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誓
章衣萍 著
章衣萍（1901~1946），安徽绩溪人。
北新书局（北京）一九二五年七月初版。原书五十开。

文艺小丛书之一
深誓
衣萍著

自序
我的几十首小诗，因了曙天女士不惮烦的替我编成付
印，得传布在我爱的同时代的读者诸君之前，这在我个人，
宝在觉得荣幸而且羞惭。
因为我是青年，我的诗多半是歌咏爱情。我会澈夜发狂
地高唱爱之恋歌，在旷野无人的星光底下，清风我而低吟
唱和之音。然而我的恋歌，多半在清风明月底下消灭了。当
细雨朦胧地从天空的浮云漉到人间的时节，我的忧愁之句在
地上留下了痕迹，这痕迹是深刻而不能磨灭的；虽然在慈善

的太阳从林里庄严地上升著的时节,我也曾俯伏在阳光的脚
底,高吟爱之颂歌。
我的青春一天天的逝去,我的容颜渐渐衰老,我的歌声
也己经枯燥而且消沉了罢。我不能常常唱这样的恋歌,但如
果人间爱之火永远不灭,我还想高吟几句,在我老态龙钟的
时候。
我应该感谢在旅路上遇着的几个女郎 有的给我微笑,
有的给我沉默,有的给我忧愁和疯狂。我不知道伊们现在是
到那里去了。然而那些不灭的微笑,不灭的沉默,不灭的忧
愁和疯狂,都在我的几十首小诗里永远留着不灭的影子。

「深誓」的读者们!假如你是理智代的学者,你是高慢的文学评衡家,你是著名的高贵诗人,你是得意的老爷,太太,我希望我这本小诗不要陈列在你们之前。如果你们的眼珠看过我诗集中的一行,这在你们毫无所得,而在我则将得着讥笑和侮辱。那些得恋而欢笑的对对青年,那些失恋而悲哀的旷夫怨女,在你们的快乐声中,在你们的沥泪时节,我把我的小小诗集献给你们,如果你是欢乐,它决不在你的欢乐心中留下悲哀的痕迹;如果你是悲哀,它决不在你的悲哀心中种下欢乐的种子。
我应该感谢曙天女士——我的亲爱的伴侣!因为有伊的

帮助，我的小小诗集才能出现于人间。
一九二五，七，十三，衣萍

给我爱的人们

自序
诗
深誓…………………………………一
归去…………………………………三
我的心………………………………五
不幸…………………………………七
只愿………………………………一〇
饶恕………………………………一三
送…………………………………一五

途中的悲哀……….……一六
疑心…………………….…一九
种树…………………….…二一
无字的信…………..……二四
自慰…………………….…二六
拒绝…………………….…二八
迷途…………………….…三四
月下的伴侣……………..三九
一拳………………………..四四
寄曙天…………………….四五

道理.........................................四六
病中寄知行先生.......................四八
早起.........................................五〇
深葬.........................................五一
寄.............................................五三
给不幸的朋友...........................五五
闪烁的小星...............................五九
心境（附原诗）........................六二
情歌（附原诗）........................六六
恐布..........................................七一

津浦车中口占·····························七二
附录
小别赠言···································七五
悲哀的回忆································八一
怀烧饼店中的小朋友····················八一

深誓
霎时欢笑霎时愁,
霎时流泪霎时喜,
我们两个小孩子。

几度偕游谈閒事,
几度低头呕閒气,
我们两个小孩子。

今夜月团圆,

——1——

对月深深誓:
愿今后
不要忧愁，
不要流泪，
不要问谈，
不要生气。
还愿团圆月，
保佑我们俩儿永欢喜!

归去
暮色从窗外偷进来,
催得伊要起身走了。
我心中还想留伊多坐一刻,
可是这话不好再说了。

伊起身去拿伊的书包,
我向前把伊的书包扯住。
我心中有许多要说的话,
只是说不出来一句!

伊不肯来寻书包,
伊低下头儿走去。
伊忽然同转头来,
对我舍笑低语:

一让你把书包留住,
我明天再来带去。
我明天还是要来,
为何今天不让归去?

我的心
红的荷花，
绿的荷叶，
我的心儿是那样颜色

甜的桃子，
酸的梅子，
我的心儿是什么滋味！

小鸟歌着，

微风吹着,
我的心儿为什么还哭着?

——6——

不幸
假如我是一块冥顽的石头,
我情愿躺在通衢的大道上,
让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
在我的身上平平安安地走过。

假如我是一只呆笨的骆驼,
我情愿替那劳苦的人们,
负着千斤的担子,
走过那艰难的寂寞的长途。

不幸我是一个小而且多愁的人
爱情在我的心中缠着,
希望在我的前面诱着,
人间的种种悲哀和烦恼,
在我的左右紧地环绕着。

我含着眼泪跪在上帝面前,
哀求他饶恕我过去的罪恶。
我用眼泪把罪恶都洗清了，

我的生命也就梦一般的消灭了。

只愿
我只愿寂寞无聊的死了，
葬在高高的山上：
那里有亲热的太阳，
有和蔼的清风，
有婀娜的白云,
有香艳的花草。
我生前饱尝的人间的痛苦,
到那时都可以轻烟般的消灭了。

我只愿孤单可怜的死了，
葬在深深的水底：
那裹有可爱的珊瑚，
有皎洁的白沙，
有柔和的水草，
有活泼的鱼鳅。
我生前饱尝人间的痛苦,
到那时都可以轻烟般的消灭了。

万能的上帝!

这烦恼的人间！——
听见的只有悲惨的呼声，
看见的只有愁苦的脸孔，
遇见的尽是可怕的刀鎗。
我是一个懦弱而且无能的人呵，
不愿再这般辛苦的活着了!


—— 12 ——

饶恕
无知的仆人，
他恼了你了，
说那样侮蔑的话。

你不要生气呵!
无知的人们的嘴，
是无法塞住的。

我低下头来，

替他赔个不是,
请你侥恕他罢。

饶恕了这无知的人，
正同饶恕了我一样！

送
出门正值狂风起。
欲唤狂风，
吹向云中，
人儿来去太匆匆！

途中的悲哀
我的担子太重了,
我的道路太远了,
秋天是这般短,
我的心裹正焦急呢。
无端地接着爷爷来信,
悲伤地说是祖父死了。
三年没见面的祖父,
如今是不能再见了!
衫袖揩不乾眼中的热泪，


——16——

我的眼泪怎样这么多呢？
让眼泪自由去流罢，
我仍旧挑着担子走了。
迎面吹来的阵阵寒风，
吹得我好难堪呵！
也许人生只有悲哀罢。
我情愿飘泊在悲哀裹，
头也不回的向前途走去。
我把重大的担子放在肩上了，
我不能再顾什么家庭了！

得祖父死的消息后

——18——

疑心
清洁的池水，
无端被狂风吹起了一层薄浪。
风去了，
浪平了，
池水仍旧平如镜。
只可惜他们已经起了疑心了!

迷漫的黑云，
遮住了青天的本来颜色。

云散了，
日出了，
青天还是青如黛。
只可惜他们已经起了疑心了！

种树
园里黄花开了,
这是我从前撒下的种子。
我本我为自已而种花,
看花的人们也个个欢喜
雪花飞了,
黄花死了,
剩下的只有几根桔梗

我不能再种黄花，

因为我没有剩馀的种子。
我在这荒地的园里，
栽种了几根垂柳，白杨。
人们没有黄花看了，
大家骂我是个傻子。

经过了十馀载的风霜，
白杨和垂柳都已经长成了。
白天我坐在垂柳底下，
垂柳替我遮去了日光；

傍晚我站在白杨身边,
净听白杨临风萧萧地微语。

无字的信
我写了半天的信，
仍旧是一张白纸。
我有满脑悲酸的话，
只是写不出一个悲酸的字。

我写了半天的信，
仍旧是一张白纸。
我那满脑的悲酸的话
却变成满眼的悲酸的泪。

我写成一封无字的信,
洒上几滴悲酸的泪。
我出一个无字的信封，
用泪珠把它珍重封起。

这是一封无字的信
这信中的意思无人懂得!
把它寄给我心爱的情人,
她的泪珠自然会把信中的意思看出!

自慰
忘记了我，
忘记了伊，
更忘记了别离。
不要想伊，
也不要恨伊，
把我的心儿寄在云裹。

菊花悄悄地谢了，
树叶悄悄地落了

萧条庭院,
整日地没有人来!
把门儿关起,
盖着被儿睡了。

——27——

拒绝(为朋友君c作）
我们不懂得相思，
我们也用不着写信，
我们每天打一次电话，
把一点一滴的事都互相告诉了。

我有时缠着要伊讲个笑话,
伊便带笑骂道：
『顽皮的孩子，
又淘气了！』

伊不肯讲笑话
却把从课堂裹听来的话都告诉我
伊知道的,
我也知道了。

我每星期去看一次,
见面只是痴呆的对着,
因为我们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第一天,
星期六的早上?

伊忽然打个电话给我，
坚决而且悲哀地说：
「明天你不要来了！」
我问伊什么理由，
我说了半天的好话，
我急得像小孩一般地要哭了。
伊终不肯把话说明白，
沉默了一会，
便把电话挂上了！

我那一天整天没有吃饭，——
晚上更一刻也不能安睡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
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

第二天早上，
天没有亮我便起来了，
站在门口等着太阳出来，
便连忙坐着车走了。

“也许伊不肯出来会我罢,
我坐在车上越想越害怕了。
车儿不知不觉地到了伊家门口，
我没奈何红着脸子进去了。

我此时好像有罪的囚人,
只等着法官的来到的判决了。
伊果然还肯出来会我,
但没有坐下又走进了。

——32——

我噙着眼泪走出伊家的门——
眼前也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似乎被人们挤在世界之外了。
春风阵阵地吹来,
吹散了我三年来的梦想!
我只期待着人们把我埋在那冷酷的地下，
没法子再住在这寂寞的人间了!

迷途
—忆死友胡思永
再没有人骂我了，
再没有人打我了。
我是一个糊涂的人，
飘零在
这许多歧路的
沙漠的世界上，
我怕要愈走愈入迷途了，
黑暗迷漫了大地，

吹我有无情的风,
淋我有残暴的雨,
我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两腿也已经发酸,
我真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还有谁呢？
谁还同你一般的告诉我
明天有美丽的太阳,
勉励我勇猛地向前走呢？
我的胆子真太小了!

——35——

我徬徨在歧路的中间！
我怕前面有陷人的深坑，
我怕前面有险峻的绝壁，
我怕前面有凶恶的虎豹。
还有谁呢？
谁还同你一般的告诉我
前面有美丽的花草，
勉励我勇猛地向前走呢？
我是一个无能而且懒惰的人，
时常躺在半途的

老树底下睡眠，
几次为你的慈爱的手杖，
惊醒了我的好梦，
我更怕听见你的
严厉的骂声，——
有你在人间，
我就是糊涂
也许不致于永久煳涂呵！
但是如今还有谁呢！
这样寂寞的人生的旅路上，

只剩下我孤零零的独自走着：
衫袖揩得乾眼中的热泪，
什么揩得去心中的悲哀呢？

月下的伴侣
我们低着头儿走着，
三个影子在地上跟着：
是这般月白风清的良夜，
却微微地感觉人间的寂寞和悲哀，
把手儿掩着鼻头，
让双足陷在那污浊的灰尘裹！
守方走得太快，
树人看看有些赶不上了。
可怜的怯弱而迟缓的人呵！

我想回头伴着树人,
又怕离前面的守方更远了
呵,我不能学尼采,
我也不愿学托尔斯泰：
让伊努力走伊自己的路,
我也努力走我自己的路罢!

无聊地走去,
又无聊地回来了。
在寂寞的归途里,

守方携着树人的手儿,
显出和蔼而且亲爱的样子,
树人的迟缓的脚步,
似乎比从前快些了。
呵,但愿悲惨的人间,
强者都这么帮助弱者罢!
数不清的兄弟姊妹们,
大家都携着手儿,
向进步的前途走去。
但这也不过是一个梦罢!

阴险而狡猾的人们，
谁愿意和谁携手呢？
我低着头儿空幻地想，
脑中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伊们的宿舍，
却忽然呈显我的眼前了。
为免却人们的疑心和猜忌，
我只好孤单单地在门口站着；
凄凉的我,
伴着一个凄凉的影，

在这凄凉午夜的北京城,
那里去找我的归宿呢?
十几年来的悲哀事,
潮也似的涌上我的心头来。
呆笨而残酷的上帝,
把痛苦的生命,
紧紧地缠在我的自由的身上。
我愿意把生命抛却,
呵,假使我有短刀呵,
假使我有毒药呵!

——43——

一拳
女儿家,
没胆子,
伯伯关她闺房里。
要是我是女儿时,
一拳打得伯伯死

寄曙天(四首存一）
两月辛苦寸心知,
详言当待君来时
目目爱君君爱我,
江南江北尽相思!

道理
公说公的理,
婆说婆的理
媳妇不说话,
好像无道理

婆婆打媳妇，
媳妇不做声。
双手遮住打,
婆婆喊救人。

公公赶来看,
更把媳妇打。
婶婶向前劝，
公公反说
媳妇打了她!

病中寄知行先生（四首存二）
吟诗作画兴若何？
愧我年华病裹过。
病中常苦吟诗累，
不想吟诗诗更多。

自从病后晚难睡，
卧看明月到楼头。
两年几见月圆缺，
月缺月圆一样愁！

（注）知行先生近嗜吟诗绘画。

早起
澈夜狂风吹到晓,
浮云散尽无踪迹。
临风小立在窗前,
底事昨宵辗转不成眠?

——50——

深葬
有泪无处哭，
西风好相吹；
有情无处爱，
明月任人窥。

风停泪未止，
月隐爱犹留。
热情终无寄，
深葬北山头。

为死友思永作。诗之第一段第二行末一字原为
「挥」，今作「吹」谪之先生所改。

寄——
匆匆别恨又经年,
无限相思两泪悬。
嫦娥不管痴人妒,
偏在天边独自圆。

对君小影凝神看,
背人偷将珠泪弹。
假作真时真亦假;
别为难境见尤难!

——53——

殷殷尺素几会来，
聚首无期亦可哀。
怅望遥山无限恨,
夕阳影里独徘徊。

给不幸的朋友

河中的水结成冰了,
林裹的树落了叶了,
你来看我，——
我们从前是不相识的。

那时我正失恋:
你说,“罢了!
伊不爱你,一脚踢开好了!”

——55——

在坚冰上我们谈过，
在雪地上我们玩过，
你走了，
我们只见过三次的面

你在信上自称姊姊。
我也愿意做你的弟弟。
但是，命运呀！
它偏不许我们这样到底！

河中的水成冰了，
林里的树落了叶了，
这正是去年你来看我的时候。

我现在是我的伊的人了；
而且你，可怜的你呀，
为了他，疯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不幸的朋友！

我为你流下许多眼泪。
也许你今生就是这样牺性了！
但是世界能有最后裁判的一天，
上帝终不能将你的真情忘记！

闪烁的小星
伊像太阳一般的,每天来了又去。
我自已孤独地度过寂寞的长夜。
一月了,两月了,一年了,两年了,
伊仍旧像太阳一般的,每天来了又去。
我刻骨地爱伊,但我却不敢留住伊。
房门外的尘土上,每天印着伊的足印。
我随着足印去寻伊,寻着的却是那天上的自由的飘泊的浮云。
浮云里隐着几个闪烁的小星,我于是想像伊是住在星

里。
光阴流水般过去，我的头发渐渐白了，脸上也长了很长的胡子。
伊仍旧像太阳一般的，每天来了又去。
伊总是那么活泼，快乐，聪明，康健。
我每晚站在星星底下望伊，只是望不见伊的踪迹。
我想像伊一定是天上的什么女神，可是我又不能叫出伊的名字。
那一天，太阳来了，太阳走到天空，我仍旧听不见伊的脚步的响声。

我开了房门望伊，一直望到深夜。
浮云散了，星儿出来了，我忽然望见伊，披着短发，拿着明灯，站在群星的中间。
我说：『我爱的女神！你走了，我也要走了！』

心境
(病中译呈曙天妹）

山上的人爱上山，
海边的人爱下水。
你是我的心上人，
我的心儿只爱你。

笼鸟振翼思高飞，
狱囚拼命想逃走。
我也对你窗喊着，

给我自由只有你。

病中读Sara Tcasdalo 女士选的『女子情诗一百首』，得到许多慰安。Florence Wilkinson 女士作，『心境』（The Heart，s Country）一诗，两年前曾试译一次，颇不惬意。此次隔天妹要复我重译，昨夜信笔写来，觉与原诗意境风格，尚不大谬，大瞻寄交副刊发表，从伊之嘱也 病中

原诗
THE HEART'S COUNTRY
Hill people turn to their hills.
Sea folk are sick for the sea:
Thou art my land and my country,
And my heart calls out for thee.

The bird beats his wings for the open,
The captive burns to be free.

But I - I cry at the window,
For thon art my liberrty.
Florence Wilkinson

情歌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像一朵花儿给你。
愿你沉埋在花的芬芳中，
享受着刹那间的安慰。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像一拍拍的情歌给你。
把寂寥时节的美丽，
向着你的灵魂告诉你。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像一件外套给你。
愿你披上这件外套,
放在我和你的心的中间，
抵抗那外面吹来的狂风雨。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Love Song
I love my life but not too well
To give it to thee like a flower,
to it may pleause thee to dwell
Deep in its perfume but an hour.
I love my life,but not too well.

I love my life,but not too well
To sing it note by note away
So to thy soul the song may toll
The beauty of the desolate day.

I love my life, but not too well.

I love my life, but not too well.
To cost it like a cloak on thine,
Against the storms that sound and swell
Between thy lonely heart and mine.
I love my life, but not too well.
Harried Monroe

恐布
频将电话诉衷情,
无奈闻声不见人。
还有痴言不敢诉，
隔窗怕有旁人听。

津浦车中口占
从南京至天津
朝为江南客，
暮作江北人。
晓风吹残月，
何处不伤神！

附录

小别赠言
你冒着寒风回去，去到你的寂寞的故乡，听说那裹的战场上还躺着许多人骨和马骨。你含着熟泪去慰间你的可怜而多病的母亲，在那虎狼般的军队充满了的乡村裹。我将怎样震颤而担心呢！
炉中的火已经旺了，我们移近椅子坐在炉旁。
我为你热了几颗栗子，我为你剥开了几粒花生，我为你酌满了一杯开水。我爱，这是我替你送行的筵席。
我用震颤的手指，抚摩你的芬芳的，柔软的，的剪短了的头发。别离的痛苦★漫了我的心，我说不出什么；只凝视

着你的美丽而流动的双眼，像流星一般的双眼。
静默的午夜己经走了，积雪还没有尽消，柏树显着祈祷的神气站在那里。
玄青色的天空，稀疏的星星，明月乘着白云的小舟在空中行走。
我爱，这是我们的别离时候！

你走了，我当回到我的小室中，把门儿关着。
我将珍重着地的灰尘，因为这是可爱的你每天践踏过的；在寂寞的灯光下，我将低着头儿细寻你的足迹。我将每

夜为你祈祷,对着天上闪烁的明星。
白天裹狂风乱吹,我将为你而走到无人的旷野,在呼呼
的风声中我希望能听到从远地吹来的你的音息。
留一幅战场的惨景在你的图书中吧,洒数滴伤心的热泪
在母亲的胸怀里吧,我爱,你应该珍重!这世界从古便支配
在Mars手里!我们有什么能力呢?我们且努力高唱爱之歌
吧，在Mars的脚跟未踏到我们身上以前!
你走的那日。

——77——

悲哀的回忆
『我虽然赞美血和泪,我也不会忘了爱和花。』思永微笑地说,无力地躺在藤椅上,我微笑地听着,没有说些什么。这是去年梅花初开的时节的事。园里的榴花红了,可怜的思永却已经死了两个月了!
我早就武断地说：思永的死,失恋是最大的原因!假使爱神不把思永关在门外,思永的病决不会那么凶,思永也决不会死得这么早。可怜的思永呵!伊的一封封的情书,都还珍重地藏在箱里;你的一首首的情诗,都还甜蜜地黏在纸上!浮云般的女郎的心呵!烈火般的青年的梦呵!我想起你

们，忍不住满伤心的热泪！
什么是人生的究竟呢？为着真理而被书籍压死的人们是值得崇拜的；为着自由和正义而被枪炮轰死的人们是值得赞美的；为着爱情而被悲哀放在脚下踏死的人们是不是值得崇拜和赞美呢？我不是哲学家，我却偏要大胆的说：像枯叶一般的生，倒不如像落花一般的死!
可赞美的像落花一般的思永呵！
滔滔的爱河，我们原也滚在波涛里；然而为着茫渺的前途，我却忍不住这么深深祷告了：
『仁慈的上帝呵！假如爱情的心理只有金钱和虚荣，请

你把真实的热烈青年,早些钉在十宇架上罢!

怀烧饼店中的小朋友
离帝王庙几十步远的街上，有一个狭小的烧饼店。店中右边是一个茶馆，茶馆前面摆着很多的小摊：卖瓜子花生的，卖破衣破鞋的，卖糖果破书的。烧饼店的出品，多半供给那茶馆中闲谈的人们和那些摆摊的小贩子。但有时有三五往来的洋车夫，偶然也跑去光顾几个烧饼，至于穿长袍载金丝眼镜去买烧饼的，也许只有我老章一人能。
我总觉得烧饼的滋味比什么不中不西的来今雨轩或西车站食堂的大菜好得多，尤其是和花生混合起来吃。但同调的尽是那些苦朋友，他们每天弄得几个买烧饼的铜子，已经

很难了，那裹还有馀力法买花生混起来吃呢？所以我好次几想买一块大洋花生，两块大洋烧饼，在茶馆中开个「烧饼会」。明知是邀不到北京的一切阔老和那些聚餐会的文豪们，但我知道那些摆摊的，拉车的，以及一切苦朋友们，一定是惠然肯来的，只可惜我的工作太忙了，一方面又因三块现洋很难筹措，所以这个烧饼会到今天还没有举行！
那烧饼店裹一共两个人：一个主人，大约有四十岁以上的年纪，脸色苍黄，而且憔悴，当我每次去买烧饼的时候，他总是拿着碗茶坐在桌旁慢慢地喝，好像这世界在他看来是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站在火炉旁做烧饼以及拿烧饼给客人

的,是一个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圆团团的脸,破衣里现
出活泼而且强健的身体。我因为买烧饼的次数太多了,所以
有一天竟和他攀谈起来：
“你姓什么,小孩子?”
“我姓王!”
他第一次听见我问他的话,好像很奇怪似的,眼光闪闪地在
我的身上不停地望。我顿然感觉十分悲衰和寂寞。我身上的
衣服竟把我和这个小朋友隔开了,我怎样能够叫他知道我也
是同他一样的可怜呢?
但后来终于渐渐地和这个小孩子相熟了,我从他的谈话

——83——

中知他是本京人，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所以住在这里学做烧饼，烧饼当饭是吃店中的，一年还有一块大洋工钱。我近来因为受了陶知行先生的平民教育的传染，所以有一天觉★他读书：
『你愿意读书吗？』
『我愿意，但我白天没有功夫。』
他说完句话，把脸儿望望他的主人。我知道他是不自由的，于是便同那苍黄脸儿的主人谈了半天我的来历，和小孩应该识字的利益。那个主人总算不十分顽固，一方面也许是不敢得罪我这个体面的主顾，所以脸上表示十分赞成的颜

色,笑着说:
『只要他白己愿意,晚上横竖没有什么事。』从那一天以后,我便送了他四本「平民千字课」。我又告诉他,我每天晚自己要读书,所以不能来教他。他于是自己到对门杂货铺中去找了一个夥计,他是识字的,他同这个小孩很熟,愿意每晚教他。后来我每次去买烧饼,总问问他书中的生字,或者叫他读一课给我听。他读错的时候很少。「平民千字课」寻常要一个月读一本的,但他一月竟读了两本!我于是十分欢喜,有时和陶知行先生谈起,我总说我找着一个好学生了，这个好学生在烧饼店里!

我每天吃过午饭总照例要到帝王庙门口走几分钟的。有一天，那个孩子正在烧饼店门口和旁的孩子们玩，远远瞧见了我，便很欢喜的跑来：
『先生，你是北京人吗？』
这是他同我做朋友后第一次问我的籍贯，我真快乐极了，便答他：
『我不是北京的，我是安徽积溪县人。』
『你也回家吗？』他问
『我己经好几年不回家了。』我答。
他问起我的伤心事来了，我又不好告诉他我不回家的原因，

只得含糊答他：
『我的家庭同我思想不合。所以我不回家，也许永远不回家的！』
我真傻了！这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做『思想不合』呢？他听见我的话想了一刻，似乎很替我悲伤地说：
『那吗，你也很可怜呵！』
『是的，我同你一般可怜！』
『你有没有好朋友呢?』
『我有，我只有一个好朋友，我的最亲爱的。』
我又傻了！我告诉这小孩子什么『我的最亲爱的』，他

懂得什么『爱』不『爱』呢？我于是有些脸红了，不好意思的对他说：
『再会，小朋友，我要工作去了!』

最近五六天来，我因为晚上失眠，又似乎有些病了，所以没有出门。昨天下午身体好了一点，偶然到街上寄信，经过烧饼店门前，我似乎没有看见那圆脸的小孩，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回来时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走进烧饼店去看看。那站在火炉前的，不是圆脸小孩，而是黄脸主人了，我于是便急急地问：

“你的徒弟呢?”
“他走了！”
“到那里去了？”
“他走了，他走了！”
这黄脸汉子的声音表示他十分不高兴,我不好意思再问下
去,只得怅惘地回来了。这正是狂风乱吹的春夜,我坐在我
的寂寞的房裹,“晚来香”吐出芬芳的香味来安慰我,我的心
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去了。可怜的圆脸的小孩呵!你现
在飘泊在什么地方呢？只有你的命运也许知道罢!我又想起
这样活泼,强健,聪明的一个小孩,倘若能使他由小学而中

——89——

学而大学，假如他能到美国去留学，他也许能进什么哥伦比亚得一个博士回来；假如他能到英国去留学，他也许可进什么康桥大学，也可于课馀帮着人家去踏破罗素，威尔士一流名人的门槛；假如他能到法国去留学，他也许可以里昂巴黎的东西奔走，只怕他又染了一身梅毒回来！我愈想愈糊涂了。往日我只要喊着我的爱人的小名，便能安静地睡着了，但今天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把我的爱人的小名喊一千遍，再也不能平平安安地睡着!
（春风沉醉的晚上)

(二)萍水诗集 同心著
(三)大西洋之滨 春台著
(四)赌徒 李秉之译
(五)断片之回忆 曙天女士作
(六)雪女王 林兰女士译

文艺小丛书

一九二五年七月出版
一册二角五分
作者 章衣萍
编者 吴曙天
印刷者 中国印书局
发行者 北京 北京东城 北新书局 ★花胡同

种树集
章衣萍 著
北新书局(上海)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初版，
一九二九年六月再版。原书三十二开。

种树集
衣萍著

种树集序
我自己知道不是一个诗人,所以有时很久做不成一首诗,我做诗,正如一个朋友所说:『要诗来找我,我不去找诗。』去年一年在上海滩上是一首诗未做,前年一年仅仅做了一首「朝朝一阕」。自己也觉得我的心境是怎样乾燥与荒凉。回想从前在躲古庙裹高吟「可爱的女郎」的神气,自己也不禁无聊的微笑起来,虽然严肃的秋风拂过我的面前,脸上的无聊的微笑也就暂时消失于无可奈何的太空中。我的确

寂寞极了。然而，虽然寂寞，我的心究竟还不能无所纠缠。我自己也曾在寂寞的古庙住过六年，终于不能走到佛家的路上去，这因为我的纠缠太多了，而我又不愿意解脱，呜呼，我就这样永远纠缠下去也罢，没有纠缠，不是人生。
为了结集我的初期的作品，所以有这册「种树集」的印行。这册中所录的诗，较之已经绝版的「深誓」已经多了若干首了。但也有几首原稿已失不及编入的。中国初期的新诗多数犯了太明白之病。从胡适之康白情以至汪静之的诗，多数是太明白而缺少含蓄。我自己的诗也犯了太明白之病。英人爱理司(Havelock Ellis)在他的「感想录」（ Impressions And

Comments)上说:『艺术的表现，单靠明白是不成什么东西的。』他又说:『要明白，要明白，可是不要太明白。』这宝在是我们很好的教训。近年国内的诗人是比芝麻还多了，而且据说已有了「诗坛」，而且新诗已经「入了轨」。究竟这已经「入了轨」的「诗坛」上的情形怎样，我这轨外汉也不大了然。只眼见凑韵脚的十几个字拼成一句的所谓「豆腐干」式的新诗的横行，（老实说，还不如做五言七律，填词好。）而从前文学革命代提倡的诗式解放的精神，也已经奄奄一息了。
而且这时代据说已经是革命时代了，于是「打呀！」

「杀呀！」「干呀！」的革命诗又闹了一夥。我自己知道从前不会冲过锋，打过仗，不是一个革命者，现在也犯不着假充一个革命来虎人。所以「种树集」里是一首革命诗也没有的。当然喽，「种树集」的诗多数是古庙中做的，关于女人的诗最多。而且其中有一首「幻想」，当我将这诗发表在北京报纸上的时候，胡适之先生曾写信给我，说「这首诗应该打手心。」但同时有一个不相识的北京大学的女生写了一封信给我，劝我不要做这样的诗了，她读了十分伤心的。这首「幻想」的价值究竟怎样，只好待读者们的评判了。
我病得太久了，从去年重阳病起，已经一年多了。在过

去的三个月中，我病在上海乡下的一个医院中，因为心裹太寂寞而且悲哀了，所以什么书也不意读，只有一本「圣经」在我的手边，不时翻阅着。我最爱读圣经中的「雅歌」，于是不知不觉地做了许多小诗，自己觉得思想与形式全变了，但这些小诗现在是不能刊出来的，因为中国现在正是「法利赛」人得意的时代，且写下一首，给同好的朋友们看看罢：
风呀，
你不要吹开我的房门，
因为我正躺在床上

看我的爱人的双乳。
一九二八,十一,三。衣萍序于
林肯坊三十二号。

种树集

种树………………三
只愿………………六
不幸………………九
途中的悲哀………………一二
疑心………………一五
迷途………………一七
一拳………………二二
我的心………………二三

——1——

半夜.................................................二五
新生.................................................二七
归去集
归去.................................................三一
无字的信..........................................三四
深誓.................................................三七
饶恕.................................................四〇
月下的伴侣.......................................四二
拒绝.................................................四六

13
自慰...................................五二
幻想...................................五四
闪烁的小星..............….......五八
给不幸的朋友.....................六一
朝朝集
朝朝一关….........................六七
寄曙天................................六九
寄——................................七二
恐怖....................................七五

道理………………..................…………七六
牛歌………………..................………….七八
津浦车中口占................................八二
深葬………………..................………….八三
病中寄知行先生……………….........…八五
醉酒歌………………..................………八七
心境………………..................………….九二
情歌………………..................………….九五
无刺的鲜花………………....................九九
寄友………………..................……….一〇二

别离歌…………………………………一〇四
过从……………………………………一〇六
窗外……………………………………一〇八
夜夜曲…………………………………一〇九
病院早起………………………………一一一

种树集

种 树
园裹的黄花开了,
这是我从前撒下的种子。
我本为我自己而种花,
看花的人们也个个欢喜。
雪花飞了,
黄花死了,
剩下的只有几根枯梗。

——3——

我不能再种黄花,
因为我没有剩馀的种子。
我在这荒地的园裹,
栽种了几根垂柳,白杨。——
人们没有黄花看了。
大家骂我是个傻子。

经过了十馀载的风霜,
白杨和垂柳都已经长成了。

白天我坐在垂柳底下,
垂柳替我遮去了日光;
傍晚我站在白杨身边,
静听白杨临风萧萧地微语。

——5——

只愿
我只愿寂寞无聊的死了，
葬在高高的山上：
那里有亲热的太阳，
有和蔼的清风，
有婀娜的白云，
有香艳的花草。

我生前饱尝人间的痛苦,
到那时都可以轻烟般的消灭了。

我只愿孤单可怜的死了,
葬在深深的水底:
那里有可爱的珊瑚,
有胶洁的白沙
有柔和的水草,
有活泼的鱼鳅。
我生前饱尝人间的痛苦,

到那时也可以轻烟般的消灭了。

万能的上帝!
这烦恼的人间!
听见的只有悲惨的呼声,
看见的只有愁苦的脸孔,
遇见的尽是可怕的刀鎗。
我是一个懦弱而且无能的人呵，
不愿再这般辛苦的活着了!

不幸
假如我是一块冥顽的石头,
我情愿躺在通衢的大道上,
让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
在我的身上平平安安地走过。

假如我是一只呆笨的骆驼,

我情愿替那劳苦的人们，
负着千斤的担子，
走过那艰难的寂寞的长途。

不幸我是一个弱小而且多愁的人——
爱情在我的心中缠着，
在希望我的前面诱着，
人间的种种悲哀和烦恼，
在我的左右紧紧地环绕着。

我含着眼泪跪在上帝面前，
哀求他饶恕我过去的罪恶。
我用眼泪把罪恶都洗清了，
我的生命也就梦一般的消灭了

途中的悲哀
我的担子太重了，
我的道路太远了，
秋天是这般短，
我的心裹正焦急呢。
无端地接着爷爷来信，
悲伤地说是父死了。

三年没见面的祖父,
如今是不能再见了!
衫袖揩不乾眼中的热泪,
我的眼泪怎样这么多呢?
让眼泪自由去流罢,
我仍旧挑着担子走了。
迎面吹来的阵阵寒风,
吹得我好难堪呵!
也许人生只有悲哀罢。
我情愿泊在悲哀裹,

头也不回的向前途走去。
我把重大的担子放在肩上了，
我不能再顾什么家庭了——
得祖父死的消息后

——14——

疑心
清洁的池水，
无端被狂风吹起了一层薄浪。
风去了，
浪平了，
池水仍旧平如镜。——
只可惜他们已经起了疑心了！

迷漫的黑云，
遮住了青天的本来颜色。
云散了，
日出了，
青天还是青如黛。——
只可惜他们已经起了疑心了！

迷途
——忆死友胡思永
再没有人骂我了，
再没有人打我了。
我是一个糊途的人
飘零在
这许多歧路的

沙漠的世界上,
我怕要愈走愈入迷途了,
黑暗迷漫了大地,——
吹我有无情的风,
淋我有残暴的雨,
我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两腿也已经发酸,
我真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还有谁呢?
谁还同你一般的告诉我

明天有美丽的太阳，
勉励我勇猛地向前走呢?
我的胆子真太小了！
我徬徨在歧路的中间——
我怕前面有险峻的绝壁，
我怕前面有凶恶的虎豹。
还有谁呢?
谁还同你一般的告诉我
前面有美丽的花草，
勉励我勇猛地向前走呢?

我是一个无能而且懒惰的人
时常躺在半途的
老树底下睡眠,
几次为你的慈爱的手仗，
惊醒了我的好梦，
我更怕听见你的
严厉的骂声,
有你在人间,
我就是糊涂
也许不致于永久糊涂呵!

但是如今还有谁呢!
这样寂寞的人生的旅途上,
只剩下我孤零零的独自走着:
衫袖揩得乾眼中的热泪,
什么揩得去心中的悲哀呢?

——21——

一拳

女儿家,
没胆子,
伯伯关她闺房里。
要是我是女儿时,
一拳打得伯伯死!

我的心
红的荷花，
绿的荷叶，
我的心儿是那样颜色?

甜的桃子,
酸的梅子,

我的心儿是什么滋味?

小鸟歌着,
微风吹着,
我的心儿为什么还哭着?

半夜
半夜裹醒了，
便再也难睡着了：
悲哀的事想起了，
轻烟似的过去了；
欢乐的事想起了，
也轻烟似的过去了。

『主呵！
假如生命是这般没有意义的,
请你把生命拿走,
让我永远睡眠了罢!』

新生
不受人慰藉，
不要人哀怜。
下面是广漠的地，
上面是蔚蓝的天。
这是一座好舞台，
任大好的我在中间自由旋转！

把旧恨丢开,
把新愁赶走。
只望着前途努力,
不向那过去回首。
把眼中的热泪都挥尽，
拿起杯来痛饮一杯「新生」酒!

归去集

归去

暮色从窗外偷进来，
催得伊要起身去了。
我心中还想留伊多坐一刻，
可是这话不好再说了。

伊起身去拿伊的书包，

——31——

我向前把伊的书包扯住。
我心中有许多要说的话，
只是说不出来一句！

伊不肯来夺书包，
伊低下头儿走去。
伊忽然回转头来，
对我含笑低语：

『让你把书包留住，
我朋天再来带去。
我明天还是要来，
为何今天不让归去?』

无字的信

我写了半天的信，
仍旧是一张白纸。
我有满脑悲酸的话，
只是写不出一个悲酸的字。

我写了半天的信，

仍旧是一张白纸。
我那满脑的悲酸的话，
却变成满眼的悲酸的泪。

我写成一封无字的信，
洒上几滴悲酸的泪。
我拿出一个无字的信封，
用泪珠把它珍重封起。

这是一封无字的信——

这信中的意思无人懂得!
把它寄给我心爱的情人,
她的泪珠自然会把信中的意思看出!

——36——

深誓
霎时欢笑霎时愁,
霎时流溟霎时喜,
我们两个小孩子。

几度偕游谈閒事,
几度低头呕閒气,

我们两个小孩子。

今夜月团团,
对月深深誓:
愿今后,——
不要忧愁,
不要流泪，
不要閒谈，
不要生气。
还愿团团月,

——38——

保佑我们俩儿永欢喜!

饶恕

无知的仆人，
他恼了你了，
说那样侮蔑的话。

你不要生气啊！
无知的人们的嘴，

是无法塞住的。

我低下头来,
替他赔个不是,
请你饶恕他罢。

饶恕了这无知的人,
正同饶恕了我一样!

月下的伴侣

我们低头儿走着,
三个影子在地上跟着:
是这般月白风清的良夜，
却微微地感觉人间的寂寞和悲哀,
把手儿掩着鼻头,
让双足陷在那污浊的灰尘里!

守方走得太快,
树人看看有些赶不上了。
可怜的怯弱而迟缓的人呵!
我想回头伴着树人,
又怕离前面的守方更远了。

呵,我不能学尼采,
我也不愿学托尔斯泰;
让伊努力走伊自己的路,
我也努力走我自己的路罢!

无聊地走去,
又无聊地回来了。
在寂寞的归途裹,
守方揣着树人的手儿,
显出和蔼而且亲爱的样子,
树人的迟缓的脚步,
似乎比从前快些了。
呵,但愿悲惨的人间,
强者都这么帮助弱者罢！
数不清的兄弟姊妹们,

大家都着携手儿,
向进步的前途走去。
但这也不过是一梦罢!
阴险而狡猾的人们，
谁愿意和谁携手呢?

我低着头儿空幻地想,
脑中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伊们的宿舍,
却忽然呈显我的眼前了。
为免却人们的疑心和猜忌,
我只好孤单单地在门口站着,

凄凉的我,
件着一个凄凉的影,
在这凄凉午夜的北京城,
那里去找我的归宿呢?
十几年来的悲哀事,
潮也似的涌上我的心头来。
呆笨而残酷的上帝,
把痛苦的生命,
紧紧缠地在我的自由的身上。
我愿意把生命抛却了,
呵,假使我有短刀呵,
假使我有毒药啊!

拒绝
我们不懂得想思，
我们也用不着写信,
我们每天打一次电话,
把一点一滴的事都互相告诉了。

我有时缠著要伊讲个笑话,

伊便带笑骂道:
“顽皮的孩子,
又淘气了!”
伊不肯讲笑话,
却把从课堂裹听来的话都告诉我。
伊知道的,
我也知道了。

我每星期去看一次,
见面只是痴呆的对着,

——48——

因为我们心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那一天，——
星期六的早上,
伊忽然打个电话给我,
坚决而且悲哀地说:
『明天你不要来了!』
我问伊什么理由,
我说了半天的好话,
我急得像小孩一般地要哭了。
伊终不肯把话说明白,

沉默了一会,
便把电话挂上了!

我那一天整天没有吃饭,——
晚上更一刻也不能安睡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
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

第二天早上,
天没有亮我便起来了。


——50——

站在门口等着太阳出来，
便连忙坐着车走了。
『也许伊不肯出来会我罢，』
我坐在车上越想越害怕了。
车儿不知不觉地到了伊家门口，
我没奈何红着脸子进去了。

我此时好像有罪的囚人，
只等着法官的来到的判决了。
伊果然还肯出来会我，

但没有坐下又走进去了。
我噙着眼泪走出伊家的门——
眼前也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似乎被人们挤在世界之外了。
春风阵阵地吹来，
吹散了我三年来的梦想！
我只期待着人们把我埋在那冷酷的地下，
没法子再在这寂寞的人间了！

自慰
忘记了我，
忘记了伊，
再忘记了别离。
不要想伊
也不要恨伊，
把我的心儿寄在云里。

菊花悄悄地谢了,
树叶悄悄地落了,
萧条庭院,
整日地没有人来!
把门儿关起,
盖着被儿睡了。

——54——

幻想
我为了你因相思而失眠,
但是,这有什么要紧!
你,忍心同我绝交的,
静悄悄地来了,
当我吹灭了灯的时候。
在黑沉沉的暗室里,

我彷佛闻着你的芬芳的呼吸。
你坐在我的身上，
亲热热地抱着我，
你爱我，
正同从前一样。
我忘记了一切的苦恼，
静听你的音乐般的细语，
消磨这漫漫的寂寞长夜！

晨光在窗上笑了，


——56——

小鸟在林里叫了，
你，整夜不会睡眠的，
匆匆地挽着头发起来了。
我开了房门你，
狂风吹乱了满地的枯叶，
你便在枯叶中消失了。
我，我像失了母亲的孩子似的，
痴惘地怅迷地在风中站着。
「回来呀，母亲！」
我从早上喊你，

一直喊到天晚！

闪烁的小星
伊像太阳一般的，每天来了又去。
我自己孤独地度过寂寞的长夜。
一月了，两月了，一年了，两年了,
伊仍旧像太阳一般的，每天来了又去。
我刻骨地爱伊，但我却不敢留住伊。
房门外的尘土上，每天印着伊的足印。

我随着足印去寻伊,寻着的却是那天上的自由的漂泊的浮云。
浮云里隐着几个闪烁的小星,我于是想像伊是住在星里。
光阴流水般过去，我的头发渐渐白了,脸上也长了很长的胡子。
伊仍旧像太阳一般的,每天来了又去。
伊总是那么活泼,快乐,聪明,康健。
我每晚站在星星底下望伊,只是望不见伊的踪迹。
我想像伊一定是天上的什么女神,可是我又不能叫

出伊的名字。
那一天,太阳来了,太阳走到天空,我仍旧听不见伊的脚步的响声。
我开了房门望伊,一直望到深夜。
浮云散了,星儿出来了,我忽然望见伊,披着短发,拿着明灯,站在群星的中间。
我说:『我爱的女!你走了,我也要走了!』

给不幸的朋友

河中的水结成冰了,
林裹的树落了叶了,
你来看我——
我们从前是不相识的

那时我正失恋:

你说，『罢了!
伊不爱你,一脚踢开好了!』
在坚冰上我们谈过,
在雪地上我们玩过,
你走了,
我们只见过三次的面。
你在信上自称姊姊。
我也愿意做你的弟弟。
民国文学珍稀文献集成·第二辑·新诗旧集影印丛编

但是，命运呀！
它偏不许我们这样到底！

河中的水结成冰了，
林里的树落了叶了，
这正是去年你来看我的时候；

我现在是伊的人了；
而且你，可怜的你呀，
为了他，疯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不幸的朋友！
我为你流下许多眼泪。
也许你今生就这样牺性了！
但是世界能有最后的裁判的一天，
上帝终不能将你的真情忘记！

朝朝集

朝朝一阕
朝朝望郎来,
夜夜催郎去。
只为年年伴病魔，
不敢留郎住。

倦起写秋山，

添个雁飞去。
雁在天涯郎在心,
『愁在无人知处!』

寄 曙 天
底事今宵作书难？
凝思对扎到灯残。
歌哭都非消遣计，
取君小影带愁看。

心魂朝夕滦河边，

飘飘柳叶护轻烟。
知君工愁复善病，
几度深思总怅然。

两月辛苦寸心知，
详言当待君来时。
天底爱君君爱我，
江南江北尽相思！

孤房寂寂宵寒生，



——70——

窗外风吹树动声。
病后思君惟好梦，
今宵好梦也难成！

寄——
匆匆别恨又经年，
无限相思两泪悬。
嫦娥不管痴人妒，
偏在天边独自圆。

对君小影凝神看，

背人偷将珠泪弹。
假作真时真亦假；
别为难境见尤难！

殷殷尺素几曾来，
聚首无期亦可哀。
怅望遥山无限恨，
夕阳影里独徘徊。

无聊且向月中行，

独步清宵梦不成。
白云归尽天如洗，
痴人别是一般情！

恐怖
频将电话诉衷情,
无奈闻声不见人。
还有痴言不敢诉,
隔窗怕有旁人听。

道 理

公说公道理,
婆说婆的理。
媳妇不说话,
好像无道理。

婆婆打媳妇,


——76——

媳妇不做声。
双手遮住打，
婆婆喊救人。

公公赶来看，
更把媳妇打。
婶婶向前劝，
公公反说：
『媳妇打了她！』

牛歌
牛儿在前耕，
人儿在后赶。
牛儿耕倦了，
想休息一下；
人儿生了气，
拿鞭狠命打。

稻儿生了谷,
人儿收回家。
牛儿 没有分,
眼睛望巴巴。

残饭吃不完,
人儿给猪吃。
猪儿不做事,
在栏睡倒吃。

牛儿看见了,
心中十分恼。
吊高了喉咙,
骂人不公道:

『猪儿不做事,
天天吃得饱。
我们这样苦,
还是吃青草。

秋冬草枯时，
肚中常不饱。
人儿做的事，
太不讲公道！』

明年耕田时，
牛儿睡不起。
人儿动了气，
一刀送它死！

津浦车中口占
——从南京至天津——
朝为江南客,
暮作江北人。
晓风吹残月,
何处不伤神!

深葬

有泪无处哭，
西风好相吹；
有情无处爱，
明月任人窥。

风停泪未止，

月隐爱犹留。
热情终无寄,
深葬北山头。

为死友思永作。诗之第一段
第二行末一字原为「挥」,
今作「吹」,适之先生所改。

病中寄知行先生(四首存二）

呤诗作书兴若何?
愧我年华病里过。
病中常苦吟诗累，
不想吟诗诗更多。

自从病后晚难睡，

卧看明月到楼头。
两年几见月圆缺,
月缺月圆一样愁!
（注）知行先生近嗜吟诗绘画。

——86——

醉酒歌
喝酒罢，不要想！
炉子熄了，灯还亮。
不肯睡了，怕梦长。

喝酒罢，不要想！
我要高飞兮，无羽翼；

星星在天兮，我心急！

喝酒罢，不要想！
我要杀人兮，刀不快；
刀不快兮，我心乱。

喝酒龙，不要想！
我要唱歌兮，歌不响；
我要做贼兮，无处抢。

喝酒罢，不要想！
西风紧兮，身无衣；
冬夜长兮，睡无妻。

喝酒罢，不要想！
我要当兵兮，怕炮打；
我要做官兮，无钱买。

喝酒罢，不要想！
离家十年兮，不能返；

父母衰老兮，无人管。

喝酒罢，不要想！
典件破衣兮，估几斤酒；
举起杯来兮，一饮十口。

喝酒罢，不要想！
东西南北兮，炮火冲天；
血肉满地兮，无人可怜。

——90——

喝酒罢，不要想！
酒儿冷了，心还热；
心中有愁，愁难说。

心境
——病中译呈曙天妹——
山上的人爱上山,
海边的人爱下水。
你是我的心上人,
我的心儿只爱你。

——92——

笼鸟振翼思高飞，
狱囚拼命想逃走。
我也对你窗喊着，
给我自由只有你。

病中读Sara Teasdale女士选的⌈女子情诗一百首」，
得到许多安慰。Florance Wilkonson女士作⌈心境⌉（The Hearts Country)一诗,两年前会试译一次，颇不惬意。此次曙天妹要我重译，咋夜信笔写来，

觉与原诗意境风格,尚不大谬,因寄呈曙天教之。

——94——

情歌（Love Song)

Havriet monroe女士作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像一朵花儿给你。

愿你沉埋在花的芬芳中，
享受着刹那间的安慰。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像一拍拍的情歌给你。
把寂寞时节的美丽，

向着你的灵魂告诉你。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像一件外套给你。
愿你披上这件外套，
放在我和你的心的中间，

抵抗那外面吹来的狂风雨。
我爱我的生命，
但是还不如爱你。

无刺的鲜花

别家凤佩兰

人们都是有刺的,
我也是有刺的。
只有你们俩
是无刺的鲜花。

许多的人恨我了,
许多的人怨我了。
只有你们俩
知道我太糊涂了。

我喜时告诉你们,
我悲时告诉你们,
我有羞告旁人的事
也红着脸告诉你们。

在寒冬的夜里,
在炉火的旁边。
你们俩的好意殷勤
深深印在我和伊的心里。

春风来了,
你们走了。
绿柳对着红桃说：
『园里只剩我们两个了。』

寄友

寂寂嗟离别,
相逢再几时?
汽鸣挥手去,
肠断下舟时。
道远书难寄，
邮来意转疑。
别离滋味苦,

——102——

惟有月明知。

睡起凭栏立，
临风忆旧欢。
云出渺万里，
怅望使心酸。
壮志何年展？
深情欲达难。
天南春訉早，
杯酒共盘桓。

别离歌
（为今是学校一九二七年毕业生作）
会在昆明湖畔住,
课馀来往夕阳底。
凄凉遗迹任徘徊,
多少与亡残照里。

求学难忘家国耻，
青年壮志何时已？
人生无尽愿无穷，
小小别离寻常事。

过从
过从暮暮复朝朝,
一旦迁居路更遥。
梦里往还魂亦苦,
病中慰问实心焦。

日长无计可消磨,

念到卿卿难奈何！
情深力薄难为助,
汗珠不若泪珠多。

窗外
窗外月朦胧，
枕上细语浓。
相思未诉了,
楼外五更钟。

前岁秋，余作「朝朝一阙」，刊于语丝，仲民
见而赞之。彼时适秉璧有柏林之行。此一对少
年新婚夫妇，远别颇难分舍。秉璧行后，一夜，仲民在余家中，偕余及曙天看月，忽喟然有感曰：「恨不能邀秉壁同来看月。”余笑曰:「你梦里可去邀他。」——今秋风送爽，明月将圆，久病索居，百无聊赖。午夜梦醒吟

此,即寄柏林秉壁,北平仲民一笑。
夜夜梦中来,
抱郎眠月里。
月作合欢床,
云作鸳鸯被。

月又向西沉,
云又从南去。
醒来不见侬,
侬在郎心里。

病院早起
（玉楼春)
漠漠晓烟笼碧树，
儿童牵犊临流去。
开窗祇待那人来，
人在晓烟遮断处。

病来翻觉多情趣，
相对朝朝我与汝。
莫谈国事莫参禅，
且听鸣禽枝上语。

衣 萍 著
种 树 集
宝 价 四 角
一九二九年月六再版
二〇〇一——四〇〇〇
北新书局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