人義士,而竟令其弢戈服矢,入無人之境至此耶?總之,莫大之罪,盡在士大夫;而細民無智,徒欲洩一朝之忿、圖未獲之利,不顧終身及累世之患,不足責也。
明朝以制義舉士,初時功令猶嚴。後來數十年間,大失祖宗設科本旨。主司以時文得官,典試以時文取士,競標新豔取淵源。父之訓子、師之教弟,獵採詞華,埋頭呫嗶。其名亦曰文章,其功亦窮年皓首;惟以剽竊為工、掇取青紫為志,誰復知讀書之義哉!既不知讀書,則奔競門開,廉恥道喪;官以錢得、政以賄成,豈復識忠君愛國!出臨治民,坐沐猴於堂上,聽賦租於吏胥;豪右之侵漁不聞,百姓之顛連無告。鄉紳受賂,操有司獄訟之權;役隸為奸,廣暮夜苞苴之路。朝廷蠲租之詔,不敵部科參罰之文;乍萌撫字之心,豈勝一世功名之想!是以習為殘忍,倣傚模糊。水旱災荒,天時任其豐歉;租庸絲布,令長按冊徵收。影占虛懸,巨猾食無糧之土;收除飛洒,善柔賠無土之糧。敲骨剝膚,誰憐易子?羨餘加派,豈顧醫瘡!金入長安,蟊賊騰循良之譽;容先曲木,屠伯叨卓異之旌。未聞黷貨有勾罷之條,惟見催科註陽城之考。盜賊載途,惟工塗飾;蟲蝗滿路,孰驗災傷!夫如是,則守令安得不貧。繇是而監司、而撫按,盡可知也矣;而佐貳、而首領,更可知也矣:此見任官害民之病也。其居鄉也,一登科第,志切餽遺;欲廣侵漁,多收投靠。妻宗姻婭,四出行兇;子弟豪奴,專攻羅致。女子稔色,則多方委禽;田園遂心,則百計垂餌。緩急人所時有,事會因爾無窮;攘奪圖謀,終期必濟。釘田封屋,管業高標者某府其衙;訴屈聲冤,公事至偃者何科何院。曲直撓亂,白黑蒼黃。庇遠親為宦戶,擠重役於貧民。事事貼賠,產已賣而役仍在;年年拖累,人
已斃而名未除。官司比較未完,滿堂歡喜;隸役牌勾欠戶,闔室棲遑。士夫循習故常,餬心民瘼,被害胥讒;睊慝沒齒官邪,魚肉小民,侵牟萬姓。閭左吞聲而莫訴,上官心識矣誰何。饒財則白丁延譽,寒素則賈董沈淪。薦剡猥多,賢路自塞:此鄉官害民之病也。凡屬一榜科甲,命曰同年、同門。繇其決擇取中,是曰門生、座師;輾轉親臨轄屬,是曰通家、故吏。又有文社甄拔之親、東林西北之黨,插足其中,絲紛膠結;其間豈遂無仁賢廉潔之士!總之,一壺之膠,不能味一河之水;一杯之水,不能熄車薪之火。而且憸壬機巧,競賞圓通;持重端方,咸嗤古執。圓通者塗附、古執者群離,必使一氣呵成,牢不可破;則小民安得不被其害!且幽、冀、兗、豫五省苦於俵馬、驛馬,俵馬有孳生印烙之弊、驛馬有恤馬需索等弊;江南有白糧糙糧、粗布細布之弊。一經簽役,立致傾家。總來官不得人,百弊叢集。百姓者,黃口孺子也;絕其乳哺,立可餓死。今乃不思長養之方,獨工掊剋之術,安得而不窮!既被其害,無從表白申訴,而又愁苦無聊,安得不憤懣切齒;為盜為亂,思欲得當,以為出爾反爾之計。繇前所言,謂之巧宦。語之以趨炎附勢,門戶夤緣則獨工;語之以興利除害,御災捍患則獨拙。嘗之以朱提白粲,朘削肥家,則攘臂爭首;告之以增陴濬隍,儲糈桑土,則結舌不談。他如飾功掩敗、鬻爵欺君,種種罪惡,罄竹難盡。是以逆虜乘流寇之訌而陷北京,遂布散流言,倡為均田、均役之說;百姓既以貪利之心,兼欲乘機而伸其抑鬱無聊之志。於是合力一心
,翹首徯后。彼百姓者,分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神;其心既變,川決山崩。以百姓內潰之勢,歆之以意外可欲之財;以到處無備之城,怖之以狡虜威約之漸。增虜之氣以相告語,誘我之眾以為先驅。所以逆虜因之,溥天淪喪,非逆虜之兵強將勇真足無敵也,皆士大夫為之驅除難耳。若果逆虜兵強將勇足以無敵,彼江陰一小縣,不過靴尖踢倒爾已;雖內有儲積而外無救援,乃猶慨然拒虜,閉城堅守,男子出戰、婦人饋饁,虜攻之百道,半年始拔。闔城自屠,婦女、嬰兒俱盡;而虜之驍騎死於城下者,亦且數萬。其時南徐、毘陵、吳興、金閶設能各出奇兵犄角,此虜其有隻輪北濟乎?奈何孤城獨抗,遠近俱靡,糧盡膽喪而力竭,無益也。細民不能遠慮,豈知逆虜得國之後,均田不可冀、賦役不可平,貪黷淫污、慘殺荼毒,又倍蓰於搢紳之禍哉!今雖悔之痛之,無可為也矣。「書」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此之謂也。
虜勢二條
奴虜種類,原自不蕃。先年李寧遠以奴隸兒子畜之,玩之掌股,使其長養內地,知我虛實情形;又加以龍虎將軍名號,使得控崇別部,狡焉啟疆,失於防御,遂滅北關、白羊骨諸種,益致披猖。又賊臣楊鎬、袁崇煥前後賣國,繼喪遼陽、廣寧,滋蔓難圖;然猶二十年蹂躪,三韓、燕雲屹然無恙。即曾兩入朔易山東,未敢公然盤踞。祗因流寇
公元1645年
攻陷京城,慘殺文武。吳三桂愚騃豎子,失於較計,欲報家仇,勾引入寇;逆虜遂令三桂為導,乘機掩襲北京。我人既以為德,不復先事防閑;復以南北中分之說,愚我滿朝文武。我文武處堂燕雀,倉皇不暇綢繆;又乘我四鎮之亂,並取河北、江東。此時弘光初立,又非令主;倚毘者樞輔馬士英、勳鎮方國安。士英借台衡密勿之重,開西邸以賣官;國安總四十八萬之師,擁中軍而作奸。大將既係庸材,參贊都非佳士;僅逞炰烋之氣,誰知堵御之方。遂致虜渡江,隻矢不折,兩浙、八閩捲籜飆風。其時瑜已潛來日本,未嘗目擊淪亡;興言及茲,目眥盡裂。
奴虜之下江南、浙、閩也,本借西虜之兵;江陰亡失過半,賠償大費周折。西虜恃協贊之力,責報終無已時;滿部倚老舊之恩,恣行全無忌憚。責報者尚未盈其欲,恣行者有簡制之嫌。由是外內之心,漸生乖異。八旗各有頭領,政每出於多門;一朝自相齟齬,瘡難補於百孔。而且老本有子女玉帛之樂,心所惡聞者戰爭;蠻子遂鹵掠谿壑之懷,意所圖全者規避。地方既廣,防守自多。盡發滿虜,則滿虜有限;純用漢人,則漢人可疑:進退維艱,固難自決。初時內地殷富,一抄搶,則盈千累百;是以鑽營入伍。近者民間財盡,極搜索,僅錙銖升斗。因而厭苦為兵,奉調發則涕泗沾襟,聞鼓鼙則心膽墮地;名城無百騎之守,省會少及千之營:盡是蠻子、漢官,一味虛聲恐喝。今所防者,浙、閩邊海而已。內地義師未敢突起,已自絡繹旁午,十室九空如此。其沿海諸營,
公元1658年
甚至半年無餉;萬一忽有紀律之師乘間而起,已敝之虜,如何可支?家家裝束輜重、人人顧戀妻孥,惟有長驅渡江而已。雖有郎二省公忠愛民,然一支難支圮廈;又且各虜久已疑貳,事勢急迫,滿、漢終不相能:此直、浙之虜勢已盡在目中矣。既得南京、浙直,則江右、湖湘、福、邵、延、建一時騷動,粵東、粵西截為懸癭。蓋廣信既下、常山固守,則虜兵不敢下南雄、越梅嶺;袁州復定、湖湘驛騷,則虜兵不敢出韶州、度杉關:馬病無可更、伍虛無所補,二虜若不面縛歸降,惟有束手待盡:故曰懸癭也。如此,則天下財賦之區一旦皆非虜有,雲南即無他故,僅足協濟貴州。逆虜號令所行、徵發所及者六省,山西、陝西、四川之糧尚不敷漢中、交城之用,漕儲既絕、太倉日空,長蘆鹽法不行、宣文稅課虛設(舊校云:宣文疑當宣大);其餘河南、山東、北直租庸有幾,臨清、南旺、夏鎮盡成廢閣。況宮中燕賜、郊廟祭饗、百官俸料、軍衛月糧、邊關款賞、軍前火藥弓矢衣甲器械一概取給於此,而又加之以士馬芻糧;唱籌何計,量砂點金亦難!指石脫巾之呼,勢所必至;逆虜其能支乎?而且南畿、江、浙勁兵逼臨,國藩從中而起,則八閩、兩粵奄為我有;則虜之所防者愈廣:睢汝、歸陳、蘄黃、漢武、岳鄂、襄樊、荊湖南北、許潁、青徐數千里間,處處須設重兵大將,少則不足以戰、多則力有不能。與前代漢、趙、秦、晉之事時異勢殊,西虜及西北遼人不利犒賞,搶掠而有鋒鏑死亡之憂,誰肯復應其募;掉臂而去,轉生內難。瑜謂虜國日困一日、虜糧日竭一日
公元1657年
、虜兵日少一日、虜勢日衰一日、虜民日苦一日、虜心日離一日,萬萬不可復振,蓋謂此也。逆虜不北遁,不久必有圖之者:此幽、燕、遼、陝之虜勢已盡在目中矣。去年八月十四日天日晴明,但聞空中廝殺聲,人馬旌旗歷歷可數;自巳至未,外來者大勝,從內出者盡滅,飛血灑空。岐頭一鎮數百人,家家盡見、老幼俱見。其餘民謠,各處如出一口。以天時人事合之,虜之敗亡必矣!虜既出口之後,萬分不敵。元朝應昌地廣城堅、水草美善、部落蕃衍、馬壯糧饒,且祖宗功德在人,人不忍背;逆虜事事不及蒙古,抑且壤地褊淺,海西毛虫魚皮窮寇,中國即不窮追,其滅亡可翹足而待。一應進取機宜、奇正道路,今徒託之空言,不必預為宣洩。
虜害十條(婦人放衙參附)
東人之害,自江以北至南京。
沿海有防邊養兵、藏匿接濟之害。
近海有造船幫工值匠之害。
簽發舵梢之害。
內地有簽派船料、搬運木植之害。
省會近城各郡有放債舉息、買官附營之害。
仕宦有配發上陽堡、寧古塔之害並入旗披甲之害。
買官但計得錢不問色目之害。
打老鼠之害。
拆房屋之害。
何謂東人?
奴屬遼東諸人,先將童男女狡獪者或婢妾之屬出之於外,虛詞哀哭,以乞人家收留;或傍於左近空房門廡止宿,或倩人做媒鬻賣。覘知既有著落,或數日、或數月,近者一二日、遠者年餘,其人來認,聲言捉獲;誣以誘逃拐帶僮婢,歷歷招承。但凡干涉,滿洲聽其指揮,無敢違抗;其家立破,如其欲而後止。更有串同人家舊役奴僕合詞拐騙,本人無處稱屈、鄰佑不敢證明。是以無良奴婢挾此縱肆,上下無等,最可痛傷!
何謂防邊養兵?
沿海營伍以防邊為名,一月、半月徼巡一次;便須附近民家打火所過之處,趨承供應。臨行,並其雞豚畜產、罌粟壺漿一概傾倒擔負而去,甚且掠人床帳衣被、鐺釜器皿。是以近兵處所二、三十里之內,每日黎明便將各物搬入山僻豐草箐篁之中;但留破釜窳器在家,食用支應。其營兵半年無糧,編派民間分養;既有魚羹酒飯,復索雞肉菜茹。貧者兩三家派供一日,稍可者日逐坐養一兵;貧民半菽不飽,情何以堪!既已養之,仍要淫其妻子,不敢不從。若有一家殺死兵丁,誣以謀逆,則闔村洗蕩;不得已忍辱忍氣,不敢輕舉。
何謂藏匿接濟?
義兵登陸,素與虜人飲博歡呼、結盟交託、途遇問訊,毫無嫌疑。義兵在船除魚鮮外,其餘醯醬菜蔬、酒漿肉食、布花絺苧自須市之鄉人,米糧亦徵取民戶,油麻、竹木事事須之陸地。其欲索詐鄉民者,便指曰某竊藏山海寇盜、某家接濟海賊;需索既遂,官司亦不根究虛實。……(闕)。
造船幫工值匠者。
公元1658年
海口造船,並派近海民幫工舂灰、牢鑽匠作,飯食更須民家承值;雖官給朱銀,百姓不勝擾害。今歲造船,明歲又須修船;修而復爛,爛而復造。何時底止,窮民何以聊生!
簽發舵梢者。
農田之家,本來不諳水利;或時內港小舫來往,豈堪出海撐駕大船!奸人妄報某某堪作舵工、某某可充水手;其人心不願行,勢必重賄營脫。既簽之人,不論家口多少,著落本村公保,便終年養贍,又要朋派舵梢辛力銀兩;窮民有屈難伸。
更苦者,簽派船料、搬運木植。
小木猶可十人或數十人足以舉之,數日便交割。訪知某家山有大木堪作含檀、舵□、大小桅木者,不論遠水十里、百里,一筆號取曰「某衙門官用」。濕松桅木非千人不勝,次者亦數百人而後舉;勞苦一日,或曳十里、或曳里許,逐晚止宿樹傍,不顧豺狼虎豹。倘有奸人傷損,賠累必致傾家。何處傭募千人?知於何日得赴深水?不幸有一巨木,闔境受其災殃。又且所過之處,墳塋、禾稼一踹俱平。利害如斯,其家安得不重賄營免!營免之後,仍復不許砍斫損傷,以需後
用。其人明知後累無已,權且醫療眼前。往時祖塋喬木,以為廕庇美觀;今惟祝其速為枯朽,子孫猶得延生。
省會郡城有放債舉息之害、買官掛名之害。
訪知其家殷實,誘以買官;或有官事牽連,勸令附著營頭名色。始初,亦甚有效。一時狐假虎威,凡屬酬謝餽送、叩見贄儀、衙門犒賞,一切代為料理,不須私囊見取一錢。於是高低上下成群結盟,管家廝養打合一夥。大哥、兄弟,稱謂親親;酪酢往來,酒盃捷捷。年深月久,一一堆積;子母盤算,囊橐俱空。或以多餘銀錢,委託生息;他如急切借貸,倍稱難償。栓鎖鞭箠,為過期之利息;出妻獻子,作別項之添頭。其軟局坑人,有如此者。
京官外任有配遣上陽堡寧古塔之害、[入]旗下披甲之害。
初入旗下,各投座主;既欲得官,復索見錢。有人招認應發,俱名「京債」。官纔到任,債主隨臨。百事未遑,先要理完本利。自非貪酷,其錢何處得來;或託本管幹辦,別處設法那補。京債甫畢,又須遣人入京叩頭送禮謝薦。漁獵所得,僅僅供給恩主。恩主,瑜謂逆虜之畜漢官以漁民也。譬之漁人畜鸕鶿以取魚,謹其嗉,放之中流;陽喬小鮮,充其口食;巨魚力舉,扼其吭而攘之。攘而復放、放而復攘,循環不休,斃而後止。或者犯贓發覺、或者隨坐作姦,動輒配發上陽堡、寧古塔;奧援有力,入至旗下披甲充兵。雖官職極尊,亦自編入營伍。此時無錢營免,必須荷戟差操。較之明朝遣戍、前代貶竄,統體不同,相去懸絕;即如輸作城旦,尚為過之。此輩亦名縉紳,不知何樂於此!而蒙面喪心,甘為人役之如此者。
倡優奴僕、輿臺丐戶,法所禁錮;其身遠者及其子孫,而有錢可以身致青雲。
逆虜猥亂中華,憲綱掃地。不拘色目諸人,有無犯過,輸錢皆可買官;或十人、五人朋買一官,發場傀儡推一人出色。官資多寡,諸人炤分均攤。或諸色賤役人等入在旗下、或乳母閹官之家承應,視其口舌便利、活動小心,有意營謀者認定幾千幾萬;不論道將大小,隨缺輒討一官。朝為僕隸,暮列冠裳;昨日俳優,今朝弁冕:倚託恩主勢燄,憲司一體施行。凡屬此輩得官,比常更加察察;心恐他人輕慢,無端作福作威。凡屬同僚屬官,更須加意周摯、分外小心。若非良心盡死、廉恥盡喪,豈肯狼藉至此!士風何恃而不壞,民生何恃而不窮!
醜莫醜於打老鼠。
滿營婦女靚粧艷服,三五成群,聯袂行遊;市廛酒館,無有不到。或取幣帛、或貰酒殽,所值數金,一文不與;但曰『今日不曾帶得銀來,算該你銀幾兩;你看那位嬭嬭標緻,揀一位打個老鼠罷』(打老鼠者,淫媾也)!若與理論或索還原物,便稱調戲,反行喊;非魘非夢,任其匈奪。業在市肆,又不得不開列營生;源源若此,何門控訴!
慘莫慘於拆房屋。
暉翼烏衣、高門大第,有無眷屬,任意鳩居;出入啟閉,無期飲食,喧囂無度。初時僅止廳事,以漸沿入深閨。閥閱門楣,立見一時狼狽;窗欞檣帶,必令四面通穿。殖殖其庭,廣堆芻糞;有覺其楹,專繫馬騾。此猶其小者也;必使外內無別,百道宣淫。少不遂心,構成大逆。又且借居停之好,多生枝節;無窮嫌釁,盡起於日夜盤桓。是以縉紳巨室,反就鄉舍村居。本宅欲圖別賣,又無售主;乘其遷移代去,自行拆毀。棟梁桁柱,折作柴薪;甃石連甍,委之糞土:數千
金拮据而成,數十金零星而盡。毀拆之後,數月便長蓬蒿;一望蕃蕪,黍離傷感!至於邊海房屋,借窩藏奸細名色,務使家家壁落穿通;一則便其搜索財物,一則婦女無所隱藏。諸凡所為,何慘刻之甚!
奇莫奇於趙固山之妻以婦人放衙參。
凡遇有事,高座堂皇,開門唱贊:標屬長隨,排班參謁;拘提笞責,發放施行。有時出外遊觀或者親屬燕飲,飛黃熠熠、車馬軒軒,列騎衛行、前驅警道:霜戈耀日、赤幟緋雲,儼然一雌固山也。虜人之綱紀如此。
其餘奸淫萬狀、科派百端,又其罪之最重者。然一部「十七史」無處說起,反闕此二項。他如:既納民丁,復輸鹽;一人兩役,朝暮值官。見事風生,吹毛索垢。牧養生,遇物攘奪。大兵所過,四出騷擾;指稱奸細,搜灶株連:處處皆然,人人飲恨。雖民間冤慘號天,然無力俾離水火。又苦筆力短弱,不能繪監門之圖、播道州之詠,奈何!
滅虜之策
滅虜之策,不在他奇,但在事事與之相友。彼以殘,我以仁;彼以貪,我以義:解其倒懸,便已登之衽席;出之湯火,斯為沃之清涼。則天下之赤子與天下英雄豪傑,皆我襁褓之子、同氣之弟,安有不合群策、畢群力以報十七年刺骨之深讎哉!逆虜雖有神謀秘策,亦無所再施。況黔驢之技久窮、山鬼之術盡露,全為百姓勘破,毫無足懼。故
公元1659年
知一敗塗地,必不可支也。彼之所以能據我中國者,原乘我民心之叛而用以張其威,所以到處望風潰散,未嘗一戰而已竊取天下矣。今百姓之叛虜,更十倍於前日之叛明;而民心之思明,更百倍於前日之望虜!何以知其然也?己亥年,同國藩入長江,南京未下、兵律尚未嚴,而江右、江左、蘄、黃、漢、沔已雲合響應,翹首而望時雨;即家室、妻孥、軀命事事可捐,而惟望大明之光復。民心之迫切,亦甚可憐矣!倘能不燬其家室、不污其妻子、不戕其軀命,民心之愛戴,不言可知矣。瑜身在行間,親知而灼見,日與各處士大夫相接,已自與耳食而塗說者不同;況瑜又拳拳懇懇,夢寐飲食於此者哉!有人焉,果能以仁義之師過之枕席之上,而又雷厲風行,譬則鼓洪爐以燎毛、決衝波而漂炭,咄嗟而辦耳。
然有萬有一慮者,即以己亥之秋之故也。攻城不能拔而去之如棄敝屣,使天下戴香盆、供餽餉之父老,人受毒痛;海上之師,恐不復取信於天下!然國藩入江之初,有識者已先策其必敗矣。今若議定下手喫緊之處,更其絃、易其轍,威之以武、附之以文,誅其殘賊、綏其士庶,玉帛無所貪、子女無所幸,而又號令嚴信、處置得宜,則垂絕之百姓忽然更生,民情鼓舞歡樂何如也!既信而樂之,則數郡之後,遠邇歸心;東征西怨,傳檄而定矣。彼即不量其力,欲與我抗;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撓沸,至則糜爛爾已,何能有幸哉!前日南都之敗,乃閩師之自潰,非虜者勝之;亦何得藉以為口實也!
即如時俗之見,謂虜弓勁騎勇,何以當之!此未知戰者也。騁檀車於平原孔道,則飆馳電逐;遇五尺之坑,則忽然自陷。轉圜石於高山峻嶺,則雷擊霆摧;入尋常之谷,則頹焉不出:理勢然也。今江南多河塍溝澮,無成列之道,則馬不能馳;我取敵於數百步之外,敵射我於數十步之近,則箭無所用。即與比力較投,猶以我之所長,攻彼之所短。況我熟其山川、審其要害,據其形勝;結其豪傑、得其民心,鼓我士氣。又且出奇無窮,從天而下。雖有烏獲,不能奮其力;雖有神鬼,不能測其機。是惟有不戰;戰則必勝,萬萬無疑也。彼逆虜不走不降,則釜中之魚,惟有焦灼而已矣。若順治不死,取之較易;惜今亂離紛雜,恐江北已致分崩!軍志曰:『天道後起者勝』,今有其時矣;『兵義者王』,今有其勢矣!
孤臣飲泣十七載,雞骨支離;十年嘔血,形容毀瘠、面目枯黃,而哭無其廷、誠無所格!申包胥其人傑也,能感動讎仇之秦為之出五萬之師,統之以三大將,閱國歷都,復既亡之楚,不失尺寸;況此時秦、楚歲歲構兵者。故曰:包胥其人傑也。彼獨非人臣哉?瑜腆顏視息,能無媿之哉!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立功成名、聲施萬世,未有易於此時者也。時乎、時乎!遇此千萬年難遇之期,而棄之輕於鴻毛;吾謂智者之所不為也,仁者、義者之所不為也,有志者之所不為也,亦甚可惜矣!
以前數款,名曰「述略」。述者,記其行事,無有粉飾文致;略者,具其梗概,不
能委曲周詳。誅惡者法貴從寬,執筆者理宜存厚;況乎鬼蜮曖昧敗俗傷風,事難直書,須敦大體。又且年來酬應既寡,聞見日疏,年衰善忘,轉眼遺忽;偶追昨事,數日難尋:一時欲歷敘精詳,其勢不能捷得。是以掛一漏萬,略述大端;然已髮上衝冠,罪不容戮矣。賢契幸為存之!他日采逸事於外邦,庶備史官野乘耳。
公元1661年
辛丑年六月望日,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顙拜述。
答明石源助(明永曆十五年、魯監國十六年辛丑)
遠辱書問,自應作答。蓋士君子之相接也,有情、有文、有禮,未可苟焉而已也。如其苟焉而已,則亦何以異於市井負販、百士伎術之徒哉!是以君子慎之禮,三擯三介而後相見,不然則已褻;三揖三讓而後升,不然則已逼。古之君子豈好為煩瑣而不近於事情,緣禮不可瀆耳。不佞雖亡國之遺民來此求全,情、文即不能備;然而不敢隕越者,徒以禮為之防也。不佞總角時,恆見先人與士大夫相接,冠裳濟濟,言論丰采、進退周旋,皆雍容彬彬焉;斯時太平氣象,致足尚也。其後士大夫好為脫略而惡言禮,以為厭物、以為王道(所謂王道者,非尊之也,亦借名斥絕之辭耳);未能二十年而國已淪亡。前年至廈門赴國姓之召,見其將吏並寄居薦紳皆佻達自喜,屏斥禮教以為古氣、以為骨董;不佞知其事必無成,故萬里耑行不投一刺而返。不幸果無所濟,今紛紛未有所
底。可見禮也者,不特為國家之精神榮衛,直乃為國家之楨幹;在國家為國家之幹、在一身為一身之幹,未可蔑也。故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知禮之國,當藉君卿大夫愛惜保存之;未知禮之國,當賴明哲賢豪講求而作興之,以登進於有禮。不然,其何以自異於椎結箕踞、雕題鑿齒之屬哉!禮者乃天理自然之節文,初非苛禮多禮之謂也。然講求而作興,非博覽旁搜寤寐孜孜焉,不可得已;故學問之道為貴也。
來諭欲絕今而學古,懼其死於茅茨之下恐無了期;恐之誠是也,懼之誠是也!若實實如此,氣亦奮而志亦苦矣;誠可嘉尚!「書」曰:『學古有獲』。「志」曰:『懵前經而不恥,語當世而解頤』:是言不知古之可恥也。可恥,則宜恐、宜懼矣。氣恆奮而不靡、志恆苦而不弛,何腳跟之不能立定而聖賢之不可幾及哉!最喫緊者,無如「我亦秉彝之民,不可不行」之語。誠知其在我,則亦何必他求!若使饘於斯、粥於斯、歌於斯、哭泣於斯,則亦世俗之民爾已,非所貴乎豪傑之士也。夫千人之中、萬人之中翹翹特拔,謂之豪傑;混混然隨波逐流、同聲附和,謂之鄉人。二者惟足下擇而安焉爾!
前書卻回,後書作答。足下既不尤人,復能痛自刻責,書辭又質實不潤;非由此一念而充之無已,則子路可希、堯舜可為,豈斯文之不可與而懼其始終見絕於先生誨人不倦。不佞竊嘗奉教於君子,足下不自絕於長者,長者何為而絕足下哉!且貴國初知向方,不佞雖閉門卻掃乎,然獎進之意多、責備之意少。故昨暮發書,今早欣然作答;非謂
足下之盡出於禮也,亦喜其誠耳。柳川安東省庵者,其貴國豪傑之士;學行俱超超足尚,其苦心刻志更不可及。足下同產一邦,猶未之知見耶?友一國之善士,其謂之何!倘有晤言之日,當略陳其梗概也。草率附後,不盡。
答釋獨立(明永曆十五年、魯監國十六年辛丑)
昨暮得手書,因病甚,將就枕,頭目眩暈,未得即答為罪。
弟惟靖難時忠臣極多,惟程詞林濟最為艱難、最有始終。今日革除之際,忠臣極多,惟弟最為艱難、最為堅忍;而尚兢兢於末路,嘗曰蓋棺事始定也。羞辱困苦,分所宜然,總不必論。彼時程亦剪髮為頭陀,誠權宜之計,於理無妨;蓋建文主為和尚也。今日普天下俱剃頭,此事大不可草草;蓋類有相似也。弟於祖宗祭祀墳墓,曠絕十七年,罪不可擢髮數;但欲留此數莖之髮,下見先大夫於九原耳。前承面諭及之,弟半晌不復;而和尚更端,弟亦不究竟其辭。萬一念頭一錯,其所可慮者,翰教之所及尚未能什一也。尊札懇懇言之,或有他人以游詞相誑者;弟念慮夢想,都不及此。所面達云云,弟即時力言不可。別後再見,坐談極久,弟並不及一字;和尚果何所聞,相愛籌量之情,感戢無窮矣。
秋冬出關告歸,大是美事。中國大叢林儘多,名勝不少;飛錫所及,亦不限定南海
。若必欲證修潮音,亦庶無雒、蜀之分。弟後得歸耕隴畝,當作一方外之交。
不盡縷縷,統容晤罄。
送林道榮之東武序(永曆十五年、魯監國十六年辛丑)
梗楠杞梓產於鄧林,未為材也;明月夜光生於合浦,寶則寶矣,未為奇也。十尋之豫章喬喬吳越之麓、如意珠熠熠江漢之濱,鮮不為匠石之所顧而蛟龍之所搏矣。
公元1652年
余於庚、辛間至日本,見福清林子玄庵熟也於東明山房;此時才在髫齔,顧其視瞻翯翯、步履犖犖,固已心異之如雞群一鶴矣。壬辰秋,復過日本,適當作報國藩及答定西侯張侯老兩書,病困不能搦管,而舟行甚迫,日夕促報書;或有言林子能作小楷者,延之即至。授之草,即濡毫疾書,氣度沖融,旁若無人如孔文舉當年;兔起鶻落,筆不可撮如小王令家法:益知其為國器矣。其後潛心學業,詩辭益清俊、筆意益宏肆。戊戌冬,向余歎曰:『居此地而讀書,奏雅樂而重譯、表龍章於裸壤耳。奈家貧不能作別業何』!余廣之曰:『諺云:「孳孳力田,必將逢年」;但患不讀書,不患讀書無所用也。子其勉之哉』!
公元1657年
去年冬,妻木鎮公來鎮茲土,能憐才好士;羅致幕下,朝夕刮磨之,豈患匠石之弗顧,暗投道路而為人按劍哉!今鎮公以任滿當報命,因欲攜之往東武,而問序於余。夫
東武,固材賢之藪而璣璧之淵也。吾素聞日本國,如古燕、趙之風。燕、趙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今悲歌之聲形震吾耳、溢吾目矣,其亦間有慷慨之士乎?有則,子為我告之;無則,為我博訪之也!其有若黃金五百斤買駿馬之骨,來千里馬者三乎?其有若振垂絕之弱燕殄二萬乘之強齊,返磨室之鼎、植汶篁之竹者乎?其有立義不侵、然諾為行,不使人疑之田光先生乎?其有風飄易水、日貫長虹之荊卿乎?座下泣下沾襟,筑擊秦皇帝如高漸離者義烈乎?亦有完希世之璧於虎狼秦之窟而自屈於廉頗者乎?亦有屋瓦盡震,解圍閼與之馬服乎?穎脫囊中,不肯碌碌因人,定一言於強敵之前,左手奉盤盂、右手招同列;能如是者,亦國之光也。東卻林胡、北逐匈奴,大將若斯,亦國之幹也。其有邯鄲旦夕且下,平原束手撟舌而義不帝秦,欲蹈東海若魯連先生者乎?仲連非趙產,客於趙而能使趙焜煌至今,真人傑也!古者屠狗之徒慷慨節烈,使千秋萬世生載乘之光;豈今者鐘鳴鼎食之豪徒品題於龍團雀舌、傳翫素磁而已哉!其必有希世之英如古人之炳炳琅琅者。又聞此地多博聞強識之士,胸羅今古,足以匡其君而華其國者;有則,亦以告焉!恨吾匏繫於此,不能一觀其盛!倘能身接之,亦足以慰十七年之饑渴而自信其耳目;聊於吾子之行,致之意焉而已。子其亦益自懋勉,至彼則無更患寡陋;特養其干霄之姿而發其徑寸之光,炤車前後十二乘以為知己榮哉!
答林春信問
問:崇禎年中,巨儒鴻士為世所推者幾人?願錄示其姓名!
答:明朝中葉,以時文取士。時文者,制舉義也;此物既為塵飯土羹,而講道學者又迂腐不近人情,如鄒元標、高攀龍、劉念臺等講「正心誠意」,大資非笑。於是分門標榜,遂成水火,而國家被其禍;未聞所謂巨儒鴻士也。巨儒鴻士者,經邦弘化、康濟艱難者也。
問:公以「溶霜」為齋號;「溶霜」二字,其義如何?
答:僕幼時,於書窗之下得一夢,有「夜暖溶霜月,風輕薄露冰」之句,因以為齋名;亦未知其兆、其應何如耳!
公元1662年
答源光國先世緣由履歷(清康熙元年壬寅?)
先世緣由
公元1657年
前月初八日,伏承面諭。謹將先祖父官階緣由,開具呈覽。
高祖處士,未有官職。
曾祖諱詔,號守愚;皇明誥贈榮祿大夫。先祖諱孔孟,號惠翁;皇明誥贈光祿大夫
(此外連讓三恩不受,復有二次登極覃恩不列)。
先父諱正,號定寰,別號位垣;皇明誥贈光祿大夫、上柱國、大(闕)兼太子太(闕)兼(闕)。前總督漕運軍門,未仕。
(祖父遭世承平,無所建樹;濫叨國恩,循至大官。今子孫又碌碌,禍當變革,不能闡揚先德。恐清朝傳記必不序及,承命諄切,腆顏臚列耳。)
履 歷
本年正月初五日,蒙諭開明履歷。謹將履歷緣由略節,開具呈覽。
公元1643年
恩貢生一員朱之瑜,年六十三歲。由南直隸松江府儒學生,浙江餘姚人。於崇禎(闕)年(闕)月,蒙提督蘇松等處學政、監察御史牙(闕)薦「文武全才第一名」到禮部,禮部貢劄有「德茂遼東之管」等語。崇禎十六年十月,蒙欽差鎮守貴州等處充總兵官、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方某辟監紀同知,不就。崇禎十七年,奉詔特徵,不受。弘光元年正月,奉詔特徵,不受。本年四月,即授(就家拜官為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監鎮東伯(旋晉荊國公)方某軍,不拜(凡朝廷徵聘,不論彙徵特徵、不論有無差官,禮當先下撫按,撫按抄謄詔旨,星行所屬各省行布政司、兩京移會京尹、兩直隸行道府,預備羊酒、彩幣,重者欽差親玄纁迎入布政司及府,或
公元1648年
者竟到門。見任文武大小官員齊集開讀,敦趣就道。本官生處士或有抗志,尚煩周折。此時朝政紛然,百事草率;如此盛舉,不考憲章。初下南京、繼至蕪湖、第三次亦就南京,不關撫按衙門;瑜故得直行其志。差官理屈,不能迫促):本年三次蒙恩。隆武三、永曆二年(闕)月,欽差恢剿直浙掛(闕)將軍印、少師兼太子太師、賜尚方劍蟒玉招討大將軍、威虜侯黃某承制授昌國縣知縣,不受。本年十月,又蒙題請監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務,不受。本月,聘請軍前贊畫,不就。監國魯五年正月,安洋將軍劉世勳疏薦監紀推官,不受。隨蒙署吏部事吏部左侍郎朱某擬兵科給事中、旋改吏科給事中,不受。隨蒙禮部尚書吳某擬授翰林院官(大則坊、諭、贊、允,小則修、撰、編、簡);乘命未下,再三力辭蒙允(未知的係何官,未敢冒填)。本年三月,蒙巡按直浙監察御史掌河南道印王(闕)薦舉孝廉,立刻疏辭(疏稿現存)。監國魯九年,欽奉耑敕特召(敕諭現存,謹謄黃奉覽)。
通計徵召、薦辟,除擬,除牙院疏薦外,凡一十二次,始終不受。此時天下大亂,憲綱蕩然;前後不相聞知,外內不相炤會。況瑜一意弢藏,嚴禁家人子弟不許一字宣露,止稱生員。後因監國魯王駐蹕舟山,間與朝會,理合開具朝單;恐涉欺君罪不可貰,是故酌量其中,權稱貢生,猶然隱避初意。所以連次授官或京或外、倏高倏卑,殊無倫次,深貽識者之譏。其間薦主官銜、疏薦年月亦聊具大概,不能詳記。蓋之瑜少壯家修,本志功名鍾鼎;痛憤憸壬構禍,立見社稷傾頹
公元1655年
。幸邀兩次特徵,雖百年鉅典遠勝於科目、貢舉,然顛廈非一木所支、大川豈一人攸濟;且救焚當豫篝於曲突之先,枝柱必無補於棟撓之後:不得不忍情辭遜,原非欲沽名養高。高明自當洞察,毋煩瑣屑具陳。即今逋播貴邦,開明適以辱國。既承台命諄諄,禮難任情默默。略節奉覽,舉筆涕零。醜虜匪茹穢污中夏,不能報仇復國,深媿非人;豈敢裂冕毀形,大羞父祖!近見海濱擾擾,不堪共賦於無衣;獨羨貴國彬彬,思欲託身於有禮。顧忠臣、義士,原有國者之所樂成;念秦穆、晉文,知圖霸者莫與比烈。倘借丘園一席之地,自鑿自耕;庶徵培植累世之恩,不降不辱。且瑜多方晦跡,事勢久則必明;他日中國復興,未必非友邦輯睦所係!更希涵鑒,不盡敷宣。
答源光國雜問
僕系出於邾,後更為鄒;秦、楚之際,去「邑」言朱。漢興,流轉魯、魏之間。始祖為朱暈,漢丞相也。後有朱輔、朱穆,亦為三公;穆之直聲震於朝廷,而吏治稱之。入國初,先祖於皇帝族屬為兄,雅不欲以天潢為累。物色累徵,堅臥不赴;遂更姓為諸。故生則為諸,及祔主入廟,題姓為朱。僕生之年,始復今姓。僕族人謂寒宗為晦菴先生之系,其子為餘姚令,故留居於此;持其誥敕、畫像、家譜來證,中間惟有一世不明白。舉宗盡欲從之;惟僕一人不許,謂『一世不明,其不足據便在於此。且子孫若能自立,何必文公;如其不肖,雖以堯、舜為父,祗得丹朱、商均耳』!寒宗入國朝來,登鄉、會榜者七十九;如以僕徵聘敕召冠之,則八十矣。貴國之法,隻字片紙亦必簡閱;
少有違礙,一概投諸水火:墓誌行狀,何得攜來!且先人例應諭葬,以國亂倥傯,大典未及舉行;故諸事草草耳。
與 某
豚兒七歲能讀書,日誦百行,一字不遺。然不能賢,膠柱而鼓瑟,不通於天下之理
;僕甚不喜!然國變以來,亦能不為虜所污,隱居教授,家人藉以餬其口;不至如他縉
紳家貧困狼藉,差強人意耳。大明未亂之時,合天下之縉紳,惟僕家獨貧;國變之後,
合天下縉紳,惟僕家獨安。上蒙祖父世德,下亦賴豚兒舌耕餬口也。甚荷上公厚愛無已
,然僕不敢輕出一言。聞諸孫多人,長者又當有子,則豚兒一年館穀,常養二十人內外
也,其貧可知矣;恐不能讀書。其賢、不賢,益不可知矣。每思得一孫到此,方知先父
母墳墓平安否;然不敢輕舉。今年夏、秋間大泥船到,有一鄉人趙姓者,其人似誠實;
託其體訪。若諸孫有佳者,攜一人來;若未必佳,亦不敢輕易舉動。僕親戚沈魯瞻一至
海外,遂至性命之憂,事非易也。
上公大德,中心銘感。幸藉鼎言,先為致意;僕另當耑謝也。
與男大成
我以事無所益,已與汝作永訣;他日泉路父子相會,也總不必以家事亂我心緒。我
家必無喜事;即有凶危,豈能相恤。故絕之耳,我豈非人情哉!
公元1661年
辛丑年曾寄一書於二郎,汝或聞之。我父墳近城邑,有事必遭踐踏。我欲汝遷葬遠處,同我母一山;或合、或不合,臨時任汝酌議。我父故多年,恐骨殖俱朽;但作棺衾,掬取壙中之心,實於棺中而葬之,粗了人子之心。古人有書木板葬之者,亦此意也。汝母與汝繼母,亦同葬此山;我總無歸葬之理,不必懸母以待也。我高曾祖墳墓近城,而材木美大,必被殘毀;然無可如何已。汝妹之柩,亦須搬回葬汝母之側。此等事,汝今日做不來;但須先作經張,漸次寄汝為之。恐不言而死,死不瞑目也!
公元1659年
己亥年有楊姓、趙姓鄉親索家書,我恐為汝累,故不允;並不以行止告之。後其人復來,言汝家中事甚詳,且言我孫甚多,是日孫女出嫁;未知果是幾孫?汝館穀餬口,而食指甚繁,其貧可知;然不能為汝助也!歠粥咬菜根,亦是好事;猶勝諸縉紳之家耳。汝伯父尚健飯否?汝諸兄何如?我以兄弟責善,又以滿朝上疏彈劾,網羅密布,立刻擒拏;一時倉皇逃竄,不能入城與汝伯作別,至今悔恨無已。我兄弟一生如何友愛,而乃有此事!往年以戀戀汝伯父故,一步不離,是以不至失所;雖我不動於名利而篤於兄弟,然亦皇天之所以默祐孝弟也。不然,十六年名節,一旦煙銷霧滅矣。汝諸伯及諸兄,可為我一致問!親家近況佳勝?宗中叔伯、兄弟、子姪,無有不愛我者;但須擇其人之謹慎知事者,為我一通候問!
近多病,不能詳盡;多在十七叔書中。我遭家多難,汝當冠時,未曾冠汝、字汝;今汝有子、有孫而名之,非禮也。欲作一字寄汝,又有不可。蓋汝之有字舊矣,今作一字遺汝,欲遵父則不便於俗、欲從俗則違父命,故不可也。可將汝字寫來,以便已後寄書也!可將我高、曾、祖、考生卒年月日時詳悉寫來!我既居於此,當舉祭祀也。
公元1663年
祭顯考某府君文(清康熙二年癸卯二月初五日)
維大明永曆十七年歲次癸卯,二月辛丑朔,越五日乙巳;孝男之瑜謹以黃流庶羞之奠,致祭於顯考皇明誥贈光祿大夫上柱國府君、顯妣皇明誥贈一品夫人前封安人之神位曰:
良辰屆在仲春,值茲初度;不能稱觴而上壽,胡迺灌鬯以降神!涕長隕而摧心,哀矣久傷彼岵;罪難窮於擢髮,生而早喪其天!適當百歲之期,已抱過甲之痛;恨人事至不齊之極,故君子有終身之喪!冀酬罔極於將來,歷有懷乎既往。未九齡而背父,早知匪蔚而伊蒿;逾六旬而思親,空自呼天而搶地!老萊之子猶著斑爛之衣,戲庭何豫;方齔之雛遞服斬衰之重,泣隅何辜!雖天性稟於父精,而式穀未漸庭訓。黃口之伎倆有盡,止希乞懷抱之憐;蓼莪之少好非其,何足測方圓之用!音容已不能得諸想象,心神豈尚能識其規恢!恍惚可追,頌難述肖。翹首跂足,不能及几杖之父書,加膝和顏,惟
日哺豆觴之口澤。孝親教長之大略,僅僅得之故老之傳聞;弟弟怡怡之款誠,種種猶是兒時之目擊。方且昧於東西南北,奧莫窺於禮樂弓箕。鄉先達愛屋及烏,謬有頭角之譽、公輔之期,豈真如仲謀之子;我後人肯堂貽燕,迺至世德莫傳、墓田莫掃,何容愈伯道之兒!故天下有無食、無廬、無衣、無褐之人,而莫窮於無怙;世間亦有瘖聾、痿痺、狂譫、孑癘之疾,而莫病於少孤!見人可喜之事而傷情,適遇傷情之事而泣血。家國地塗一敗,吾親舍違廿年;不敢自同於犬羊,又復兩乖於忠孝!昔在交趾,慨慷辨折,風節或善於平陵;今居日本,學陋德涼,聞望猶慚於潞國。既不堪是父之子,又何足為人之師!歲餼粟於安東,無忝食伯夷之樹;生自絕於嬴博,何日憑延陵之碑?誠知至親之無文,寧敢陳蕪詞而將父;奈何疾痛而無告,庶幾瀝血誠以籲天!一滴格於九泉,誰云有酒之既載?肆筵越在兩國,妄希「如在」而來歆!其以庶孫大咸(字咸一)、孫女高(字柔端)祔享。尚饗!
公元1664年
答小宅生順(清康熙三年甲辰)
公元1666年
初識荊顏,惓惓慰諭;深銘厚意,敢效區區!僕以中華喪亂,義不應死;漂零海外,已二十年。幸蒙樾蔭,許得留止貴邦,全忠臣孝子之節;非獨有大造於僕,遠近莫不聞知,亦所以章貴國之明於大義也。茲得偃仰棲遲,畢其餘生足矣;寧敢有厚望哉!
僕初學之時,固有用行之志。逮夫弱冠不偶,彼時時事大非,即有退耕之心;荊妻頗能一德,饒有孟光、桓少君之風。而父兄、宗族、戚友不聽,不得不勉強應世,實無心於富貴矣。壯年謬膺主眷,起家遠過東山。然國是顛危艱難,十倍典午;是以屢違詔命。依稀蔡道明竟日臨軒,舉朝糾劾,禍將不測;星夜潛蹤,自竄海曲。僕素民物為懷,綏安念切;非敢以石隱為高,自矜名譽。但一木之微,支人既傾之廈,近則為他人任過,遠則使後之君子執筆而譏笑之,無為也;故忍死不為耳。僕事事不如人,獨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似可無媿於古聖先賢萬分之一;一身親歷之事,固與士子紙上空談者異也。今寂寥海壖,祗希十畝之園,閑閑泄泄;多者十餘畝,種植瓜蔬易粟餬口。非為固厄,何有咨嗟!至於我道泰否、氣運盛衰,僕不敢與聞;僕固非其人也。若果士大夫專意興聖人之學,此誠天下國家莫大之福、莫重之典、莫良之務!惟台臺共相敦勉焉。僕雖遠人,不惟舉手加頞,亦日夜拭目思見德化之成也!
又曰「除一方之害」;愚竊以為不然。僕聞之:本必先撥也,而後風顛之;心必先惑也,而後讒乘之。高堂廣廈,主人曠而弗居,則必有狐狸鬼怪從旁竊入而據之矣;元神榮衛,不能自固,則寒熱風邪交至侵尋而為之祟矣。上公元侯、大夫君子,果能知先王之道之為美,修而明之、力而行之、作而興之、威而懲之,則政治自善而風物聿新;洪水平而鳥獸之害人者消、聖教明而異端之害民者亦消,又何待於除之而後去哉!此非
和陽五山、京師五山能遺臭流毒巢穴而蓁塞之,是乃主持政務者之過也。武將悍卒閑居退處,得祿而無所用、積金而無所洩;又上畏憲令,不敢有所舉行。及夫細民富室黠慧之士飽食煖衣,群居無事,安能鬱鬱兀坐屋子下;乃思招提蘭若引類呼朋,說法聽經、談因論果,冀懺從前之罪過,妄希身後之福緣。於是窮愁抑鬱、罪惡過多之流,一鼓而牢籠之矣。彼釋子恣其顛誣,萬千變化;愚迷欲生極樂,一味貪癡。政如寒熱風邪交侵迭乘而不已,豈非元氣不固之患哉?彼誠知聖王之道之為美,則名教之中自有樂地,君臣、父子之際無限精微;家修之尚懼不足,何有餘功及於邪徑耶!僕故曰:是主持政教者之過也。
或者謂貴國尚武,何必讀書!是未知古來名將讀書者之多也。為將而不讀書,則恃勇力而干禮義;能讀書,則廣才智而善功名:彼惡知之!
謬承深愛,故敢自獻其愚;任筆極言,不顧忌諱。若夫自傷落魄,至煩援天以明詔之,僕實未嘗有此。草廬容膝,歌詠先王,有敝門人安東省庵一人:志同道合,亦足為不孤;斷虀劃粥,亦足以不餒。生中國不用而不悔,安望居貴邦乃得行聖人之道;況景在桑榆耶!厚意誠無限,僕自揣陋劣,故不敢有此奢望也。連日以敝門人事須,報復遲遲,幸惟原宥!
答小宅生順問
問:交趾去南京幾千里?所謂臺灣、東京、安南皆交趾之種否?交趾,古五溪蠻否?
答:交趾先為布政司;以其數反覆,宣宗皇帝棄之。貢道由廣西南寧,幾及萬里至京。東京、安南,即交趾也。臺灣為海中一島,近福州。五溪蠻,則湖廣沅、辰之峒蠻也,非交趾。
順曰:古來中國稱我邦曰「倭奴」,是非我邦之通號;近世入寇貴國,皆筑紫九州之人乘亂逃逸,鈔略沿澥,遂視之為盜賊。此不可不辨!
答:中國與貴國不通之故,皆邊吏之罪;天子遠在萬里,竟不能知其情。僕久有此志,又平心夷氣,絕無客氣為梗於中:倘有中興之日,僕得仗節歸朝,特當奏陳其顛末。若先朝露填溝壑,貴國之污名永永不白;而中國之邊疆,未得無事也。入寇之時,淫亂慘毒備至;加之惡名,不宜入乎?
公元1665年
與安東守約(清康熙四年乙巳)
公元1666年
賢契兩次過長崎探我,五月初十日無故堅意欲回,有恙亦留之不住;致有前日之疾,尪羸困憊,心甚憂之!未知目下何如?腹痛泄瀉,豈堪久而不止;久則脾泄矣。惟加
意調攝;早痊,速寄我知之!前言江戶寄書極便,云每月兩次飛報;別來五十日矣,豈遂無一報耶!
不佞於七月十一日到東武,因冒暑致疾。十八日見水戶上公,禮貌甚優;上下俱已申飭,肅然可觀。次日早,即令儒生小宅兄到寓致謝;云『昨日有勞,誠恐受熱,相公心不自安;特令某來致意』。此禮甚好。又云不佞老人有道,朱魯璵乃字也,不敢稱;欲得一菴齋之號稱之。不佞答言『無有』。三次致言,今已將「舜水」為號。舜水者,敝邑之水名;古來大名公多有此等,如瞿昆湖、馮巨區、王陽明,皆本鄉山水也。今撥住中房,修理完日入屋。十九日,上公奉命就國;來月初三、五啟行。即日已畫圖遣去,復造房於水戶;房屋完日,不佞復當至水戶居住。明年夏秋,方得回江戶。一別之後,遂與賢契如此遼闊;人生之事,何可意料!
上公大約有建學校之舉;入境以來,德譽日隆,未聞疵政。久與之後,另當一一奉聞。必得款語,方可及於他事。奈適逢其匆匆,尚須異時也。觀三省一事如此溫言相答,必非不好士之君矣。三省近來頗跳躍,不循禮;小兒難馴易敗,故須重慎也。且看後來如何耳。
時下令寵已當彌月之期,既得佳兒,即當速速於貴國主處附信聞報。仁者有後,不卜可知;然亦須一聽佳音也。並將貴恙如何?詳細寄我!外來往書稿三篇,附覽。移房
之後,或者少閒;然初到,往返必不能已也。
尊公不另書,幸藉賢契詳悉奉聞。
與陳遵之(清康熙五年丙午)
往時弟與兄數日不晤對,便胸中作惡;今乃以世事遷變,遂致分處各天。冉冉歲月,總無音耗;孤蹤獨處,何以為情!
公元1659年
己亥春,咸兒至,纔聞動定。知兄悅豫安好,門闌亨泰;尊嫂亦康健無恙,令愛王伶俐足以悅親:稍慰闊懷。兄性安舒和厚,其得上壽者,理也;嫂氏如此弱質、如此重病,乃亦至今安寧,此誠喜出望外。
十餘年來,在交趾時,已知小女柔端故於七月十四日;然此書之到已遲數年,書尾不載年月,未知其終於何年也!小女性剛決,身佩利器者多年,日夜不離;弟素憂之,嫂氏亦素憂之。今未知其死之故!但聞嫂氏與令愛哭泣無度;又聞兄家祭畢,次日別設祭筵,為位陳設裳衣,嫂氏酹酒痛哭,令愛哭之甚哀。誠感嫂氏過愛此女!吾女明德淑順,動合矩度,不獨鄉邦稱之;即璵嘉兄之主自命一世人豪,且於綱常倫紀之間不甚關切,亦深為歎服曰:『非此父,不生此女』!弟寧不痛之!且亂離以來,諸家祭典隳廢,弟豈不欲嫂氏數數而祀之,即吾女可以無餒;但異姓之女而專祭於陳氏之門,恐於禮
公元1661年
不合。惟兄酌之!乞兄將其死之年與月日時示知,並將其死之故寄我!辛丑年煩許疑之寄書,內言此事;未知其沈浮也。吾女舉世無與比,又弟所鍾愛,豈致疑於骨肉之間;弟今當為文以祭之。但恐一時少有差違,而弟直言其生平,便有譽兒之失。此文一出,雖無媿於人之耳目,而有媿於天地。故寧遲之一、二年,必待兄與我子姪之書至而後成之、而後為位而哭之也;千萬千萬!
咸兒即於此年六月十七日患傷寒;五日而熱除,弟禁其飲食。次日,虞氏之母昌言曰:『老相公沒主張!如此熱天,久不進食,必致不起;後生強旺,必不能堪此』!時賓客如雲,必要求見;弟出見客,而竊以稀粥餔之。是夕即復熱,喘急一夜而亡。此子惑於邪言,以口腹而喪其身,固不足惜;特弟老年失壯子,更覺伶俜孤苦耳!寄柩他山,未知存毀。
叔公處何如?叔婆安好否?弟不能盡分毫情禮,於心歉然!彼時候四舅不至,故致此大欠缺也。元實兄、斗東弟,近狀何似?欲如往時歡聚,復可得耶?姚親家近況必佳?兄曾產育佳兒否?共有幾子、幾女?兄家本不甚饒,祗以伯母勤力所致;遷革之後,不致銷落否?諸家祈兄乘機一問之!彼此耆耄之年,不能少有寄將,而但空口問訊,誠媿於歆!然情之所至,自不能已也。令甥必佳招官老成來(?),與前應不同。
弟飄流無已時,近亦留住日本。日本國之禁,三十餘年不留唐人;留弟乃異數也。
公元1660年
去年六月,應宰相源上公之招,來至江戶,極蒙優禮;在日本國,共詫以為未嘗經見之事。上公乃為當今之至親尊屬、封建大國,列為三家。盛德仁武,聰明博雅;從諫弗咈,古今罕有。弟處賓旅之位,不能有所裨益;而尸位廩餼,深用為媿。上公讓國一事,為之而泯然無跡,真大手段;舊稱泰伯、夷、齊為至德,然為之而有其跡,尚未是敵手。世人必曰古人高於今人、中國勝於外國;此是眼界逼窄,作此三家村語。若如此人君而生於中國,而佐之以名賢碩輔,何難立致雍熙之理。世子亦能仰體尊意,近更婉曲綢繆。弟於如許大功名、大權勢,棄之如敝屣、逃之如沒溺;豈今墓木已拱,乃思立功異域!但遭遇如此,雖分在遠人,亦樂觀其德化之成也。
公元1661年
此書與兄作永訣,故縷縷至此。閑暇之時,每飯心未嘗不在兄所;然今生豈能有再見之期,徒虛想耳。倘弟諸孫中有可者,兄但預先點簡一人,八歲以上至十餘歲皆可;英俊有恥者為上、性行純潔者次之、循循雅飭者又次之,若粗野頑劣者則不如不來為愈。俟明年有便,當為之計也。先父母墳墓事,在小兒書中;幸祈閱之!茲不能盡,種種均附來友口道;來友頗似真實,不必過於驚疑。中懷無限,不能盡悉,心炤而已。
答黃德舍
公元1660年
十月二十二日得賢姪手書,歡喜之極!此書得之意外,不及開緘,執書而與二三門
人言賢姪少年老成,在舟周全,到貴鄉事事周匝,宛然如在目前。其年事不如意以後,竟不相聞問。今忽得此書,遂如面晤。今相去數千里,安能使至此歡然道故!
開緘知尊翁、尊堂相繼辭世;七年困頓,慘然心目!令弟幾人?頗能成立否?若賢姪獨力贍養之則大費拮据,奈何!然無父之子,更須加意收衄教訓,不可使之失所!
令親延到東寧,景況何如?先年曾有附候書,彼時已知事緒不佳,亦有少物寄將;大約託俊使,今已失記的確矣。藍三官既已不幸,有令郎否?其家何如?興官何如?許仕官何如?
承寄細襪一雙領到,謝謝。此間無物可以申意,薄具白金十兩,少展疇昔之意;惟祈鑒存!來書無月日;已後有書,須一到即寄,遲則無及也。
公元1669年
答奧村庸禮(清康熙八年己酉)
公元1660年
二月十三日接賢弟手書,知公務填委;詢來使,知新禧駢集,又知有益祿之慶:深為慰悅!凡在知交,亦與榮施;況不佞誼更深切乎!
不佞今年七十,擬於舊冬告老;適值宰相上公無暇,延至今年正月二十四日,此書方得上達,而上公不允。不佞以老邁憒昏,意在辭謝西歸;書到時,事在未定,故不即答。其後上公屢屢遣人致意,謂不佞客也,與他仕者禮異。而上公日夕親近之人,到寓
公元1661年
備言上公禮意之厚,且云『任憑先生如何說,上公如何肯放先生去』。其人又縝密,言必不苟。不佞思歸亦無家,與中原人居中原者不同。且上公意思勤勤懇懇,而必欲辭歸,近於要君徼名矣;於禮未為至當,故不敢復言。明年會當辭祿,惟留少許以養生耳。目下擬作身後之事,材木既難得,但市一中下者以為之殮手足形,使之速朽已耳。三月來,遂有遊賞文字之役。四月初二日病起,遂連連綿綿一病纏身,無三、四日清燕;至十一日來稍可。
公元1660年
七月間,復惠翰札,兼承越中白麻布五疋、能登鯖魚二十尾;即欲作書奉答,而次日即病,至今缺然!而賢弟惓惓勿替,問遺相繼;時於木順老處展轉問詢,又於門人弘濟處訪察賤體何如。賢弟之於不佞,可謂深摯而婉曲矣,謝何能盡!至於七十賤辰,本不足稱慶。荷上公厚恩,無所不至;雖至微細事,莫不精虔懇惻:富而不驕、貴而能降,使人感刻涕零,不獨几杖之錫而已。聞之於遠,未能詳盡;且人能見其外,未能知其誠。不佞際此殊遇,深愧無以為報。賢弟聞之而喜,宜乎其喜也;乃又遠頒厚貺,受之為赧!但誼在通家,勢無可卻,惟懷銘佩也。
令郎於今冬完姻,又聞子舍甚嘉;此是詒謀大節,高、曾以下咸寵賴焉,深為賢弟喜之!外具湖筆、斗方二種,其乃秀才人情而已;惟希炤存不宣。
答王師吉
展讀翰教,真有再生之喜。前年弟力勸親翁稍遲觀望,而親翁急於求富,攘臂先登。去後遂聞閩、廣凶耗,深懷危懼;內地大鬨,而外船自投羅網,豈能安全!嗣後頻聞異同之言,益致憂疑;每每與高尾兵左衛門言此事,深咎親翁好勇。八、九月間,忽書中有「三官」字樣而不言姓,心固疑之。歲終忽接手書,抵掌大笑;無端別得一益友,喜可知矣!雖資本虧損,然當以身為重,不可熊掌、生魚必求兼;果有此,彼蒼亦不祐也。
弟六月間行,欲與諸親友一晤而不可得;諸事當備於兵左衛門家報中,更不復贅。近者上公禮待日益隆重,今年正月以來,賜肩輿直入朝中。二月間,弟下體患一腫毒。上公親臨視疾,事事周摯;使命餽遺絡繹於道,諸卿大夫無不親來視問。半月之間,上卿有視問八次者。方之於古,惟魏文侯之於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或者庶幾。今上公聰明仁武遠過文侯,而弟樸樕椎魯,大媿此三賢矣。特恐黔驢技盡,為諸鄉親羞耳!
上公諭令接取小孫來此;若得一可意者,晚景少為愉悅,稍解離憂耳。一到長崎,便須蓄髮如大明童子舊式;另做明朝衣服,不須華美。其頭帽、衣裝,一件不許攜入江戶;弟不喜見此也。其隨來之人,不妨以日本衣易之,亦不可以彼衣被體。祈親翁與文
伯兄商之教之!
公元1677年
與諸孫男(清康熙十六年丁巳四月二十一日)
我離家三十三年,汝輩之生,尚不得知,況能育養成長。汝父教授餬口;前箬里堰楊姓者來,云我孫甚多,食指繁,則家道益致艱難矣。然汝曾祖清風兩袖,所遺者四海空囊。我自幼食貧,虀鹽疏布;年二十歲,遭逢七載饑荒,養贍一家數十口,無有不得其所者。汝伯祖官至開府,今日罷職,不及一兩月家無餘人。宗戚過我門者,必指示人曰:『此清官家』;以為嗤笑,非讚美之也。豈但我今日獨薄於汝輩;勿怨可也。
我今年七十八歲,衰憊不可勝言;思欲得一子孫,朝夕侍奉。汝父雖無恙,年將六十,不可遠行;且又一家資以為生者。汝兄弟中,擇一性行和順、舉止端謹者來。有才者不可來,留以力養父母、主持家門。年十五、六以上,即可。汝輩既貧窘,能閉戶讀書為上;農圃漁樵,孝養二親,亦上也。百工技藝,自食其力者,次之;萬不得已,傭工度日,又次之;惟有虜官不可為耳。古人版築魚鹽,不虧志節;況彼在安平無事之時耶!髮黃齒豁、手足胼胝,來亦無妨。漢王章為京兆尹,見其子面貌蠢惡、毛髮焦枯,對僚屬便黯然銷聲;我則不然也。為貧而仕,抱關擊柝,亦不足羞;惟有治民管兵之官,必不可為!既為虜官者,必不可來。既為虜官,雖眉宇英發、氣度嫻雅,我亦不以為
孫。凡事但稟命十七叔公同汝外祖而行,亦須各討一親筆書以為驗;勿謂我無書遂不答也。
十七叔公及汝外祖姚親翁皆盛德君子,敦重溫和,理當有壽。十七叔婆無恙為慰;為汝姑娘數年痛傷,哭泣不已,恐或以此致疾未可知!十七叔公今年七十四,汝外祖與我同年生,若得回籍敘述興亡,足為一樂;未知有此日否?祖宗墳墓託汝,亦力不能及。來時,須往汝姑娘殯前辭行,直言所往;汝姑娘性至孝,且魂氣無不之,或自隨來也。十七叔公書,略則不可、詳則恐為渠家累,故不為也;即以此書送看。汝來時,須得二人跟來。我家舊僕,老者凋零、壯者星散,阿鐘、大招、小招雖最小,亦將六十,隨行亦自無用;且亦不知在否。
聞汝表姑哭汝姑娘,每祭必致哀慟,數歲何能如此;今適誰氏?伯祖尚存否?汝從母幾人平安?往年呼汝二伯,此信曾到否?今來亦不能見矣!姚親翁家,不待訪問,自然知悉。馬渚陳四太叔婆尚健否?惟庶出一子,今何如?西門南城下鄒元實一家,此我自幼同窗;其東鄰斗東叔公,元實長我一歲、斗東少吾一歲,亦同窗:俱無恙?東門成我葉年伯諱大受者,其家無恙否?大約住黃山橋園中三畝田頭。恕銘先生諱錦者,其家無恙否?其餘欲問者頗多;但汝來不宜昭彰,止問此數家最相切者而已。
外閣部陳木叔老師諱函輝(原名煒),台州臨海人;乃我本房座師,與我最相契。
公元1660年
今有子孫否?子孫何如?住寧海亦未可知。禮部尚書吳山老師諱鍾巒,常州武進人。此我恩貢座師也;我貢劄「為開國來第一」,乃吳老師筆也。今其子孫何如?吏部侍郎朱聞遠老師諱永佑,松江華亭人。其子望侯,今何如?我欲攜其幼子某官來,老師見識不明,而止留得一人;斯幸已。已上三家,汝不能親往,須汝兄弟一人特去;或不能及待,汝行後問得的確,寄書亦可。常州五、六日程,台州三、四日;若至松江,須便問閣部張鯢淵家何如?鯢老張肯堂,松江華亭人;欲與我相親,我三次拒絕之,是以與我極不相好。然其臨死一節可取,不料其能決烈至此!其子張至大無恙否?住松江東門外張塔橋北。胡鍾有家何如?令尊號慰餘,尚健否?住壽星橋下塘(即張塔橋東)。
四月二十一日書。
(此書本與汝父元楷(字是士則否?今忘之已);舊年有一盧姓者來,云已物故。我雖不信,然五十七歲人,死亦常事;故寄與汝輩耳。)
公元1679年
與孫男毓仁(清康熙十八年己未)
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住長崎十九富商連名具呈懇留,累次俱不准;我故無意於此。乃安東省菴苦苦懇留,轉展央人,故留駐在此;是特為我一人開此厲禁也。既留之後,乃分半俸供給我;省菴薄俸二百石、實米八十石,去其半止四
十石矣。每年兩次到崎省我,一次費銀五十兩,二次共一百兩;苜蓿先生之俸,盡於此矣。又土儀時物,絡繹差人送來。其自奉敝衣、糲飯、菜羹而已;或時豐腆,魚數枚耳。家止一唐鍋,經時無物烹調,塵封鐵鏽。其宗親朋友,咸共非笑之、諫沮之;省菴恬然不顧,惟日夜讀書樂道而已。我今來此十五年,稍稍寄物表意,前後皆不受;過於矯激,我甚不樂,然不能改也。此等人,中原亦自少有;汝不知名義,亦當銘心刻骨,世世不忘也。奈此間法度嚴,不能出境奉候,無可如何!若能作書懇懇相謝,甚好;又恐汝不能也!
答野節問
問曰:貴國恢復之事,自周之衰以來,漢、晉、唐、宋一破而難再續;上無龍德之人、下無風雲之化,則民庶皆有勵志,然誰適從乎?況夫諸豪各抱自計之心,遂不得恢復之功,可深嘆也!
先生答曰: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恢復之兵,誓心天地、忘身忘家,然後天心格、民志一,東征西怨、南征北怨;一有自私自利之心,則豪傑窺其釁而四方解體矣。袁本初、曹孟德,其榜樣也;況才略又萬萬不及孟德者耶!
問:明季先生交遊之際,必有懷義秉志而不屈虜廷之士;若能有以禮招之者,肯至
於日本乎?
公元1660年
答:三、四日前致書奧村顯思云:『不佞視貴國如一家昆弟、父子,嘗怪周虓量窄意偏,尊中國而貶秦邦,豈足語於聖賢之道』!僕雖淺陋,非無此意。但見貴國人意思殊不如此,所以此念灰冷。倘國君好善,厚禮招賢,自應有至者;但患無移風易俗、發政施仁之志耳。惟是近來士人,既已剃頭辮髮,甘心從虜;雖築黃金之臺,恐來者無樂毅、鄒忌之徒也。
問:文章之士,黨首者何人乎?吳三桂亦其徒乎?
答:吳三桂,武人也、世冑也。文章之士之為黨首者,其初起於李三才之躁進,邵輔忠、尚葵之輕薄卑微;其後,周延儒、許譽卿、錢龍錫之徒,紛紛不可數矣。
問:前日聞劉宗周,道學之徒也;吳甡、鄭三俊,亦其徒乎?嘗見「明季遺聞」有「北京殉死之士皆賜謚」之事。頃日考之,不載王侍郎;無賜謚乎?鄒漪不知而不載乎?
答:劉念臺盛談通學,專言正心、誠意。鄭三俊先任大司農,頗著政績;後為大冢宰,亦有清操,方正不遜於劉。吳鹿友有用之才,其制行則與二公不同;惜乎時不足以展其才,初叩枚卜,事已不可為矣。王侍郎為浙直經略,其事在後。
問:施邦曜,先生之所親也;亦在賜謚之中?
答:施四老,為僕表兄。在圍城之外,入城就死;其促家兄曰:『汝領敕已久,何故不出城!此城旦夕間必破,吾特來就死耳』。觀此,知其烈烈過於諸公矣。
問:前所呈「明季遺聞」及「心史」,未開卷否?
答:明季以道學之故,與文學之士互相標榜,大概黨同伐異。鄒漪南直之常鎮人,朋黨之俗不能除;故其毀譽,不足盡信。且其筆亦非史才,但取其時事以備采擇耳。
問:鄒漪亦文章之徒乎?
答:大明之黨有二:一為道學諸先生,而文章之士之黠者附之;其實,踏兩船占望風色,而為進身之地耳。一為科目諸公,本無實學,一旦登第,厭忌群公,高談性命;一居當路,遂多方排斥道學,而文章之士亦附之。僕平日曰:明朝之失,非韃虜能取之也,諸進士驅之也;進士之能舉天下而傾之者,八股害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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