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诗镜卷四十三

　　明　陆时雍　编

　　中唐第十五

　　白居易(二)

　　七言古诗

　　琵琶行(并序)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

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声铮铮然有京都声问
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
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惘默自
叙少小时欢乐事令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
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
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
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
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
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䜣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撚抹复挑
初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㡳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泠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鎗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舟西舫悄无言唯有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
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
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
秋月春花等閒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啇人妇啇人重利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茶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闻琵琶已叹息
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逄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
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卑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
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啁𠹗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
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闻之皆掩泣就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乐天无简鍊法故觉顿挫激昂为难　形容髣髴)

　　霓裳羽衣舞歌答微之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晏宴昭阳千歌万舞不可数
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间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
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撤弹吹声逦迤(凡法曲之初众乐不齐唯金石丝竹
次第如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折(中序有拍亦无拍序)飘然转
旋(去声)回雪轻嫣然纵逸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
裾时云欲生(四句皆霓裳舞之初态)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
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

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霓裳破凡十二遍始终一作而终)翔鸾舞了
却收翅泪鹤曲终长引声(凡曲将毕皆声促唯霓裳之末长引一声)当时乍
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一落人间八九年耳泠不
曾闻此曲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唯闻杜鹃哭(予自江州司马
转忠州刺史)移领钱塘第二年始有心情闻丝竹玲珑箜篌
谢好筝陈宠觱篥沈平笙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
一曲成(自玲珑以下皆杭之妓名)虚白亭前湖水畔前后只曾三度
按便除庶子却归来闻道如今各星散今年五月至苏

州朝钟暮角催白头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
秋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闻君部内多乐
徒问有霓裳舞者无答云七州千万户无人知有霓裳
舞唯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四幅花笺碧间
红霓裳实录在其中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
同眼前髣髴睹形质昔者今朝想如一疑从魂梦呼召
来似着丹青图写出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
诗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长恨歌云)又不见我诗

云曲爱霓裳未拍时(钱塘诗云)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
君造谱(开元中西京节度使杨敬述进)君言此舞难其人须得倾城可
怜女吴妖小玉飞作烟(夫差女小玉死后形见于王其母抱之霏微若烟雾散空)越
艳西施化为土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罗山空处所如
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若求国色始翻传但
恐人间废此舞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李
婵张态君莫嫌亦拟随时且教取

　　(作长歌须得崩浪奔雷蓦涧腾空之势乃佳乐天只平铺次序)

　　五弦弹

　　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赵璧知君入骨爱五
弦一一为君弹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
三第四弦冷冷夜鹤忆子笼中鸣第五弦声最掩抑陇
冰冻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
击珊瑚一两曲冰写玉盘千万声铁声杀冰声寒杀声
入耳肤血憯寒气中人肌骨酸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
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嗟声不已自叹

今朝初得闻始知辜负平生耳唯忧赵璧白发生老死
人间无此声远方士尔听五弦信为美吾闻正始之音
不如是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一弹一唱
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融融泄泄召元气听之不觉
心平和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瑟有弦人不抚自从赵璧
艺成来二十五弦不如五

　　(掩抑悲壮)

　　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

　　前年九日馀杭郡呼宾命宴虚白堂去年九日到东洛
今年九日来吴乡两边蓬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
一日日知添老病一年年觉惜重阳江南九月未摇落
柳青蒲绿稻穟香姑苏台榭倚苍霭太湖山水含清光
可怜假日好天色公门吏静风景凉榜舟鞭马取宾客
扫楼拂席排壶觞胡琴铮鏦指拨刺吴娃美丽眉眼长
笙歌一曲思凝绝金钿再拜光低昂日脚欲落备灯烛
风头渐高加酒浆觥盏滟翻菡萏叶舞鬟摆列茱萸房

半酣凭槛起四顾七堰八门十六坊远近高低寺旁出
东西南北桥相望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
人烟树色无隙罅十里一片青茫茫自问有何才与政
高厅大馆居中央铜鱼今乃泽国节刺史是古吴都王
郊无戎马郡无事门有棨戟腰有章盛时傥来合惭愧
壮岁忽去还感伤从事醒归应不可使君醉倒亦何妨
诸君停杯听我语此语真实非虚狂五旬已过不为夭
七十为期盖亦常须知菊酒登高会从此多无二十场

　　秋日与张宾客舒著作同游龙门醉中狂歌凡
三百三十八字

　　秋天高高秋光清秋风袅袅秋虫鸣嵩峰馀霞锦绮卷
伊水细浪鳞甲生洛阳闲客知无数少出游山多在城
啇岭老人自追逐蓬丘逸士相逄迎南世鼎门十八里
庄店逦迤桥道平不寒不热好时节鞍马稳快衣衫轻
并辔踟蹰下西岸扣弦容与绕中汀开怀旷达无所系
触目胜绝不可名荷衰欲黄荇犹绿鱼乐自跃鸥不惊

翠藻蔓长孔雀尾彩船橹急寒雁声家酝一壶白玉液
野花数把黄金英朝游回看西日暮夜话坐及东方明
暂停杯觞辄吟咏我也狂言君试听丈夫一生有二志
兼济独善难得并不能救疗生民病即须先濯尘土缨
况吾头白眼已暗终日戚促何所成不如展眉开口笑
龙门醉卧香山行

　　和裴令公一日日一年年离言见赠

　　一日一日作老翁一年一年过春风公心不以贵隔我

我愿唯将闲伴公我无才能忝高秩合是人间闲散物
公有功德在生民何因得作自由身前日魏王潭上宴
连夜今日午桥地头游更晨山客砚前吟待日野人樽
前醉送春不敢与公闲中争第一亦应占得第二第三
人

　　苏州李中丞以元日郡斋感怀诗寄微之及予
辄依来篇七言八韵走笔奉答兼呈微之

　　白首馀杭太白守落魄抛名来已久一辞渭北故园春

再把江南新岁酒杯前笑歌徒勉强镜里形容渐衰朽
领郡惭当潦倒年邻州喜得平生友长洲草接松江岸
曲水花连镜湖口老去还能痛饮无春来会作闲游否
凭莺传语报李六倩雁将书与元九莫嗟一日日催人
且贵一年年入手

　　王夫子

　　王夫子送君为一尉东南三千五百里道途虽远位虽
卑月俸犹堪活妻子男儿口读古人书束带敛手来从

事近将徇禄给一家远则行道佐时理行道佐时须待
命委身下位无为耻命苟未来且求食官无高卑及远
迩男儿上既未能济天下下又不至饥寒死吾观九品
至一品其间气味都相似紫绶朱绂青布衫颜色不同
而已矣王夫子别有一事欲劝君遇酒逄春且欢喜

　　(达事语)

　　三月晦日晚闻鸟声

　　晚来林鸟语殷勤似惜风光说向人遣脱破袍劳报暖

催沽美酒敢辞贫声声劝醉应须醉一岁唯残半日春

　　(末二语落手最便)

　　寒食野望吟

　　邱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
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冥冥重泉
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浅浅语自惨澹)

　　和雨中花

　　真宰倒持生杀柄閒物命长人短命松枝上鹤蓍下龟
千年不死仍无病人生不得似龟鹤少去老来同旦暝
何异花间旦暝间未落仍遭风雨横草得经年菜连月
唯花不与多时节一年三百六十日花能供得几攀折
桃李无言难自䜣黄莺解语凭君说莺虽为说不分明
叶底枝头谩饶舌

　　(结不老)

　　诏下

　　昨日诏下去罪人今日诏下得贤臣进退者谁非我事
世间宠辱常纷纷我心与世两相忘时事虽闻如不闻
但喜今年饱饭吃洛阳禾稼如秋云更倾一樽歌一曲
不独忘世兼忘身

　　(起二语痛彻世事遂为千古一案)

　　和自劝

　　稀稀疏疏绕篱竹窄窄狭狭向阳屋屋中有一曝背翁
委置形骸如土木日暮半炉麸炭火夜深一盏纱笼烛

不知有益及民无二十年来食官禄就暖移盘檐下食
防寒拥被帷中宿秋官月俸八九万岂徒遣尔身温足
勤操丹笔念黄沙莫使饥寒囚滞狱

　　画竹歌(并序)

　　恊律郎萧悦善画竹举世无伦萧亦甚自秘重有终
岁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与好事忽写一
十五竿惠然见投予厚其意高其艺无以答贶作歌
以报之凡一百八十六字云

　　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萧郎下笔独逼真
丹青以来唯一人人画竹身肥拥肿萧画茎瘦节节竦
人画竹稍死羸垂萧画枝活叶叶动不根而生从意生
不笋而成由笔成野塘水边埼岸侧森森两丛十五茎
婵娟不识筠粉态萧飒近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
低耳静听疑有声西丛七茎劲而健曾向天竺寺前石
上见东丛八茎疏且寒忆曾湘妃庙里雨中看幽姿远
思少人别与君相顾空长叹萧郎萧郎老可惜手颤眼

昏头雪色自言便是绝笔时从今此竹尤难得

　　(写得活)

　　朱藤杖紫骢吟

　　拄上山之上骑下山之下江州去曰朱藤杖忠州归曰
紫骢马天生二物济我穷我生合是栖栖者

　　(诗绝如画一笔二笔具得生韵便佳)

　　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

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
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山鹧鸪

　　山鹧鸪朝朝暮暮啼复啼啼时露白风凄凄黄茅冈头
秋日晚苦竹岭下寒月低畬田有粟饥不啄石楠有枝
何不栖迢迢不缓复不急楼上舟中声闇入梦乡迁客
展转卧抱儿寡妇彷徨立山鹧鸪尔本北乡鸟生不辞
巢不别群何苦声声啼到晓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

惯闻如不闻

　　真娘墓

　　真娘墓虎邱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
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
间有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结韵甚)

　　挽歌词

　　丹旐何飞扬素骖亦悲鸣晨光照闾巷软车俨欲行萧

条九月天哀挽出重城借问送者谁妻子与弟兄苍苍
上古原峨峨开新茔含酸一痛哭异口同哀声旧垄转
芜绝新坟日罗列春风草绿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别

　　赋诗字诗

　　诗绮美瑰奇明月夜落花时能助欢笑亦伤别离调清
金石怨吟苦鬼神悲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自
从都尉别苏句便到司空送白辞

　　忆江南词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
蓝能不忆江南

　　(不减隋人所为)

　　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
朝云无觅处

　　吟四虽

　　酒酣后歌歇时请君添一酌听我吟四虽年虽老犹少

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
中家虽贫犹胜于郭庶子省躬审分何侥倖直酒逄歌
且欢喜心荣知足委天和亦应得尽生生理

　　(诗思物情火都出此是此老一生受用处)




　　唐诗镜卷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