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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年失父母,中年丧偶,晚复悼长女,自念平生忧患,独我何多!
外敌窥宁,万户奔亡。我亦孤身飘泊成渝,备尝艰辛,想念家国梧桐,更觉凄零,破国亡家之痛,时寄于词。全国解放,薄海欢腾,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蒸蒸日上。余以体弱,既未能游览祖国壮丽山河,亦不克参观各地之伟大建设成就。时贤偶命为词,辄于中夜枕上成之,极知轻俗,特以酬知好之高情,颂承平于万一云耳。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江宁 唐圭璋
唐圭璋(1901年1月23日—1990年11月30日),字季特,中国江苏南京人,满族,中国现代著名文史学家、教育家、词人。
生于南京秦淮区大石坝街,1913年入南京立奇望街小学,第一名毕业,考入省立第四师范学校。
1920年毕业后,在六合县西门平民小学任教两年。1922年夏,考进国立东南大学(后更名国立中央大学 、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从师吴梅学习词曲,撰写的一篇论文《诗三百篇的修辞》,与任中敏、卢前,合称“吴门三杰”。1928年大学毕业,先任教于江苏省第一女子中学,转任中央军校国文教官。
历任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南京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等职。晚年体弱,辞去多项职务,仍兼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中国韵文学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1990年,授“有特殊贡献的专家”。著作有《全宋词》、《全金元词》、《词话丛编》、《南唐二主词汇笺》、《宋词记事》、《辛弃疾》、《元人小令格律》、《唐宋词简释》、《词学论丛》、《梦桐词》、《宋词四考》、《宋词三百首笺注》等。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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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极不寻常,他从小体弱,中年又患严重的肺心病和哮喘,以这样羸弱之身孜孜不倦地工作,在40多年的时间里,克服了种种干扰,写成赢得国内外一片赞誉的近600万字的科学著作,涉及古农学、植物生理学、生物化学、植物学和动物学、农业教育等领域。他同时承担着繁重的教学工作,桃李满天下。若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按他的计划,他还能奉献出更多、更多。
父亲不仅是一个有建树的科学家,而且兴趣爱好广泛,诗词、书法、篆刻都颇有造诣。
父亲自笑酷爱文学,有很高的古文修养。他12岁开始赋诗,14岁起填词,写过近400首诗词,令我们惋惜的是仅留下不到百首词。父亲手书的词集及“忧谗畏讥——一个诗词故事”一文,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当作“黑教材”。1979年幸得父亲的助手姜义安先生发现,及时抢救,才免于焚毁。姜先生还曾冒着风险抄录父亲的另一些诗词及其解释。在此,我们对姜先生谨致衷心的感谢。
父亲的词集主要是1948年以前的作品,抒发了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知识分子的爱与恨。词集展示了父亲的精神世界:他为了“不负六亿人民四五十年来之供养”,而拼全力耕耘,他饱受讥谗而绝不消沉,备尝穷困而绝不潦倒,历经忧患而意志弥坚。父亲的词表达了对黑暗腐朽的愤懑与痛恨,写出了对亲人、朋友真挚的爱,感情细腻而浓烈。词集中有16首倾吐了父亲对我们母亲的一片深情,还有不少词描述了他们患难与共的生活。
我们的母亲许慕贞(又名许桢),1908年6月15日生,广西梧州人,毕业于广西省立第二中学,曾在中山大学化学系旁听。1929年,父亲因病去广西休养,经挚友赵佩莹举荐,在梧州广西省立第二中学代课,因而与母亲相识相爱。母亲的一位老师曾告诉我们说,母亲是班上唯一的女生,却是功课最好的学生。1932年7月他们在广州成婚,这三年多的热恋感情成为《䜶䝄集》的主旋律。1933年秋,父亲赴英国留学,母亲带着刚出世的定机返回梧州娘家,在《西海集》中父亲写出了深挚的离别相思之情。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善良、贤惠、勤劳的东方女性,她与父亲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在长期艰辛的岁月里,以自己柔弱的双肩支撑着家庭与父亲的事业。母亲伴随着父亲从南到北,有从北到南颠沛流离。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父亲,奉养祖母,接济我们的三个叔父完成大学学业,拉扯大六个儿女,使他们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母亲放弃了小学教师的工作,全力操持家务。她省吃俭用,将清贫的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抗日战争期间,每月发薪后,她把有数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给祖母和叔父,另一份维持自己小家庭生活。从我们记事到长大离开家,从未见过母亲有闲暇和任何的娱乐。她每天自天不亮忙到深夜,除洗衣做饭外,还要做全家的衣服鞋帽,干不完的家务活令她走路像小跑一样。我们每日功课的检查也大多由母亲负责,她还经常为父亲誊写文稿。在母亲的全力支持下,父亲得以安心于教学、科研和写作,我们兄弟姐妹也得以顺利地大学毕业。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深深地怀念父亲,心情抑郁,于1978年11月病逝,享年70岁。她为父亲、家庭、子女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父亲的杰出成就中也饱含着母亲的心血。出版这本词集也是表达我们对可敬的母亲深深的爱和怀念。
父亲说过“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以词人文士见目”,他填词作诗是为了“自写块垒”,抒发自己的情怀,除亲人、密友外,很少示人。许多熟悉他的人并不确知他在诗词方面的造诣。出版这部词集可能违反了父亲的意愿,但为了更好地纪念父亲,让一切关心他、怀念他的亲友们能更全面地了解他;也为了让我们的后代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位值得骄傲和怀念的祖先,将这份感情一代代地传下去,我们决定将这部词集公开发表。1982年定机曾将父亲的手迹复印了200份赠送亲友,反响强烈,至今海内外仍不断有人索要。父亲的挚友,前南开大学副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动情地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定扶在退休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整理,对词加标点、说明和注释。我们兄弟姐妹一直努力为词集出版营造环境,其中包括必需的经济条件。现在这部词集终能付印,了却了我们的一桩心愿。
父亲生前还喜爱篆刻艺术,常用篆刻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我们将珍藏的二十余枚印章制成印谱附于词集之后。希望从另一方面展示父亲的才华。
我们兄弟姐妹均未从事过文学工作,诗词知识肤浅,望各位前辈及朋友读后给我们一些指点,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父亲的作品。
父亲的词作,自辛酉迄丁卯(1921-1927)年间的作品,自己命名为《蓬梗词》。从丁卯暮秋寄居岭南后所写的几个集子,如《䜶䝄集》、《西海集》、《弄沤集合》、《病骥骥》,均以《荔尾词存》结集,并说“嗣是历岁积存,皆用荔尾为名”。如今我们把父亲各个时期的词作汇为一编,总括冠以《荔尾词存》。为了有助于理解父亲和他的词,将他写的《忧谗畏讥》、《与杨东莼书》和二叔石声淮生前所写的“《荔尾词存》手迹复印本后记”刊于卷首。并附上我们对词集所加的标点、说明和注释。
定机 定杜 定枎 定朴 定桓 定栩 1997年11月
《荔尾词存》是一位终生致力于现代生物学与古农学之科研与教学的石声汉教授之遗作。我与石教授既完全不相识,我的专业与石教授的专业也完全不相干,而石教授之哲嗣现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任教的石定机先生,乃竟然专程至我的老家寻问,要我为其先父之遗集写序,这其间自然也有一段渊源。原来石声汉教授与南开大学以前的吴大任校长二人原为生前挚友,而吴校长及其夫人陈{受鸟}教授二人虽同为数理学家,但却都雅爱诗词。自一九七九年以来,每次我到南开大学来讲授诗词时,他们夫妇二人往往抽暇来听我讲课,偶逢春秋佳日,陈{受鸟}教授还会以盆花相赠,更有时邀我至其家中参加昆曲之雅集。我对他们夫妇二人之学问人品既久怀钦仰,而他们夫妇二人对朋友之敦厚热诚,则尤其使我感动。今年秋天我再度返回南开,却惊闻吴校长已于数月前去世。当我去探望陈教授时,于追怀悼念吴校长之余,陈教授还曾为我殷勤叙及,在三十年代初吴校长与石教授同时考取第一届中英庚款留学生后,在英伦所建立起来的一种知交相赏的情谊,并言及吴校长希望我能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的遗愿。其实陈教授殊不知早在我来津探望她以前,当我抵达北京老家时,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已曾由于他们的介绍,携其先父之遗集来看望过我了。而我今天之所以执笔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除了由于被吴校长与石教授的这一份知己相交死生不渝之情谊所感动以外,同时更是由于被这一册词集本身所表现出的作者之品格情操及其深厚之古典学养所给予我的一种直接的感动。这是一册不平凡的词集,我为自己能有机会读到这一册不平凡的词集而深感幸运,也对吴校长夫妇之推介使我能有此机会读到此一词集而身怀感谢。
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日所阅读过的古今词人之作,不可谓不多。无论其为婉约豪放,无论其为典雅俚俗,无论其为正统新变,其中自然都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而在如此众多的各色各样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词》却别具一种迥异于众的不平凡之处。关于折衷不平凡之特质的形成,我一位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因素:最主要的一点因素,乃是由于石教授生而就具有着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关于折衷特美和心性,我以前在其他论词的文稿中,也早已曾有所述及。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一书中,也曾提出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美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而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正是这种词人之心性与词体之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据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题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叙写来看,他自幼旧事一个敏感而多忧思的少年,生长于一个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大家庭中,身为“穷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亲的教诲乃是忍耐和承受。而在他所阅读的小说中,最能引起他共鸣的则是小说中的一些弱者的心声,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柳絮词》,《聊斋·褚生》一篇中李遏云所吟的《浣溪沙》词。这些情思石教授统称之为“忧谗畏讥”之情,而这应该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将其自叙个人写作诗词之经历的一篇文稿,题名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的缘故。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来自叙自己写词之体验和经历,外表看来虽然似乎只是颇为个人的一件事,但私意一位此一题名却颇有两点深义可供沉思。第一点可供沉思者,乃是这四个字确实探触到了词之美感的一种特殊品质。关于此种特质,我在前文已曾引述过张惠言与王国维二家的“幽约怨悱”及“要眇宜修”之说,不果张、王二家的说法,却仍嫌不够彻底,他们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之因素,曾经颇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首先于一九九一年,我曾写了一篇题为《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的长文,以为词之特美的形成,与早期歌辞之词中的女性叙写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后我于一九九三年又写了一篇题为《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的长文,对词之美感特质作出了一些更为触及其本质的探讨。在该文中我曾对于这种本质试拟了一个“弱德之美”的名称,以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固然是一种“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苏、辛词之佳者,其所具含的也同样是一种“弱德之美”。而且曾尝试加以申论,说“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出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所称述为‘低徊要眇’、‘沈郁顿挫’、‘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又说“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以上所叙写,乃是我多年来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后的一点认识。而如今当我见到石教授以“忧谗畏讥”四个字为标题,来自叙其写词之经历与体会时,遂油然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我以为石教授所提出的“忧”“畏”之感,与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质上是有着相通之处的,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和情思都是由于在外界强大之压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屈求全的一种感情心态。我实在没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并非以诗词为专业的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资所禀赋的词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锐的以其个人一己直观的体验,轻易地就掌握了词之美感的一种最基本的特质。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第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至于第二点可供沉思之处,则是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藏有一种丰富的内含。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种普遍的心态。先就这四个字的字面而言,它们就原是出于中国文化历史中之一位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范氏文中所叙写的“忧谗畏讥”的心态,正是一位具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忧畏”,所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实在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中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德”之操守。而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之为“弱德之美”的缘故。如果从石教授一生的为学与为人的持守和成就来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说就都是在忧患困苦之中完成的。据姜义安先生所写的《春蚕颂——记著名古农学家石声汉教授》一文中之记叙,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九十七万字,《泛胜之书今释》五万八千字,《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七万三千字;同是自己又把后两种书翻译成英文本,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国外发行(在短期内就曾再版四次)。石教授在科研方面的成就,曾经受到过英国撰写《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博士的极端重视。在《科技史》的《农业史》一册中,曾经多次引用石教授的论著。而在石教授自己的国家内,则当他的《齐民要术今释》于一九五八年将第四册陆续出完时,却正是石教授自己本人被批评之时。但石教授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他的科研的志业和理想。批判过后,一九六二年他就又开始了整理《农政全书》的工作。当时他白天还担任着教学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整理《农政全书》,而那时他还患着严重的哮喘病。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继续不断的工作。他终于完成了一百三十余万字的《农政全书校注》,十七万字的《农桑辑要校注》,还有《中国农业遗产要略》、《中国古代农书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其他著作。而他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边等上面的,则其处境之艰苦可知。姜义安先生把他所写的那篇纪念石教授的文章题名为《春蚕颂》,一方面固然因为石教授的讲学与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贡献,真是如春蚕吐丝之至死方休;另一方面也因为石教授自己曾写过以《春蚕梦》为题的十二首《忆江南》词。词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谓此十二首词乃因其于“岁暮检书”之际,偶见其旧作《生命新观》之弃稿而作,则其以春蚕吐丝自喻其倾注心血以从事著述的喻意,固属显然可见。而从其每一首词的小标题,及其词中所叙写的情事来看,则尤可见其寄喻之深意,下面我们就将抄录其中的两首来看一看:
《忆江南》之八·丝(积稿)
抽不尽,一绪自家知。烂嚼酸辛肠渐碧,细纾幽梦枕频移。到死漫馀丝。
《前调》之十·衣(成册)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压线为人添。
这两首词从蚕之吐丝经织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写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积字成稿以至于装订成册。第一首词开端“抽不尽,一绪自家知。”二句,是写蚕之吐丝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绎成篇。蚕之丝绪唯蚕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己自知,故曰“抽不尽,一绪自家知。”。至于“烂嚼酸辛肠渐碧”句,表面自是写蚕之嚼食桑叶,乃至通体变为碧色,而其所喻者则是人之生活虽茹苦含辛,而内心中所酝酿蓄积者,则为一腔碧血。至其下句之“细纾幽梦枕频移”,表面自应仍是写蚕在吐丝时其头部之左右摆动之状,故以“枕频移”为喻,而另一面则“枕频移”三字却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时之用心思考虽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状。只此“枕频移”三字已经把蚕与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写得极好,何况上面还有“细纾幽梦”四个字。“梦”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于就蚕而言,则其一世之缠绵辛苦吐丝自缚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于其间者乎。至末句结尾之“到死漫馀丝”五字,则写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尽,一如蚕之到死而仍有馀丝。真是把才人志士的理想和悲哀写得如此之沉痛缠绵。至于次一首开端的“裁制可,依梦认秾纤”二句,则以蚕丝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写稿成册,而“梦”则喻示所追求之一种理想,最后获得之成果自应求其与最初之理想相符合,故曰“依梦认秾纤”也。其下二句之“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则为石教授自写其辛苦之著述,并无在世间与人争求美名之意,而不过只是为了欲将所思所得贡献给人世的一点悲悯之心愿而已,然则此种工作之辛劳,岂不为一大庄严之事,故曰:“欲从悲闵见庄严”也。而结之以“压线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韬玉《贫女》一篇中之“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两句诗。用写贫女之为人作嫁衣为喻,既以之表示其积压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且以之表示其一世之辛劳乃全是为他人而全无为一己个人之意。石教授这一组词全部以春蚕之吐丝、作茧、织帛、裁衣为喻,以自写其一生之辛劳工作之全部为人而全无为己之心意。喻象之美与托意之深,二者结合得既优美又贴切,既有词人之纤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理想与坚持,其所体现的品格与才质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深层意蕴的另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以上我们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忧谗畏讥”一文,对其做为一个词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备的不平凡之处,所做的一些探讨。而除去这些在本质方面的不平凡之处以外,石教授的词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由于他在题材之选择与表达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下面我们就将对这两方面也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先就题材之选择方面而言,石教授在一九五八年写给其长子定机的一帧条幅跋中,曾经自叙说:“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人以词人文士见目。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只这一段话,就充分显示了石教授的词之所以迥异于一般人的不平凡之处了。因为就一般人而言,做为一个喜欢写作诗词的作者,总不免有两点习气,其一是对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间常不免有以作品为酬应之时。而石教授则绝无此两点习气,仅此一端,便已足可见石教授之词之迥不犹人的不平凡之处了。何况石教授在其词中所写的,乃是正如他在跋中所说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块垒”,下面我们就将抄录他的几首词作来一看:
首先我要抄录的乃是足以反映其修养与心情之转变的三首小词:
其一《清平乐》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砂何事低回。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其二《柳梢青》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其三《前调》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这三首词,据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读了王国维之《人间词》中的《虞美人》(碧苔深锁长门路),及《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两首词后的有感之作。王氏之词所写的,乃是以闭锁长门的蛾眉自喻,慨叹于谣诼之伤人,但在被伤毁和被冷落中,词人却仍坚持着一种“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的不甘放弃的理念,这种心态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说的属于“忧谗畏讥”,也就是我所说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态。而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会被王氏的这两首词所感动了的缘故。不过石教授由此一感动所引生的三首词,则已经超越了王氏原词中的心态,而更增加了反复思量的多层的意蕴;从怅惘于“芳菲”之不能“留住”,到“花蔫镜黯”而仍不肯放弃的“尚自温存”,再转到“梦醒”后之彻底放弃的“何事温存”。这其间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说是幽微要眇,百转千回。像这种题材和意境,岂止不是一般以文学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会写伤春悲秋以诗酒风流自赏的词人文士所能达致的。而除去这一类要眇幽微的作品外,石教授还有一些以日常口语反映现实生活和政治情势的作品,也写得极有特色。我们现在就也抄录一些这类作品来看一看:
一、《浣溪沙·嘉州自作日起居注》(六首录三)
白足提篮上菜场。残瓜晚豆费周章。信知菰笋最清肠。 幼女迎门饥索饼,病妻扬米倦凭筐。邻厨风送肉羹香。(六之二)
双袖龙钟上讲台。腰宽肩阔领如崖。旧时原是趁身裁。 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羡它终日口常开。(六之四)
骤雨惊传屋下泉。短檠持向伞边燃。明朝讲稿待重编。 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半枝烧剩什邡烟。(六之六)
二、《鹧鸪天·记近闻近遇》(二首录一)
牛鬼蛇神事有无。蚊雷市虎代爰书。乌台谳急钞瓜蔓,红卫兵骄卤腐儒。 髡皓首,系玄符。龙钟拥彗涤圊窬。劳心锻就风波狱,迁固何曾涉谤诬。(二之二)
以上这几首词例,从表面看来其所写的题材内容,与前面所举引的《清平乐》、《柳梢青》等词作,虽然有很多的不同,但其所写之亦为作者胸中之“块垒”,而并非一般词人文士的舞文弄墨之作,则是显然可见的。而且其所写者虽然是极为具体现实的生活情事,但其情思之幽约怨悱,则仍是属于石教授之所谓“忧谗畏讥”的一份词人之心性与情意,却仍是一贯不变的。而这种意境自然是造成石教授之词这有迥异于常人之不平凡之处的另一项重要因素。
除去前面我们已曾探讨过的,石教授之词在本质方面与题材方面的各种不平凡之特质以外,我认为石教授的词还更有另一点极重要的不平凡之处,那就是他虽然生而具有一种词人之心性,但并未接受过一般学词之人的传统训练,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自幼年开始就对古典文学有深厚的修养。可是他虽对古典文学游乐深厚之修养与兴趣,但其志业却又不在于文学而在于科学。于是这种种多方面的复杂矛盾的因素,遂使得石教授的词有了极不平凡的特色。他一方面既能完全不被传统词人之习染所拘限。而另一方面却又因其深厚之古典修养,而使其在不受拘限之中,却仍能不失古典之规范。就以我们在前文所举引的一些词例而言,如其《清平乐》、《柳梢青》诸词,其风格之典雅温婉,情思之悱恻幽微,自然是传统词中的佳作,但其意境却又另有天地,而迥异于传统之陈言。再如其《浣溪沙》诸词,所写者虽为具体之日常生活,用语也极为通俗直白,但其意境却又与古典中之忧谗畏讥的传统隐然相通。更如其《鹧鸪天》词中所写之情事,其辛酸与荒谬虽全非古典之词中所曾有,但石教授却有意的在这首词中用了许多古典的词语,使其满腹之辛酸悲愤,在古典之词语中有了更深的意蕴。
而且石教授不仅是长于写短小的令词,也长于写长调的慢词,不仅长于写自抒块垒的抒情词,也长于写托意深微的咏物词,下面我们就将这一类词,也抄录一首来看一看:
《沁园春·驮行病骥》
蹄铁敲穿,踏遍崎岖,日渐昏黄。叹木鞍坚重,背成生鞟,麻缰粗硬,吻有陈伤。项下刍笼,虚无寸草,枉羡青畦菜麦香。沉吟处,听鞭梢爆响,倦步催忙。 归来絷向空廊,早弦月盈盈上短墙。奈毛似垂旃,泥和汗结,头如赘瓮,颈共肩僵。半束枯刍,一拳稃壳,便是辛劬竟日偿。宵寒恶,任螗蹲蛙坐,直恁更长。
这首词以一片背负重物的病马,来喻写备受迫害与折磨的辛劳工作者,不仅用词与喻意配合的工切典雅,而且写得酸楚动人,自不失为咏物词中之佳作。
此外石教授还有一些写柔情的长调,如其《莺啼序》(斜阳尚凝旧陇),及同调(西风又催鬓改)诸词,据石教授之女在笺注中说,这些词都是石教授怀念其妻子的作品,写得极为深婉动人,但因篇幅的关系,在此不暇具录,现在只再抄录其题为“寿细君”的一首小令《鹧鸪天》词来一看:
自嫁黔娄百事乖。春风纨绮尽蒿莱。岁朝羁旅伤憔悴,九月寒衣未剪裁。 儿女累,米盐灾。七年犹著嫁时鞋。鸳盟若许前生约,后世为君作妇来。
从这首词来看,其伉俪情深,固已可具见一斑。而且这首词写得不事雕饰,还有用前人诗句之处,盖以家人之间,不必过事讲求,亦可见石教授率真之一面。
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中,其成就极为难能可贵,足可自树一帜,固当珍重保存,以流传后世。而据石教授之弟石声淮先生为《荔尾词存》所写之跋文所言,则此一册词集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为人攘去,置故纸杂物间。及至一九七九年,石教授已,殁世八年之后,西北农学院欲将文革中所遗留之弃物焚毁之际,幸得石教授之高足姜义安先生于故纸堆中发现此一册词集之手稿,因收取而亲付之于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又经石教授之女石定枎之整理笺注,在此即将付梓之际,我得以作序之机缘,先期读到此一册此稿,感动之余,深以为幸。据石教授子女在前言中之记叙,谓前南开大学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我与吴校长有相同的愿望。
一九九八年一月廿五日,叶嘉莹写于南开大学。时为离津前一晚之深夜,行装尚待整理,故结尾稍嫌草率,实非得已也。
人生绝不会永远是坦途。“不如意事常八九”,环境中大大小小的拂逆,正是个人精神修养上必要的节目。判断力与理解力的增进,意志底加强,对他人了解与同情底加多,胸襟底扩大……种种进步,都和所受困苦艰难成比例。身体健康或精神修养有所得的人,往往因为身体不佳,感觉过敏,受一点刺激之后,便常常失望悲观,结果也是精神身体相互影响,健康和快乐便愈加减低。孟子“舜发于畎亩”章,说一个能担当大任的人,必需经过尝试与锻炼:“……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才能因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从身体精神两方面同是着眼;而把身体底磨练放在前面,似乎正是看准了身体底健康更重要。但是身体不十分健康的人,在童年时候,多受一点精神上的小刺激,把他底意志锻炼坚强后,也往往可以增进他身体底健康,增加他精神的快乐。
敏感的人,最大的痛苦,是忧谗畏讥。因为过敏,不免“杯弓蛇影”,除掉外界实在的刺激以外,往往自己创造一些根据甚为薄弱的刺激,伤害自己底情感,牵连着伤害自己底精神和身体,而且,往往不知不觉中更牵连着伤害了同一社会中其他人底感情与精神的健康。这就是“一人向隅,满坐不欢”底来历。要是他把这种痛苦,依托文字发泄出来,让另外的人,发生“同感”或“共鸣”,那么,影响及于未来,伤害也许更大。但另一方面,在苦难中的人,往往因为性之所近来,从他人底文字表现中寻得同情的安慰。所以个人某个时期爱读的文字,就可以反映他当时的情感活动;尤其是以抒写情感为主题的韵文。至于写作,更不待说。因此,从个人一生中各时期所写或所爱的韵文中,可以推寻他感情生活蜕变的痕迹。郑板桥词集自序说:“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万年淡忘学刘蒋,此皆与时推移,而不自觉者……”这几句话真实尽致;尤其妙的是“学”字,除了写作时自己底作风与路数外,还包含有爱读的一层意义在内。晚间独坐,回想过去自己底情感生活,和几首诗词的关系,觉得以我素来不健康的身体,动荡的感情,脆弱的意志,今日居然还能很有劲地活着,未尝不事童年所受磨练底效果。因此随手写了下来,给童年时身体不甚健康,历世又多磨折的人,作一个参考,也许可以增加一点“兴奋”。
童年时候,过着大家庭中“穷房”子弟的生活;大家庭的许多细故,在记忆上,划下了许多伤痕。因为身体不健康,幼年除了读小说以外,没有什么寻乐的办法。从小说里,得了许多关于人生的启示;“忧谗畏讥”的观念,也就自小占着我情感生活中重要的地位。九岁,第二遍读《红楼梦》时,许多事象都还不能真切领会,但林黛玉底《柳絮词》:
纷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一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唐多令》)
却赚了我许多伤感,而且,范定了我少年时的情感反应状态。十二岁那一年春天,因为小事,受了一点闲气,先父为了“顾全”,又严切地告诫着,不许多声张。晚间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越想越难过。三更过后,悄悄起来,点着小灯,在旧帐簿翻过来钉成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上,写了四句“诗”,多少有点“林妹妹气”:
春风寒雨满西楼,檐溜声残泪未收;愁杀落花无主宰,唯将玉质委东流。
写过,总算“出了气”,也就睡了。过几天,借了一部《聊斋志异》来,(第一次读《聊斋志异》是八岁时;这是第二遍或第三遍,已记不清楚。)读到《褚生》一篇中的一首词:
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奁却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 强展绿蛾开笑靥,偷将红袖揾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浣溪沙》)
一时触起几天前的旧事来,在灯下,忍不住流泪了。先父看见,觉得诧异,过来问我,看了这首词,默然了半天,就换上钉鞋,叫我撑着伞,跟了出去。走到寄父家中,在他家厨房里坐下,细细劝解了我一番,特别把“小心犹恐被人猜”这一句,反复地解说着,叫我从忍受中学习“淡忘”。我在感动中,把那天半夜做的四句诗念给老人家听。老人家皱着眉说:“诗倒不错,太没有福泽;以后最好不要做诗。”此后十多年,绝不做“诗”,就是先父那一句教训底结果。不过,诗虽不做,却走上了“词”的魔道。
二十二岁,在南方做事;一个深秋的深夜里,又因为忧谗畏讥,感情激荡,睡不好。起来翻书,检着《聊斋志异》来看,翻到《宦娘》这一篇,那首《惜余春》末了的:
漫道‘长宵似年’;侬道一年,比更犹少。坐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使我又想起了十年前“小心犹恐被人猜”的一句和那夜的诗,倚枕沉吟,写了一首词:
坐拥红绵听四更,丝丝凉雨响空庭;夜长人悄,残柝两三声。 梦到相思无定准,泪抛珊枕漫纵横,小窗幽寂,红烛自微明。(《琴调相思引》)
第二天,寄给先父;过一晌,回信来,“……诗固不可作,词亦应戒!……”惭愧,老人家底教训,许多年竟没有遵守。
三十二岁,在西南作事。历世渐久,感觉也渐迟钝。一个春夜,借得朋友手钞精本的《人间词》,读到: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古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沙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惮朱颜改?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虞美人》)
莫斗婵娟弓样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沙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秋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终不歇,不辞自媚朝和夕。(《蝶恋花》)
又挑起我当时处境艰难中忧谗畏讥的情绪来。但是,反应毕竟不同了。作了一首《清平乐》,当做“解嘲”: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沙何事低徊?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三年之后,这首词给老师诵帚先生看见,倒触起了他底忧谗畏讥来;写了一首词来给我(刘诵帚(永济)教授的这首《鹧鸪天》曾写成条幅送给父亲。条幅的跋写道:“荔尾词人谓:‘读《人间词》,静安先生两以蛾眉谣诼为怨,而欲自媚于镜里朱颜。窃有所疑:自媚能得几时?宫沙果有,何谊?不画蛾眉,安伤谣诼?因为另进一解。’有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之句,辞意殊美。别成此解质之,石君尝相视而笑也。”此条幅一直挂在父亲的书房里,文革中被抄家后不知去向。):
镜里朱颜别有春,莫教明月翳纤云。蛾眉招嫉何缘画?犀角通灵自辟尘。 寻絮影,认萍根,春泥春水总愁痕。何如十二楼中住,放下珠帘了不闻。(《鹧鸪天》)
再过一年多,傍晚独坐,看着这首词,自己又来辩解: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臂上沙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柳梢青》)
写完,搁在抽屉里,再也没有拿出来料理过,自己都忘记。秋天,一个风风雨雨的黄昏,在峨嵋山脚一个庙里,守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听着门外断断续续有两三处蟋蟀声,夹在芭蕉叶上雨点响里,一时身世之感,潮水一般乱涌上心来。忽然想起要写几句诗:
木末芙蓉已半凋,攀崖紫葛韵方饶;零风故促孤征雁,衰柳犹藏未噤蜩。略不迟疑霜啮鬓,尽多留恋叶辞条。蕉窗夜雨无眠际,犹有寒螀慰寂寥。
丹枫白苇弄萧条,旧袷今年再减腰。谷底苍松随分暝,墙头枯艾向阳骄。烧痕未泯苔先逗,涧水才低响便销。管寂弦停灯灺处,人间同度渐长宵。
诗给阎幼甫先生(湖南长沙人,父亲的老朋友,《海王》杂志主编,解放后任中央文史馆馆员。)看见,摇头说:“太无福泽!”一句触起了先父遗言,从此便收拾了做诗的年头,再不来了。
三十四年,永利川厂预备开会追悼范先生,翻开抽屉找稿纸,想写几句东西,表示哀忱。无意中翻到了那首《柳梢青》,掩卷沉吟,又写了一首,再替自己辩解。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一笑之后,便决心连词也不再作了。
三十七年花朝(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二日为百花生日,号“花朝(节)”,是人们外出游玩赏花的日子。“三十七年花朝”,即1948年3月25日(农历二月十五日)。)
卸甲甸(地名,今南京大厂镇。当时永利宁厂所在地。)
与杨东莼书
东莼大哥:28(日)手教拜悉。德报介绍狄公著作生平,似尚确切;昨穷一日之力译出,随函寄呈,备校正后酌用。
春暮以还,天气失常;霪霢绵缀几匝月,前数日甫放晴;关中棉麦均颇受累,麦收势且濡滞旬日以外。阴寒所中,气管炎剧作,喘不可支,上午直同废人,下午夜间稍可,勉能伏案三数小时。
今年十月,全国植物学会30周年年会,兼为耆宿钱崇澍先生八旬祝嘏,相当隆重。弟于某年(大致已七八年)被选为总会理事,今冬须以当然代表资格,带“论文”出席。既不能赤手空拳而来,乃于五一夕间起,獭祭群书,搜索材料,古今中外,訾诼一通,幸于20日完稿。突击既毕,已油印备日内省分会选拔。检出一分,并本月中旬科学史集刊刊出之一篇,合包于昨晨寄奉。急就章已不免纰缪,矧以病中仓促完成,疵瑕百出,为必然。倘值稍暇,偶尔一翻,在观点上有以赐教,不胜感幸。“张骞”一篇,于外文书中有新获材料,稍迟必须重作改订,亦恳指出错谬,俾得修改。
“黄金时代不在过去,尤不在将来;目前最不可放过”:平生一切,皆以此为“动力”来源。数年前,动辄得咎,兼之饥疲相续,亦且未敢废弃。目前,工作稍有累积,便得种种掖护;国家困难基本克服后,日常生活亦已迅速好转;乐游原上,斜阳正好之际,倘不乘机竭尽棉薄,殊恐数年后衰颓日甚时,悔将无及。其实今明后三年,所图亦已太满,不无紧张之惴惧。承示“细水长流”,相惜深笃;始则怦然,继以怃然,终复悚然。望六之年,于命终无所不恝。学无所成,术无所就,自审戮力洵有未逮,顾亦未始乏可委咎于环境之处。攘窃前人所积,近年来思路上渐成体系,每愿抒发偏见,供有兴致者批判,藉省他人搜索之勤,庶几不负六亿人四五十年来供养。用是,不免“日暮而途远”在怀,独未敢“倒行而逆施”耳。顷获提命,不能不惊心;当力纠前失,争取再活十年!旧专业青年接班者或可成立;自身尚需补习甲骨文字,为新专业向“史前”拓展一步指准备。来日未尝容易,讵能不“战战兢兢”?
《四民月令校注》及《中国古代农书概说》两稿,中华书局编辑所寄回嘱修改,均已于上月杪前补缀邮京。今月及下月,《中国农业遗产要略》应毕稿。八月当完全休息,以避暑热中剧喘之苦。九月间录定寄出。十月来京开会,又可得两周改换休息。冬季仍拟离武功,觅地避寒,便将《农桑辑要》校、注、案三事完成,庶明春及夏《农政全书》定稿及研究生论文可以全力应付。“窳裘先败”,理有必然;“敝帚自珍”,事当力戒。脱于此等处不善自处,恐或有碍全院整体规划,遂失螺丝钉作用也。
西北农学院向属“农村”,今年起,已比照全国各地按三级分配特需物资;最近西安作为“开放城市”后,学院所在之杨陵镇又划作西安市开放“点”之一,后此弥当转善,亦可以告慰也。老妻目眚,进展殊缓;未完全失明,不能作手术;好在止有一侧,于生活无大困难处,乞释注念。祷颂
俪福!
弟声汉
63/6/3
1979年,杨东莼伯伯(原国务院副秘书长、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自觉病重,打电话让定机去他家,亲手交给定机一包资料,这是他1975年准备为《人民日报》海外版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而搜集的,该信就在其中。杨伯伯与父亲是1941年相识的(当时他们同为武汉大学的教授),很快就成为挚友、知交。他一直从思想、工作到生活对父亲十分关心。这封信展示了父亲争分夺秒、拼全力工作以求不负人民的高尚品质,和生命不息、学习不止的进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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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大紫荆勋贤(1917年8月9日—2018年2月6日),字固庵、伯濂、伯子,号选堂,生于中国广东省潮安县,是国学家,在中国研究、东方学及艺术文化多方面有成就。
生平
饶宗颐为潮州知名学者、工商金融界名流饶锷之长子。
年少时候,禀承家学,常常在家中的天啸楼饱览群书。天啸楼是当时粤东最大的藏书楼,藏书量数以万计,俨如小型图书馆。饶自小被父亲训练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及散文。1932年,续编父亲《潮州艺文志》,于《岭南学报》刊登。1938年,中山大学因为日军南侵而迁往云南。饶在途中病倒,停留在香港时认识了王云五和叶恭绰。从此他正式开始了国学研究。当时他协助王云五编写《中山大辞典》,撰《古籍篇名·提要》稿,协助叶恭绰编写《全清词钞》。1949年移居香港,1952年至1968年期间于香港大学任教。饶曾任教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43年)、广东文理学院(1946年)、香港大学(1952年—1968年)、新加坡大学(1968年—1973年)、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1970年—1971年)、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2年)、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系主任;1973年—1978年)、法国高等研究院宗教学部(1978年)、日本京都大学(1980年)、澳门东亚大学(1981年)、温州师范学院(1991年)、复旦大学(1992年)、广东美术学院(1993年)、中山大学(1935年及1993年)、北京广播学院(1994年)、杭州大学(1994年)、深圳大学(1995年)、韩山师范学院(1996年)、厦门大学(1996年)、台北华梵大学(1998年)、南京大学(1999年)、首都师范大学(1999年)、武汉大学(1999年)及北京大学(2000年)。
1962年获得号称西方汉学之诺贝尔奖的法国法兰西学院「汉学儒莲奖」。
1965至1966年,他于法国国立科学中心,从事研究巴黎及伦敦所藏敦煌画稿,并把研究结果著成《敦煌白画》一书。1978年退休后在法国、日本、新加坡、泰国、中国大陆、台湾及澳门、美国周游讲学,举办书画展,并先后受聘为多位内地著名大学的名誉教授或其他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1993年12月,他获得法国索邦高等研究院颁予的人文科学博士学衔和法国文化部颁授的文化艺术勋章。1997年,他创办了大型学术刊物——《华学》,并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授予第一届视觉艺术奖。1998年,获中华文学艺术家金龙奖“当代国学大师”的荣誉。2000年,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授予大紫荆勋章,以表彰他在学术领域的杰出成就。2001年,他获得俄罗斯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2005年,由饶宗颐教授书写《心经》,并由当代著名篆刻家唐积圣先生鑴刻,「心经简林」树立于大屿山昂平一址。2009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聘请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并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终身成就奖。2011年,他入围亚洲电视举办的感动香港十大人物评选。2011年,获澳洲塔斯曼尼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学术成就
饶宗颐的研究领域甚广,时间跨度很宽,上至夏商下至明清,并且著作甚多,仅仅其中的《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便有十四卷二十巨册,超过一千二百万字,专著逾八十种;论文1000多篇。
除此之外,他精通甲骨文。艺术成就
除了学术的研究外,饶宗颐也擅长书法、书画、诗词、古琴,而且造诣极高,赢得甚高的评价。
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认为:「先生法书上追汉魏,下迈苏黄。山水人物,尤苍茫澹远,自辟蹊径。而古文辞骈丽并擅,义正旨远,道德、文章、书画,辛亥以还,公其巨擎也。」季羡林教授对他的诗词非常赞赏:「选堂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五洲已历其四;华夏九州已历其七;神州五岳已登其四。先生又为性情中人,有感于怀,必发之为诗词,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先生自谓欲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能臻此境界者,并世实无第二人。」而人们对他书画的评价:「选堂先生的书画,清狂跌宕不可一世,温文雅逸莫之与京。在当代,只有溥儒有此浓馥的书卷气。但溥画失之枯硬瘠薄,其笔法过多『作家』气。选堂先生笔墨丰润华滋,行笔自由放任;若无绳墨,却自有法度。」戊申清和 饶宗颐 时客香港之薄凫林
壬寅春。
辛亥夏初,罗杭烈于香港两小山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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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未淳先生是北京的诗人书法家,又名味莼、渭春,斋号草庵,后因院内有一树海棠,又名海棠花馆,晚年移居后又号槐庵。
1920年阴历花朝节的前一天生于北京海淀,1942年毕业于中国大学国学系,曾任小学校长,中学、业大中文教师并兼任中央美术学院教师,2004年春去世。先生早年以诗词闻名,好读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杜甫、白居易、韦应物、苏轼、黄庭坚、陆游诗,尤喜杜甫。
词则喜作小令,句丽情浓,有北宋五代之风。生前与郭风惠、郑诵先、张伯驹等人多有唱和。解放前发表较多,建国后不以诗词示人,也不加入任何诗词组织,只为生计教书鬻字,所以时人只知其为书法家而不知其为诗人。先生书法以二王为宗兼善诸体,生前为北京市书法家协会艺术顾问。先生早慧,少年时已经显出很高的艺术天分;不到十岁已经为人题匾,十几岁时诗词已经很成熟,有少年才子之誉,比如他十四五岁时的作品:
晨起步芳蹊,青鞋湿凉露。
回头望曙曦,犹在葱茏树。
东风来万里,大地韶光溥。
桃靥对客笑,柳腰为客舞。
万物化欣欣,向荣各得主。
叹息古英雄,寂寞归黄土。
对此好春光,诗兴增几许。
我年才十五,壮怀迈前古。
徘徊小园里,淑气扑眉宇。
意得忽狂吟,天机自吞吐。
先生青年时期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先生气血方刚,颇有许国之心,此间作品多郁勃之气,慷慨苍凉,激楚感人,如:
云净千山出,湖清一镜开。
疏钟林外寺,残日水边台。
烽火连天急,城笳动地哀。
辛勤数行雁,曾否系书来。
慷慨英豪气,流离家国情。
雄谈苏季子,痛哭贾先生。
有志怀投笔,无缘得请缨。
百年真易逝,廿载竟何成。
然而先生此时家道中落,生计维艰,更逢新婚妻子早逝等诸多磨难,先生是个笃于情意的人,对亡妻的怀念、对家庭的负疚徘徊于心,所以这时也有很多缠绵悱恻之作:
故乡今夜月,又向此时圆。
永夕同谁赏,清晖只自怜。
泪凝玉阶露,愁接锦林烟。
想见郊原冢,芳魂应未眠。
似我真无计,齑盐每苦饥。
送穷韩子赋,乞食靖公诗。
骨肉风霜里,家园寤寐时。
徒然悲命遇,惭愧老亲期。
先生对亡妻的怀念持续终生,追忆之作很多,直到晚年不断:
雪肤冰骨玉为名,几度回思梦屡惊。
琼岛楼台春夜永,画桥杨柳暮秋清。
桃红枉自悲人面,酒绿凭谁赋我情。
青鸟若知云外信,应劳早晚到蓬瀛。
节序惊传到岁阑,腊梅才绽橘凝丹。
绪风时复逗馀寒。苦忆红裙歌白雪,枉将青镜悼朱颜。
今生何处觅前欢。人乍醒。
独抚香衾尘冷。睡里相逢重记省。双双犹倩影。五十年来俄顷。
卿去我留谁令。自是夜台居最永。此生原暂梦。五十年岁月不能磨灭,该是什么样的深情呢。
先生中年后历经建国以来诸多政治运动,以及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动乱岁月,作为一个有著独立人格的诗人,对这一切都有著深切的感受和自己的看法,比如:去郭吟怀减,登台野性孤。
寒生残潦水,饥噪短墙乌。
览旷无供眼,忧民有切肤。
四方悲食堇,一饱愧为儒。
月月才逾半,家家叹绝粮。
愁充三勒腹,饥噪九回肠。
虫语喧寒突,蛛丝绾敝囊。
却看官府里,日夜绮筵张。
日落风云净,川原淡夕曛。
积沙迷路合,远水向田分。
野客寻新径,饥乌啄古坟。
谁家悲冻馁,恻恻不堪闻。
诗中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社会现实描写极为真实,作为底层一员,先生没有局限于感叹自己个人的痛苦,而是“忧民有切肤”,表达出“一饱愧为儒”的情怀。
另有送女儿下乡插队的《送汝》十首,深得老杜《三别》之髓,令人不忍猝读,因限于篇幅这里不引用,读者自可去看正文。君即投山曲,余还伫路崎。
相逢一夕畅,再会几年期。
异地风沙苦,严天雨露私。
终须易胎骨,好去莫迟疑。
寒雀来何处,危枝乞暂留。
已无巢室恋,复有稻梁愁。
露湿栖难稳,风高咽欲休。
还须避矰缴,竖子正相谋。
破被蒙头。
拚将一醉解千愁。
休苦眼前无所见。抬头看,天地茫茫昏一片。
五十馀年未死身,酣眠饱食做愚民。
贱名一任呼牛马,微命何劳卜鬼神。
白发苍颜宁有待,青灯黄卷漫多亲。
妻儿莫笑吾生拙,如此行藏始胜人。
读罢仿佛见到那个特殊时期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情景,而先生淡然相对的风骨也如在目前。
先生晚年赶上改革开放、全民下海经商,他对当时举国向钱看,官倒横行的现实很不满,尤其对文化界招摇撞骗者非常不齿,时有所讽,当时曾经做了很多打油诗,如:
画行活的称画家,俗怪字自矜书法。
地北天南乱挥洒,直闯的财多名大。
感慨长忧国,栖遑那顾身。
老惟能啖饭,壮且不如人。
喜遇煌哉世,甘为藐尔民。
群雄方逐鹿,高枕看扬尘。
但是总的来说先生老来性情恬淡,遁世之作较多,如:
午枕回幽梦,槐阴入户凉。
风来停骤雨,云破漏斜阳。
字久疏羲献,文犹契老庄。
病怀何所远,竟日委匡床。
八秩衰翁寂似僧,向阳门外倚枯藤。
枝头群雀聚还散,天半纸鸢低复升。
世事乘除何足论,人情冷暖亦难凭。
老来不做繁华想,身已多番历废兴。
总的来说,先生作品以近体为主,尤其五律成就最高,数量也最多,七律多为中晚年作品。
而词曲则多为小令,以抒情为主,如:河水。
河水。一曲潺湲春泪。韶华载向东流。哪管人间白头。
头白。头白。肠断几年离索。
冷月凄风夜一更,愁看只影去京城。
计程应是到天明。默数归期频怅惘,回思往事更懵腾。
今宵空唱雨霖铃。梦里分明醒未真,绛绡衾冷尚馀熏。
倚窗无语到黄昏。心字已灰香一寸,眉痕又上月三分。
最无人处最思人。我与先生的缘分是因为书法,八十年代投到先生门下,学习二王行书,后来蒙同窗白君晓东赠诗,步韵为谢,从此开始写诗,但也只把诗词作为消遣,每年不多几首,并未认真。
所以虽然知道先生擅诗词,却没做更多请教,偶将所作给先生看,先生亦哂而不言。及后与诗词圈朋友接触多了,方感到自己之浅薄,先生的可贵,但是先生此时已经去世,这是令我非常痛悔的一件事。先生去世后只出版了书法集,而诗词集一直没有出版,这也是我的心病,现在由于中国诗词研究院的出书计画,此书得以面世,在此对研究院表示深深的谢意。
由于与先生同游的前辈已经凋零殆尽,没有合适的人作序,因此仅以本文对先生做简单介绍。先生平生所作诗词除少数发表的以外,多数都没有稿件,后来应白晓东之求,先生凭记忆录出一千多首,按照先生做事求精的习惯,这里选录四百多首以飨读者,最后,以我过去的一首悼诗作为本文结尾:手写遗诗字迹遒,淡然似水话归休。
达人早已勘生死,后学安能释去留。
今夕无眠思往事,他年有泪洒西州。
春来依旧随春去,每到花朝会倚楼。
己丑岁杪于生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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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文革』结束后,我在中大中文系给七七级的同学讲授魏晋隋唐文学史,倒未曾给英男所在的七八级上过课。不过,说来也是缘份,七八级同学在毕业后,常常邀我相聚。他们一直关怀母校,帮助母校。特别是他们同窗之间,情深谊厚,常常使我感动。我虽然没有机会在课堂上和他们直接交流,可是,三十年过去,在这年级九十多位校友中,许多人的音容笑貌,也依然历历在眼。师友之间,融洽无间。我在中山大学学习工作了六十年,而和没有上过课班级的学生,彼此一往情深,延续了三十年,也确少有。此中缘故,我实在也无法说清,祗能说是人生中难以遇到的缘份!
英男第一次让我看他的诗,是在他毕业后约十年的一次聚会上。记得那时他穿著笔挺的蓝色西装,神清气爽。席间,他从口袋里拿出几首小诗,说是让我看看,同时也问了些有关写作格律诗词的知识,我随便看看,也稍作评点。老实说,那时英男写诗,还未进入门槛,我在匆忙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大概到新世纪之初,英男入住中大教师宿舍,离我家较近。有一回,他把一大叠诗稿,交给我看。翻阅后,觉得还好,而且知道了他对写诗有强烈的兴趣,也颇替他高兴。不过,那时彼此都忙著别的事情,我也来不及和他彼此切磋。
又过了好几年,我们虽同住一校,但见面不多。偶尔知道七八级的校友,有好几位热心写诗。手机电脑,成了他们传诗递简的飞鸿。我又听到七八级的校友们说,在这年级的诗客中,英男最为用功,他常在网页上发表诗作,得到好评。这回,他发给我《平沙集》,我仔细拜读,才知道他确实是学业大进。所写诗
作,与前两回交给我看的,不可同日而语。我想,『工夫不负有心人』,凡作事,祗要『一灵咬住不放』,是总能作出成绩的。英男的诗,风格属沈郁遒劲一路。试看他《自题平沙集》的第一首,便很容易发现在典雅的辞藻中,压抑著一股嵚嵜磊落之气。他那些纪念亡父、亡兄、亡友的诗,写得情感真切,哀伤中又流露出自己对生活不平的牢骚。我很奇怪,为什么他的风调,会显得如此深沈?一问英男,才知道他在大学毕后,经历崎岖。境内境外广阔的生活面,既让他对现实、对世界,有更全面的认识,也让他对人生、对历史,有更深切的感悟。所以,在《平沙集》里,没有轻率的应酬之作,他落笔总是沈重的,认真的,严谨的。我看得出他在有些诗里,用辞遣句,反覆斟酌,甚至有时还会过于考究。但一题在手,总不会率意为之,草草了事。所以,这本诗集,虽名曰『平沙』,实质似苍岩。忧时论世,有棱有角;伤逝怀人,深沈老健。这和时下一些诗作,在无病呻吟中给人流滑之感,大不一样。『诗穷而后工』,英男经历过有顺有逆的人生道路,写出的诗,也分明留著或深或浅的脚印。沈郁中时有奇兀的风格,也照见出他的牢骚抱负和个性。
英男告诉我,近十年,他潜心读书,恶补经典。到而今,他也过了知命之年了吧,但竟仍焚膏继晷,勤奋向学,乐此不疲,实在令人感佩。我们从《平沙集》中,也可以见到他喜欢用典的习惯,这说明他读书之多,用力之勤。否则,他不可能处处拈来,让诗作添上了书卷之气。当然,好用典,也是一把双面刃。这一点,相信英男在创作的过程中,是深有体会的。
我读书,往往如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至于写诗,近几年,
不晓得为什么全无兴致。比起英男的用功,自觉汗颜。也许年龄渐大,壮志消磨。在网络各种消息的引诱下,对著荧幕,反耗费了不少读书的时间。所以,英男嘱我写个小序,颇觉为难,不过,想到这一回,在中文系七八级同学毕业三十年聚会之际,英男捧出这本《平沙集》,让师友们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和人生感悟,实在很有意思。再三踌躇,遂承嘱命笔,也作为我对特具凝聚力的中文系七八级校友,再三致意。
三十一年前那段无法超越的印记不可能抹去。神马并非都是浮云。
没有一滴雨会说自已造成了洪灾。但每个洪灾内边却都是一滴滴雨汇集而成的。
我在这个时间段也面临转型,走在从心灵封闭到心灵牧放的历史隧道里。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下半叶,有相当文字为『受命行事,呜鞭示警』之作,『虽是受命之作,有著江湖庸医吞错自配假药的苦衷,也有大任于斯的年少春风得意和为左记云翳所遮的悲凉』。我在编审职称评审中的这段话,开始摒弃罪孽年代的窒息和崇拜,开始释放悄然萌动的惊异和好奇,开始沐浴潜滋暗长的开放和挣脱,因之与林英男们年青一辈也有了沟通可能。
一九八一年一月号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文学杂志,决定发表黄雨批评朦胧诗的文章《新诗向何处探索》。一九八○年十二月,作为理论编辑的我,约了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读的大学生,到文德路省作家协会,座谈朦胧诗。就新诗的革新与探索,开了一个会。记得有辛磊、林英男等应邀。辛磊即前些年写长篇小说岭南三部曲之《大清商埠》《大国商魂》的作者之一,第三部《大江红船》尚未写完,辛磊英年早逝,俊才痛失。近期,在和刘中国的闲聊中,被提及的同学中,林英男是频率很高的一位。这让我重新梳理过往的记忆、审理以往的作为。林英男在那个座谈会上的发言,观点清晰、不同寻常,带有年青人的理论锐气和敏捷眼光。于是敲定他撰写一篇与黄雨商榷的文章,我问他在七天内,能否完成。林说:没问题。于是,我把黄雨文章的条样交给了林。于是,就有了发表在一九八一年二月号《作品》上林英男的《吃惊之馀——就新诗的探索方向与黄雨同志商榷》长文。
林英男文章,影响极之深广。那时候的《作品》是个很牛的刊物,发行量达七十九万份。时至一九八二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六期上,发表了该校著名教授黄药眠的万字长文《关于朦胧诗及其他》,为黄雨辩护并对林的文章进行了全面的反击和批评。
这多少有些吊诡,也令人错愕。一位著名教授,放下身段,对一个未毕业的大学生如此的青睐。一场对新诗的理解歧见,有人力顶有人吐槽,这很自然,却然引发一场南北呼应的激战。张爱玲说『出名要早』,如今衍生开来,说『裙子要短,出名要早』。俊才精英就一定能够艳遇『出名要早』的强大身影么?林英男一九八二年毕业,罹难接踵而至,羊城晚报要林分配到羊城晚报工作,不成;一九八四年,省文化厅打算把他列人才第三梯队,调入省文化厅加以培养,也不成。学校某些政工用档案罗织评语,把他打入另册。虽然后来学校为他修改评语,删去不实之词,但已经耽误了许多机会。那年代档案如同一个生死簿,要你下地狱就升不了天堂。那时候的羊城晚报南方日报在中国舆论界很牛,是开放改革舆论的引领者先行者,林英男错失良机,历经了一场命运之战。
这场论战中,黄雨提出了究竟哪一种称得上是『新一代的诗』?『新诗如何创新,追求什么,朝什么目标探索?』的问题。他从一些新人的片言只语,摘下的关键词是『土壤』、『人民』、『不能靠梦活著』、『时代』、『改造外在世界』等,他用一个『革命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回答了他所提出的两个问题,而他眼中的朦胧诗是,『脱离现实,思想苍白,语言离奇,玄之又玄,是个人主义的自我膨胀,是『梦想自由者的绝望的情绪』。
与黄雨传统的、守旧的思维视野殊异,林英男认为:『十年动乱创造出奇特的一代。』『四五證明:醒狮睡了,睡狮又醒了。象五四前夜,历史又一次脱节了。亚洲大陆断裂了,在中苏边界;五大洲飘移了,在太平洋相撞。在历史的脱节点,他们愤怒;在断裂层喷射的岩浆中,他们垮掉;在大陆飘移的震荡中,他们迷惘,但他们站著,站著愤怒,站著垮掉,站著迷惘——站著思考,千百万年轻的脑袋在日夜掘进,要为地球的脑海增加新的皮层和沟纹。』黄药眠的文章,对林英男『青年诗人经常用的手法,是朦胧的意象』;要有『零星的形象构图』;『富有运动感的急速跳跃』;诗应该有『交叉对立的色彩』;要有『标点改进和语法的主观化』;写诗要『哲理和直觉的单独表现或熔合』;做诗『要用象征隐喻的手法和奇特的语言结构』七点提纲,逐条进行了分析和反驳。这属于艺术上的探付,倒也无妨。但黄药眠论及朦胧诗理论的思想根源时,却有点煞有介事,似是而非,呈现荒唐做派与傲慢。他列举了四条:
一、看不清客观事物原貌,以及事物与事物间的联系;
二、把社会里的人都看成是各人自我的活动,变成自我展示的个人主义者了;
三、没有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没有力量把纷纭复杂事物加以类化;
四、对祖国的语言修养很差,又不肯虚心地向人民群众学习。
这真是文化固化不易撼动的生动写照。
对于时代的看法,黄药眠一面惊异林英男的『博学』,一面提出了他的定谳评语:『我们讲的是诗,为什么突然要扯到自然界这样的巨变呢;我们应该怎样来对付它呢?』『作者幻想出天崩地裂的恐怖的形象,好象地球都快要破灭的大灾难来临了,然后把大灾难作为前提,提出要写现代诗的结论。』
此论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今生何世?还有点晚清朝廷缉拿乱党的劲头。其实,林英男在与黄雨商榷文章中鲜明发出『他脚下的地却从现实世界的大陆分离出去』,到底『是年龄的距离,还是时代的距离』的天问。
一九八○年,正是在『文革』『天崩地裂的恐怖形象』展现之后,正是『大饥荒』『大逃港』、『大灾难』,中国现代化这部汽车龙钟老态,步履蹒跚,一再踉跄,乃至不救之后;也正是邓小平听闻『养五只鸭子就是资本主义』的惊谔,万里看到幼儿在锅中取暖惨象的痛哭,彭德怀看到工人无裤可穿的怒斥之后,这就是中国环境的危如累卵、非开放不可的历史现场和时代形象。林英男的『时代距离』论所表述的一代年青人忧患、困惑,正是这场论战的命意点穴之笔。
文学史,不应该祗是作家作品的编年史,更应是文艺思潮的发生,发展、替代、转变的历史。文艺思潮,也绝非风格流变的演绎,更应是现代性理念的碰撞,交锋。这场朦胧诗论战的焦点,也正是在『现代性』两个轮子:市场化与人文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共享的文明的话,那也就是这个具普遍世界意义的现代性了。现代性的共享性多样性并存,正是林英男们所孜孜以求的愿景。社会越封闭愚昧,其社会认同,越强制和盲从;社会越开明开放,其社会认同,越自愿和合理。历史的灾难太深重了,它也生成了一种进步,以往的一切都要用实践和理性去重新审理,包括朦胧诗和文艺思潮。中国文化是否具有多元开放性和自我批判度,是否具有现代性思维模式,是否具有自创能力,是我们不可能避开的问题,别老拉上老外背书。
学生时代的创造性,往往被刻意追求一致斫丧自由的工具化社会化过程给扼杀了,如果再加上意识形态,那无异是对学生才能、性格、命运的摧毁。六十岁一个甲子,正是知识分子,用自己的磨难、思考和行为,追问和践行生命的终极意义,焕发思想与精神之花那流动而常青的生机,在知识沈淀和经验积累完成之后,奉献社会,润泽修身,知事悟道的第二个黄金周期。
林英男三十一年前一时苍茫,掩蔽著另一时的辉煌,另一种成功,彰显著另一种精彩:在大学任教期间,他出版了学术论著和教材多种,他毕十年之功研究古诗词,写就了这本《平沙集》和呼之欲出的《谢灵运评传》。
《平沙集》系作者八十年代论战之后,三十年间内心感受抒发,志向踌躇呈现,静思超然沈积的一个集成板块,上口耐嚼一色,文采思考齐飞,堪称独树一帜之作。『恶木难成君子翳,呜条岂是太平林?』(《越吟》)『十年转石空留响,两掌抟沙独笑吾。』(《自题》)那种突围后的快感,挫折后的坦然,那种凄美;『萧寥晚雨扰禅那,俯仰沈沈问壁呵。』『襟抱一轮沧海月,迷茫即佛是燃灯。』那种生活磨难后的平静,淬砺后的静思,那种禅悟;『六十年愁罹率野,八千里路戴孤星。』『一寸溺灰同此劫,百年海客异乡风。』『屡折民肱无九转,壶翁朝暮作狙公。』那种对灵根身世的缅怀,个人际遇的感慨,辗转异乡的吟咏。其诗作对仗工整,用典丰富、精当,读来琅琅上口。那种韵律美和古典美,都是我所喜欢的。它的诗味浓郁,历史厚重,格律严谨,都是可传之久远的。是为序。
二○一二年七月二十日 广州
平沙公于学无所不窥,而诗学用力最劬。唐时高达夫年三十五始学诗,而终能自出一头地,平沙公学诗更晚于高,而勤力诗道,孜孜矻矻,积年所为,洋洋大观。其志廉,故高旷沈雄,如蹈五丁;其行洁,故质实峻伟,如遇奇士;其学博,故驱驰坟典,如运密珠;其思深,故幽怀深致,如犀照水。清人说诗,有诗人之诗、才人之诗、学人之诗之判,平沙公非不欲为诗人之诗也,而才为学所掩,下笔独典重如籀篆。窃谓此体肇之颜之推,后之得之者惟顾亭林,至公而三矣,盖真儒者之诗也。余蒙平沙公不弃,许以忘年,更以道合志同,时相盘桓,然亦未敢云知公。概乎言之,其诗无论古近歌行,儒者之志,一以贯之。又尝攻西学,不硁硁乎乡曲门户之见,故诸作议论正大,文辞排奡。此又公诗独造之境也。
于戏!乙巳以来,科举既废,中经陈胡之乱,红羊之劫,吾国文化,竟成土苴。公之情志,托于歌诗者具在,然季世鄙文崇质,识者盖鲜矣!
盐渎徐晋如于横艾执徐年彊梧协洽月游兆汭汉日
平沙壬辰夏于康乐园客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