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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聞見錄
公元1645年
乙酉五月初十日,連日警報疊至。是日,趙忻城有演放大之示,不果。夜分,北風甚急,北兵渡江,由七里港進迫神京。時日將晡,宏光計無所出,召內官韓贊周問策。韓云:此番勢既洶湧,我兵單力弱,守和無一可者;不若御駕親征,濟則可以保社稷,不濟亦可全身。上下其議,即刻束裝跨鞍。時將二鼓,從通濟門出;攜帶惟太后、一妃及內相多人,文武絕少。或云往武林,或云往雲、貴,或云往太平,紛傳不一。是舉,旬日間,嘖有人言,未嘗不叱其偽;至是果然,知其作計已非一日。究所從來,則馬士英實始之也。
十一日昧爽,鬨傳上已出城。京中文武,一時隱遁;有不去者,將門首封示盡行洗去。男女蜂擁出門,扶老攜幼者不可勝數。間有媚少艾,金蓮躑躅,跬步難行;見者心惻。既出而復,十有八九;以路多兵也。已而閉門,欲返不得者,十居二三,莫竟其終矣。
辰刻,忻城出示安民,有大駕播遷,本府死守;此土已致大清帥,自有裁酌,爾民不必驚惶徙避等語。
副院楊維垣硃示云:天子出巡,乃古今暫避常理;本院惟有盡忠殉國一路等語。已
即自經。
各門既閉,百姓數百人往中城獄,擁太子上馬,從西華門入宮,尚未櫛沐。圜中人悉自出,奸悍兵民乘機入大內,搶奪金帛甚多,大半為強者所得。太子雖為百姓擁入,文武元老無一至者。百姓遂擒相國王鐸禁中城,拔鬚撏髮,極其毆打;旋入其家,搶劫一空。
兩月以來,天氣陰霾悽慘,日色罕見。是日,天清日朗,晝夜明朗。
圖遷雖馬士英主之;其實,宏光埋怨士英勸其即位,今值多難,仍著士英設法,故以出奔之說進。且士英之貲浮於宏光,士英之欲生亦甚於宏光;宏光存,士英不能獨去。迨既出,置宏光於靖藩黃得功營;士英乃揚鞭挾貲,兵從擁護,竟作天外冥鴻矣。先是,馬士英調川兵三千,為出奔捍衛計。去而不盡者若干人,作崇於城,方勇(?)協力一心,竟夜巡警,兵竟不敢□肆。秦淮兩岸燈光燭天,達旦如晝。
十二日早,開太平門,驅川兵出走;門外之民逐殺之,傷一、二十人。銃之聲,自朝至午少息,川兵無復存者。
城內柵門,盤詰甚嚴,獲奸細及馬士英中軍共八人,忻城立斬之。
阮大鋮家被搶,馮可宗、陳盟、王一心、周之嶼、馮夢禎、蔣鳴玉、張元始、姚士衡、沈應旦、吳希哲、陸康稷、申緒、葛含馨、羅志儒、黃哀赤、陳濟生、申縯芳、吳
适、顧繹詒、陶廷煜俱去,張捷、高倬、張有譽俱死。
午後,太子傳示(告示用硃標,坐日空字,黃紙書之)曰:泣予先皇帝丕承大鼎,克壯前猷,凡諸臣庶同苦播著,中外罔不宣知。胡天不弔,慘罹奇禍!凡有血氣,裂眥痛〔心〕。泣予小子,分宜殉國。思以君父大仇,不共戴天;皇祖基業,血汗非易:忍垢奔避,圖雪國恥。予惟先帝之哀,奔投南都,實欲哭陳大義,身先士卒;不意巨奸蔽障,致攖桎梏。予雖幽城獄,每念先帝,無一日不三痛三絕也。如今者,聞兵遠避,先為民望,其如高皇帝之陵寢、億萬倉之性命何!泣予小子,將歷請勳舊、文武諸先生念予高皇帝三百年之鴻烈、先皇帝十七載之舊恩,助予振旅,扶此顛沛。何期父老人民圍抱出獄,擁入皇宮。予見宮殿披靡,踉蹌祖業,不勝悲涕。奈諸父老焉知予負重冤,豈稱尊面南之日乎!謹此布告在京文武勳舊諸先生士庶人等,念此痛懷,勿惜會議。予當恭聽,共抒皇猷;勿以前日有不識予之嫌,惜爾經綸之兆也。不念舊惡,垂諸訓典,非敢云赦;惟願即臨,匡予不逮。謹此。
十三日早,開通濟門,放勇衛營兵入;城中乘間而出者甚眾。柵禁稍寬,店肆頗有開張者。文武臣僚集中府會議,安民、城守各有告示不等,然俱不及立新主事。太子敕封中城獄神蕭王周龍匣(?)差官奉敕,二人執金棍前行,至禁中開讀;兵馬司素服迎之,以其所居之室改為殿宇。傍晚,有雲間貢生徐瑜、蕭某謁忻城,面陳太子宜即位;
忻城立叱斬之。
十四日,北兵至城;忻城縋出見於營,議進城事,保國朱、鎮遠顧、駙馬齊等俱在。豫王問:爾等勳戚,為太祖?為成祖?一一問答有差。豫王喜忻城城守有功,加位興國公。手攜立保國有(?)賜金鐙銀鞍馬、貂裘、八寶達帽等物。進牛酒,席地共飲。問太子何在?忻城次日送至營。李喬攜進大清告示,偏掛通衢,民心稍定。告示二道:大清國攝政叔父王令旨,曉諭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廣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知道。爾南方諸臣,當明朝崇禎皇帝遭難,陵闕焚毀,國破家亡,不遺一兵、不發一矢、不見流賊一面,如虎藏穴:其罪一也。及我兵進勦,流賊西奔;爾南方尚未知京師確信,又無遺詔擅立福王:其罪二也。流賊為爾大仇,不思征討;而諸將各自擁眾,擾害良民,自生反側,以啟兵端:其罪三也。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師,問罪征討。凡各處文武官員,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順者,論功大小各陞一級;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為俘。倘福王悔悟前非,自投軍前,當釋其前罪,與明朝諸王一體優待。其福王親信諸臣,早知改過歸誠,亦論功次大小。檄到之處,民人毋得驚惶奔竄,農商照常安業,城市秋毫無犯,鄉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糧料草束,俱須預備運送軍前。兵部作速發牌,出令各處官員軍民人等及早互相傳說,毋得遲延,致稽軍務。特茲曉諭,咸使聞知。順治二年五月日。欽命定國大將軍豫王令旨,諭南京
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悉知。余奉聖旨,統領大兵勘定禍亂,順者招撫,逆者勦除。大兵到處,兵不血刃。官員捧敕印來降,不次優擢者有之、照舊供職者有之。民間秋毫無犯,產業安堵如故。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攖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余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夫人皆天地所生,逆命之徒欲死,則宜自盡,何得貽累生靈!本朝承天之眷,遇戰必勝、攻城必克,諒爾等聞之熟矣。雖然耀德必觀兵,仁義招撫,天時人事,洞然可鑒。今福王僭稱尊號,沈緬酒色、信任僉壬,生民日瘁。文臣弄權,只知作惡納賄;武臣要君,惟思假威跋扈。上下離心,生民塗炭極矣。予念至此,感歎不已!故奉天伐罪,救民水火,合行曉諭。
十五日,太子出洪武門入營,豫王敬禮甚厚;留之營中,衣以錦紫袍云。其真假不能辨,須帶歸於北以明之。百官是日朝王,豫王始(?)。
十六日,百官遞職名到營參謁朝賀如蝟。時將無(?)禮部尚書錢謙益引大清官二員、兵使五百餘騎從洪武門入,謙益向帝閽四拜,因下淚。北兵問故;謙益曰:我痛惜太祖高皇帝三百年之王業,一旦廢墜;受國深恩,能不痛心!北兵歎息。候開正陽門進,索鎖匙不得,引進東長安門,盤九庫錢糧。官兵俱住內,忻城□□(?)搶掠大內。兵
丁八人,遊於街市,傳令百姓設香案,俱用黃紙書「大清國皇帝萬歲萬萬歲」並「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等字,又大書「順民」二字,粘於門。午後,撥達兵五十名守通濟、洪武、聚寶三門。劉良佐兵為祟南門外;百姓訴於豫王,發北兵三□趕殺,立刻降之。
十七日,文武各官爭趨朝賀,職名紅揭堆著五尺者十數堆,凡生監、候選、候考,無一不至;豫王不見。
十八日,文武官員及鄉保方長人等送幣帛、牲醴、米麵、熟食、茶葉、糖、酒、果、煙等物於營,絡繹塞道,舉國若狂。
忻城約各勳喚戲十五班進營開宴,逐齣點演。正酣暢間,塘報各鎮兵至;忻城遞報於王,閱之漠然,又點戲四、五齣。方撤席,發兵迎敵,即刻就行。
鰣鱘內相進鰣魚二大籮,用龍旗龍袱,卑禮小心;豫王不受。
十九日,達兵八人搶小物於神樂觀,道士稟王,命縛斬之。差御史王懩、少卿黃家鼒、御史劉光斗等往淮安、寧國、蘇、松等處討取降順冊。
達兵搜不朝賀現任官陳盟等家,有收其家屬者。豫王出示,令前日入內搶劫金銀、緞疋、腰刀等物自行交還武英殿或江寧縣,免其前罪;仍令總甲逐戶搜有藏匿者梟示。
二十日,令文武各官將印信劄付盡數交納武英殿,聽換給。又令大開南門,放出城三日。忻城剃頭起,是後,徐魏國、柳安遠、徐永康、湯靈璧、李臨淮等以漸俱剃訖。
文官惟李喬、孫、葉應祖等實為出家,適合時尚。
二十一日,合城百姓既苦搬移,又恐五旗兵至,難免殺戮,惴惴不寧。三日之間,路不能行;而露宿與暴觀城市者,不可勝記。
二十二日,豫王念史閣部忠烈可嘉,令建祠坊,旌揚薦馨;仍令禮部尚書優恤其家眷,以示異數。
二十三日,中書龔廷祥義不臣服,投武定橋河死,浮尸二日。
二十四日,豫王進城,穿紅錦箭衣。乘馬入洪武門,官員紅、素服不等,分班兩旁迎賀。預一日,禮部紅榜遍粘城市,故無一不至。
二十五日,尋到宏光,暫停天界寺。豫王往接,舁以無幔小轎,首蒙包頭、身被藍布衣,以油扇掩面;百姓唾罵。太后及妃俱隨後。從正陽門,宏光易馬,衣一把撾。乘馬至靈璧侯家,設宴。太子上坐,宏光昭坐;豫王穆坐,從容向宏光曰:不為先帝報仇,反將太子監禁,此是何意?宏光穆然。又曰:我大兵尚在揚州,為何棄了陵寢、土地先去,以失民望?自主之耶?抑左右教之耶?宏光答語支吾,汗出浹背。餘言尚多,不能盡述。喚樂戶二十八人,歌唱侑酒。席散,發還;仍限二十日內著教師開戲一本,以便供應。
黃虎山兵約萬餘人,俱自薙髮,隨達兵進城,向豫王求用;不收,止收其衣甲、兵
刃。
二十六日,點印官及二十四衙門;內相三人到遲,要打百棍、沒其家,告道乃止。
二十七日,發兵三千往蘇、杭催討降冊。此時,尚未知楊文驄殺黃家鼒等官也。
二十八日,豫王出南門報恩寺拈香,觀者如堵。黃端伯抗節罵詈,左右欲兵之;豫王不思加刑,忻城送之獄。
傳清朝八政,一曰求賢,二曰薄稅,三曰定刑,四曰除奸,五曰銷兵,六曰隨俗,七曰逐僧,八曰均田。互相傳說,尚無頒示。
二十九日,中、南、西三城百姓幸免於遷居,歸功忻城,踵門言謝。忻城勸令三城醵金犒兵,以絕窺伺;百姓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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