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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蘇龕文稿卷一
溫陵施士洁耐公
臺澎海東書院課選序
公元1720年
吾臺之有海東書院也,舊在郡學西偏,為巡道梁公所創建,事在康熙五十九年。嗣因數為校士所,而書院幾廢。乾隆四年,督學單公別置考棚,至是復為書院。十五年,臺邑侯魯公更就邑署而改建焉。二十七年,巡道覺羅四公則更就舊校士所,尋並罷。今制,則乾隆三十年護道蔣郡伯之所建也。邑有吾宗明經士安者,倡輸稻千斛,復置水田千畝,為院中經費久遠計,事在乾隆五年。自是以後,踵義樂輸者,不一而足。於是乎規觕具,都人士漸嚮化焉。道、咸間,崇川徐清惠公以巡道兼督學,雅意振興,如期按課論文外,有背誦經書之課;復加小課,以賦詩雜作相與切磋。風會既開,於是乎有課藝之刻。清惠公與先大夫交至厚,談藝亦至洽。先大夫自通籍後,久滯京曹。迄南旋,主講是席,則惟豤豤焉以引掖後進為己任,一時高足弟子,稱極盛焉。
公元1684年
士洁竊念:近今以來,流韻久寂。小子,承乏不敏,繼武無狀!惟桑與梓,曷敢抗顏?復念:吾臺版籍,自吾先靖海侯襄壯公削平鄭氏,至康熙二十三年始隸本朝;其時絕島手闢,未遑文教。而至於今二百餘年,經列聖人休養之澤,絃誦彬雅,固已駸駸
乎日進矣。況扶輿旁薄之氣,自閩之五虎門蜿蜒渡海而來,其間有關童、白甽,形埶起伏,如絲馬跡,碻然可尋;至然繚繞二千餘里,水環山障,極東南之奧焉。昔子朱子登石鼓山占地脈,曰:『龍渡滄溟,五百年後,海外當有百萬人之郡』。又安知此後靈秀所積,人文不更勝於海內耶?竊惟人文之興,在於學校;而書院則視學校為尤切。士洁自白沙講席移研於此,倏踰十稔矣。夙夜至貝薉心,自慚不文。實以幼而失怙,鮮所學;稍長,則南船北馬,此事幾廢。然先民矩矱,一一守之,弗敢忘也。前副使衡陽劉公之言曰:『明以帖括取士,化、治為上,隆、萬次之,天、崇又次之。我朝名公鉅制,或兼收博采,或獨宗一家,雖各隨風氣為轉移;而理必程、朱,法則先正,不能易也』。士洁竊謂:前明諸公,悉本王荊公經義,參以帖括體,凡數變;而其一定繩尺,則比之詩賦、論策而加嚴。洪、永至化、治百餘年中,作者祇傳注直寫,而恰如化工之肖物,一字不可減增,此太羹元酒也。迄正、嘉間,始能以古文為時文,鎔鑄經史而出之,博大昌明,閎深肅穆,文至是而極盛。隆、萬務講機法,而氣度漸即輕佻。天、崇諸公銳欲起而矯之,苦心孤詣,規唐、宋。其思力所至、途徑所闢,足以橫絕一代;然支離龐雜,不合於經者,亦間有之。我朝人才輩出:國初熊、劉外有,有張京江、韓慕廬、李文貞諸公,以迄桐城方氏、金壇王氏、宜興儲氏,均實能以濂、洛、關、閩之理,運王唐歸胡之法者。學者尤當奉為圭臬焉!伏讀欽定四書文上諭,國家以經義取士,人心
士習之端倪,呈露者甚微,而徵應者甚鉅。方靈皋先生謂聖謨洋洋,古今教學之源流盡於是矣。竊惟文以載道,必學養兼到,然後能隨題抒寫,汨汨其來,自綱常名教,以及一名一物,細微曲折,萬有畢備。此正留心理義之學者,一題到手,自然融會,遂因之而鬯其旨焉。朱子云:『使孔子在今日,也須應舉』。今人分舉業與理義之學為二事,且謂舉業有妨於理學;甚而目之曰「敲門磚」,一離場屋,即鄙棄而不屑為。不知制藝代聖賢立言,非但如今之講家,支支節節,強立一二句書旨,定一間架,妄以聖賢理義相湊泊,大抵為時文立柱穿插起見;其於聖賢立言本意,何翅千里?朱子又云:『某說書,不敢先立一見,橫生一解;惟平氣虛心,以求聖賢本意之所在』。又云:『讀六經工夫多,得效少;讀論、孟工夫少,得效多』。由此觀之,學者作文,苟能從經文傳注涵泳而出,而又一一體驗於身心,精實之作,自然不可磨滅。「舉業」二字既認得真,以為拜獻之先資可也,以為經傳之羽翼亦可也。至如闈中墨式,作者、閱者鍼芥相投,雖曰天命,亦由人事;要惟斂才就範,不失對易之體而已。今人動以墨卷為腐臭不堪之物,相與菲薄而姍笑之。此誠末流之失,而豈國家取士之意本然耶?海隅僻處,先哲云遙,幾無人足以語此。予小子,蠡測管窺,何裨萬一!特念區區鄉先達後,濫廁皋比,亦惟與諸生言無不盡,行乎心之所安,以蘄學相長而已。
臺無課選久矣。自高郵夏筠莊、錢唐張鷺洲兩侍御有「玉尺」、「珊枝」等編,然皆
校士之作。惟清惠公院課一集,四十餘年,無有踵而行之者;今方伯唐公、廉訪顧公、郡伯前護道唐公囑檢近年課藝,重為評定,付之手民,猶清惠公意也。校周薉心之役,則監院翁廣文景藩之力為多云。
剡川龍宮寺碑跋後
「龍宮寺碑」,唐浙東觀察使李公紳所撰序也。寺在嵊縣西南數十里,四圍皆山,游客罕至。碑置寺後一椽;寺僧舊事耕作,薪蘇農具,拉雜其間,碑為所蔽。以故騷人墨史雖偶焉戾止,而無從闡幽。計自唐迄今,千有餘年之久,碑亦長此終古矣。近晤嵊人孫鎔如云:『相傳數十年前,邑諸生某,習靜攻書,借寓寺中,披沙剔蘚,一見詫為奇貨,拓而售之;碑自此流傳世間。嗣是公車北上者,攜入都門,競相投贈,一時輦轂之下,聲價頓起,獲之者不啻拱璧焉。同治間,學使某公按臨臺郡,道經此地,與僚友輩入寺,廣為拓取,捆載以去。由是海宇內外,嗜古之士,爭先恐後,拓取無虛日。寺僧苦於供應,私碎之,而真本遂絕』。
烏虖!碑之一出一沒,豈亦有數焉存乎其間者歟!世之懷奇不遇,薶首於荊榛巖穴中者,何可勝道!安得如金石之壽歷千有餘年之久,而終見重於世耶?然曇華一見,而遂有焚琴煮鶴之災,以視世之荊榛巖穴中者,一有所遇,即不能自秘其奇;雖以金石之
壽,而終有所不免者焉。可慨也夫!
臺郡海神廟募啟(代潘邑侯作)
公元1874年
臺陽以海外沃區,甄陶化澤。其間民物殷阜,創制日興,紺宇琳宮,後先輝映;獨廟祀海神之典,至今闕如,心竊疑焉。歲甲戌,倭人與生番搆,扶桑軍艦直指琅嶠,閩省纂嚴。上命今兩江制府沈公、前閩藩伯潘公同為欽差大臣,督辦臺海防務。維時檄調各路兵勇以萬計,文武員弁以百十計,凡淮楚二軍之器械饟糈以逮竹木磚石之微,輪舟海上往來如織,無不剋期飛渡。以是見國家威靈,百神效順,豈偶然哉?夫鹿耳、鯤身,古稱天險;矧安平沙線,尤非人所可施:自夏徂秋,驚濤叵測,諺所謂「四月廿六,海涌開目」者,凡以為四日以後航海者之至戒也。沈、潘二公之舉,正當夏秋之交,天險如彼,而神之效順如此,則其豐功盛德,宜何如報賽而尊崇之耶?
公元751年
夷考載籍,「禺豸虛」居於東海,是為海神。又東海之神曰「阿明」,唐天寶十載,以東海為「廣德王」,命卿監備禮冊祭焉。今粵東海神祀典甚盛,臺密邇於粵,而闕典未舉,獨抱向隅。僉乞沈公奏准建祠敕號,編入國典,所以答靈貺而順輿情也。斯役也,不誠可謂瓣香之碩果、谷王之檀越乎哉?慶辰忝官斯土,責無旁貸;宏大願力,首賴當道巨公、次而薦紳素封家及四民之知義者,均足以襄盛舉。庀工諏吉,實維嘉平。事
迫於時,用艱於費。其事重,故慮之也周;其用繁,故籌之也廣。躬際隆時曠典,獲觀厥成,肸蠁之中,必有嘉賴而默相之者焉。
爰述其概,用代持籍司募者言。
重修岑江家廟碑記
吾岑自菊齋公肇址以來,家乘煥然,瓜椒衍;而獨衣冠文物視他處為尤盛者,則以扶輿之靈淑、廟貌之尊嚴,世世子孫蓋有以祇承於勿替也。
公元1720年
溯康熙五十有九年(庚子)建祠之始,貴亭公、育采公、君崇公之力為多。嗣是嘉慶十有三年(戊辰),葺而新之。咸豐四年(甲寅),復有修廢之舉,亨六公司其事,而為之記。迄於茲四十有五年,風雨漂搖,星霜變易;拊今追昔,感慨係之!世之登以享以祀之堂,而無美奐美輪之志者,豈人也耶?然窮鄉僻壤,非如通都大邑鳴鍾列鼎者財用之裕、土木之興之易為力也。董勸之任、繕完之役,有數難焉。其或游宦服賈,久於在外,雖言念故土,有水源木本之思;而道阻且長,錦衣何日?其難一也。抑或老成凋謝,俊彥銷沈,少者愚者,眾望弗屬,無先之勞之之義,則其事曷以舉?其難二也。又或強鄰環伺,仇靡已,日相尋於梃刃間,將角逐忿爭之不暇;而所謂雍容揄揚潤色鴻業者,何有耶?其難三也。士洁生長瀛南,幼聞先主政公庭訓,每念宗邦俎豆,用自
公元1895年
兢兢。乙未冬,挈眷避禍,匆促旋梓。至是,乃屬耆老而告之曰:『吾先人締造辛勤,此祠歷今百數十年,修葺者凡二役;然如亨六公輩之善於圖功,而勇於赴事者,今無其人矣!幸而列祖在天之靈,使海外羈人倏為天風吹到,時可得而不可夫也,事宜急而不宜遲也』。僉曰:『諾』。吾宗舊典:『凡入貲三十金者,概從廟祀;科甲仕宦者,有特別之典焉』。用是則而行之,鳩工庀材,經營不日矣。有學盾者,由錢江而羼居於岑者也,殷然而請曰:『學盾雖系出於錢,而先世則一本之屬也。願以百五十金,進先世四栗主於廟』!僉曰:『可』。士洁則謂:『從學盾所請,所以嘉向慕之誠也;然此後不得援以為例,又所以杜冒亂之漸也』。今者新廟奕奕,聿觀厥成,泐之石以紀之,志幸也,示不忘也。是役也,士洁統任其責;而襄其事者,則亨六公之兄勳與亨六公之子人球也。
宗叔母許太恭人墓志銘
曩不佞於臺澥遘氛時,遯跡歸梓,獲與吾遂村職方文酒過從,致相樂也。邇今十稔,因覶悉其先棻嚴笵,洎所受芘於慈暉者尤永,邦之人豔稱之。今秋,太恭人壽終里第,吾遂村哀毀如禮。比葬,援簡具狀略來,請志且徵銘焉。昔公父文伯之母,季康子之從叔母也,其所謂聞之先始者曰:『君子能勞,後世有繼』。聖門賢之。而其他軼事,
往往即因康子以傳。烏虖,此其可志可銘者已。
公元1894年
謹按太恭人,姓許氏,西華鄉澤錦公女。誕降之夕,職方王父某某先生適登其堂,輒就襁抱,訂姻連,至今傳為佳話。年二十又二,歸贈朝議大夫以章先生。逮事二人,人無閒言。舅沒,姑病痺,太恭人與其築里環侍兩年,獨不見有幾微沜奐色。職方兒時,側聞老王母顧太恭人而歎曰:『汝其吾親生女兒耶』!當贈公之困於諸生也,設帳授徒,祇供家計耳。其時男女昏嫁,咄咄逼人,太恭人則排比青紅,俾各完責。論者謂:內相之伐,莫大乎是焉。贈公疊躓闈棘,家綦貧,有欲命職方輟業意,太恭人乃以累世書種為憂。職方由是奮發,卒成名進士。甲午秋,請急歸養。乙未夏,太恭人病甚,謂職方曰:『未見汝生男,吾不行也』。病果瘳,而恩誥旋至。職方亦於是秋生男,人以為冥感之符焉。平日菲於自奉;而待人極周,六姻三尚,悉被其澤。性獨好潔,浣衣必極鮮明,傭女輩恆少當意。贈公好客,太恭人肴饌必親。私探兒輩,對以客飫則色喜;否則,惄然不安。諸生從贈公學者,視猶子姪。家居,喜聞書聲,曰:『雖貧,不寂寞矣』。其雅度類如此。太恭人有弟,未昏而卒。迎母氏養於家,為弟立後,即以三女妻之。母沒,喪葬盡禮。蓋以女兒而作丈夫子,此巾蔮中所難,而季世則尤不可多得者已!烏虖,可不謂吾宗之賢母乎哉!
公元1892年
太恭人有子二人:長之東,壬辰進士。甲午,籤分兵部主事;遂村職方也。次國濟
。女三:長適莊,次適蔡;次適許,太恭人之姪也。孫三人:光甸,之東出;光坦、光桑,國濟出。女孫三。
公元1894年
太恭人生道光某某年八月十又九日,卒光緒癸卯年八月十又八日,壽七十又四。即以是年十又一月二十又九日葬於某鄉某山。銘曰:戴匡孕,文昌唐哉皇。烏虖,是惟吾宗賢母之壯,以妥以康,于茲山陽!曰渥洼產驥者鄉,亙千千,源遠而流長。
蔡封公偕配王太君合壙志銘
公元1893年
昔歐陽永叔為崇國公、魏國太夫人表瀧岡之阡,其言曰:『非敢緩也,蓋有待也』。夫孝若永叔,乃遲之六十年,豈非以積善享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顯榮褒大,足以表見於後世耶?吾友蔡樞南農部,林居雅游十有餘年。跡其先德,洎於慈訓,心欽遲者久之。頃者以狀授不佞曰:『吾先妣歾已踰年,距吾先考之歾一星終矣!人子榮親之事,非敢庶幾;惟是窀穸之表諸幽而聲厥後者,闕焉未備。子其為之志而銘之』!不佞按狀,封公以癸巳二月葬於青蓮鄉根蘿山之麓,今年癸卯十有一月二十有三日,將以太君祔窆焉。不佞與農部相知深,不敢以不文辭;且歎其有合於歐陽氏之旨,亦於法所得書者。
公諱大章,字燕翼,號福。以例納粟,授州司馬。始祖宋時由豫入閩,卜居晉江
蓮塘鄉。支祖遷錦塘,即公覽揆之地也。洎王父乘時公,乃遷今之玉瀾浦。時公尚幼,讀書已有穎悟之目。比長,而家計迫於治生,遂從厥考惺軒公僑賈霞漳;復東渡鹿津,手拓先業。人謂厥考善於創,公尤善於因也。性朴厚,無聲色之好,闤闠中稱為長者。雅重儒術,一時名宿多從之游。至於內行之竺,三世同居,人無閒言,則尤當世士夫之所罕覯者已。郡有「忠烈蔡江門先生祠」及里之「壽昌菴」,歲久不修,公獨為董勸之。役未蕆事而病甚,紹農部曰:『忠烈祠,吾宗所以重先賢也;壽昌菴,吾浦所以妥神貺也。汝其勉哉,用竟吾志』!迨農部通藉後,遂落成焉。公平日解紛排難,有魯仲連之風。邑宰唐、陳二公,請額以旌其閭,里人榮之。
公元1892年
光緒壬辰,農部掌教磺溪之白沙書院。公以是年九月二十有七日終於里第;距生於道光甲申九月十有五日,春秋六十有九。元配王,先封安人,累封太恭人,龍山鄉子瞻公女。年十有八,歸公。逮事尊章,相安築里。帥家以儉,迪子以勤,馭臧獲以寬,軫須捷以惠,處姻連、宗尚以謹、以和。此非公之賢,無以成太恭人之德;亦非太恭人之德,無以見公之賢也。子四:長旭坦,次旭桃,皆前卒。次壽星,癸未進士,欽點主事;樞南農部也。次壽衡,業儒,困於童軍,佹得復失者再,以是憤懣而終。女一,適龍塘鄉王氏。孫六,孫女七,曾孫二,曾孫女一。
公元1824年
太恭人生道光甲申六月五日,卒光緒壬寅五月十有二日,春秋七十有九;禮宜銘。
詞曰:一琴一瑟,天所位兮。公悅嫗歡,以子貴兮!玉瀾之浦,開邸第兮;根蘿之山,走冠蓋兮。負巽揖乾,元宮閟兮。我泐貞珉,詔後嗣兮。
楊君敬亭墓志銘
君諱聯茂,字苑桂,號敬亭。楊氏先世自河南光州固始來閩,徙居泉州晉江之瑤林里。曾祖某、祖某、父某,世業農。君年方,即竭力耕田,代父勞而助家計。及冠,恆慕陶朱之賢,兄弟五人,並力貿遷,家以日裕。君生有至性,中歲遘伯兄、季弟之戚,含辛茹痛,逾於恆情。未幾而雙親繼逝,則哀毀骨立,殆不欲生,比之學士大夫,尤為懇至焉。
里俗,富庶之家,主計者恆以生寡食眾為憂,而思所以剖析而準節之。君力持大體,勞怨不辭:內而治家,外而酬世,無不曲得其當,蓋四十餘年如一日也。識者韙之。里俗又以睚眥小忿,搆百端。君集家人而訓之曰:『橫逆之來,聖賢不免。安弱守拙,善忍能容,是保家之至要也』。以故終君之世,強鄰環伺,卒無閒言。平居課諸子姪,雖志在服賈,而必以讀書為先務。性不屑屑於自殖。深念水源木本,先德之厚,今歷久而始發;於是獨肩鉅任,創建宗祠,越三年告成功,縻費數萬。
公元1870年
歲庚午,大饑,哀鴻遍野。君設局籌賑,全活無算。復慮異地輓粟,當此然眉至急
公元1896年
,接濟或未能剋期。遂躬詣虎岫神祠,扶服泥首,為民請命。齋壇一醮,立沛甘霖。今歲丙申,復大旱,赤地千里,郡中糧食為之一空;儲穀者又率居奇以弋利,價涌甚。君馳書三弟,省垣運舶立至,穀價以平。此二事,脫手皆數千金。至於排難解紛,則尤不吝重貲,立平械鬥之禍。他如造橋修路,舍藥施棺,凡茲美談,不勝枚舉。瑤林,晉邑之僻壤也,自昔未聞偉人杰者出於其間;居民治生,有唐魏纖嗇之習。君獨姿稟醲粹,知足以擴其業,仁足以周其黨,信義足以推之四方而無所窒滯。烏虖,非所謂不囿於時,不限於地者耶!
君於宗祠落成之秋,正籌穀賑饑之日,志願已畢,心力亦瘁,秋八月疾篤。舉家皇皇,叩神,究醫藥,衣不解帶者數十日矣。彌留之頃,猶以歲饑屢旱,強起焚牒,祈雨立應。君歿後,里中無賢不肖,翕然稱之。
公元1838年
君生道光戊戌年六月十五日亥時,卒光緒丙申年八月初二日巳時,春秋五十有九。配董安人,永寧衛其輝公女,以賢孝聞,先君卒,年三十有八。繼配施安人,伉儷尤敦,即於君歿日,仰藥殉志,年四十。君有丈夫子三:長青、次捷、次冠墀。女二:長適施琦,次適高沛穆。孫三:璧,青出;瓀,捷出;珉,冠墀出。
某年月日,葬君於某山。青來徵銘,銘曰:世爭騖利,君獨噉名。噓枯拯涸,翼弱定傾,十韜一襮,陰德耳鳴。胡誠不通?胡澤不普?己溺己饑,可稷可禹,實惟斯人,
與古者伍!爵豈必顯?身處行尊;夢豈必極?形蛻道存。爾神在室,爾福在門。環帶鑑湖,列屏繡野,卜此佳城,奠魄其下。聲之銘詩,用示來者。
陳游戎墓志銘
公元1894年
歲甲午,中、日搆,延及臺灣,當軸者割地與講。臺之志士髮衝眥裂,合詞電爭;不允,廷旨遂嚴飭內渡。臺舊為荷蘭所闢,土著絕尟,僑此者多泉、漳二郡人。維時倉皇轉徙,變生不測,士大夫流離瑣尾,冒際棄家。游戎陳君,顧念同里,義形於色,必思所以翼衛之,俾復邦族。君亦挂冠拂袖,載妻孥而去。用是,知君之不安於左;而其識力之果,足以及人也。
君諱有文,字啟順,又字英華,閩之同安人。世為馬巷官山巨族。十二傳有惟功者,始遷崙頭鄉。二十五傳至君考伯千,生四子,力田者三,而年皆不永;君最幼,獨輟耕而起,蓄所抱負,銳欲以商戰競全球,不屑屑隴畝間事。遂奉嚴令,從廈門賈人航海北上,歷游煙臺、錦州數年。值髮、捻二匪交訌,君又奮然曰:『男兒身手,奈何鬱鬱居此,令班生笑人哉』?投效鮑帥霆軍,得六品秩,從征湖北各郡縣。事平,以把總儘先補用,賞戴藍翎。旋以親老乞歸,日與歐、美才藝之士廣求方伎。
嗣聞馬江創設船廠,君既應其募,旋又舍去,而香港、而上海,落落無所諧。繼至
公元1884年
臺北,欣然曰:『吾得所矣』!迎親以養。仍操計然術,由是積累巨萬。時凡官於臺者,遇有製造及采辦之舉,輒以委君。自沈文肅公、赫宮保暨丁、岑、劉、邵、沈、唐諸中丞,如築銕路、鑿煤井、置電燈、建製造廠、創商務局、設自來水、開中西學堂、用挖泥機器通河道,悉君倡之。歲甲申,法人犯臺。君於臺北形勢,瞭如指掌,提帥孫公命為鄉導。敘功,得五品秩。大府委君綜筦全臺文報,例得優獎;以丁外艱,固辭不受。臺番叛,君以墨絰從孫、劉諸軍,進勦埤南大科崁各社,兼撫未叛諸番。以功擢千總。旋彙先後獎案,准免補千總,以守備儘先補用,並加都司銜,賞換花翎。未幾,臺番復叛,大軍四出,君總後路糧臺。以轉輸功,洊升游擊;又以丁內艱,不果仕。
公元1894年
甲午之役,君奉檄筦帶水軍,扼守滬尾;兼理籌防、保甲等局。割地後,軍民紛紛內渡,君當其衝,護送者日常千百,市廛間一塵不擾焉。日人耳君名,授以保良局總董。君乃盡棄臺產,扶二親柩以行。告父老曰:『非光復舊物,誓不重蒞茲土也』!歸至廈門,見內河劫盜充斥,慨然集資,購小輪舟,請於當道,令商民踵辦推行,各港往還者,莫不稱便。
先是,君自謂腦質甚鈍,以故不喜讀書,於古今中西諸籍,自視常如瞽者,因謂其所親曰:『予既瞽矣,然不忍予之子孫與予同里之親戚子弟,亦或如予之終於瞽也』。爰罄其所蓄,募諸同志,集成巨資,始創英華書院,繼設同文書院。復偕林工部,建東亞
書院,期於廣育人才。然皆未竟其志,論者惜之。
君性豪爽,到處揮金結客,所識皆當世名流。里人有械鬥而釀命案者,君輒為償款以解紛。他如振饑、恤嫠、修橋、清道、復創醫院及防疫會,樂善不倦。綜厥生平,幾合魯連、孟嘗為一人焉。至於內行之修,尤非常人所及。事母孝,母怒,則長跽不敢起。門以內,雍雍如也。烏虖,此其可銘者已!
公元1842年
君生道光壬寅年三月一日,卒光緒甲辰年十月八日,春秋六十又三。配李氏,封淑人;側室李氏。子五:秉源、秉圭、秉釣、秉棟、秉鍾。孫一,女孫二。以乙巳年四月九日葬君於內官鄉東邊社。後其孤乞銘於予,銘曰:生不必識一丁字,亦不必挽兩石弓;為鷙夫長,為秀民宗,為新學倡,為故里雄!是殆有獨立之骨幹,而獨闢之明聰乎!大屯之山,鬱嵷嵷乎;關渡之水,靜溶溶乎!敬告後賢:烏虖,其視此雋老之元宮乎!
楊墨侯太翁配郭太夫人合窆墓志銘
予世宅溫陵之岑江,距墨侯楊太翁里八里許。里曰:「曾阬」,以前明曾長者得名。人謂翁生是鄉,有長者風云。
公元1895年
歲乙未,臺灣割讓,予避地旋梓。聞其風,心儀其人,迄未一晤。丙申游閩,翁之宗人保亭君,予戚也,謂予曰:『閩一商戰場也,里之人賈於閩者,眼中無慮百十輩矣
公元1907年
;獨翁能以真道義相切劘,三十年來,如一日也』。談未竟,而翁履聲橐橐然至,遂傾襟焉。丁未戊申夏、秋間,予承乏商政,兼領貢燕之局;一歲中至閩者再,輒主翁家。翁頎而髯輔而洪聲,神栩栩猶少壯。樂與予數晨夕,縱論遍及時事,無或容。予時竊忻其老而健也。已而聞其恙,彼此離索,不獲訊起居。未幾,而翁之訃來告矣。翁春秋蓋七十有七,而竟止於是矣!
翁以舞象之年,侍厥考純彬公僑賈閩之臺江,剋苦習盬鹽業。比壯,游延津,旅沙邑,市茗荈而利倍蓰。於是卜廛龍江之濱,業以浸饒;譽聲亦隆隆起,一時從事研桑者,咸目為的。翁性儉約,菲於自奉,而豐於所施。里之宗祠,歲久且敝。謀所以完葺之者,純彬公蓋嘗志焉,而未之逮;翁至是拓而新之。不寧惟是,泉郡舊館驛楊氏宗祠、閩省光祿坊楊龜山先生祠,翁慨然引為己任,事無不集。里居之日,舉凡橋梁道路,無不賴翁以治焉。翁又博聞彊記,若有異稟,嘗汎覽堪輿、卜筮、方伎諸書,為人指畫佳城,笠屐徒步山谷間,勞不受酬,耄而忘倦。里有且鬥者,翁輒以片言折伏之。彰善癉惡,無所於隱。治門內,雅有法,用能齊其家,其子弟至不敢以華服見。性尤尊師,竺於友,十脡之束,必竭忱以將。人或告之匱窳,必饜所籲以去。里之士夫亦以是多之。翁年六十時,其從子孝廉車隹方主講於浯門,郵文為壽,稱之曰「古之直」,烏虖,諒哉!此其可銘者已。
翁配郭,以子元勳貴,封恭人,贈夫人。郭年十六歸於楊,時猶逮事尊章也,滫瀡之供,必敬必戒。持門作健,四十餘年,用俾砧,無內顧憂。外而四鄰輯睦,三尚饋問,饑者穀,寒者纊,疚者藥,喪者賵。處築里者盎然,惠子姓者渥然,御臧護媼侍者秩然、井然。烏虖!古所稱桓孟之雅、鍾郝之懿,太夫人其兼之矣!子二人:長曰元勳,花翎候選道;次,幼殤。女二人:長適西岑國學生施欽美,次適沙隄國學生龔光輝。元勳配黃,繼配施,繼配林。孫四人:長、次、三幼殤,均施出;四曰子庚,林出。孫女四人:長適仙店李泰樹,次未字,均施出;三、四幼,均林出。
公元1833年
翁生道光癸巳年五月八日,卒宣統己酉年六月十六日。太夫人生道光丙申年二月三十日,卒光緒甲午年七月十五日。將以宣統庚戌年某月某日,合窆於某鄉某山;穴用形家法,首某趾,其兼某某分金。某某為之志而系以銘曰:世以市道爭,君迺以直道行也。所銛衣薉十精,故所笵成也。倜乎賓萌,今之鮑筦而觥觥也。曰匪貲是鳴,匪爵是榮也。繄裙布與釵荊,實相夫子,用昌厥聲也。我銘君塋,詔後生也。
柯母李孺人墓志銘
孺人李氏,小字蓮娘,予友柯君敬堂之元室也。昔予主廈門商政,始晤敬堂,識為商界之杰;而其人善交久敬,有長者風。往還既稔,因悉其服賈之相與以有成者,蓋得
公元1914年
之內相之力為多。歲甲寅十有二月,敬堂以悼亡來訃。予撫今追昔,不禁同病相憐,為之邑邑者久之。越歲二月卜葬,敬堂具狀,乞志且銘之焉。
古之稱賢媛者,無若孟德曜、桓少君。孟之裙布釵荊與桓之挽車汲甕,若孺人者,庶幾其近之矣。先是敬堂遠賈越南,孺人亦世僑於越,年十九來歸。敬堂先後生子男女各四,而各殤其二。自越旋廈,七年而卒。綜厥生平,儉勤而寬惠,六姻三尚無閒言。向使天假之年,其大有裨於敬堂者,正復何限;而竟止於是耶!然使閨幃以內,苟一二事足與孟、桓並稱,雖沒,猶不沒也。予以是為敬堂悲,而又為敬堂幸也。
公元1881年
孺人生於辛巳年九月二十二日,卒於甲寅年十二月十六日,年三十有四。子男二:曰基,曰添。女二,未字。以乙卯年二月十三日,葬於思明之半山塘。予為之志而銘之曰:希孟企桓,隴西賢媛,今之所難!我銘幽石,諒哉壼德,昭示無極。
鄭毓臣上舍師友風義錄序
曩不佞在臺陽時,與桂林詩人倪耘劬大令同入灌陽唐維卿中丞幕中,朋尊雅游,衋然念人生修短、顯晦、離合之故,嘗擬輯「師友風義錄」;廣羅海內外詩人,藉吉光片羽之珍,存知己一言之薉丌。塵事泄沓,卒卒未果。會唐公入覲,不佞橐筆與偕,重晤耘劬津門佛照樓,為言「風義錄」近已脫稿。於時,不佞快其有志竟成;唐公亦驩喜讚歎
,願助剞劂之役。亡何,耘劬溘逝,此稿不知所之!不佞牂心牂心至今,若膺重負。
客歲僑居鷺門,吾友鄭毓臣上舍手兩詩冊見示,大抵東亞諸名士之作,題曰「師友風義錄」;屬不佞重為選校,將以壽之棗。毓臣蓋即唐公歲試所得之士也。嗟夫!海水群飛,黑風吹夢,此種零膏剩馥,往往流落人間!上舍乃能相印以心,不謀而合;即擬之香山廣大教主,亦復何慚!異時新羅聘穎士為師,吐谷購子昇之集,不佞尤將拭目俟之。
猥授末簡,棖觸前塵,率肊序此,願以質之同志者。
鄭香谷部郎偏遠堂吟草序
耐道人生當濁世,目擊桑田三淺,邑邑不自聊。偶一呻吟,而憤時嫉俗、悲天憫人之概,吐躍於毫楮;又竊慮為同輩所厭,然終莫能善刀而藏。此耐道人之所以短而窮愁到老也。
吾世丈香谷鄭先生,素所為詩,無矜躁焦鬱之音,斯足尚矣!先生世父儀部公與先君子在道光朝曾同儤直郎署,紀群交好,歷世彌永。今先生文孫伯端,好禮而能篤故者也;吾臺詩人友竹王君為之介,奉先生遺稿,乞序於耐道人,將以授梓人焉。耐道人顧謂門人鄭鵬雲曰:『先生善繼述,樂施與,持盈保泰,富壽以終,殆書所稱九五福之完
人歟?雖不能詩,其人傳矣;況更能詩乎哉』!
臺灣北港增修朝天宮碑記
臺灣絕島孤懸,破荒未久,笨港尤其彈丸者耳。自康熙間,有僧奉湄洲朝天閣香火到港,神曰天后,其時九莊人士相與虔奉而廟祀焉;迄今稱「北港朝天宮」,香火不絕,靈應非一,晉封聖母廟。再圮而再葺,愈拓而愈宏,今不特美奐美輪,甲於全島;而凡歷朝之褒錫與夫海內外公卿大夫及四民之翹楚奔走而瞻拜之者,二百年來,蓋駸駸乎日盛焉。神之靈,豈偶然耶!
公元960年
夷考天后,當宋建隆元年,生於莆田湄洲嶼。相傳幼時窺井,神授銅符,遂通變化。莆縣尹以拯疫故,奉為「海濱神姑」。迄雍熙四年重九日飛昇,里人祠之。自宋迄清,護國庇民,炳然史冊。吾先靖海侯襄壯公平臺時,尤護神之助順。臺人子爵提帥王公,亦以殄寇功,奏加封號。此二事,其犖犖大者。
公元1852年
竊以天后之祀,自湄而港,香火固一脈也。臺之變故屢矣,神之有德於臺亦至矣。臺有滄桑之改易,而廟無陵谷之遷移,宜乎祠宇加崇,典禮增修。臺之人,其必有以祇承於勿替者矣。其間咸豐之壬子、光緒之甲午,亦嘗有鳩工庀材之役;而莫盛於今壬子萃全臺之力而高之、大之,應募而樂輸者七萬九千餘金。然則,神之靈,豈偶然耶?
落成之日,臺之搢紳父老郵寄狀略,屬予為文,勒之石,以詒來者。
侍郎銜太僕寺卿林公壙志(代叔臧京堂作)
公元1895年
先考府君以乙未年臺灣割讓後,僑居廈門。越十年乙巳,前商部右丞王公清穆,奉朝命覈商政,道廈;夙稔府君材藎,請於貝子尚書,特疏保創辦銀行並總理商會,恩賞加侍郎銜。府君聞命感奮,與王公籌畫勞瘁,舊恙頓發,藥弗克瘳,竟以是年六月考終於鼓浪嶼第中正寢。男爾嚴薉寺謹視含殮,終喪如禮。惟予小子無狀,不能秉筆記載,以傳我先考府君於萬一;謹就犖犖大者,麤述其概,藏之元宮,以俟知言君子文之,以志不朽焉。
府君姓林氏,諱維源,字友逢,號時甫。先世由漳州龍溪,遷居臺灣淡水之枋橋。府君逾冠,先王考光祿公國芳、先伯祖考光祿公國華相繼棄養;府君與先世父巽甫公,負荷先業。洎先世父故,先叔父敦甫公亦中道殂,府君獨肩鉅責。設育嬰,葺廢墳,平陂路。復創養濟院,以恤窮黎;修「淡水志」,以存文獻;闢「大觀社」,以惠士林。大甲溪歲溺,人稱奇險,府君與諸當道造浮橋,民獲安渡。臺灣撫墾內山時,府君方以內閣侍讀學士在都供職,奉旨幫辦臺灣撫墾事務。凡築鐵道、開煤礦、建行省郡垣之役、賑順直晉豫之荒,心力交瘁。在臺十餘年,帝心簡在,歷遷太常少卿、通政副使、太僕
公元1894年
正卿。甲午,中日事起,命授督辦全臺團防大臣。自募兩營,扼險固守。未幾和議,遵旨內渡。遂壹意籲請開缺,養廈門之鼓浪嶼。閩省疊遭水患,運金穀以賑之。晉江、南安、惠安、廈門,古冢暴露,無不葺而完之。南靖蛟水沒堞,災民無數,倡鉅款,築故隄,以安全之。庚子拳匪之變,府君急欲奔赴行在;終以在臺時感瘴致疾,弗克就道,痛憤填膺,疾亦增劇。洎乙巳拜侍郎之命,爾嘉薉寺私幸國恩家慶,愛日方長。迺以垂老之年,蒿目時艱,宿疾因之不起,嗚呼哀哉!
公元1838年
府君生道光戊戌三月二十有一日子時,卒光緒乙巳六月十有六日卯時,春秋六十有八。越二年丁未,卜葬於漳州龍溪白石堡丁厝山之麓,穴坐壬向丙兼子午,分金癸巳癸亥。小子爾嘉,援志壙之典,並刊列系屬,用示來者。府君配陳氏,誥封一品夫人,江南福山鎮總兵官剛勇公勝元第三女,先府君卒。妾九人。男五人:懷訓,蚤殤;爾嘉,花翎三品銜,候補五品京堂;爾準、爾茀、爾茂。孫七人:景仁、剛義、鼎禮、崇智、履信、克恭、志寬。女一人,適南平縣學訓導陳釗。孫女四人。
刑賞忠厚之至論(一)
宋眉山蘇子瞻氏嘗論:「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蓋以見先王之所以刑賞者,固忠厚之至也。
蘇氏當熙寧、元豐之間,深慨夫王荊公創立新法,壞亂天下。其時青苗、均輸、保馬、方田諸役,相繼並興,韓絳、呂惠卿、曾布之徒擅作威福。蓋所謂刑賞者,久己擾擾乎顯悖忠之旨矣。蘇氏之言曰:『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荊公之法,一以矯世變俗為務;而不知其以經術誤天下者,正非鮮淺。然其法至元祐而遽罷,非所謂爵祿之所加、刀鋸之所及,亦有時而不能加、不能及乎?雖紹聖仍用新法,而至靖康,則楊龜山諸君子群起而議其弊焉。非以昔之所謂刑賞者,究非忠厚之遺乎?崇寧中,荊公封王配食,識者笑之。迨籍元祐諸臣,而石工安民「惟恐得罪後世」之語,傳之千古。蓋賞之所不能加,刑之所不能及,至是而較然益著矣。後之君子,推原於蘇氏之說,不能無慨於宋之刑賞至荊公而大弊;愈不能不睪然高望於先王忠厚之所以至也,而豈易易哉!
刑賞忠厚之至論(二)
嗚呼!時今日,忠厚日非,尚得謂之刑賞哉!古之理人者,勸賢而畏刑,卹人不倦。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先王忠厚之道,於是乎在。降及後世,苛暴日甚,而黥椓髡鉗之所及,濫於刑矣;嬖倖日多,而車服帶礪之所加,僭於賞矣。蘇子曰:『春秋之義,
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褒貶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斯言也,其深有慨於後世之刑賞也,其深有望於刑賞之忠厚也。
公元1057年
夫先王之所操以治世者,不外刑賞諸大端,而皆垂為後世法。其見於虞、夏、商、周之書者,無論矣。蘇子生宋時,以嘉祐二年「春秋」對義第一,其志固欲舉刑賞而歸於忠厚,為世大用;而卒不得所志,以迄貶謫,何也?「春秋」以匹夫法天下,蘇子究其旨,以為躬行,旁薄鬱勃於中,而不能自已。千載而下,讀史者猶為之掩卷太息焉。士大夫不幸生當叔季,欲求如蘇子在宋理學之世,考論「春秋」義法且不可得,夫非古之所謂忠厚者愈去而愈遠哉?
世之用夷變夏,日即於被髮左衽之風,烏知所謂先王之道與「春秋」之義法?一旦出而治世,則刑賞倒置,忠厚即因之以亡,而烏得不為蘇子所深惡而痛絕之也?嗚呼!刑賞者,天下之大端。士大夫侈言忠厚,而適以弊刑賞;其去忠厚之世日遠耶!其並刑賞之道而不知耶?
復女弟子邱韻香書
月前惠書,久未作答。鄙人承乏商政,市塵萬斛,絕少閒襟。忽忽駒光,天中屆節,滿擬裁牋致候,恰逢驛使到門,函外一函,地曰鼎尾,人曰陳無忌。受而讀之,蓋即
子虛、亡是、烏有先生之類也。
函稱鄙人所題韻香小影詩極佳;惟中有「蘇小」、「真真」、「崔徽」、「濤牋」等語,數典近於不倫,恐千載後同受不美之名,為識者笑。鄙人玩索數四,無忌之所以責我者,備矣;即即無忌之所以愛我者,亦深矣!然鄙人始而駭然、繼而啞然,終乃怡然、渙然而無復歉然矣。無忌之言詩,非真能知詩者也,亦適成其為無忌而已。詩之道與作文異,與講學尤異。斷章取義,賦、興、比原無所不可。「關雎」為「國風」之首,而文王乃「寤寐」、「窈窕」、「展轉」、「反側」,聖人不以為非。唐李飛謂:白傅詩不擇典而用,斥為纖豔不逞,名教罪人。卒之,白傅詩名不因李飛而損。王介甫曰:『詩者,寺言也。寺為九卿所居,非禮法之言不入』。識者笑之。夫屈原以「美人香草」喻君、蘇武以「結髮夫妻」喻友,無忌亦將以為不倫乎?傅鶉「觚工兒女」之情,而直節昭著;沈東陽有「綺語」之懺,而隱慝叢生。他如韓渥「香奩」、徐擒「宮體」,而愛國忠君之念,寄託遙深;其用典尤匪夷所思矣。無忌之意,必將以繡英主人為敬姜、為孟母、為曹大家、為宋宣文、為女中堯舜,而後謂之美名乎?然而傎矣!金荃、玉溪、微之、樊川之流,於典無所不用者也,詩人也;周、張、程、朱,言必擇而後施者也,不可謂之詩人也。朱竹垞寧不喫兩廡特豚,不肯刪「風懷」一首。以千金之珠易魚之一目而魚不願焉者,目雖賤而真珠雖貴而假也。昔隨園叟以「錢唐蘇小是鄉親」七
字鐫印,某尚書訶責不已。叟曰:『今日尚書貴矣,蘇小賤矣;第恐千載後,人知有蘇小而不知有公也』。無忌其亦聞斯語乎?
抑鄙人更有說焉:「濤牋」二字既為無忌所斥,而「蕙錦」則以為無妨。不知濤之牋,至南宋士大夫猶雅重而仿其製,即僅曰「濤」亦不過稱為才女而已;況合「牋」字而用之,其為專切詩事,更無可疑矣。若蕙之錦,其所寄者何人也?無忌試為閉目思之,則鄙人之獲罪不當更甚於「濤牋」乎?輕其所重而重其所輕,質之無忌,能勿爽然失乎?
若夫「對鏡真真,崔徽卷裏」,尤題影者之萬無可逃者也。韻香之影,將以「丙魏麟閣、賈鄧雲臺」處之乎?抑以「裴度丹青」、「謝鯤丘壑」當之乎?如其不然,則舍鄙作云云以外,更有何典可用?甚願無忌之有以進而教之也。真真如在、崔徽有靈,以借切小影之故,而竟有不虞之毀;地下古人,得無怨恫耶?又如鄙作中「紅牆銀漢」云云,其用典似更纖於「真真」等語,而無忌漠然安焉,何有幸有不幸乃爾耶!
鄙人前此自維譾陋,不敢當師;今幸而鄙作公然有「元亭絳帳」云云,則自此以下,雖有一二閨中纖典,亦可以化纖而為莊矣。師若弟,隨意唱酬,信乎拈典,有何忌諱?茫茫宇宙,豈無知詩而可與言詩者乎?願以此詩,質之知詩而兼知我者。
昔汪水雲入元後作宋宮詞,而耳食者乃謗及理宗、謝后。又如朱淑真、李清照皆才
女而詞人也,而傖父乃因「生查」一詞、「漱玉」一集,風影所,遂遍及於謬悠之口。若韻香者,即擬以朱、李,誰曰不宜!倘不幸無忌又見之,必罰向泥犁拔舌矣。措大眼孔、老生常談,比比皆然,無足怪者。韻香此時將以無忌為是乎,則鄙人非矣;抑以鄙人為是乎,則無忌非矣。二者必居一焉,不妨明以告我!平心論之,鄙作本不足譽,而強為之譽;本不足毀,而強為之毀。倘必欲鄙人刪改,則莫若使無忌一奮其如椽之筆,為鄙作點銕成金、一字之師,豈非至幸!否則,無忌別作為鄙人模範,豈獨鄙人之幸,亦韻香之幸也。倘不改而又不作,坐視此不倫之語猶在人間,則先生遺憾,長抱終古矣。先生乎?無忌乎?無忌先生何在乎?吾願韻香為吾訪先生,而還以吾說質之。
昔嚴滄浪論詩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鄙人於此誠有愧矣!咄哉學究!乃亦向三家村咬文嚼字,老死句下,諡為「詩囚」。某雖不敏,萬不敢墜入此惡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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