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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自动笺注)
揚州十日
                          江都王秀楚記
公元1609年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鎮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蹌蹌揚州,閉城御敵
至二十四日破城前,禁門之內各有兵守;予住宅新城東,楊姓將守焉。
吏卒碁置,予宅寓有二卒左右鄰舍亦然踐踏無所不至供給日費千餘,將不能繼。
不得已共謀為主者觴。
予更謬為恭敬,酬好漸洽。
主者喜,誡卒稍遠去。
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娛軍暇。
是夕,邀予飲,滿擬縱歡;忽督鎮寸紙至,主者覽之色變,遽登城,餘眾亦散去。
  越次早,督鎮牌諭至,內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之語;聞者莫感泣
又傳巡軍小捷,人人加額焉。
午後,有姻氏自瓜洲來,避興平伯逃兵(興平伯高傑也;督鎮檄之,出城遠避);予婦緣久別相見唏噓
大兵入城之語,已有一二為予言者
予急出,詢諸人或曰:靖南侯黃得功援兵至。
旋觀城上守城者,尚嚴整。
再至市上人言洶洶披髮跣足繼塵而至。
問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對。
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騰狼狽,勢如波湧;中擁一人,則督鎮也。
蓋奔東城外兵逼近不能出;欲奔南關,故由此。
是時,始知敵兵入城無疑矣。
突有一騎自南而北,撒韁緩步仰面哀號馬前
卒,依依轡首不捨
至今猶然在目,恨未傳其姓字也。
騎稍遠,守城丁紛紛下竄,棄冑拋戈,有碎首折脛者;迴視城櫓一空矣。
先是督鎮城狹,不得展;城垛一板前置城徑、後接民居,使有餘地得便安置
至是,工未畢;敵兵操先登者,白刃亂下。
守城兵互相擁擠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匐匐扳援,得及民屋
新板不固,托足即傾;人如落葉死者十八、九。
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劍戟相擊聲;又如雨挾彈鏗然、鞫然,四響不絕。
中人惶駭而出,不知所為;而堂室內外深至寢闥,皆守城兵民屋下者,惶惶覓隙潛匿主人弗能呵止
外廂比屋閉戶人煙屏息
予廳後面城墻,從隙外覷,見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嚴整淋雨不少紊,疑為節制之師,心稍定。
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
知事已不濟如此,然不能拂眾議,姑連應曰:唯唯
於是改換服色引領而待
良久不至,予復至後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
俄見有擁婦女雜行其間服飾皆揚俗。
予始大駭,還語婦曰:兵入城,倘有不測爾當自裁
婦曰:諾。
有金若干,付汝收藏我輩休想復生人世矣。
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
鄉人進,急呼曰:至矣!
至矣!
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
是時,人自為守,往來不通;雖相達咫尺,而聲息莫聞。
迄稍近,始知為逐戶索金也。
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後乃知有捐金萬兩相獻而卒受斃者,揚人導之
也)。
次及予門,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為我索此藍衣者。
後騎方舍轡而予已飛遁矣,後騎棄余上馬去。
心計曰:我粗服鄉人何獨欲予?
予弟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將富賈視我,奈何
遂急從僻逕,托伯兄弟扶婦女冒雨仲兄宅。
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肘腋窶貧居也。
獨留後以觀動靜
俄而伯兄至,曰:中衢血濺矣。
留此待□,予伯仲生死一處,亦可不恨。
予遂奉先人神主,偕兄至仲兄宅。
當是時,兩兄一弟、一嫂、一姪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
天漸暮,大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乘屋暫避;雨尤甚大,數人共擁一,絲髮濕透
門外哀痛之聲,悚耳懾魄。
延至夜靜,乃敢扳簷下屋,敲火炊食
城中四週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霞電,火辟烞聲轟耳不絕;隱隱又聞擊楚聲哀風淒切,慘不可狀。
飯熟相顧驚憂,淚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設一謀。
予婦取前金碎之,分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帶內皆有;婦又覓一破衲舊履,為分換訖,遂張目達旦
是夜也,有鳥在空中笙篁聲,又如小兒啼哭聲,如在人首不遠;詢諸人,皆聞之。
二十六日頃之火勢稍息,天亦漸明;復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數人伏天溝內。
東廂一人緣墻直上一卒持刃隨之,追耳如飛。
望見予眾,隨舍所追而奔予。
惶迫,即下竄;兄繼之、弟又繼之,走百餘步而後止。
自此,遂與婦子相失,不復知其生死矣。
黠卒避匿者多,紿眾人安民符節不誅;匿者競出從之。
共集至五、六十,婦女
半。
兄謂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終不能免。
不若投彼大群,勢眾則易避;即不幸生死相聚,不恨也。
當是時,方寸已亂,更不知何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
相與就之。
此者,三滿卒也;搜予兄弟金皆盡,獨遺予未搜。
忽來婦人,內有呼予者;視之,乃余友朱書兄之二妾也。
予急止之。
二妾散髮露肉,足深入泥中沒脛
一妾抱一女,卒鞭而擲之泥中旋即驅走
一卒提刀前導一卒橫槊後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
數十人驅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撻,或即殺之。
諸婦長索繫頸纍纍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
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行過一溝一池,堆尸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
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從其後門直入,屋宇深邃處處皆有積尸
予意此間,是我死所矣。
委迤前戶出街至一宅,為西商承望之室,即三卒窠穴也。
入門,已有一卒拘數少婦揀拾箱籠,綵緞如山
見三卒至,大笑;即驅予輩數十人後廳
諸婦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婦人製衣
婦,本郡人,濃抹麗妝,鮮衣華飾指揮言笑欣然有得色。
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
卒嘗謂人曰:我輩高麗,擄婦女數萬人,無一失節者;何堂堂中國無恥至此
嗚呼
此中國之所以亂也。
三卒將婦女盡解濕衣,自表至裏、自頂至踵,並令製衣婦人修短、量寬窄,易以鮮新
諸婦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體不能掩蓋羞澀死者,又不待言也。
衣畢,乃擁諸婦飲酒食肉無所不為不顧廉恥
一卒橫刀起疾呼,向後曰:蠻子來!
近前,數人已被縳,吾伯兄與焉。
仲兄曰:勢已至此,夫復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隨之。
是時,被執男子五十餘人提刀一呼魂魄皆喪,無一人動者
予隨伯兄出廳,見外殺人,眾皆次第待命
予初念亦甘就縳;忽心動,若有神助潛身一遁,復至後廳,而五十餘人不知也。
廳後宅西房尚存諸老婦,不能躲避;穿至後面,盡牧駝馬不能踰走,心愈急。
俯就駝馬腹下,歷數駝馬腹,匍匐而出;若驚駝馬,稍一舉足,即成泥矣。
又歷宅數層,皆無路出;惟旁有衖可通後門,而衖門已有長鐵釘錮。
予復由後衖至前,聞前堂殺人聲,愈惶怖無策
回顧左側,有廚中四人,蓋亦被執治庖者。
予求收入使得參司火掌汲之役,倖或苟免
四人峻拒曰:我四人,點而役者也;使再點而增入,必疑有詐,禍必及我。
哀求不已;乃更大怒,欲執予赴外。
予乃出,心益急,視前有架、架上有甕,去屋不遠,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甕,而身已傾仆,蓋甕中虛而用力猛故也。
無可奈何,仍急趨旁衖門,兩手捧錐,搖撼百度,終莫能動;擊以石,則響達外庭,恐覺。
不得已又復搖撼指破血流;錐忽動,盡力一拔,錐已在握,急掣門戶及─戶及木,槿也;濡雨而漲,其堅塞倍於錐。
予迫甚,但力取戶及,戶及不能出而門樞忽折,扉傾垣頹,聲如雷震
予急聳身飛越,亦不知力之何來也。
疾趨後門出,即為城腳
時兵騎充斥前進不能;即於喬左鄰後門挨身而入。
凡可避處有人
,必不肯容。
後至前,凡五進,皆如是
直至大門,已臨通衢兵丁往來絡繹不絕,人以為危地而棄之。
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顛有仰頂,因緣登之屈身而匿。
喘息方定,忽聞隔墻吾弟哀號聲,又聞舉刀砍擊聲;凡三擊,遂寂然
少間,復聞仲兄哀懇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獻。
一擊,復寂然
予時神已離舍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復自主也。
旋有卒,挾一婦人直入,欲宿此榻;婦不肯,強而後可。
婦曰:此地近市,不可居
予幾不免焉。
頃之,卒仍挾婦人而去。
室有仰屏,似蓆為之,不勝人;然緣之可以及樑。
予以兩手扳樑,行條而上,足托駝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虛,料無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
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幾何人。
街前每數騎過,必有數十男哀號其後
是日雖不雨,亦無日色,不知旦暮。
久之,軍騎稍疏,左右惟聞人聲悲泣
思吾弟兄已傷其半,伯兄未卜存亡,予婦、予子不知何處;欲蹤跡之,或得一見。
乃附梁徐下,躡足至前街。
街中首相枕籍天暝莫辯為誰;俯尸遍呼,無應者。
遙見南首火炬蜂擁而來,予急避之;循郭走,城下積尸礙步,數跌復起
每有所驚,即仆地如僵尸
久之,得達小路路人昏夜互觸,相驚駭
大街上舉火,照耀白日
自酉至亥,方及兄家宅門閉不敢遽擊。
聞婦人聲,知為吾嫂,始輕擊;應門者,即予婦也。
大兄已先返,吾婦子俱在。
予與伯兄哭,然猶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殺也。
嫂詢予,予依違答之。
予詢婦何以免?
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眾人繼之,獨遺我。
我抱彭兒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傷足,亦臥焉。
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婦幾十人魚貫而縳;因囑我於諸婦曰:看守之,無使逸去
卒持刀出。
又一卒入,劫吾妹去。
久之不見卒至,遂紿諸婦出。
出即遇洪嫗,相攜故處,故幸免-洪嫗者,仲兄內親也。
婦詢予,告以故哭泣良久
洪攜宿飯相勸哽咽不可下。
外復四面火起,倍於昨夕。
潛出戶外田中橫屍交砌喘息猶存。
遙見何家墳中樹木陰森,哭音成籟;或父呼子、或夫覓妻,呱呱之聲,草畔溪間,比比皆是慘不忍聞
回至洪宅,婦欲覓死;予竟夜與語,不得間東方白矣。
  二十七日,問婦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後,古瓦荒磚,久絕人跡。
予蹲亂草中,置予於柩上,覆以蘆席
婦僂居其前,我曲附於後;揚首則頂露,展足則踵見;微出氣息,拘手足一裹
魂少定而殺聲逼至,刀環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餘人
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
至於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
至午後積尸如山殺掠更甚。
至晚,予等逡巡走出。
彭兒酣臥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
渴時欲飲,取片瓦掬溝水潤之,仍睡去。
呼醒,抱與俱去。
洪嫗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姪在襁褓失所在。
嗚呼
痛哉!
二日,而兄嫂弟姪亡其四矣,相與覓舊中餘米,不得;遂與伯兄枕股,忍饑達旦
是夜,予婦覓死幾斃,賴洪嫗救免。
  二十八日,予謂伯兄曰:今日不知誰死;吾兄幸無恙,乞與彭兒保其殘喘
垂淚慰勉,遂別逃他處
洪嫗謂予婦曰:我昨匿柩中,終日貼然;當與子易而避之。
婦堅不欲,仍到柩後同匿焉。
未幾,數足入,破柩劫嫗去,捶擊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
少間,兵來益多,及予避所前後接踵;然或一屋後望見柩而去。
忽有十數哃喝而來,其勢甚凶。
俄見一人至柩前,以長竿搠予足;予驚而出,乃揚人為向導者,面則熟而忘其姓。
予向乞憐;彼且索金,以金始釋予;尚曰:便宜爾婦!
出語諸卒曰:姑舍是。
諸卒乃散去。
喘驚未定,忽一紅衣少年長刃直抵予所,舉鋒相向;獻以金,復索予婦。
婦時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紿之曰:婦孕多月,昨乘屋跌下,孕因之壞,萬不能生,安能起來
紅衣不信,因啟腹視之,兼驗;以先塗之血褲,遂不顧
所擄一少婦、一幼女、一小兒,兒呼母索食,卒怒一擊,腦碎而死;挾婦與女去。
予謂此地人逕已熟,不能存身,當易善地處之;而婦堅欲自盡,予亦惶迫無主
兩人遂出,并縊於梁;忽項下兩繩一時俱斷,併跌於地。
未及起,而兵又盈門,直趨堂上未暇過兩廓。
予與婦急趨門外逃,急奔一草房中,悉村間婦女;留婦而卻予。
予急奔南草房中,其草堆積連屋;予登其巔,俯首伏匿,復以亂草覆其上,自以為無患矣。
須臾卒至,一躍而上,以長矛搠其下。
予從草間出,乞命復獻以金。
卒搜草中,又得數人,皆有所獻而免。
兵既去,數人復入草間
予窺其中有方桌數張,外圍皆草;其中然而
虛,可容二、三十人
強入,自謂得計
不意敗垣,從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為窺見;乃自穴外以長矛直刺,當其前者無不大創,予股亦傷。
前者為卒得,後者倒扒而出。
予復至婦所,婦同眾婦女皆伏臥積薪,以血塗體,糞綴其髮,煙灰飾面,形如鬼蜮鑒別以聲。
予乞眾婦,得入草底眾婦女擁臥其上。
閉氣不敢動,幾悶絕;婦以竹筒授予,口啣其末,出其端於上,氣方達得不死。
戶外有卒,一時手殺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
草上諸婦無不戰慄
哀聲大舉,兵已入室;復大步而去,不旋顧。
天漸黑,諸婦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
至夕,復同婦歸洪宅,洪老、洪嫗皆在。
伯兄亦來,云是被劫負擔,賞以千錢,仍付令旗放還
途中亂尸山疊血流成渠
又聞有王姓將爺昭陽李宅,以錢數萬日給難民;其黨殺人往往勸阻,多所全活
是夜,悲咽之餘,昏昏睡去。
次日,則二十九日矣。
  自二十五日起,至此五日私幸或可薄赦,又紛紛洗城之說。
城中殘喘冒死縋城逃去者大半
舊有官溝,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然亦以此反罹其鋒。
城外亡命利城所有結伴入官盤詰,搜其金銀,人莫敢誰何
予等念既不能越險以逃,而伯兄又為予,不忍獨去。
至平旦,其念遂止。
避處不可留,而予婦以孕故,屢屢獲全,遂獨以予匿池畔草中,婦與彭兒哀臥其上。
有數卒至,為劫出者再;皆少獻賂而去。
繼一狠卒來,鼠頭鷹眼,其狀甚惡,欲劫予婦。
偃蹇以前,語告之,不聽
逼使起立
旋轉地下,死不肯起。
卒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裹潰透。
先是,婦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勿以夫婦乞哀,併累子
故予遠躲草中,為不知焉。
予亦謂婦將死,而惡卒不捨,將婦髮周數匝於臂,橫拖而去。
怒叱毒打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多地,環曲以出大街;行數步,必擊數下。
突遇眾騎中一人與卒滿語數句,遂捨予婦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無完膚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草房,燃則立刻成燼;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網者,為火一逼,無不奔竄自出
出則遇害,百無一免
亦有閉戶焚死者,由數口至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積骨多少
大約此際無處可避,亦不能避;避則或一犯之,無金死,有金亦死。
惟出露道旁尸骸雜處生死未可知。
予與婦子並往臥塚後,泥首塗足,殆無人形。
火勢愈熾,墓中喬木燒著,光如電灼、聲如山崩,風勢怒號赤日慘淡之無光。
目前如見無數夜叉鬼,驅殺千百地獄人而馳逐之。
驚悸之餘,時作昏聵;蓋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間矣。
驟聞足聲震響慘呼震心;回看墻畔,則伯兄被獲。
遙見兄與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脫;卒遂趕去─此卒即前日劫吾婦而復捨者也。
半晌不至,予心搖搖
伯兄忽走來,赤身披髮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
僅存一錠,出以獻卒;而卒怒甚,舉刀擊兄。
輾轉地上流血滿身
彭兒拉卒,涕泣求免(時年五歲)。
卒以兒衣拭刀血再擊,而兄將死矣。
旋拉予髮索金,刀背亂擊不止
予訴金盡,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
卒牽予髮至
洪宅;予婦衣物兩甕中,倒覆下,盡發以供其取。
金珠之類無不要,而衣服擇好者取焉。
見兒項有銀鎖,將刀割去。
去時,顧予曰:吾不殺你,自有人殺你也。
洗城之說已確,料必死矣。
置兒於宅,同婦急出,看兄前後項皆被傷,深入寸許,胸前更烈。
二人扶至洪宅,問之,亦不知痛楚,忽聵、忽甦。
安置畢,予夫婦復至墳處躲避
鄰人俱臥亂草叢中,忽有作人語曰:明日洗城必殺一盡;當棄汝歸,與吾同走。
婦亦勸余行
余念伯兄垂危,豈忍舍去。
前所恃者,猶有餘金;今金已盡,料不能生!
一痛氣絕良久而蘇,火亦漸滅。
遙聞聲三,往來兵丁漸少。
予婦抱兒坐糞窖中,洪嫗亦來相依
有數卒擄四、五個婦人,內二老悲泣兩少嘻笑自若
後有二卒追上奪婦,自相奮擊;內一卒勸解,作滿語。
一卒少婦負至樹下對合,餘二婦亦就被污。
老婦哭泣求免。
三少婦恬不為恥十數人互為奸淫;仍交與追來二卒,而其中一少已不能起走矣。
認知為集氏之媳,其家平日所為至此
驚駭之下,不勝嘆息
忽見一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隨從一人衣黃背甲,貌亦魁梧,後有揚州數人跟隨
紅衣熟視予曰:視爾非若儔輩中,實言何等人?
予念時有以措大獲免者、有以措大而立斃者,不敢吐實飾詞以告。
復指諸婦子,問是誰?
具告以實。
紅衣人曰:明日王爺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
隨人付衣幾件,又金一錠
問汝等幾日不食
予答以五日矣。
命跟我來。
予與婦且信且疑,不敢不行
至一宅,所蓄甚富,魚米
盈。
一婦人曰:你好好待此四人
與予別去。
時已暮,予內弟被卒劫去,不知存亡,婦傷之特甚
少頃老嫗搬出魚飯食
予宅去洪居不遠,予取魚飯食吾兄不能咽,數箸而止。
予為兄拭髮洗血,心如刀割
是日,聞封刀之語,眾心稍定。
  明日,為五月朔日。
勢雖不甚烈,然未嘗殺掠;而富家大室方且搜括無餘。
子女由十餘歲起搶掠無遺類
是日興平伯復入揚城,而寸絲、粒米盡入虎口矣。
蕭條殘破難以奉述。
  初二日,傳府道州縣已置官吏,執安民遍諭百姓,毋得驚懼
又諭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尸;而寺院中藏婦女亦復不少,亦有驚餓死者
焚尸簿載數共八十餘萬,其落井投河、閉門焚縊者不與焉,被擄者不與焉。
  初三日出示放賑
偕洪嫗至缺口關領米,米即督鎮所儲軍糧邱陵;數千擔,片時蕩然一空
往來負戴者俱焦頭爛額,臂脛傷折刀痕滿面如燭成行
搶米之際,雖親友相顧強者去而復來,老弱重傷終日不能得升粒。
  初四日天晴
烈日蒸燻,屍氣薰人。
前後左右處處焚燒,煙結如霧,腥聞數十里。
是日,予燒棉及人骨成灰,以療兄瘡;垂淚頷之,不能出聲
  初五日幽僻之人,便稍出來相逢各淚下,不能一語
予等五人雖獲稍甦,終不敢居宅內。
起早食,即出處野畔;其粧飾一如前日
往來打糧者日不下數十輩,
雖不摻戈而各制槌,恐嚇詐人財物,每有斃於杖下者;一遇婦女,仍肆擄劫─初不知為清兵、為鎮兵、為亂民也。
是日伯兄傷重刀瘡迸裂而死。
傷哉!
不可言
憶予初被難時,兄弟、嫂姪、婦子親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其內弟、外姨,又不復論。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故漫記之如此。
遠處風聞者,不載也。
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閱此,當警惕焉耳
  時為督鎮裁,惟有一死謝百姓
或曰督鎮大臣也;守官當死,督鎮不當死也。
夫不絕者,將幸免為守江計。
死易,守江難;為真難者、舍其易者,賢矣。
獨計守江、守河、守廣陵,一也。
不能清河溯,則守白洋。
白洋不守,則守廣陵
廣陵又不守,奔以守江南
無論不能越、江不克渡,借使潰圍得渡,猶之白洋廣陵也;亦何益哉!
  揚城陷,每滿卒一隊,必有內地一、二奸宄為之引。
故初但知殺人取財,後乃知某為顯官、某為富戶矣;初但知深入閨闥,後乃知破壁啟窖,凡隱微之處無不至矣。
大約維揚百姓始終死於高傑
崇禎一變,即肆鴟張,假爭鎮之名,冒扶立之績;虎踞邦溝,而關廂地盡瓦礫
道鄰(即督鎮)為和事老人,專務調停
萬里長城之靖南(指黃得功),而倚狼子野心之叛寇(指高傑),竟為安插舊城;遂使故巢春燕,化為
別宅秋鴻反客為主
十餘年名重天下者,乃舉動狼狽至此
迨乎睢陽計就、逆藩授首,元爵以乳臭廝養,謂宜圖之反掌,釋其兵力而乃封蔭伯,豢數萬豺狼危城之中;遂使宿將因之越疆,敵國以為口實
手讀定國先期之檄,未嘗不切齒於當事者也。
北騎渡河不能用而故縱之,借以回北之指;致一出,如窮寇無歸沙洲一帶悉遭狼噬大橋東路殺人如麻
紛紛愚氓,至反以圍中為樂土;攜老負幼,望危城飛蛾之投火。
四月初八二十四日入城者何止數萬,盡驅之鋒鏑之下而殲焉;是誰為之咎者乎!
城陷之後,復使其假虎威、嚙殘喘真可天道無知矣。
予友廷直鄭子之言曰:壞西北天下者,孫山谷也;壞東南天下者,史道鄰也。
知言哉!
嘉定屠城紀略
公元1610年
  明烈皇帝殉國次年(己酉)五月初九日南都破,弘光出亡
    明禮部尚書錢謙益率先降附,欲樹德東南,以自解於吳人士
郡人周荃謙益客也;有口辯。
密受謙益旨,謁清帥豫王,言吳下民風柔軟,飛檄可定無煩用兵
大悅即日拜官;使降人黃家鼒佐單騎安撫吳中
甫出都門,郡邑長吏望風解印綬士大夫草間求活,所過輒降。
,家鼒南面自若微服出沒市廛,郡人多為之用。
數日後,明監軍道楊文驄率兵五百人郡城,執家鼒等戮於市;獲取庫銀滿載去,莫知所之
民間免,間行豫王;王聞文驄襲殺家鼒等,始發兵
三吳禍本,實基於此云。
公元1609年
  五月十三日嘉定縣維揚陷、留都將不守。
    十五日不肖子衿群集縣治,索廩糧鄉試條編盤費及私贐卷資諸雜項分毫不遂攘臂大呼
奸胥卒乘劫奪城中鼎沸
舊令錢默,本紈子,錯愕不知所為;盡發公帑置步上,恣其所取。
潛出重賄嘉定總兵官吳志,求遣卒衛送出境;並疏倡禍數十人姓氏,欲悉抵於法。
隸卒聞風,悉遁去。
三十日,錢令得間出亡
  六月初一日,吳志遣兵執諸生十一人去。
    褫衣就縳,徒跣行烈日中窘辱備至
中軍官力救,釋之。
初四日,清大將刑部侍郎李延齡副將總兵官督撫土國寶率大兵入郡,始聞改南直隸江南內閤內院
十四日安撫周荃單騎至邑。
邑中縉紳皆出避;百姓無主,因結綵於路,出城迎之,競用黃紙書「大清順民四字揭於門。
旋緘邑篆並冊籍,上於郡。
  清授新邑吳郡張維熙至。
    時六月二十四日也。
是日亭午,志百人白布裹頭,伏時侍御墓旁;晡時入民家,亂索酒食,聲言欲取張令
人定後,各刈蒲葦一束,然其端,持之以行,其光燭天。
城中大震,乃厚集民夫鳴鑼發,東向大噪;志兵亦群噪應之。
熙恐,倉卒亦遁。
士民狼狽出奔遺棄嬰兒失散婦女無算
天明閭巷一空,卒無他
二十七日,志復發兵來,城內百姓謂志恢復之師,懸綵執香,較迎周荃十倍
南都逃將蔣若來為前導─若來,本市井無賴,以膂力遭逢權貴,得為兵官;不三載,陞南京後軍都督
維揚不守,棄其軍,仍作微裝脫走
至是,從志入城,遽趨庫,僅存銅銳數十,急使人舁之行。
過徐家行,大掠,寸縷無遺;至雞豚菽麥,亦席卷而去。
貧民婦子,哭聲天。
、若來欣然有得色,
重載入海。
  明淮撫田仰等奉義陽王舟師崇明沙。
    是時,淮撫田仰、監軍荊本徹、總兵張士儀、張鵬翼宦官李國輔等合兵共奉之;志乃率妻子從之,旋舍去。
  閏六月初六日,維熙復入縣。
    初八日,清將李成棟偏裨將梁得勝等以百餘艘載步騎二千鎮守吳淞
是夕,泊東關外,恣百姓聚觀傳令索取婆子
維熙以角妓應之;成棟大喜,坐二妓於旁,笑謂觀者曰:今與爾為一家人,勿畏我也。
黎明,從陸路吳淞不甚剽掠
初七日騎兵先至者過新涇鎮大肆淫虐婦女不勝其嬲,斃者七人
時大水涸兵船悉泊東關外,梁得勝三百人守之。
城外居民貿易平時,黠者或撫其背,相與嘲笑如舊識
維熙議使人戽水東關外,得勝大喜,已刻期吳淞,行有日矣。
十二日城內喧傳薙髮之令,人情始懼,遂有變志。
是日,志馬軍飛熊牌至,略云:初十日中民變,殺北兵過半;餘皆躲入府庠,已列柵圍之。
本鎮即刻大兵入縣,仰附近百姓於今晚俱用白布裹頭,雜插柏枝竹葉紅箸鵝毛為號,共勦東關兵;事成有重賞
各路鄉兵久為邑諸生支益、國子生明徵訛言扇動一聞有牌,持兵蝟集謬傳自劉河東過外岡矣。
頃,又云:抵青岡墩矣
未及一瞬,又云暫憩察院矣。
時即在城居民,亦以為已入城矣。
門遂徹夜不閉,以待遠近鄉兵,集者漸眾。
王家鄉兵最稱完整,其首許龍於客歲縛誅閤邑叛奴,威名頓著。
至是,首犯清兵,與戰頗力。
時漏下數刻,不辨誰為志膽氣甚壯,競舉火得勝船。
成棟自下維揚金陵京口毘陵諸處,所獲精金美玉名劍寶刀無算,悉付一爐未及毀者,盡為鄉兵所擄。
舡中多載婦女,已悉被焚;一少婦最姝麗,呼曰:我翰林公女,家在揚州,被掠至此列公哀憐救我!
鄉兵云:速投水中水淺尚可活。
婦曰:我是被鎖在船。
未竟烈焰燒其身矣。
得勝急據高岡,使兵三、五作隊,自上射下,皆應弦而倒;許龍亦中流矢死
鄉兵大潰;始知志未嘗至也。
天明,計首級,殺清兵八十四人
得勝率餘眾奔吳淞狼狽得達。
初,成棟吳淞策馬周視四境;駭曰:此絕地也,張令誤我矣!
及聞得勝敗,兵船悉盡;終夜繞舡,不敢復寢
十五日精選營中得四十騎,皆驍捷善戰;募吳淞居民朱〔宏〕宇及其子香為前導,往婁東求救
羅店被圍,奮死突出,馳而西;過三官堂,殺一僧
有四失隊鄉兵從馬後掣其佩刀,刀落即取而連斬之,人馬俱斃。
二騎奔,鄉兵追及,攢刺死。
惟一苦戰得脫
前隊時家墳遇鄉兵,復馳而東;鄉兵急追。
漸近羅店鄉兵大出兩路急攻;諸騎窘極,隨朱香自間道蔡家橋,繞出鎮後,扶創而歸。
過月浦,復為鄉兵截殺落荒而走;望
吳淞城,猶大呼救命!
救命
至丁家橋,人馬氣息僅屬一線
成棟窘迫無計,惟縱兵大掠,西至月浦羅店南至江灣楊家行,北至錢家樓、施家巷居人里徙略盡
城中風聞不一憂怖彌甚,望志眼穿;始悟見棄,皆號哭棄家而走。
蝕,倏忽食既;時天無纖雲,色暗如漆。
占曰:食盡無光,主奸人誤國百姓死、城邑空;其兆成矣。
  明都察院觀政進士黃淳耀及弟邑諸生淵耀入城。
    時閏六月十七日淳耀及弟淵耀與前通政使司左通政侯峒曾子邑諸生元演、元潔倡為守城計。
初,淳耀避兵石岡有同孝廉丹陽麟與二力士至,貌甚雄武,絕不類文人;叩淳耀門,大聲問曰:年翁在否?
淳耀父家柱出迎,答以在鄉。
攢眉良久曰:我憂之甚!
年翁純儒,未諳世故,恐不免;思一相見,故迂道,今不及矣!
家柱乃固止之,為停留飲食
淳耀兄弟歸,與之同訪志雲間,共論當世事。
出,謂淳耀曰:志庸奴耳。
其言夸誕,欲使他人幹事,彼坐享其成;必誤國事。
年翁何故信之?
天下事,尚可為。
然君儒者,非其倫;幸勿鹵莽
掉臂去,不言所之
追尋其語,若明鏡蔡云
  成棟悉銳羅店屯兵馬橋。
    時十八日也。
鄉兵隔水而語,佯言成棟奉命吳淞,與羅店無仇釁;今假
道歸婁東,並無侵擾,幸寬其一面
鄉兵支洪、陸文等戟手罵曰:汝曹檻羊牢豕耳,莫作癡想
成棟怒,率兵混戰陰遣銳卒東渡練祈塘、西渡涇,繞出陣後。
鄉兵大潰,退屯來龍橋;接戰良久大敗入鎮。
時日未出,居人方為市,聞變,急升屋步兵亦升,東西馳逐屋瓦亂飛
騎兵四面殺人大呼唐秀才何在
百姓縛出者有賞
唐秀才者,景耀也;初與吳宏宇為鄰。
宇降成棟景耀面數其罪,肆言極罵;且曰:歸告李成棟,汝是明朝人,何投降
速反正,可免大戮
銜恨切骨,悉以告成棟
景耀大書一白牌,立馬橋南,諭成棟降。
至是,為清兵所得,磔於市。
  邑諸生唐培率鄉兵巷戰而死。
    唐培誓不反顧清兵銳箭並發,培被殺。
鎮已破,時有諸生朱霞者尚張小蓋,登屋鳴金,冀集眾復戰。
清兵四集,身被數創,墮河;號呼竟日;乃死。
成棟知鎮民支廉為鄉兵首,支家橋一帶房屋焚毀略盡男婦被殺者一千六百四人
是日城中百姓共殺須明徵,毀其室明徵,故尚寶卿須之彥猶子也,素無行,為鄉里所擯。
一聞南都破,即冠帶乘軒成棟,稱署嘉定營守備事;仍通志,復稱監紀推官
勢劫維熙,取官銀數千;招家丁六十名,悉衣錦綺、懸佩刀招搖街市間。
時率之至安亭鎮,訪其奸豪,與促膝密語;每揚言遣人赴各鎮請鄉兵分守諸要害。
城守頗嚴,有夜半叩關稱為徵請兵入;特啟關納之。
鄉兵何在
漫應曰:城主性慳,不肯發糧,已散去矣。
眾口詰問,語極支難;始大疑之。
十八日薄暮城中競傳明徵窩藏奸細,復私造都督牌印冠帶盔甲數十副,謀盡殺滿城百姓,迎成棟兵;合城驚擾
有頃西關外獲奸細嚴刑鞫之,供為須黨;一時大譁,真假莫辨。
明徵倉卒出亡,至南關受縛;步稍遲,大挺擊之,疾呼稱冤,莫為置辨
至察院前斬首刳腸,斷四肢分置城門
捕其家丁,悉誅之;家室縻碎。
十九日淳耀相與謀曰:今事成騎虎無主必亂。
乃令元演作書急促其父峒曾入城,鄉兵亦列幟往迎。
既至,集眾公議畫地而守:東門峒曾為主,邑諸生龔孫玹佐之;西門淳耀為主,其弟邑諸生淵耀佐之;南門孝廉張錫為主,前秀水縣儒學教諭龔用圓佐之;北門國子生長祚為主鄉袞唐咨禹佐之。
處分已定,各率眾上城巡邏人士縛褲執刀以從,人情頗覺鼓舞
東、北二門用大石疊街路;惟西、南二門稍按時啟閉,仍用屋木、亂石橫塞道途,以遏兵鋒
二十日,立挨門出丁法,分上中下三等上戶出丁若干衣糧自備;仍出銀若干,備客兵糧餉並守城頭目燈燭之費。
中戶出丁若干衣糧自備;仍出銀若干
下戶止出一丁
分堞而守,每丁日給錢六十文,衣糧燈燭自備
城上四隅,自某地起至某地止,分屬各圖,每圖擇一人為長。
日入後,當事者親自巡歷,以稽勤惰。
大事,專
峒曾淳耀處分
是日二都鄉兵縛一投牒者至,稱為間諜
鞫之,實志送書人;發函,有「吳門之虜斬馘殆盡杭州之虜貝勒云亡」之語。
當事者深信不疑,不虞見罔也。
二十三日,志復遣牌至,許遣游擊蔡喬督兵協勦。
當事者議云:新令張維熙係清兵所署,難與共守。
驅出城,推明原任儒學訓導萬達攝縣事、巡司尚德充捕官。
是日,復有健兒四人持志牌至,來文與原牌互異嚴鞫之,供為婁東諸生浦學、浦嶠偽造,將乘我不備襲取縣城
得實,立梟四人於市。
爾時聲勢岌岌,人不自保。
然恃侯、黃諸縉紳協力守城,避難士民扶老攜幼而歸,不絕於路。
城上揭白旂,大書嘉定恢剿義師」。
兵餉兩缺,所仗惟城外鄉兵;乃設計四布流言云清兵驅百姓薙髮訖,即臨以白刃逼令自殺妻子,籍為兵,使居前隊矢石,必無活理
與其客死他鄉何若集眾御之,可僥倖獲免也。
鄉民聞之,大震怖。
弱者終日鍵戶,與妻子對泣強者斬木揭竿,擊金鼓集眾。
百姓騷然不遑寧處矣。
因念燒雉一事雖志首禍,使非支益扇動其間不至敗決如此
且益在閣部史可法標下聽用,領胖襖銀五千兩;南都破,悉飽私橐
眾欲取為義兵餉,競往攻之,勢如轟雷父子祖孫死者五人,悉斬其頭,與明徵並頭城上
頃之南翔明徵妻子,斬割屠戮一如明徵
鎮中著族李氏,自世廟以來蟬聯不絕。
貢士李陟,少有雋才知名當世,居於城;聞南都破,於勸農公署起鵠社,傳
巡更,與何凌虛招集義兵號匡定軍
議於南翔富賈戶派出餉,諸賈人皆銜之。
明徵之夕,陟方會飲南城;聞變,遽擲杯走,犯夜
南翔里兒怪之,妄言李氏潛通於敵。
有洪濱者,暴起諸生間,阿附李氏;為眾所賤,指為奸細
濱恐,匿李氏宅;鎮中諸惡少群擁之門,陟與其從叔抗之,濱等對眾嫚罵自若
里兒素憚李氏,懼事定後必正其罪,因遂破其門直入,無少長皆殺之;分投捕殺諸李,赤其族。
各路聞風,競相盤詰路人單行,稍涉疑似,即縛去,亂鎗戮死棄尸河中
甚至一言忤意白刃驟加;其人方置辯身首已離。
窮鄉僻壤自相仇殺;三、四人聚黨拔刃至人家,往往滿門受戮遠近殺害無算
時正亢旱,災威逼人;道旁乞丐爭挾毒投井中,以扼鄉兵
事露,引頸受刃無一言,莫知所使
橋道扼要處皆設廠,晨夜共守;雖五家之聚,亦起鄉兵
以無餉故,一再城中,即絕跡不來
當事者懼,張榜四門此後鄉兵來者,集護國、留皇、光慶寺中,為首一人入城領餉。
於是來者漸眾。
二十四日成棟遣其弟統精騎數十奪路往婁東求救涕泣與訣曰:我軍成敗,在此一舉
不勝,勿復見我矣。
諸騎奮死衝殺一路搏戰
北門鄉兵大集,諸騎前後受敵,以漸逼入倉橋街;鄉兵兩路夾攻,將舉火焚之;諸騎窘,冒死突出
鄉兵合圍殺獲五騎
騎將過倉橋,諸生朱元出薪數十簍,熾火橋上,用酒醋潑之,橋石頓毀;城上發火殺三人一馬連橋擊斷
人手佩刀被創死路旁;蓋成棟弟也。
從騎下馬首級,掛鞍後馳而東,復返吳淞;哭於路也(?
)曰:我等皆高鎮勁兵自隨太太降後,所過風靡。
嘉定縣何物蠻子
來數日,殺我副將六員
幾日無援,我軍生路絕矣。
成棟聞弟死,日夜與諸將相對涕泣
鄉兵村農烏合,初無將領乘興一聚,即鳥獸散郊外一人往來
孤城蕩蕩僅存一白迎風招颭而已
成棟軍中選黠者二人,去其辮,作僧人服,潛至城下;偵得實,歸報。
成棟舉手加額曰:天也!
天也!
謀身自率合婁東兵共破嘉定云。
爾時城中束手無策,惟連請志星馳赴救
時,志已貳於義陽王,以計脫其妻子,遁歸雲間,斂諸鄉袞富貴建牙泖湖矣,許即日游擊蔡喬率兵來援。
當事者大喜,用白旂大署「游擊將軍蔡督令精兵十萬、鄉兵三十萬刻日會剿云云;冀聳動老營使為內應,募急足至吳淞境上。
成棟諜者早伏近郊纖悉畢知。
二十五日城中書幣迎蔡喬於塗;其兵不滿三百,皆癃弱不振
惟喬勇健,使銕簡重二十五斤,差以可用
所攜火藥糧儲在舟中,求姑置城內,自率兵營城外
議者皆曰:宜許之。
被戰而勝,軍資在我,其心益固;不勝,留以為質,勢不敢棄我去。
峒曾淳耀等以喬素微賤,心不可保;乃遣人饋問,令泊舟南關外。
二十六日五更,方遣人市羊豕祭旂,傳令東關外安營,次第引舟前。
成棟遣諸將銜枚疾走,已嚴陣以待
蔡兵不知所措爭赴奔逃追騎以鎗尖貫
其胸,若刺魚鱉。
喬尚臥舟中,聞變驚起,持銕簡登岸步行衝陣,頗有殺傷;奪一馬乘之,孤身獨戰,力盡敗回,清兵圍之數匝。
東關徐福奮力往救,與喬俱死。
其兵初無紀律一時潰散
峒曾淳耀等扳堞而望,見喬敗,惟連呼高皇帝烈皇帝在天之靈慟哭相向而已
成棟遣十餘騎,若將薄城者;城上連發大傷二人,遂引去;過新涇鎮縱火焚屋,雞犬悉盡。
成棟吳淞分遣步兵月浦楊家行等處,捉人剃頭;且云:助我破賊,財物恣汝取之。
吳淞老營已降順,因沿村擄強壯益之,兵勢復振
二十九日成棟眾過東門,迤以北。
當事者十金募人渡濠,焚倉橋一帶民居
成棟至婁塘,扎營磚橋。
鄉兵預於鎮之東偏高臺,用作偵探;出弓箭手二十餘人立宣家墳,鄉兵環集左右
成棟使騎兵左右翼自將中軍衝殺而前。
鄉兵力戰,以步騎不敵死傷略盡
會日暮,成棟吹螺收兵,入村落淫殺無度;取其雞豚,夜縱飲不輟
村鎮猶傳清兵吳淞來,一路為鎮兵截殺所存不過十數騎;今力竭勢窮,願獻精金百鎰買路歸婁東矣。
未幾,又傳二十三都鄉兵夜負豆葉一大捆於背,伺清兵熟睡,入其營,誘致群馬,驅之南;騎兵獲罪逃逸過半矣。
鄉兵未諳兵勢,爭裹糧礪兵而來峒曾淳耀等親自臨城,勉以忠義,言與俱,人皆感奮
下令鄉勇鼓眾赴敵者,每人先給白布二疋,仍每日頒折餉銀二錢;有能得敵兵首級者,每顆給銀十兩
  七月初一日會兵橋東
    不下十餘萬人排擠擁塞紛呶如聚蚊,多適為累。
清兵每戰必分左右翼鄉兵不識陣勢,呼為蟹螯陣。
每發挑戰,多不過十餘騎,皆散落不集一處;諸鄉兵遙見兵出,擁擠益甚手臂相摩,戛軋軋作聲
淳耀聞事急,呼其僚婿諸生徐文蔚慰勉之,使率西門鄉兵疾馳赴救,拜而送之。
杭家村,安亭鎮一小聚落也,亦集眾赴義,獨揭一紅旂在前;諸鄉兵因言紅旂者,宜作前鋒
執旂者,杭文若也;其人曾習舉子業少年銳氣
率爾獨出,其降人毛玉佩揮斬馬刀直前亂砍,殺騎兵二人
良久,復殺一人;將奪其馬,清兵攢刺之,玉佩文若並死於陣。
西門鄉兵馮滿、龐瑞、許臣等猶奮死血戰大呼併力,卒無應者,乃曳兵反走徐文蔚被殺。
清兵乘勝直前,走者不知所為,相蹈藉而死;抉眼流腸,不計其數
前阻大河,欲退無路,殘兵投戈赴水
時正溽暑,數暴雨河水驟漲尸骸亂下,一望無際
成棟大陳兵仗,踞鄉兵所架高臺,麾兵入鎮肆行屠戮,共殺一千七十三人,虜去婦無算
選美婦、室女數十人,置宣氏宅;慮有逃逸,悉去衣裙淫蠱毒虐不可名狀
分部括取金、帛,滿載往婁東。
城中訛傳鄉兵大捷,戶派煮酒若干,以犒勝兵
頃之聞敗,悉括城中老幼驅使上城連日莫敢交睫;於西東南北荒落處,各設層臺一座,集眾守之。
因所獲奸細詩謎於衣領間,有「女墻無樹
棲鸞」之句,疑於此處有內應也。
是日東關外傳成棟榜文,有「開門降,誓不殺一人」之語。
或謂大勢已去諸公宜為十萬生靈計。
淳耀怫然推案痛哭峒曾、錫眉等亦悲不自勝,取榜共裂之。
急遣人焚沿城一帶民居煙焰張天累日不息於烈日中督促民夫搬運磚石城上莫敢暫休。
城外一望曠蕩鄉兵一置者;每近黃昏風景慘淡,鬼聲啾啾城中掩相視,共知必死矣。
  清兵至婁塘。
    解甲韜戈寂然不動。
初三日會同東兵大眾至,盡銳攻城,聲轟轟不絕。
守城百姓股栗色變當事者懼,分投慰勉曰:我與爾曹室家婦子盡在是,少有蹉跌,萬家同命矣。
百姓哭應曰:諾。
復懸重賞募人渡濠,焚西關河南一帶民居莫肯應。
先是,錢令去時,開庫盡給群胥軍器火藥惟人所取;四門城樓扃鎖甚堅,尚有存者。
鄉兵至,乃悉取之。
至是,徒手應敵而已
嘉定本土城,嘉、隆間倭奴屢攻不能克;自邑令楊旦築磚城,最稱完固
清兵發大衝之頹落不過數版;乃多舁板扉東北城下御矢石,使數十人伏其下穿大穴,腰間各繫長繩,有死者即牽去,復用壯丁補之,穴遂透。
諸生馬元調、侯元演、元潔等督民夫急用金汁灰瓶盡力防御,陷處下巨木塞之。
清兵佯攻東門,潛遣卒至北門,欲從水竇城中;復連下大石,不能克。
是夕,有赤氣起於北方,俄變成黑,其長亙天
守陴
喧傳有神披髮仗劍立馬雲霧中,皆曰:元武神也。
望空羅拜曰:神人相助,我屬無患矣!
然瞰城下,兵益眾,攻益力,舉益繁;終夜震撼地裂天崩,硝鉛屑落城中屋上簌簌如雨
嬰兒婦女狼奔鼠竄,雖至窮苦,必以一簪一珥繫肘間;曰:此買命錢也。
捱至初四日五更大雨
守城百姓露立晝夜兩眼浥爛,目夢騰欲仆;復遇暴雨,舉體沾濕食飲俱絕,不能自支,漸有去者。
當事者與諸孝廉青衿仗劍雨中,見守城者將散,大驚,分投勸勉然不能禁矣。
清兵見守城者漸弛,攻愈急,多縛軟梯城下
一將以大桌覆其面,躡梯而上,勢如飛鳥
城上磚石如雨,悉中桌上;一躍而登,遂斧斷東關縱兵大入。
峒曾猶坐城樓指麾自若;二子侍,遽呼曰:事急矣!
何以為計?
答曰:有死而已,復何言!
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耳。
未竟守陴者而過,大呼城已破。
峒曾急呼二子去,不從;復大聲訶之,走數步復還
峒曾怒,叱曰:我死國事,分也;祖母在,若輩應代我奉事,戀我何為
二子慟哭而去。
孩兒橋,皆被殺。
峒曾溺宣家池,不死;立水中,歎曰:人死亦大難事!
顧見一伍伯(?
),乃其兵憲時隸也,隨峒曾在城;因使抑其首,冀得速死。
隸泣不從
固命之,乃兩手抑其首入水,啾啾有聲,復不死。
清兵引出,斬之;競奪其首,獻之成棟梟示四門
一日,復懸門旂竿上,大署「逆官侯峒曾首級示眾」。
初六日清兵棄城去,繩絕墮地,眼鼻已潰,鬚髮
公元1645年
赫然可辨。
國子生朱之熙識,急捧歸,篋送廠頭里,覓尸身不得
其僕哭於路曰:主君殉難時,下體著黃紗褲,用綠絲帶結襪。
童子指之,知其處;驗之,良是,得就木,若有神助云。
方城破時,西門尚未有兵,中男婦悉西走街路俱有亂石走塞,顛頓得達,號哭啟關
淳耀堅握鎖鑰不應
同榜進士王泰際適至,為百姓請命,語甚哀懇不從
復以年誼動之淳耀大怒曰:若欲獻,請自為之;我頃刻死人不顧年誼矣。
泰際急走南門縋城逸去
俄聞破,方聽啟關
城門為巨石堵塞,僅容一人往來然鼠竄而出者尚數十人
清兵至,悉從屋上奔馳通行無礙難民在下者反阻絕,不得路,悉投河死,水為不流。
淳耀兄弟知事不可為,方下城,遇其紀綱僕,急問我父安在?
謬應曰:死亂兵矣!
淳耀痛哭仆地,不能起。
時大雨濘甚,淵耀自控一馬至,趨淳耀及乘;至一庵,乃平日與其同年友陳俶讀書處也。
主僧無等尚在獻茶
畢,諭事(?
)無等曰:大師急避,某兄弟從此辭矣!
因起鍵戶,取筆書云遺臣黃淳耀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自裁西城僧舍
嗚呼
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潔身自隱
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滅,此心而已
異日寇氣復靖,中華士庶見天日;論其世者,尚知予心!
書罷,顧視淵耀,已赫然梁間矣。
淳耀仰屋而歎,遂縊其側。
初,淳耀心理學,於書無所不窺,著述甚富。
既連掇巍科布衣徒步不異秀才
嚴敕家人,勿預外事
居常鬱鬱,恨所志不遂
國變益復無聊;淵耀每譬解之。
一日,淵耀自外入,見幼弟戲於庭;撫其背曰:六郎,汝豎子,何知!
國事至此,汝大兄死節;兄死,我不忍獨生
將來未知流落何處尚爾嬉笑耶!
時清兵未至,眾人詫為不祥
至是,果驗云。
  明張孝廉錫眉守南城,度必破,死之。
    於六月二十六日,先作絕命詞大書褲上云:我生不辰僑居茲里;路遠宗親,邈隔同氣
與城存亡,死亦為義;後之君子,不我遐棄
及聞城破,謂其友曰:宜速死。
對曰:城破之原,不由我輩,空死何為
君若獨斷於心,無所不可
錫眉先驅妾入水,方自溺。
龔教諭用圓,抱其兄邑諸生廣大慟;相謂曰:我祖父清白自矢,已歷三世今日苟且圖存,何面目祖宗地下
因共溺;兩尸浮出水面,猶握手不解
其弟邑諸生用厚,攜妻子出避;尋自溺:蓋兄弟三人同殉云。
城之被破,在東關北偏第一舖,成棟尚在東關小武當廟中
辰刻,乃開門入,下令屠城;約聞一,兵丁得肆殺戮
家至戶到小街僻巷無不窮搜;亂葦叢棘,必用槍亂攪,知無人然後已。
兵丁每遇一人,輒呼蠻子獻寶
其人悉取腰纏奉之,意滿方釋。
遇他兵,脅取如前。
所獻不多,輒砍三刀至物盡則殺。
僵尸滿路,皆傷痕遍體;此屢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
鄰人偶匿篠中得免,親見殺人情狀
初砍一刀大呼都爺饒命
第二刀,其聲漸微
已後亂砍寂然不動。
刀聲然遍於遠近乞命之聲嘈雜如市。
所殺不可數計,其懸梁者、投井者、斷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動者骨肉狼籍彌望皆是。
投河死者,亦不下數千人
三日後,自西關葛隆鎮,浮胔滿河,舟行無下篙處;白膏浮於水面,岔起數分。
婦女寢陋者,一見輒殺。
大家閨彥民間婦女美色者,皆生虜白晝街坊當眾奸淫恬不知愧
有不從者用長釘釘兩手於板,仍逼淫之。
嘉定風俗雅重婦節,慘死者無數;然亂軍中,姓氏不聞矣
初六日成棟拘集民船裝載金帛子女牛馬羊豕等物三百餘艘,往婁東;財物木棉,悉委棄不取
初十日後,士民倖脫者始絡繹入城;見室家零落、里井蕭然無不放聲大哭。
十四日城內喧傳大將左良玉已復南都,清將李成棟等俱遯歸揚州
或云成棟悉輦金寶置高郵州,俟高後,復謀大舉
今崑、嘉雖被戮,清兵業已解散
爾時人心惶惶聽不根語,莫敢寧居
二十三日江東朱瑛自稱游擊將軍,率五十人入縣,行牌百姓守城;莫肯應。
諸生張有光自郡歸,從眾薙髮;過察院前,見門啟,偶入閑觀。
朱瑛使人縛之,叱使北面跪,數其罪,戮之於市。
民間競傳明兵至,西門,就護國寺已經薙髮者免死牌,百姓爭取之。
葛隆鎮、外岡、馬六、楊家行等鎮鄉兵復聚,遇薙髮者輒亂殺;因沿路燒劫煙焰四起
遠近聞風,護髮益堅。
有徐元吉者,明吳淞
諸生鳴鹿之子;向為本鎮中軍成棟使署營把總事。
嘉定破,每丁一名勒令納紬衣五領銅錫器五件,積資巨萬;以薙髮為名,日出行劫,割人手、啖人心肝,動以百計
雖遇親戚朋友無所擇。
其父鳴鹿長厚,每聞元吉殺人,輒仰天大號
元吉怒,毒殺滋甚;與朱香、曹壽、趙五、哈伯章等分殺掠數十內草朱殷
城中無主積尸成坵,惟三、四僧人於被焚處撤取屋木,聚尸焚之;民間炊煙斷絕
忽婁東浦嶠率兵至─有郭元者,街市細民也,不勝憤;登城,數之曰:浦六,我嘉興太倉一水之隔,嘉定被屠未出十日人面獸心公然作賊剝取煨燼狗鼠不食汝餘!
汝速去;不去,將磔汝於市。
掩面反走,歸愬成棟曰:嘉定恃其囂頑,將復叛矣。
成棟怒;二十四日,遣婁東降萬國昌等率兵至葛隆鎮,屯織女廟。
本鎮劉敖、王憲等集眾得千餘人椎牛共盟,誓不反顧;因會合外岡鎮鄉扎營市門橋,吹角鳴鑼連發大,挺刃奮呼,乘銳疾戰
清兵少卻,鄉兵奮死追擊,且戰且行。
有清將一,失其姓氏身長八尺餘,面色如銕,乘馬壓陣;偶失隊鄉兵朱六於道旁登溷,適清將單騎過其前,不意突出抱之,因墮河中
清將倉卒拔刀,未及出鞘,朱六用兩手緊束之,疾呼求救
鄉兵聞喚聲甚急反視,見朱六正與清將相搏,濺水濤山浪屋;大笑,爭下水擒之,立刻梟斬首級大幾如五升槃。
鼓眾急追,及於南馬頭;復大戰,共斬七十二級。
鄉兵懽聲
地,以為此後不敢正眼葛隆鎮矣;遂稍懈散。
二十六日五更清兵大至鄉兵未集,惟孫小溪父四人南橋小溪,被殺。
清兵入鎮,居人尚未起,肆行屠戮流血沒踝;乘勝外岡鎮
二十七日,浦嶂等知外岡、二鎮已破,道路無梗;且嘉定初被屠,雖有存者,勢不敢抗,然不剿絕,後必有變,因力勸成棟再屠其城。
是日,逢嶂者齠齔不留。
嶂既據縣治作令,自念本婁東人,距嘉定不四十里,與嘉人士素聲氣非刑殺,無以示威
於是,邑諸生朱衷恂,以留髮故,梟首東門
諸生婁復聞,嶂友也;於南門外被縛,尚呼嶂字曰:浦君屏,我好友;釋我,當厚報
語未脫口,並其妻子及娣及外甥斬首;婁氏血脈遂絕。
遺民重足而立,嶂乃安肆志發兵村落打糧鄉里男婦悉用亂草蒙頭,伏水中以避害;蓋數十無寧居者。
日夜與其鄉里兵丁分財帛,並括取木棉器物滿載婁東。
於是,邑中貧富悉盡。
未踰年,清部院廉知嶂罪,下郡獄,受笞無數;旋伏誅
嗚呼
孰謂天道遠哉!
初,成棟吳淞,明百戶哈伯章首軍器火藥三科武舉嘉猷吳淞遠近地形、本所攻圍守御之法。
成棟松江府,以嘉猷吳淞總鎮事;嘉猷地方多所寬貸遠近百姓甚倚之。
惟徐元吉甚肆荼毒嘉猷反憚之。
原任陸營把總吳之蕃者,父斗南,於崇禎朝奉命流賊死事,之蕃常自謂忠孝之門。
聞手下百戶降,怒曰:奴輩世賊,降何容易!
大明兵得汝,定當抉汝眼、剖汝腹、鑿汝筋
、抽汝骨,今日且莫喜也。
  八月十六日把總之蕃起兵江東,被獲死之。
    之蕃於江東起兵,至吳項橋登岸
嘉猷聞報,聚老營兵,涕泣曰:汝曹聞之蕃前日語耶?
猝有不利,我與汝皆碎首矣!
老營踴躍用命先遣人焚之蕃舟。
蕃兵烏合,見火起一時潰散
之蕃連殺數人,不能定。
呼天哭曰:我父子並死王事,分也。
恨心殫盡,得起義師,未戰而潰,我目弗瞑矣!
於是,挺鎗欲赴死。
居民三素相識,以好言誘之,陰謀竄取
之蕃素抗直,不疑,與同行。
至水旁,三忽推之墮水,為所擒。
嘉猷呼之蕃及其父祖名,大罵;以所得首級懸其項,困辱萬端
嘉猷大陳鼓吹,取花紅羊酒得勝兵。
即於其地縛之蕃,推入陷車;競指罵曰:吳之蕃本吳淞牧兒,僥倖得一官,何足指數
敢作此事,豈非沒福!
之蕃大笑,罵曰:奴輩自謂得福;我懼滅門不久乃是禍。
元吉瞋目顧之,之蕃復罵曰:我朝廷世臣父子忠節汝曹逆賊狗彘所不食,何敢以面目向人!
元吉糞穢塞其口,之蕃唾而大罵。
郡城,殺之。
遠近薙髮,稱大清順民云。
是役也,城內死者二萬餘人縉紳則有侯峒曾黃淳耀龔用圓李廉張錫眉,貢土則王雲程青衿黃淵耀七十八人
其時孝子慈孫貞夫烈婦才子佳人橫罹鋒鏑,尚不可勝計
設縣以來絕無僅有異變也。
目擊冤酷不忍無記
事非灼見不敢增飾一語;間涉風聞,亦必尋訪〔耆〕舊,眾口相符然後筆之於簡
後有弔古之士,哭冤魂於悽風慘月之下者庶幾得以考信也夫
東塘日劄
                      嘉定朱子素(九初)述
公元1646年
  明懷宗殉國次年(乙酉)五月初九日南都破,宏光出走禮部尚書錢謙益率群臣降。
有周筌者,吳郡人謙益客也;密受謙益旨,謁大清統軍大帥豫王具言下民風柔軟,飛檄可定無煩用兵
大悅即日拜官;使王家鼒等佐之,安撫吳中
甫出都門,郡邑長吏望風解印綬去;所過輒降。
吳郡,家鼒據察院傲岸自若;筌獨微服出沒市廛,郡人多為耳目
未幾,明監軍楊文驄率兵突入,捽家鼒等數人戮於市;發取府庫,莫知所之
間行豫王,王怒,發兵
吳中禍本,實基於此云。
公元1645年
  嘉定五月十三日始聞維揚陷,留都不守。
十五日,邑諸生群集縣治,索廩糧鄉試條編銀,乘勢劫奪城中鼎沸
邑令錢默盡發公帑置堂,諸生始散;遂密疏諸生數十姓名重賄吳淞總鎮吳志,求悉抵於法。
是月三十日,錢乘間出亡
  六月初一日,志遣兵執諸生十一人去;褫衣就縛徒跣行烈日中窘辱備至,乃釋之。
  初四日大清刑部侍郎李延齡總兵官督撫土國寶等率兵入郡。
  十四日安撫單騎至邑,搢紳皆出避;百姓結綵於路,出城迎之。
旋緘邑篆並縣
志上於郡。
  二十四日大清新授嘉定縣吳郡張維熙至。
是日亭午,志百人白布裹頭,伏時光祿墓道旁;晡時,亂入民索酒食,聲言欲取張令
人定後,各刈蒲葦一束,燃其端,持之以行,其光燭天。
城中大震,乃厚集民夫鳴鑼發,東向大噪;志兵亦群噪應之。
熙恐,倉卒夜遁士民狼狽出奔
  二十七日,志發兵來,城內百姓疑為恢復之師,懸綵執香,較迎周筌時十倍
明應天府逃將薄若來為前導──若來即嘉定人市井無賴,以膂力遭逢權貴,官至後軍都督;聞維揚陷,棄職而逃。
至是,從志入城,遽趨庫,僅存銅錢數十千,舁之行。
過徐家行,大掠,寸縷無遺貧民哭聲震天;志、若來因重載入海。
是時,明淮撫田仰、監軍荊本澈與奄人李國輔等合兵共立義陽王,以舟師崇明沙;志妻子從之,旋舍去。
  熙至吳郡請兵,於閏六月初六日復入縣。
  初八日侍郎李延齡裨將李成棟以百餘艘載步騎二千鎮守吳淞,恣百姓聚觀
曰:今與汝為一家人,勿畏我也。
觀者見成棟一齒,貌復不揚,甚易之鬨笑而散;成棟愕然
黎明,從陸路吳淞,至新涇鎮暫駐,恣其淫掠婦女斃者七人
時大水涸兵船悉泊東關外,部將得勝三百人守之。
城外居民貿易平時改稱都督、亦
相公嬉嬉然相與嘲笑如舊識
維熙議使人戽水東關船,得勝大喜,行有日矣。
  十四日,志忽遣騎卒飛熊齎牌至,云:初十日中民變,殺北兵過半;餘俱避入府庠,已列柵圍之。
本鎮即統大軍入縣,仰附近百姓於今晚用白布裹頭,雜插竹枝柏葉鵝毛紅箸為號,出勦東關兵;事成重賞
各路鄉民久為邑諸生支益、國子生明徵訛言煽動;一聞有牌,持兵蝟集謬傳自瀏河來、過外岡矣。
俄頃又云:抵青岡墩矣。
未及一瞬,又云暫憩察院矣。
即在城居民,亦謂志已入城。
城門徹夜不閉,鄉兵集者漸眾;王家兵最稱完整,其首許美戰頗力。
時漏下數刻,諸鄉兵謂志已至,膽氣益壯,競舉火得勝船。
得勝高岡射鄉兵,皆應弦而倒,許美亦中流矢死鄉兵大潰;始知志未嘗至也。
天明,數得勝兵首級,共八十四顆。
得勝餘眾東奔狼狽得達。
  初,成棟吳淞策馬周視四境;駭曰:此絕地也,張令誤我矣!
得勝敗,大驚;選兵四十騎,募吳淞居民朱宏宇、朱香為鄉導,往婁東求救
十六日,至羅店被圍,奮死突出,馳而西;過三官堂,殺一僧
有四失隊鄉兵背後掣其佩刀一騎刀落,即取刀連斫之,人馬俱斃。
二騎鄉兵追及,攢刺之。
惟一苦戰得脫
前隊時家墳,遇鄉兵,復馳而東;鄉兵追之。
羅店鄉兵復出兩路夾攻
香等導成棟兵自間道蔡家鎮,繞出鎮後。
過月浦,復為鄉兵截殺零落而走;望見吳淞城,猶大呼
救我!
救我!
人馬氣急僅屬。
嘉定城傳聞不一憂怖彌甚,望志眼穿
方悟見欺號哭棄家而走,競呼皇天吳鎮殺我!
蝕,倏忽食既;時天無纖雲,色暗如漆。
占曰:食盡無光,主奸人誤國百姓死、城邑空;其兆成矣。
  十七日,明都察院觀政進士黃淳耀及弟邑諸生淵耀入城,與通政使左通政侯峒曾子邑諸生元演、元潔倡為城守計。
初,淳耀在石崗,丹陽孝廉麟挾二力士淳耀門。
父家柱出迎,見麟貌甚雄武,殊不類文人;且大聲問曰:年翁安在?
答以在鄉。
攢眉良久曰:我憂之甚!
年翁純儒,未識世故,恐不免;思一相見,故紆道來,今不及矣!
家柱固止之,為停留飲食
遂與淳耀兄弟訪志雲間,共論當世事。
出,謂淳耀曰:志庸奴耳。
其言誇誕不實,欲誘他人幹事,彼徼倖坐享成功;必誤國事。
年翁何故信之?
天下事,尚可為。
然君,儒也,非其倫;幸勿鹵莽
掉臂去,莫知所之
  十八日成棟悉銳羅店
屯兵馬橋,與兵隔水而陣;佯言奉檄:吳淞羅店無仇,今假道歸,並無侵擾
鄉兵罵曰:汝曹檻羊牢豕,勿作癡想
成棟率兵混戰陰遣將統卒東渡練祁塘、西渡涇,繞出陣後。
鄉兵大潰,退屯來龍橋;接戰良久大敗
時日未出,居人方為市,聞變,亟升屋成棟步兵亦升,東西馳逐
騎兵乘勢殺人大呼唐秀才何在
縛出者賞。
唐秀才名景耀字韜生,初與吳淞居民朱宏宇為鄰,甚相暱;及宏宇降成棟景耀面數其罪,且曰:歸告李成棟,速棄吳淞去,可免大戮
大書
白牌,立馬橋南,諭成棟降;語甚峻。
至是被縛,磔於市。
諸生唐培率鄉兵巷戰被獲,奮躍大罵,被劫未絕,尚呼豈有此理
鎮已破,諸生朱霞尚張小蓋,登屋鳴金,冀集眾復戰。
頃之,身被數大創,墮河;呼號竟日,乃死。
成棟知鎮民朱鯨(?
)為鄉兵首,支家橋一帶房屋焚燬略盡男婦被殺者一千六百四人
是日城中百姓殺須明徵,毀其室──明徵國子生,故尚寶少卿須之彥從子也。
南都破,忽冠帶乘軒成棟,稱署嘉定營事守備;仍通志,復稱監紀推官
勢劫維熙,取官銀千兩;招家丁六十名,悉衣錦綺、懸佩刀招搖街市
揚言往各鎮請鄉兵分守要害
時守頗嚴,有夜半叩關者稱明徵請大兵入;特啟關納之。
問兵安在?
漫應曰:城主不肯發糧,散去矣。
眾共詰問,語極支離大疑之。
十八日,競傳明徵家私都督府牌印冠帶盔甲數十副,謀盡殺滿城士民,迎成棟
有頃西關擒獲奸細,供為須黨;一時大譁真偽莫辨
明徵倉卒出亡,追至南關受縛,大呼稱冤;眾益譁,驅明徵察院街,斬首刳腸,斷四肢分置各門。
家丁,悉誅之;家室糜碎
  十九日淳耀相與謀曰:今勢成騎虎無主又亂。
令元演作書趣其父峒曾入城。
既至,集眾公議畫地而守:東門峒曾為主,邑諸生龔孫玹佐之;西門淳耀主之;南門孝廉張錫為主,前秀水縣儒學教諭龔用圓佐之;北門國子上舍長祚為主,前雲南按察使僉事唐咨禹佐之;元演、元潔淵耀為總巡。
處分已定,各率眾上城巡邏
,嘉人士縛褲執刀以從。
東、北二門,俱用大石斷街路;惟西門南門按時啟閉,仍用屋木、亂石橫塞道塗,以遏兵鋒
  二十二日,立挨門出丁法,分上中下三等上戶出丁若干,又出銀若干備各兵糧餉並守城燈燭之費;中戶出丁若干下戶各出一丁,分堞而守。
城上四隅,自某地某地止,分屬各圖,每圖擇一人為長。
日入後,當事者親自巡歷,以稽勤惰;大事,專屬峒曾淳耀處分
是日二都鄉兵縛奸細至;鞫之,實志送書人,有「吳門之敵斬馘殆盡杭州之敵貝勒云亡」之語。
深信之,而不虞其相誑也。
  二十四日,志牌至,許遣游擊蔡喬督兵協勦。
當事者議:新令張維熙為大兵所署,難與共守。
驅之出城,推原儒學訓導萬逵攝縣事、巡司尚德充捕官。
是日,復有健兒四人志牌至,與原牌互異嚴刑鞫之,供為婁東浦橋偽造,冀弛城守襲取嘉定
得實,立梟四人於市。
聲勢岌岌,人莫不恃侯、黃諸縉紳協力固守士民攜老而歸,不絕於路。
城上揭白旗,大書嘉定縣恢勦義師」。
兵餉兩絀,所仗惟城外鄉民;乃設計四佈流言大兵百姓薙髮訖,即將白刃逼令自殺妻孥,籍為兵。
鄉民大怖,弱者終日鍵戶,與妻子對泣強者斬木揭竿,擊金鼓集眾,謀御大兵
百姓騷然不遑安處矣。
於是,念燒船一事雖志首禍,非支益等煽動其間不致敗決如此
且益新在閣部標下領衣襖銀五千兩;南都破,悉飽私橐,盍取為義兵餉!
因爭往攻之,
父子祖孫五人斷頭,與明徵頭並懸城上
頃之南翔鎮明徵妻子,殺之。
南翔著姓李氏,自世廟已來蟬聯不絕。
貢士李陟,年少雋才知名當世南都破,就嘉定勸農公署起鵠社,號匡定軍
議於南翔富賈均派出餉;眾皆啣之。
明徵之夕,陟方會飲南城;聞變,遽擲盃出走
里兒怪之,言李氏潛通成棟
有洪濱者,暴起諸生間,為所惡指為奸黨,將縛之。
濱恐,逃匿李氏宅;眾遂破李氏門,赤其族。
各路聞風,競相盤詰路人單行,稍涉疑似,即縛去亂鎗戮死棄屍河中
窮鄉僻壤自相仇殺
是時,橋道扼要處皆設廠,晨夜共守;雖五家之聚,亦揭旗聚眾
鄉兵益多,然無餉;一再城下絕跡不來
當事者懼,張榜四門鄉兵赴義者,集護國、留光、皇慶集慶四寺中;為首一人,入城領餉。
來者漸眾。
  二十三日成棟遣弟統精騎數十奪路往婁東求救
涕泣,與弟訣曰:我軍成敗,在此一舉
不勝,勿復見我矣。
諸騎一路沖殺,至嘉定北門,入倉橋街,鄉兵兩頭夾攻,將舉火焚之;冒死突出
鄉兵合圍殺獲五騎
騎將上倉橋,諸生朱元亮急出薪數十簍,熾火橋上,用酒醋潑之,橋石毀;城上發大殺三人一馬連橋擊斷
一人紅繖、佩寶刀被創道旁;即成棟弟也。
從騎下馬割取首級,掛鞍後馳而東;哭曰:我等高鎮隨兵,降後所過風靡。
嘉定何物蠻子,殺我副將六員
幾日無援生路絕矣;成棟計窮,與諸將對泣
鄉兵村農烏合乘興一戰,即鳥獸散郊外一人往來;孤
蕩蕩僅存白旗迎風招颭而已
成棟選謹者二人,去其辮,作僧人服,潛至城下
得實歸報,成棟舉手加額曰:天也!
謀身率眾合婁東兵共破嘉定云。
城中請志星馳赴援──時志已貳義陽王,以購脫其妻子,遁歸雲間,斂諸鄉暨富賈建牙泖湖矣,許遣蔡喬率兵來;當事大喜,用白牌大署「游擊將軍督領精兵十萬、鄉兵二十萬刻日會勦云云,冀聳動吳淞老營,使為內應,募捷足齎至境上。
成棟諜者早伏郊外纖悉畢知矣。
  二十五日,遣人以書幣迎喬。
既至,其兵不滿三百,皆癃弱不振惟喬健勇,使銕簡重二十五斤。
所攜火藥糧儲在舟中,求姑置城內身自兵營城外
議者皆曰:宜許之。
彼戰而勝,軍資在城,其心益固;不勝,留以為質,勢不敢棄我去。
當事者喬素微賤,其心未可知;乃遣人饋問,令泊南關外。
  二十六日五更,喬遣人市羊豕以備祭旗傳令東關安營引舟前。
成棟遣諸將啣枚疾馳嚴陳以待
蔡兵不知所措爭赴奔逃;追馳以鎗尖貫其胸,若刺魚鱉。
時喬尚臥舟中驚起,捫得一短襦服之,持鐵簡登岸步行衝陣,奪一馬乘之,孤身獨戰;大兵圍之數匝。
市人徐福奮身往救,與俱死。
其兵初無紀律一時潰散
峒曾淳耀等攀堞而望,惟呼高皇帝烈皇帝在天之靈慟哭相向而已
成棟遣十餘騎薄城,城上連發大傷一人引去;過新涇鎮縱火焚屋,雞犬悉盡。
吳淞分遣步兵月浦
楊家行捉人剃頭;且云:助我破城財物恣汝取之。
  時吳淞老營業已大清,招強壯益之,兵勢復振
二十九日,悉眾過東門迤邐以北。
當事者十金募渡濠,焚倉橋一帶民房
成棟至婁塘,扎營橋南
鄉兵於鎮之東南架木高臺,用作偵探;出弓箭二十餘人立宣家墳──皆崇禎時騎射武生也,鄉兵環聚左右
成棟騎兵左右翼自將中軍衝殺而前。
鄉兵力戰步騎不敵死傷略盡
日暮成棟吹螺收兵,入村落淫殺無度;取其雞豚縱酒不輟
村鎮猶傳成棟吳淞來,為鄉兵截殺所存不過數十騎;今力竭勢窮,願獻金百鎰買路歸婁東矣。
未幾,又傳二十三都鄉兵夜負豆葉一大捆,伺大兵睡熟,入其營,誘致群馬,驅之南;騎兵獲罪逃逸過半矣。
鄉兵未諳兵勢,爭裹乾糧礪兵而來峒曾淳耀等親自臨城,勉以忠義,言與淚俱,人皆感奮
下令鄉勇鼓眾赴敵者,每人先給白布二疋,每日餉銀二錢;有能得大兵首級者,每顆給銀十兩
  七月初一日鄉兵會磚橋東不下十餘萬人
成棟每戰必分左右翼鄉兵不識陣勢,呼為蟹螯陣;惟望前奔,初不分救應
是日成棟重鎧押陣,挑戰不過十餘騎,散散落落不集一處;諸鄉兵遙見兵出,擁擠益甚手臂相摩作聲
淳耀聞事急,呼其僚婿徐文蔚西門鄉兵疾馳赴援,拜而送之。
杭家村,安定鎮一小聚落也,亦集眾赴戰,獨揭一紅旗在前;諸鄉因言紅旗者,宜作先鋒
執旗者,杭文若也,曾習舉子業
少年負氣
率爾獨出,同毛玉佩揮刃下馬直前亂斫,殺騎兵二人
良久,復殺一人;將奪其馬,大兵攢刺之,玉佩文若並死於陣。
有馮滿者,奮死血戰大呼併力;卒無應,乃曳兵反走文蔚被殺。
大兵乘勝直前鄉兵前阻大河,欲退無路,競投戈赴水
溽暑暴雨河水驟漲屍骸亂下。
成棟麾兵入鎮,肆行屠戮,共殺一千一百七十三人選美婦、處女數十人,置宣氏宅。
分部括取金、帛,滿載往婁東。
城中訛傳大捷,戶派煮酒飯以犒勝兵
頃之聞敗,惶怖色動
淵耀顧元大聲曰:平日徐文蔚何許人
今竟先我死義我輩愧死矣!
乃悉括城中老少驅使上城連日莫敢交睫
西南東北荒落處設層臺一座,集眾守之;因所獲奸細詩謎於衣領間,有「女牆無樹不棲鸞」之語,疑於此處有內應者。
是日東關外傳成棟榜文,有「開門降,誓不殺人」之語。
或言大勢已去,宜為十萬戶生靈計。
淳耀艴然推案慟哭峒曾、錫眉等亦悲不自勝,取榜共裂之。
遣人焚沿城一帶民居煙焰漲天;督促民夫磚石城上
每近黃昏,鬼聲啾啾百姓掩泣相視,咸知必死無類矣。
  成棟至婁東,解甲韜戈寂然不動。
初三日會同東兵盡銳攻城,聲轟轟不絕。
守城百姓股慄色變當事者慰勉之曰:我與爾曹室家婦子盡在是,少有蹉跎,萬家同命矣。
百姓哭應曰:諾。
復懸重賞募人渡濠,焚西關外河南北一帶民房莫肯應。
先是,錢令去時,開庫盡給群胥軍器火藥惟人所取;四門城樓扃鐍甚堅,尚有存者,鄉兵
悉取之。
至是,徒手應敵而已
嘉定本土城,自邑令楊旦改築,最稱完固
大兵發大衝之頹落不過數版;乃多舁板扉東北使人伏其下穿大穴,腰間各繫長繩,有死者即牽去,用壯補之
穴垂透,諸生元調、侯元演、元潔等督民夫用金灰瓶盡力防御,陷處用巨木塞之。
成棟佯攻東關潛兵北門,欲從水竇城中;連下大石,不能克。
是日赤氣北方,俄變成黑,其長亙天
守埤者喧傳有神披髮仗劍立馬雲霧中;皆望空羅拜曰:神助我!
我屬無患矣。
下瞰城下兵益眾,攻益力,益繁;終夜震撼地裂天崩,硝鉛硝落屋簌簌如雨
  初四日五更大雨;守城百姓露立晝夜,舉體沾濕衣,食飲俱盡,漸有去者。
當事者與諸孝廉、青矜悉仗立雨中,大驚;方馳勸勉然不能禁矣。
成棟城守漸弛,併力急攻。
裨將以大桌覆其首,躡軟梯而上,勢如飛鳥
城上磚石亂投,多中桌上;一躍而登,斧劈東關縱兵大入。
峒曾猶坐城樓指麾自若;二子侍,遽呼曰:事急矣!
何以為計?
答曰:有死而已,復何言!
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耳。
語未絕,其僕陳號泣而來大呼城破。
峒曾急麾二子去,不從;復大聲訶之,走數步復還
峒曾怒,叱曰:我死國事,分也;祖母在堂若輩當謀為自脫,代我終養,戀我何為
二子慟哭而去。
孩兒橋,皆被殺。
峒曾下城溺葉家池,不死;立水中,歎曰:人死大不易
顧見一伍伯,為兵憲時隸也;使抑其首,冀得速死。
隸泣不從
固命之;乃用兩手頓其項入
水,啾啾有聲
清兵至,引出并隸殺之。
競奪其首,獻成棟;懸西門一日,復懸峒曾門左旗竿上,大署「逆宦侯峒曾首級示眾」。
初六日大兵棄城去;懸絕墮地,眼鼻已潰,鬚髮赫然可辨。
國子生朱之熙識之,亟捧歸,篋送廠頭里,覓身屍不得
或言侯宦殉難時,下體穿黃紗褲綠絲帶結襪;有童子知之,指其處驗之,良是:人以為忠孝所感云。
方城破時,西門尚未有兵,中男婦悉西走號哭,求啟西門
淳耀堅握鑰,不聽
同榜進士王泰際適至,為百姓請命淳耀大怒曰:若欲獻,君請自為之;我頃刻死,不顧年誼矣。
泰際泣,急走南門縋城遁。
成棟兵到,方聽啟閉
城門為巨石堵塞然鼠竄而出者尚數千百人
大兵屋上奔馳通行無礙難民在下者反為屋木亂石所塞,不得路,悉投河而死,水為之不流。
淳耀淵耀望見成棟旗幟,方下城,遇其僕,問我父母安在?
謬應曰:死亂兵矣!
淳耀仆地不能起,淵耀自控一馬至,趣淳耀乘騎;親為執控,衝泥疾行
中途力竭,有王姓者翼之行,得抵南庵。
僧無等尚在獻茶
畢,謂無等曰:大師急避,某兄弟從此辭!
因起揵戶,取筆大書云:遺臣黃淳耀於宏光元年七月初四日自裁西塘僧舍
嗚呼
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潔身自隱
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沒,此心而已
異日干戈復靖,中華士庶見天日;論其世者,尚知予心!
書罷,顧視淵耀赫然梁間矣。
淳耀仰屋而歎,遂縊其側。
初,淳耀精理學,於書無不讀,著述甚富。
既聯掇巍科嚴敕家人勿與外事
居常鬱鬱,恨所志不
遂。
一日淵耀自外入,見幼弟戲於庭;撫其首泣曰:六郎,汝孺子無知
國事至此,汝大兄必死於節;兄死,我不忍獨生
將來不知流落何所尚爾嬉笑耶!
時大清兵未至,家人皆詫為不祥
至是,果驗云。
張孝廉錫眉守南城,度必破,於六月二十四日先作絕命詞大書衣上云:託生不辰僑居茲里;路遠宗親,邈隔同氣
俱亡,死亦為義;舉家殉之,惜非其地!
後之君子,不我遐棄
及聞破,先驅其妾入水,方自死。
龔教諭用圓,抱其兄邑諸生廣大慟;相謂曰:我祖父清節自矢歷數世;今苟且圖存何以父祖地下
遂共溺;兩屍浮水面,猶握手不解
其弟邑諸生用厚,攜妻子出避;尋自溺:蓋兄弟同殉云。
之初破,在東關北偏第一舖,時成棟尚在城外小武當廟中
辰刻,始開門入,下令屠城;約聞一,即封刀
爾時日晷正長黃昏必發一,兵丁得肆殺掠
家至戶到小街無不窮搜;亂葦叢棘,必用鎗亂攪,知無然後已。
每逢一人,輒呼蠻子獻寶
滿意,方釋去。
遇他兵,脅取如前。
所獻不多,輒砍三刀
殺傷僵屍滿路,皆傷痕遍體;此屢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
余數人匿叢篠中得免,親見殺人情狀
初砍一刀大呼都督饒命
第二刀,其聲漸微
已後雖砍,寂然不動,刀聲刮刮,然乞命之聲嘈雜如市。
懸梁赴井者、斷肢者、血面者、斫死手足猶動者骨肉狼藉彌望皆是。
投河死者不下萬人
西關葛隆鎮,浮胔滿河,舟行無下篙處。
嘉定風俗雅重婦節;慘死無數姓氏不傳矣。
  初六日成棟拘集民船,載金帛子女、馬、牛、羊、豕等物三百餘艘,往婁東;器物木棉,悉棄不取
  初十日後,士民倖脫者絡繹入城;見室家零落井里蕭條放聲大哭。
  十四日喧傳大將左良玉已復南京成棟等遁歸揚州
或云成棟悉輦金玉高郵州,俟秋高復謀大舉
崑山雖被屠,大兵業已解散
人心搖搖聽不根之語,莫敢安居
  二十三日江東朱瑛自稱遊擊將軍,率其黨五十餘人入縣,行牌百姓守城,莫肯應。
民間盛傳明兵即日至;西門,就護國寺出榜百姓:不薙髮者,人給免死牌。
爭取之。
於是葛隆鎮、外岡、馬陸楊家行等鎮鄉兵復聚,遇薙髮者輒殺,沿途燒劫煙焰四起遠近護髮益堅。
吳淞元吉諸生徐鳴六之子;向為本鎮中軍官成棟使署營把總事。
嘉定破,每兵勒令納衣五領銅錫器五件,積資巨萬;以剃頭為名,日出行劫
六素長厚,聞元吉殺人仰天大哭曰:孽畜世為嘉定人安忍殺其土著
元吉不悛;與朱香、曹壽、趙五、哈伯章等分殺掠數十內草朱殷
嘉定城無主積屍成坵;惟三、四僧人於被焚處撤取焦木,聚屍焚之。
忽婁東浦擁眾至──郭元者,街市小民也,不勝憤;登城,責數之曰:浦六!
汝本世家兒;我嘉定與汝太倉一水之隔,被屠未十日,汝乃公作賊剝取煨燼狗豕不食汝餘!
汝不去,誓必磔汝
市。
大慚歸,愬成棟曰:嘉民恃其驍頑,將復叛。
成棟怒,即日太倉衛降將范國昌等眾至葛隆鎮,屯織女廟;前本鎮鄉兵劉咬、王憲等集眾千餘人椎牛盟會,同外岡鎮鄉扎營市門橋,吹角鳴鑼連發大,挺刃奮呼乘勝疾戰
國昌兵少卻,鄉兵奮死急追,且戰且行。
國昌裨將某甲北人也,長八尺餘,面色如銕;偶失隊鄉兵朱六適於道旁登溷,甲單騎過其前,六突出抱之,同墜河中
倉卒拔刀,未及出鞘;六用兩手緊束之,疾呼求救
鄉兵乘勝追殺,聞呼聲甚迫,返視六正與甲相搏濺水如潮;爭下擒之。
立刻梟斬首級奇大,幾如五斗。
鼓眾急追,及於南馬頭國昌敗走鄉兵歡聲動地,咸以為無後患矣。
  二十六日五更成棟大至鄉兵尚未集,惟孫小溪父四人南橋,被殺。
長驅葛隆鎮肆行屠戮血流沒踝;遂乘勝外岡鎮
  二十七日,浦喬、浦嶂等知二鎮殘破道路無梗,因力勸成棟再屠嘉定;從之。
即用浦嶂為嘉定,率兵來肆殺掠雞犬不留
嶂既就職,自念與嘉定士素聲氣非刑無以震威
於是,邑諸生宣衷恂,以留髮故,梟首東門
婁復聞,嶂友也;於南門外受縛,尚呼嶂字曰:浦君見,我好友;釋我!
語未絕,並其妻子及姊與外甥斬首棄尸石岡義塚旁;婁氏遂絕。
遺民重足而立,嶂任意肆志發兵大搜村落村中男婦悉用亂草蒙頭,伏水中以避其害;數十里內,無安居者。
晝夜兵丁分財寶,並括
木棉器物滿載歸婁東;邑中貧富俱盡。
未踰年,大清部院廉知嶂在縣貪虐之罪,下郡獄,笞掠無完膚
伏誅妻子女相繼死。
人心稱快天道不爽也。
  初,成棟至淞,百戶伯章軍器火藥三科武舉嘉猷吳淞地圖攻圍守御策。
成棟大喜,以嘉猷總鎮事,自率兵攻松江府
嘉猷地方多所全宥百姓賴之。
元吉毒虐彌甚
營把總吳之藩,其父於崇禎時討流賊死事,之藩自謂忠義之門。
聞千百戶悉降,怒曰:奴輩世爵,降何容易?
明兵得汝,定當抉汝眼、剖汝腹、醢汝肉,汝今日且莫喜也。
八月十六日,於江東起兵,至吳項橋登岸
嘉猷老營兵,泣謂曰:汝曾聞之藩前日語邪?
猝有不虞,我與汝碎其首矣!
踴躍用命
先遣人焚之藩舟;火起,其兵潰散
之藩連斬數人,不能定;呼天泣曰:我父子並死王事,分也。
恨心殫盡,得起義兵;未戰而潰,我目弗瞑矣!
獨挺鎗欲赴戰死。
居民三素相識而執之,各兵呼之藩名大罵,以所得首級懸其項,困辱萬端
嘉猷大陳鼓吹,取羊酒花紅得勝軍;即於其地縛之藩,推入陷車
元吉等競指罵曰:吳之藩本吳淞牧兒,以父得一官,何足指數
敢作如此事,豈非沒福。
之藩大笑,罵曰:奴輩自為獲福,我懼汝滅門不久矣!
明朝世臣父子忠節死,與日月爭光
汝曹逆賊背主偷生狗彘所弗食;何敢以面目向人哉!
部院,殺之。
遠近薙髮,稱大清順治云。
  是役也,城內死者二萬餘人縉紳侯峒曾黃淳耀孝廉張錫眉、龔用圓、青
黃淵耀、侯元演、侯元潔七十八人
其時孝子慈孫貞夫烈婦才子佳人橫罹鋒鏑者,不計其數;謂非設縣以來絕無僅有異變也哉
目擊其事,不忍無紀。
灼見親知不敢增飾一語;間涉風聞,亦必博訪耆舊眾口相符然後筆之於簡
後有弔古之士,哭忠魂於悽風慘日之下者庶幾考信也夫
江上遺聞
                         江陰沈濤(次山)撰
  乙酉夏五月,我兵南下金陵,宏光走;江陰縣林之驥、參將張宿解印綬海防程、縣丞相繼望風遁。
御史劉光斗迎降,有安撫常州之命。
主簿士英印策獻善馬於劉;遂命攝縣事。
  六月二十日,新令方亨到任嚴飭薙髮令;民情恟恟
  閏六月朔,亨出謁文廟諸生寬限期,方詞色甚厲,懼以死(出示云: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民益恟懼
下午北門外鄉奮袂起,蜂擁縣署
大怒,命執首事治罪;眾直前裂衣冠,毆其從人斃,拘亨於賓館
抵暮,執送孝廉維新家。
是夜諸生沈曰敬等十三人集議上臺
次早,聽亨還署。
然是時也,合邑聞風響應,拒城之勢已成。
城鄉居民分隊伍、樹旗幟,集教場;議戰守者,填塞道路
皇遽失措乘肩輿,登君山安民詭稱江陰義勇,向誤於陸承差殺一警百」之語。
眾即入陸家,毀其居址什物一空毫不染指(有人一鼎者,立斬以徇)。
遂懸高皇帝像於明倫堂誓眾起師;亨不得已,亦同誓。
主其事者,現任典史陳公明遇名選者也。
寬仁得眾心,民從其令。
  明日,兵出夏港葫橋,相地勢札營;忽傳大兵由楊舍入,眾奮勇往拒。
東城,知偽傳
適遇本營守備端之乘馬東關,眾知其納款營陞,且代方亨申文乞兵;怒逐之,殺其負纛二人、馬二匹
端之乘夜踰城逃;次早,執其妻孥囚於獄;隨獲端之父子,亦杖禁之。
  由是城中嚴守;恐外兵乘虛,曉夜盤詰
漏二下,果獲細作時隆。
初六日黎明,陳公同游巡守顧元會鞫(方亨不敢出)。
招稱伏兵在城四十餘人,奉太守宗灝令,每人火藥四觔、銀四兩開元錢一百二十,約於初八夜分舉火外兵
因往各庵院空隙地搜獲,梟人六十有奇
隆辭復連武弁王龍,亦執龍黨戮之;因往售山焚龍居,執其父妻妾
是日,王龍家口並陳端之皆見殺。
陳公下令城中有能獲一細作者,賞銀五十兩。
越日,有青衣人行於市,跡甚詭;眾跡之,搜出地一紙上書兵馬從入之路及諸山瞭望埋伏處。
拷訊之,乃方亨令他出乞兵者(其人係夏中書家人,新投方署);復供沈曰敬及吏書吳大成任粹然等曾於馬三家協謀屠洗。
眾執大成等磔於市,曰敬僅以身免。
  初七日大兵馬步千餘常州水師兵官王良亦帥舟師進發
城中巡守愈嚴;西門月城細作二人
審視門鍵鎖鑰俱壞,執守門兵訊之,得通謀狀;俱斬城下
  初八日,城兵出迎敵;惟北門驍勇自立衝鋒營,嚴隊先行
至申港,方造飯,忽
訛傳大兵相距僅六、七里,乃奮呼而前。
行六、七十里,抵暮方遇敵腹餒力乏,兼以馬步不敵失利返。
師經雙橋田夫怒詈之;士卒憤,欲登岸擒斬之。
田夫群拔青苗船上泥滑不可駐足大半水死
其得登岸者,俱為耰耡所擊,無一脫者。
浮屍蔽河而下,水為不流。
城中以申港敗,軍行無帥,進退無所稟承,欲推舊游擊徐觀海為將;觀海不能勝,以歙人邵康公武事,眾立為帥(觀海命其弟造令箭十枝用大旗號,人執為信,防塘報訛傳也)。
二鼓,殺方亨、莫士英並其家口,以斷內應
莫父潛逃三日,搜得斬之。
次早,元泌登城請舊任都司瑞龍吳淞借兵於吳志(時,瑞龍舟師百人江口聲言出兵協助),瑞龍不應,但言兵久無糧,索犒千金,約邵康公會戰城中如數給之。
兵未出城,瑞龍遇戰不利,返。
  初十日大兵札營南城張孝廉園。
次早,退至麻皮橋,密遣二人入城偵虛實城中獲之,梟示
陳公亦遣一人偵敵,至葫橋,見外兵列嚴御;伺其懈,悉取而投諸水,竊其一歸。
外兵三日不至
是日,囚城中內應劣生尹吉,斬其僕康寧(吉素不軌,謀為內應
一日暴雷震其家;眾聞嘶聲,打入內室,搜獲馬二匹、鎗刀器無數);城中守御益固。
  十五日,傳淮撫田示至,統兵即日赴援印押不爽城中疑喜交集
復有執信孚一人渡江而來自稱沙兵,曾破高杰騎卒刻日來援;因遣貢士經世孝廉維新
犒金、酒食往迎之。
兩領兵官果帥師南來,而賭博酗酒,人無固志遇戰南城,大挫而遁。
當是時,兵亂日久刑法不修,各鄉叛奴乘釁,索券焚主、弒主者絡繹而起;煙光烽火相雜蔽天大家救死不暇
外兵乘之,先至西城移兵南關康公往御,不克(眾以其無功,置之獄;閻公至,乃出之)。
繼燒東城城外富戶鄉兵戰多敗。
乘勝北城鄉兵三路御之,其兩已潰;餘數十人據閘橋力戰,殺其騎將外兵乃退。
次早,偵鄉兵不備,復進攻,多所殺獲
大橋西灣二保奮力抗拒,殺外兵騎將二員
泗善港兵五百人自負勇悍,赴城為援。
但其眾素為鹽盜,好劫掠;其領兵人輔弼父子又不諳紀律,至三官殿遇敵勉強出戰,眾盡殲。
外兵乘銳東下,至大橋周莊等處;鄉兵外兵可勝,悉遠竄
瑞龍兵勢不敵,亦揚帆去;外〔兵〕遂得專意攻城矣。
  七月初五日城中勢益棘。
陳公乃耑使人縋城夜出,請舊任典史閻公麗亨應元主盟
閻公,崇禎十五年嘗帥鄉勇鹽盜百餘艘,威望素著
本年三月,遷廣東韶州英德縣主簿;以母病未行,避居沙山之麓。
變作時,合邑紳百姓擬即合辭敦請顧元百計撓之。
至是,覺其有異志,乃誅泌,迎公(義史云劉良佐攻城時,泌亦登城射敵,矢每不及而下眾疑之。
效用倭子,竊火藥從上投敵,眾執之;因經泌寓,搜出前請兵文一通──蓋閏六月初,眾嘗申文田淮撫請兵;私易文緩兵;故原文猶在寓也。
眾遂誅泌並其效用數十人內應遂絕。
茲據黃子新閻公死守孤城狀);田淮
撫以移文勸勉
  初九日鄉兵五千人擐甲帶刀,護公至城下
公以鄉兵裹糧來,勢不能久;且烏合之眾不足制勝;乃厚給酒食遣之,獨與王進忠等家丁四十人入守。
  公之始至,發原任兵憲徐公世蔭、曾公化龍所造火攻器具為用;次傳巨室勸諭輸助不以白鏹為率泉貨百物,估值充數
於是圍城中有火藥三百甕、鉛丸銕子千石、火百位、鳥機十張、錢千萬貫、帛絮千萬端、酤千釀萬鍾、芻千萬束、鹽萬觔、銅鐵器萬枚、牛千蹄羊豕千隻、乾魚千鮑、蔬千畦、豆千斛;然苦乏矢。
公命月黑夕,束草為人,披軍士服;人持一竿,竿挑一燈植立雉堞
士卒伏垣內,大譟外兵望見矢如雨下,獲強矢無算
又苦乏油,命健兒椎車納城中,給以藏豆千斛膏火自是不絕。
公乃大料居民,盡知城若干保、保若干戶、戶若干口、丁壯老弱婦女各幾人,悉書冊;收其驍勇麾下卒賴其力以挫敵。
命章經世維新王華芻糧,每旦人給米鹽薪菜若干、每夕給油火若干四門城堞各給油蠟若干
井井鑿鑿纖毫不亂。
於是城守嚴密無可乘矣(後王華維新剋減賞銀公立命斬之)。
武舉王公略守東門把總汪某南門、陳公守西門,公自守北門而公與陳公仍總督四門晝夜巡歷
陳公寬仁每事心經理。
遇戰勞苦撫慰流涕;有倦極假寢者,以利害勸戒,不輕加呵叱
閻公號令明肅,凡偷安不法者,必鞭背割耳示眾;雖豪右不少貸。
戰士困頓,必手自注湯酌酒。
遇害者,立治棺槨、具衣冠哭奠而斂之。
接見敢死士不名每稱兄弟
一事,必徇於眾曰:我兄弟誰當任此事?
一人號於路曰:我往殺敵,苦無短刀
公所佩刀直三十金,親解佩之。
其與士卒同苦樂,類此
故民畏威懷德專意守城,瀕死不悔。
上舍程璧勸助時首輸三萬五千金為倡,富室聞風繼之。
外兵乃作招降書,從城上射入,許知縣事答之侃侃無屈詞;乃伏攻北城四舖內御之,矢集如雨,外不敢近。
一將恃勇駕雲梯獨上,城內用長鎗拒之。
其將口嚙所鎗,挺刃遽砍;內一童子以鎗中其喉,遂墮城上,餘兵始退。
招青暘居民明江與其數十人城守──明江善弩,弩長尺餘、竹箭五寸百步外命如志;淬以著藥著人立死。
出陳端之之子於獄,命製木銃。
銃類銀銷,以木為之;伺敵至投下火發木裂,內藏鐵鳥稜,觸之即斃。
閻公自造咼弩;每用鐵一塊,旁設數鉤,以綿繩繫擲,著人即鉤進,斬之。
又仿舊制火球火箭曲盡其妙
太守宗灝聞,大懼,請兵羽檄旁午;兵赴江上者,日以千計
劉良佐納款上將軍,帥眾來攻,設牛皮帳攻城北角。
城上避去,索巨石盡投下,壓死數百人
繼由西門,經石橋君山為營。
城上俟其半渡,發擊之,應聲遠仆;或用木門蔽體,卒不獲全
後大浮橋,由黃田港暗渡,登山城中;亦為所中,移營去。
城中遣使義陽王營乞兵,王與李太監溫慰勞,僅以空文塞責(後命其將甯其愚帥僧兵數百人赴援,札營沙山;甫交鋒,即遁去)。
進士嚴拭
時敏常熟,亦往乞援;敏等具酒饌飲食之,不發兵
有海寇帥舟師數千駐江口,偵外兵不可破,留三日竟去;孤城死守
大兵日增,依鄧墓深林以避矢石,取門窗,屋木浮橋渡河城下城中協力拒戰
外兵欲退,其將斬先渡二人,復驅使前;發一號,吶喊一聲,雲梯一架城下,凡三十餘處
城上望見,力愈奮,發橫擊之,外兵走;內縋人下城,收其鉛彈刀箭衣甲
渡河伐鄧墓木,使敵無所蔽,拆取浮槁以供薪;外兵大失利。
良佐駐兵十方菴,乃令菴僧望城跪泣,陳說利害勸降城上以「效死勿去大義諭僧。
明日,僧又至,卻之如前。
良佐踞坐弔槁,約城上弢弓釋矢而語,云宏光已走,江南無主識時務者,何不早降
閻公答曰:應元典史,尚知忠不事二君
將軍胙土分茅國家重鎮;上不能恢復中原、下不能保障江淮有何面目帥眾見我義士民乎!
良佐慚退,命兵東下劫掠;祝塘民拒之,兵燹之慘,甲於他鎮。
貝勒既破松江濟師來攻,縛降將吳志、王蜚至城下長跪請降
閻公叱之曰:朝廷大臣一朝就縛理應死報國,何以生為!
二人再拜,泣去。
外兵城中守義不可動,至七月十七日,攻益急。
聲徹夜城垣五處崩裂;內以鐵葉門板,貫以鐵繩代之。
又用空棺入土,障其垂壞者。
又用絮衾百領漬水覆城,以御火攻。
  十八日鐵丸著閻公左臂,猶手握刀槊,連斃數人。
陳公此時亦計不旋踵,期以身殉日夜城上
日中,眾方下食,公聞城垣錚錚有聲,往探,見外六人奮勇先登
接踵上者無數,皆鑌鐵介冑,刀斧擊之不能入;公立長鎗刺之,聯斃城下
  二十日以後風雨連夕四城不可然;眾大懼,呼神祈哀,哭聲達殿壁
神光四起城上燈火徹夜朗然,外無可乘。
昧爽,閻公巡城令人大刀以隨;外兵望之,驚疑神助
蓋公驅幹豐碩雙眉卓豎、目細而長曲、面蒼黑有鬚,頗似關壯繆公(義史云臨陣時,敵見一少年將持戰銳進鋒不可當罷戰,不知所往。
眾疑土神烈士之助,悉往虔祀。
又見緋衣三人,登城指揮;敵懼不敢進
鄉人姓名,不知所對。
遠近皆傳為神助)。
  二十八日,擊城北角裂,公右臂受傷左手握刀,又格殺數人。
  二十九日外兵復攻北城
公命人納大石一塊頃刻山積甃石一重於內;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
一晝夜費火藥萬五千觔,城幾陷,外兵乘勢上;內力不能禁,因發猛擊,傷數千人積屍橫野
亦發攻之;回擊,反斃其馬步無數
一將張黃蓋高坐十方菴後;指揮間,為所及身首分為三。
外兵驚,皆易服退;舁尸至由里山焚滅失聲大哭。
  八月初二夜,周祥、金滿四人復乘黑縋城外營外兵忿甚,因四散殺掠民不聊生
有先薙髮赴營歸順者,城上望見,必怒詈。
楊舍守備沈廷模大斂民錢,牛酒良佐修款,祈免一方死;良佐許之,給大清四面四門
廷模披髮乘馬,游歷城
勸民速降;城上將發擊之,遁去。
貝勒使人緩言來說,進旗四面
城上易此,即不薙髮,亦敕兵返;或斬四城首事者首,餘悉宥不誅
閻公曰:寧斬我一人百姓無罪,何可殺也!
議不決。
因遣諸生朱暉吉、耆老王晴吾等四人外營;方縋城外兵策馬迎入良佐營,留飲款洽
良佐暉吉等約曰:歸順後誓不誅一人令官上城驗,即收兵覆命──恐老師無功也。
臨別各贈五金,使歷各營觀隊伍器械訖,約定三日定議。
吉等入城,立議主降;眾不從
至期,外兵城大呼曰:暉吉等安在?
備言留款贈金事。
內立四人示之,復嚴守
後吳軍門督師至江上,宰牛與諸將誓:歸順後,不許殺掠
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臨城招撫
內皆力拒不聽
  初九日,再納石甃城南,高於舊三尺
十二日,又甃北城
  十三日,閻、陳二公民間賞月錢。
計至十七日止,百姓攜壺登陴分曹快飲
諸生許用楚歌作樂府「五更轉」,令善謳者登高唱,和以箏笛簫鼓,其聲悲壯
時四皓月當空,清霜薄露,劍戟有聲;忽聞鼓聲發於城上奏曲甚悲,外兵皆為之泣下。
越二日外兵招降不已北城誓死益堅,眾意益決。
貝勒從四十餘騎登君山青龍菴左,相地形;城上望見,弩齊發,騎皆蹂踐貝勒僅以身免。
因伏金陵守門大二十四於城隅(一船僅容一一彈鉛鐵十三觔),密作土籠,避城中矢石,將攻東城
機泄,移至東北隅
是夜大雨如注,聲不絕,震驚二百里。
  相持二十一日午刻,有紅光一線土橋直射城中,城遂陷。
先是城上畏外猛烈,見其燃火,悉伏避垣內;聲絕,周麾而登。
外兵覺,遂從煙焰蜂擁突上;出不意,眾遂不支
城既破,大兵圍之數重,禁不得出。
北城巷戰殺傷數十人善政橋、蔣家巷居民多力戰死。
公引自刎,燬室焚骸
閻公聞變,帥兵千人上馬格,奪門西走,不得出勒馬巷戰者八,殺傷無數
自度不濟踊身投前湖烈女祠前池中良佐自言與公有舊,令必生致公,竟於水底被縛。
良佐踞坐乾明佛殿,見公至,躍起兩手,拍公肩而哭。
公曰:何哭?
至此只有一死!
貝勒縣署急索公;公見之,挺立不屈
一卒鎗刺公脛,血沸涌而仆。
日暮,擁至棲霞禪院
僧夜聞呼「速砍我」不絕口心知是公;久而寂然
天明,公已遇害
有唯心上人圍城中,與公曉夜共事公所紀「和眾乘城略」一書唯心以授黃子新。
  二十二日,眾猶巷戰不已大兵火攻敗之。
城中駢首就死,無一順從者中書舍人戚勳舉家三十七口自焚死,尤烈
其餘,多不及載云。
是役也,城守八十一日而破;大兵城下者二十四萬,攻城死者六萬七千有奇巷戰死者七千有奇,名王騎將不與
蓋計我朝死事者,不下七萬五千有奇;而吾邑城內外殉節被難者,且數十萬矣。
程璧先事出為僧徐墅而死。
明江為我購得,劫之北行中道騎卒逃,卒死下。
其餘不即死者,兵炙其財而後戮之;婦女童子略為奴婢
  二十四日,敕兵北上,新任縣化龍命舁尸至城外焚瘞道旁白骨如山積。
  九月初,武進姦民入城搜劫
後有惡弁指拒殺官軍為名,敲骨炙髓,慘不可述。
民間訛言再欲屠洗,惴惴不敢入城。
各官招撫勤切不得已來歸
薙髮之夕,哭聲遍野
  嗚呼
方吾邑之未變也,得一良吏撫諭得理可以無事;乃一言之激,遂致百萬生民塗原膏草,傷矣!
今日言,勢類螳張、愚同犬吠亦何所濟!
當日言,閻、陳二公慷慨守義於上,合邑士甘心殉節於下;區區一邑,將舉天下抗之,蔽遮錢塘南下之師、捍衛閩廣新造之國不可謂非竭忠所事也。
洛邑頑民,聖天子樂得而臣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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