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呈吾姊

瓶花帖妥炉香定

觅我童心廿六年

忆之目次

自序

题词

诗卅六首 附图十八

附录

跋

写定此目录既竟，谨致谢意于朋友们。——
作画的丰子恺君，作封面画的孙春台君，作跋
词的朱佩弦君。——他们都爱这小顽意儿，给
它糖吃，新衣服穿，彳亍于忆之路上的我，不敢
轻易把他们撇掉的。

十四年国庆自记。

自叙

云海底浮沤，风来时散了。云底纤

柔风底流荡，自★虽是两无心的，而在下

面的却每不辞冒昧去代惋惜着；这真是痴

愚得到无可辩解的了。但若这个亦不足

稍留我们底眷恋，人间底情思岂不更将

飘泊于茫昧中了。我们且以比自珍罢，且以此自慰罢，且莫听那，「我们外」底冷笑罢！
我们低首在没柰何的光景下，这便是没柰何中底可柰何。
至于童心原非成人所能了解的，且非成人所能回溯的。忆中所有的只是薄

薄的影罢哩。虽然，即使是薄影罢——只要它们在刹那的情怀里，如涛底怒，如火底焚煎，历历而可画；我不禁摇撼这风魔了似的眷念。
凭着忆罢，凭著忆罢，来慰这永★旁皇于「第三世界」的我。真可咒诅的

一切啊，你们使我再不忍咒诅这没柰何
中底可柰何！
一九二二年三月廿七日
作于杭州城头巷寓。
俞平伯

题词
我初见他在江南，他说
“春天是温柔的，
夏天是茂盛的，
秋天是爽快的，
冬天是窝逸的。”

我再见他在北京他说
春天是惆怅的，
夏天是烦倦的，
秋天是感伤的，
冬天是严肃的。”
我想：

“从惆怅可以得温柔，
从烦倦可以得茂盛，
从感伤可以得爽快，
从严肃可以得窝逸。
这条路他告我就是「忆」
平伯属写此题词 莹环

这条路，
他告我，
就是忆

忆

第一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已有了。
“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第二

隔壁屋有嘈杂的哭声，
我也蹬着脚去号啕了。

虽是回想上的悲哀，
终亦是人閒底悲哀哟！

自
从眼泪移到人閒，
孩子不再哭了。

第三
红绿色的蜡泪，

我们俩珍藏着，
说是龙王爷宫里底珠子。

后来，封藏的蜡泪
融成水晶样了，
人们叫它们做「泪珠」，

红绿色的蜡泪！
我们俩珍藏着

常常在衣襟上滴搭着。

到我们底衣亦沾有泪痕的时节，
方才有些悔了。——
可惜的只是晚啊。

第四

骑着，就是马儿；
耍着，就是棒儿。
在草塼上拖着琅琅的，
来的是我。

来的是我 T.K.

第五
纤纤的眉，朗朗的目，
是她底朦胧影，
是我底朦胧爱影。

第六

黄梧桐，西风里响得花花。
梧桐子儿飘飘着；
我们可有弹子顽了。

“拣去罢！去！”

黄梧桐下直响得花花。

又容易的黄了，
又容易的响了，
一年一年的又一年了。

“拣去罢，去。”
梧桐子呢？蝉鬓似的桐翅儿呢？
都被扫院子的取携而去。
想他也会说：“我们可有弹子顽了！”

第七
窗纸怪响的，
布被便薄了。

她携短烛去时，
光在窗前颤摇摇地，——

越淡了，纸窗越响得怪了，
但布被却不薄了。

第八
女墙上黯黯的一抹斜照，

女墙上黯黯的一抹
斜阳，人在城外了

人在城外了。
初弹到这凝涩的离乡曲，
谁知道就是最后的一莭啊。

第九

一万的金点子，
翠竹丛里微笑，
且时时切切私语着：
“只要有一曲的清泉，
我们就好洗澡了。”

几时来啊？
快来罢！
求求你，好清泉啊，
让它们洗个澡罢！

盼得我长大了，

清泉老是不肯来。
我却匆匆地北京去。

不知谁说的？
“竹子歪斜得狠，
斫去了罢。”

姊姊把它们斫了！

重来的时光，
野草齐我肩；
连苦笑都不可觅了，

再想什么清且曲的好流泉!

好姊姊呀，
你抢去了我底一万的金点子呀，
而且是想洗澡的金点子呀。

第十

有一天，黄昏时，
流苏帽的她来我家。
又有一天的黄昏时候，

她却带着新嫁娘的面纱来了。

是她吗？是的。——
只是我怎不相信呢？

红烛下靓妆的她明明和我傍着，

有一天，
黄昏时，
流苏帽的
她来我家。
T.K.

这更使我时时忆那带流苏帽儿的。
她亦该忆着罢，——
或者妒而惆怅罢。
我总时时被驱迫着去追忆那带流
苏帽儿的。

第十一
爸爸有个顶大的斗篷。
天冷了，它张着大口欢迎我们进去。

谁都不知道我们在那里，

爸爸真个好，怎样会有了
这个又暖又
大的斗
篷呢？

他们永找不着这样一个好地方。

斗篷裹得漆黑的，
又在爸爸底腋窝下，
我们格格的笑：
“爸爸真个好，

怎么会有了这个又暖又大的斗篷呢？”

第十二
“来了！”
“快躲躲 门！门……”

虽然一扇门后头分明地
有双孩子底脚
T.K.

我不看见他们了，
他们怎能看见我？
虽然一扇门后头
分明地有双孩子底脚。

只找了一忽儿，就找着了；
这真是好诧异！
即现在的我，依然怪诧异的。

第十三

隔院有弹批霞那的

隔院有弹「批霞那」的，
我回之而远了。

丁东间断时，我心归来了；
依旧的静■里，
添些肥的琴声里的影子

第十四
老绿梅和红阑干儿齐,
满：一树的「玉蝶」和它偎倚。
娘说:“上来看看花。”

（插图页）

「登」！「登」！从梯上来了，
看了看，去跳了。
*玉蝶，白梅花底一穜。

无锡老太婆底房子上，
有烧饭的烟；

隔壁楼窗里的女人，
停了她底针线。
蜂蝶们倦了，不在花閒；
孩子们倦了，不在花前；
家家都有烧饭的烟。

第十五

小小一个桃核儿，
不多时，摇摇摆摆红过了墙头。

第十六

有一年，曲池*中种红藕。
“会开荷花的。”

徔红藕下了泥，
荷花没摇曳它底粉红衣；

徒然被浮萍涨满了，
绿得快快活活的，
且怪可讨厌的了。
*苏寓曲园内有曲池，形如篆文曲字。

第十七

离家的燕子，
在初夏一个薄晚上，
随轻寒的风色，
懒懒的飞向北方海滨来了。

老向风尘间，
这样的，剪啊！剪啊！

双双尾底翩跹，
渐渐褪去了江南绿，
老向风尘閒，
这样的，剪啊，剪啊。

重来江南日，

可怜只有脚上的尘土和它同来了，

还是这样的，剪啊，剪啊，

第十八
庭前，比我高不多的樱桃树，

黄时，鸟声啾喳着；
红时，只■了些大半颗，小半颗了。

我们惜樱桃底残，
又妒小鸟们底来食，
所以，把大半颗，小半颗的红樱珠，

抢着咽了。

第十九
朝阳在苏州河上朦胧着，
有雾哩。

我不认识那里是，
船家嚷：“上海到啦！”

车马，高大的房子，人，尘土……
为什么都这样的纷纷扬扬？
都这样的嘈嘈杂杂？

★是向来所未曾有的。
于是在初明的朝晖下，
瞥见上海市鲜活的片影；
即使后来人说是灰色的影子。

桂花白糖粥

第二十

门前软软的绿草地上，
时有叫卖者来。
“桂花白糖粥！”
声音是白而甜的。
“酒酿——酒！”

声音是微酸而涩的。
我们一听便知道了，
这本太分明了。

如空跑到草地上，
没有钱去买来吃；

他们会踅到隔巷中去■唤，不理
我们的。
糖粥担。儿上敲着：“阁！阁！阁！”
又慢，又软，又沙的是：

“酒酿——酒——”
以上诸萹一九二二年六月前在杭州作

第二十一
小小的阑干，红着的，
蒲葵扇上栀子花儿心底晚香。

第二十二

亮汪汪的两根灯草的油盏，
摊开一本礼记，
且当它山歌般的唱。

乍听间壁又是说又是笑的，
“她来了罢？”
礼记中尽是些她了。
“娘！我书巳读熟了。”

两根灯草的油盏

第二十三
她底照片在一小抽屉里。
他们都会笑我的，
假如当着他们去看。
但是背着他们看不更好吗？
好笨的啊！

真极人间世底广，
使我不复羁于弟三世界而彷徨，
使我不复怆怨吾生底微茫。

人已远了，说已晚了，
可默然了。

第二十四
沙软而重的眠歌
依依若在我耳旁。
所赐给的，

我将★我底哀思，——
不然，我底全心哟，
于坟墓了。

第二十五

夜真是可怕的静，
淡青的月儿斜切着纸窗一角，
以外仍是黑的。

到“花花胡蝶飞过墙”的调子，
跟着她们底脚步。

柔曼悠扬地响在长廊，
笑语也满了长廊，
枕儿软了，席儿凉了，
夏夜一踅便去了。

淡青的月儿
斜切着
纸窗一角

第二十六
今儿是八月半。——不错！
一定要点高高的斗香，
上面有多多少少的旂子。

蜡烛明得可爱，

旂子红得可爱，
斗香底烟乱七八糟得可爱。
他们偏要闹什么「做诗」，
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究竟做了没有呢？
想是哄我们的。

不然，当真去做诗，
放着桌子上供月亮姆儿的饼不来吃，
真是傻子了

第二十七

恻的情思，懒的脚步,
向歪斜的水亭上阑干倚了。
池畔压着一丛黄的棣棠。
棣棠点头，他想起什么来了。
棣棠睡着，他可更想多了。

以上诸萹同年九月八日夜作于美国波定谟。

第二十八

红蜡烛底光一跳一跳的。
烛台上，今夜有剪好的大红纸，

碧绿的柏枝，还缀着鹅黄的子。

红蜡烛底光一跳一跳的，
照在挂布帐的床上，
照在里床的小枕头上，
照在小枕头边一双小红橘子上。

红蜡烛底光，
一跳一跳的。

第二十九

惯垂紫玉璎珞的藤萝架，
渐绿罗帐似的阴阴了。
老梧桐树肥直的腰肢，

响着花喇喇的大叶。

知了*之声焦灼，
虾蟆之声繁多，
一般的响。
只一个在亭午，

一个在夜晚上；
只一个在池边，
一个在树梢上。
长夏来时，老恋着它们俩。
*知了，蝉也。

板板地湛碧的天，
垂垂地匀细的帘子，
孩子坐在比他大得多，大得多的椅
子上，咿哑咿哑地读；
时时听听知了底叫，
更从帘缝缝里偷瞧太阳底影子。——

光着膀子★。
九月三十日

第三十
近黄昏了，灯还没有上，

栀子又一阵一阵的香。

不但近黄昏，且近夜了，
灯却还没有上。

已甚朦胧的中夏底薄晚上，

太朦胧的三两重的碧纱窗，
她，高高的身个儿，银红的衫儿，
一瞥便去了。

可爱的匆匆，可爱的朦胧，
以她底可爱而皆可爱了。

惟痴绝的犹以为不足。

我若是个画家，
定就这朦胧且匆匆的景光，
将一件银红的衫儿鲜明地染了。
我若是个诗人，

T.K.

定把那时所有的狂欢怨思，
随她底影儿微“一掠”,
倾注于笔尖，融漾于歌㗋了。

但我可怜，空着一双手，
让朋友底琴唱罢。

“我的光荣啊。
我若有光荣啊！”*
*语见雪朝第二六页。
十月十九夜。

第三十一
我有一把弯弯俄国底漆刀，
印着好看的花纹，
我们都不懂。
俄国人画的。

倒是蓝得像什么似的！
像个什么呢？——
告诉你！你——来。
非常之蓝，蓝得很！

不知那一天，刀忽然折了腰。

我不欢喜看这赤条条黄木头底怪样子，
一扔扔到床顶上，
再不瞅它一眼。

你得知道，
就在我那床顶上，

它正乖乖的呆着★。
只是，我——
再不瞅它一眼。


第三十二

你数忘了一个，
白的绣球儿。

上灯莭底大晚上：
提着的有，
挂着的有,
擎着的有，
自己跑着的有；
在院子里，

在堂屋里，
在廊上，在我房里。

红的金鱼，
碧绿的虾蟆，
黄的螳螂，

白白的兔子……
你数忘了一个，
白的绣球儿。
是的！白白的兔子和绣球儿。
绣球儿倒也是个白的。

小蜡烛，小得很，
经不起风吹，
风吹便要淌眼泪，
躲在灯儿底怀里。

搂著，抱着，

轻轻的拍着，
只落得桃红色的泪珠儿，
大大的溅了一脸。
他们俩抖抖
地当着风前哭！

薄薄的纸灯，

摇摇的短檠，
东北风吹来，冷冷清清。
泪流呀，——流也罢，
泪终子凝；
长流呀——长流也罢，
终于要凝。

谁都倦了，谁都要睡了
迟迟的晚冬之夜，
是灯儿们睡的时候，
是小孩子们睡的时候，
即使在大上灯莭底大晚上！
十月二十一日。

以上作于美国纽约城。

第三十三

淡漠极的清秋，
近黄昏时，灰色的天空，

朦朦胧胧地露出孩子底里的
须发，黑而且大的眼。
T.K.

有一队正盘旋着，正嘶叫着的黑老鸹。
纸格子的窗，

窗底中央，一块小方玻璃，
朦朦胧胧地露出孩子底黑的须发，
黑而且大的眼。

孩子在镫前，
老鸹们在窝里；
银灰色的黄昏
挨着铁灰色的夜。
只剩得淡青色油盏火底微芒，
在小方玻璃面前，

独自的哀哀地颤，抖抖地哭；
而老黄的纸格子们，
都方正地板着脸。

一九二三年五月廿五日作。

第三十四

竹榻戛着；
蒲扇拍着；
一阵冬青树的风，
把■堂里两扇板门
彭彭的响着。

月亮儿躲在杨柳里
T.K.

第三十五

月儿躲在杨柳里，
我俩都坐着，
矮的凳上，长的廊上。

姊姊底故事讲得好哩。

月儿移上杨柳梢，
我们便倦了；
月儿穿出杨柳外，
我们便走了。

到月光谝浸长廊，
我们在床上了;
到月光斜切纸悹，
我们早睡着了。

月儿度过中天，
向清苦的西方直落下去。
晓风吹动耿耿的长庚，
摇摇的好像一盏灯。
家鸡还要睡睡呢，
但远处巳喔喔然了。

悹子里，帐子里的,
恋着痴甜的梦的我们，
可还是没有醒

五月卅一中夜作。

第三十六

忆底跋尾
燕子爱它底颓巢，
甚于爱它主人底画梁。

靛似的海洋，

银样的冰川，
焦的黄沙碛，
嫩的绿草原，……
那些踪迹都黯淡了，飘堕了，
且融解了。
只有雏年曾嬉戏过的旧巢，

是和它稔熟的，
是和它亲密的，
是和它相拥抱的。

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
只是沈浸在这朦胧而飘忽的夏夜

梦里罢了。
此诗依次本列第卅四，因为本集之跋
移至卷后。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钞毕记。

忆之附录

年来偶有用旧体诗写往事者，
此亦忆之属也。
京师旧游杂忆 七年旧作

频有骄■陌上嘶风蝉■戾过杨枝。楼
头灯影楼前月，醉里情怀似旧时。什刹海

偶移尘躅踏山林，栽罢南冈又北岑。重过
琅琊欢意减；更怜松桂未成阴。京西薛家山

百年陵阙散芜烟，芳草牛羊识旧阡。一树
山桃红不定，两三人影夕阳前。明景泰帝陵

吴苑西桥旧居门前
成尘寒雨浴河堤，鹅绿杨枝颤复欹。别

巷卖花声乍远馄饨担子上桥西。

十三年二月十一日。
海上秋鸥
长飙侧侧飐群鸥，云物倥偬乱入秋。
抵得一林黄叶啸，回旋银翅海西头。
三月六日。

偶忆湖楼之一夜

出岫云娇不自持好风吹上碧玻璃，捲帘
爱此朦胧月，画里青山梦后诗。
八月三日，作于北京。

过大取灯胡同感事
广陌疏槐又晚晴，朱门曾比迓鸾軿。翠
翘欲溜扶头坐，裙带时摇细细铃。

题平湖秋月图
锦带桥西杳钿轮，杨枝还学水漪沦。尖
风苦茗双清侣，圆月何须忆故人

君忆
君忆南湖荡桨时老人祠下共寻诗，而今
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

湖湄久坐待惺忪，絮语依稀一剪风。回
首高楼灯影淡，笑渠同卧月明中。
十四年夏于北京。

忆江南

江南好，长忆在西湖。云际遥青多拥髻，
堤头腻绿每皴螺。叶艇蘸晴波。
江南好，长忆在山塘。迟日烘晴花市闹，
邻滩打水女砧忙。铃塔动微阳。
江南好，长忆在吴城。门户窥人莺燕懒；

日斜深巷卖饧声，吹彻杏花明。
江南好，长忆在吾乡。鱼浪乌篷春■网，
蟹田红稻夜鸣榔。人语闹宵航。
七年夏在北京作。

临江仙 记六年夏在天津养疴事。
梦醒簟纹在臂，倦闻帘押丁东。借君短

榻病惺忪。榴红裙衩小，荷翠鬓云松。
回眄当年香垒，原来只恁匆匆。天涯是★
有秋风。身如黄叶子，霜雪会怜侬。

十一年十月十二日在纽约改写旧作。

跋

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
只是沈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吧了。

——第三十六首——
人生若真为一场大梦，这个梦倒也
狠有趣的。在这个大梦里，一定还■

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肥肥瘦瘦，甜甜苦苦，
无数无数的小梦。有皆己经随着日影
飞去；有些还远着呢。飞去的梦便是
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
在人们的心里。人们往往从「现在的梦」里
走出，追寻旧梦的踪迹，正为追寻旧日的

恋人一样； 他越过了千重山，万重水，一直
的追寻去。这便是「忆的路」。「忆的路」
是愈过愈广阔的，是愈过愈平坦的；
曲曲折折的路旁，隐现着几多的驿站，
是行客们休止的地方。最后的驿站在
白板上写着朱红的大字：「儿时」。这便

是「忆的路」的起点 平伯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了。

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
但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
就是所谓惆怅了。而「儿时的的梦」和现在
差了一世界，那酝酿着的惆怅的味儿更

其肥腴得可以，直腻得人没法儿！你想那
颗一丝不挂却又爱着一切的童心，眼见得
在那隐约的朝雾里，凭您怎样抬着您
的手儿，总是不回到膛子里来，这是多么
★呢？于是平伯觉着闷的慌，便老老实
实的，像春日的轻风在绿树间微语一般低

低的，密密的将他的可忆而不可捉的「儿时」
诉给您了。他虽然不能长住在那「儿时」里
但若能多招呼几个伴侣去徘徊几番也可
略减他的空虚之感；那惆怅的味儿，便不
致老在他的■本上腻着了。这是他的聊
以解嘲的法门我们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胧的他儿时的林里，有像红蜡烛
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爱。他爱故事讲得好
的■■他爱唱沙软而重的眠歌的乳母，
他爱流苏帽儿的她。他也爱翠竹丛里一
万的金点子和小枕头■一双小红橘子，也
爱红绿色的蜡泪和爸爸的顶大的斗篷，也

■■啊，剪啊的燕子和躲在杨柳里的
月亮……他有着纯真的，烂漫的
心；凡和他接触的，他都与他们谂熟，亲
密——他一例的拥抱了他们。所以他是
自然[人也在内]的真朋友！
他所爱的还有一件，也得给您提明的，便

是黄昏与夜。他说他将像小燕子一样，
沈浸在夏夜梦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
他的「忆的路」上，在他的「儿时」里，满布着
黄昏与夜的颜色。夏夜是银白色的，
带着栀子花儿的香；秋夜是铁灰色
的，有青色的油盏火的微茫；春夜最热

闹的是上灯节，有各色灯的辉煌，小烛
的摇荡；冬夜是数除夕了，红的、绿的、
淡黄的颜色，便是年的衣裳。在这些
夜里，他那生活的模样儿啊，短短儿的
身材，肥肥儿的个儿，甜甜儿的面孔，有着
浅浅的笑涡；这就是他的梦，也正是多

么可爱的一个孩子！至于那黄
昏都笼罩着银红衫儿。流苏帽儿的她的朦胧
影，自然也是可爱的！——但是，他为什
么爱夜呢？聪明的您得向了。我说夜
是浑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张开了她无
长不长的雨臂，拥抱着所有的所有的，

但您却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
巴；这便因可惊而觉有十三分的可爱。
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
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
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
正是那时的平伯的国呀！

平伯说他的忆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
影，只要它们历历而可画，他便摇动了那
风魔了的眷念。他说「历历而可画」，原是
一句绮语，谁知后来真有为他「历历画出」
的子恺呢？他说「薄薄的影」，自是■谦
的话；但这一个「影」字却是以实道实，确

切可靠的。子恺便在影子上着了颜色—
—■根据平伯的话推演起来，子恺可说
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着了颜色，确乎
格外分明：我们不但能用我们的心眼看见
平伯的梦，更能用我们的肉眼看见那些
梦；于是更摇动了平伯以外的我们的风

魔了的春念了。而梦的颜色加添了梦的
滋味；便是平伯自巳，因这一画啊，只怕也
要重落到那闷人的、腻腻的惆怅之中而
难以自解了！至于我，我呢，在这双美之
前，只能重复我的那句老话：「我的光荣
啊，我无尽光荣啊！」

我的儿时现在真祗剩了「薄薄的影」。
我的「忆的路」几乎是直如矢的；像被
大水洗了一般，★寞到可惊的程度！这
大约因为我的儿时实在太单调了；沙
漠般展伸着，自然没有我的「依恋」回
翔的馀地了。平伯有他的好时光，而以不

能重★占领为恨；我是并没有好时光，
说不上占领，我的空★之感是两重的！
但人生毕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诉给
我们他的「儿时」，子恺又画出了它的轮
廓，我们深深领受的时候，就当是我们自
已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

你的」岂止「慰情聊胜无」呢？培根说
「读书使人充实」；在另一意义上，您
容我说吧，这本小小的书确巳使我充
实了！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七，朱自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