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父亲一生极不寻常,他从小体弱,中年又患严重的肺心病和哮喘,以这样羸弱之身孜孜不倦地工作,在40多年的时间里,克服了种种干扰,写成赢得国内外一片赞誉的近600万字的科学著作,涉及古农学、植物生理学、生物化学、植物学和动物学、农业教育等领域。他同时承担着繁重的教学工作,桃李满天下。若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按他的计划,他还能奉献出更多、更多。
父亲不仅是一个有建树的科学家,而且兴趣爱好广泛,诗词、书法、篆刻都颇有造诣。
父亲自笑酷爱文学,有很高的古文修养。他12岁开始赋诗,14岁起填词,写过近400首诗词,令我们惋惜的是仅留下不到百首词。父亲手书的词集及“忧谗畏讥——一个诗词故事”一文,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当作“黑教材”。1979年幸得父亲的助手姜义安先生发现,及时抢救,才免于焚毁。姜先生还曾冒着风险抄录父亲的另一些诗词及其解释。在此,我们对姜先生谨致衷心的感谢。
父亲的词集主要是1948年以前的作品,抒发了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知识分子的爱与恨。词集展示了父亲的精神世界:他为了“不负六亿人民四五十年来之供养”,而拼全力耕耘,他饱受讥谗而绝不消沉,备尝穷困而绝不潦倒,历经忧患而意志弥坚。父亲的词表达了对黑暗腐朽的愤懑与痛恨,写出了对亲人、朋友真挚的爱,感情细腻而浓烈。词集中有16首倾吐了父亲对我们母亲的一片深情,还有不少词描述了他们患难与共的生活。
我们的母亲许慕贞(又名许桢),1908年6月15日生,广西梧州人,毕业于广西省立第二中学,曾在中山大学化学系旁听。1929年,父亲因病去广西休养,经挚友赵佩莹举荐,在梧州广西省立第二中学代课,因而与母亲相识相爱。母亲的一位老师曾告诉我们说,母亲是班上唯一的女生,却是功课最好的学生。1932年7月他们在广州成婚,这三年多的热恋感情成为《䜶䝄集》的主旋律。1933年秋,父亲赴英国留学,母亲带着刚出世的定机返回梧州娘家,在《西海集》中父亲写出了深挚的离别相思之情。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善良、贤惠、勤劳的东方女性,她与父亲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在长期艰辛的岁月里,以自己柔弱的双肩支撑着家庭与父亲的事业。母亲伴随着父亲从南到北,有从北到南颠沛流离。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父亲,奉养祖母,接济我们的三个叔父完成大学学业,拉扯大六个儿女,使他们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母亲放弃了小学教师的工作,全力操持家务。她省吃俭用,将清贫的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抗日战争期间,每月发薪后,她把有数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给祖母和叔父,另一份维持自己小家庭生活。从我们记事到长大离开家,从未见过母亲有闲暇和任何的娱乐。她每天自天不亮忙到深夜,除洗衣做饭外,还要做全家的衣服鞋帽,干不完的家务活令她走路像小跑一样。我们每日功课的检查也大多由母亲负责,她还经常为父亲誊写文稿。在母亲的全力支持下,父亲得以安心于教学、科研和写作,我们兄弟姐妹也得以顺利地大学毕业。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深深地怀念父亲,心情抑郁,于1978年11月病逝,享年70岁。她为父亲、家庭、子女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父亲的杰出成就中也饱含着母亲的心血。出版这本词集也是表达我们对可敬的母亲深深的爱和怀念。
父亲说过“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以词人文士见目”,他填词作诗是为了“自写块垒”,抒发自己的情怀,除亲人、密友外,很少示人。许多熟悉他的人并不确知他在诗词方面的造诣。出版这部词集可能违反了父亲的意愿,但为了更好地纪念父亲,让一切关心他、怀念他的亲友们能更全面地了解他;也为了让我们的后代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位值得骄傲和怀念的祖先,将这份感情一代代地传下去,我们决定将这部词集公开发表。1982年定机曾将父亲的手迹复印了200份赠送亲友,反响强烈,至今海内外仍不断有人索要。父亲的挚友,前南开大学副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动情地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定扶在退休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整理,对词加标点、说明和注释。我们兄弟姐妹一直努力为词集出版营造环境,其中包括必需的经济条件。现在这部词集终能付印,了却了我们的一桩心愿。
父亲生前还喜爱篆刻艺术,常用篆刻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我们将珍藏的二十余枚印章制成印谱附于词集之后。希望从另一方面展示父亲的才华。
我们兄弟姐妹均未从事过文学工作,诗词知识肤浅,望各位前辈及朋友读后给我们一些指点,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父亲的作品。
父亲的词作,自辛酉迄丁卯(1921-1927)年间的作品,自己命名为《蓬梗词》。从丁卯暮秋寄居岭南后所写的几个集子,如《䜶䝄集》、《西海集》、《弄沤集合》、《病骥骥》,均以《荔尾词存》结集,并说“嗣是历岁积存,皆用荔尾为名”。如今我们把父亲各个时期的词作汇为一编,总括冠以《荔尾词存》。为了有助于理解父亲和他的词,将他写的《忧谗畏讥》、《与杨东莼书》和二叔石声淮生前所写的“《荔尾词存》手迹复印本后记”刊于卷首。并附上我们对词集所加的标点、说明和注释。
定机 定杜 定枎 定朴 定桓 定栩 1997年11月
《荔尾词存》是一位终生致力于现代生物学与古农学之科研与教学的石声汉教授之遗作。我与石教授既完全不相识,我的专业与石教授的专业也完全不相干,而石教授之哲嗣现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任教的石定机先生,乃竟然专程至我的老家寻问,要我为其先父之遗集写序,这其间自然也有一段渊源。原来石声汉教授与南开大学以前的吴大任校长二人原为生前挚友,而吴校长及其夫人陈{受鸟}教授二人虽同为数理学家,但却都雅爱诗词。自一九七九年以来,每次我到南开大学来讲授诗词时,他们夫妇二人往往抽暇来听我讲课,偶逢春秋佳日,陈{受鸟}教授还会以盆花相赠,更有时邀我至其家中参加昆曲之雅集。我对他们夫妇二人之学问人品既久怀钦仰,而他们夫妇二人对朋友之敦厚热诚,则尤其使我感动。今年秋天我再度返回南开,却惊闻吴校长已于数月前去世。当我去探望陈教授时,于追怀悼念吴校长之余,陈教授还曾为我殷勤叙及,在三十年代初吴校长与石教授同时考取第一届中英庚款留学生后,在英伦所建立起来的一种知交相赏的情谊,并言及吴校长希望我能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的遗愿。其实陈教授殊不知早在我来津探望她以前,当我抵达北京老家时,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已曾由于他们的介绍,携其先父之遗集来看望过我了。而我今天之所以执笔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除了由于被吴校长与石教授的这一份知己相交死生不渝之情谊所感动以外,同时更是由于被这一册词集本身所表现出的作者之品格情操及其深厚之古典学养所给予我的一种直接的感动。这是一册不平凡的词集,我为自己能有机会读到这一册不平凡的词集而深感幸运,也对吴校长夫妇之推介使我能有此机会读到此一词集而身怀感谢。
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日所阅读过的古今词人之作,不可谓不多。无论其为婉约豪放,无论其为典雅俚俗,无论其为正统新变,其中自然都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而在如此众多的各色各样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词》却别具一种迥异于众的不平凡之处。关于折衷不平凡之特质的形成,我一位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因素:最主要的一点因素,乃是由于石教授生而就具有着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关于折衷特美和心性,我以前在其他论词的文稿中,也早已曾有所述及。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一书中,也曾提出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美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而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正是这种词人之心性与词体之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据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题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叙写来看,他自幼旧事一个敏感而多忧思的少年,生长于一个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大家庭中,身为“穷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亲的教诲乃是忍耐和承受。而在他所阅读的小说中,最能引起他共鸣的则是小说中的一些弱者的心声,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柳絮词》,《聊斋·褚生》一篇中李遏云所吟的《浣溪沙》词。这些情思石教授统称之为“忧谗畏讥”之情,而这应该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将其自叙个人写作诗词之经历的一篇文稿,题名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的缘故。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来自叙自己写词之体验和经历,外表看来虽然似乎只是颇为个人的一件事,但私意一位此一题名却颇有两点深义可供沉思。第一点可供沉思者,乃是这四个字确实探触到了词之美感的一种特殊品质。关于此种特质,我在前文已曾引述过张惠言与王国维二家的“幽约怨悱”及“要眇宜修”之说,不果张、王二家的说法,却仍嫌不够彻底,他们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之因素,曾经颇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首先于一九九一年,我曾写了一篇题为《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的长文,以为词之特美的形成,与早期歌辞之词中的女性叙写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后我于一九九三年又写了一篇题为《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的长文,对词之美感特质作出了一些更为触及其本质的探讨。在该文中我曾对于这种本质试拟了一个“弱德之美”的名称,以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固然是一种“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苏、辛词之佳者,其所具含的也同样是一种“弱德之美”。而且曾尝试加以申论,说“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出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所称述为‘低徊要眇’、‘沈郁顿挫’、‘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又说“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以上所叙写,乃是我多年来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后的一点认识。而如今当我见到石教授以“忧谗畏讥”四个字为标题,来自叙其写词之经历与体会时,遂油然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我以为石教授所提出的“忧”“畏”之感,与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质上是有着相通之处的,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和情思都是由于在外界强大之压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屈求全的一种感情心态。我实在没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并非以诗词为专业的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资所禀赋的词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锐的以其个人一己直观的体验,轻易地就掌握了词之美感的一种最基本的特质。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第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至于第二点可供沉思之处,则是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藏有一种丰富的内含。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种普遍的心态。先就这四个字的字面而言,它们就原是出于中国文化历史中之一位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范氏文中所叙写的“忧谗畏讥”的心态,正是一位具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忧畏”,所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实在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中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德”之操守。而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之为“弱德之美”的缘故。如果从石教授一生的为学与为人的持守和成就来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说就都是在忧患困苦之中完成的。据姜义安先生所写的《春蚕颂——记著名古农学家石声汉教授》一文中之记叙,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九十七万字,《泛胜之书今释》五万八千字,《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七万三千字;同是自己又把后两种书翻译成英文本,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国外发行(在短期内就曾再版四次)。石教授在科研方面的成就,曾经受到过英国撰写《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博士的极端重视。在《科技史》的《农业史》一册中,曾经多次引用石教授的论著。而在石教授自己的国家内,则当他的《齐民要术今释》于一九五八年将第四册陆续出完时,却正是石教授自己本人被批评之时。但石教授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他的科研的志业和理想。批判过后,一九六二年他就又开始了整理《农政全书》的工作。当时他白天还担任着教学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整理《农政全书》,而那时他还患着严重的哮喘病。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继续不断的工作。他终于完成了一百三十余万字的《农政全书校注》,十七万字的《农桑辑要校注》,还有《中国农业遗产要略》、《中国古代农书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其他著作。而他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边等上面的,则其处境之艰苦可知。姜义安先生把他所写的那篇纪念石教授的文章题名为《春蚕颂》,一方面固然因为石教授的讲学与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贡献,真是如春蚕吐丝之至死方休;另一方面也因为石教授自己曾写过以《春蚕梦》为题的十二首《忆江南》词。词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谓此十二首词乃因其于“岁暮检书”之际,偶见其旧作《生命新观》之弃稿而作,则其以春蚕吐丝自喻其倾注心血以从事著述的喻意,固属显然可见。而从其每一首词的小标题,及其词中所叙写的情事来看,则尤可见其寄喻之深意,下面我们就将抄录其中的两首来看一看:
《忆江南》之八·丝(积稿)
抽不尽,一绪自家知。烂嚼酸辛肠渐碧,细纾幽梦枕频移。到死漫馀丝。
《前调》之十·衣(成册)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压线为人添。
这两首词从蚕之吐丝经织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写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积字成稿以至于装订成册。第一首词开端“抽不尽,一绪自家知。”二句,是写蚕之吐丝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绎成篇。蚕之丝绪唯蚕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己自知,故曰“抽不尽,一绪自家知。”。至于“烂嚼酸辛肠渐碧”句,表面自是写蚕之嚼食桑叶,乃至通体变为碧色,而其所喻者则是人之生活虽茹苦含辛,而内心中所酝酿蓄积者,则为一腔碧血。至其下句之“细纾幽梦枕频移”,表面自应仍是写蚕在吐丝时其头部之左右摆动之状,故以“枕频移”为喻,而另一面则“枕频移”三字却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时之用心思考虽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状。只此“枕频移”三字已经把蚕与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写得极好,何况上面还有“细纾幽梦”四个字。“梦”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于就蚕而言,则其一世之缠绵辛苦吐丝自缚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于其间者乎。至末句结尾之“到死漫馀丝”五字,则写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尽,一如蚕之到死而仍有馀丝。真是把才人志士的理想和悲哀写得如此之沉痛缠绵。至于次一首开端的“裁制可,依梦认秾纤”二句,则以蚕丝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写稿成册,而“梦”则喻示所追求之一种理想,最后获得之成果自应求其与最初之理想相符合,故曰“依梦认秾纤”也。其下二句之“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则为石教授自写其辛苦之著述,并无在世间与人争求美名之意,而不过只是为了欲将所思所得贡献给人世的一点悲悯之心愿而已,然则此种工作之辛劳,岂不为一大庄严之事,故曰:“欲从悲闵见庄严”也。而结之以“压线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韬玉《贫女》一篇中之“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两句诗。用写贫女之为人作嫁衣为喻,既以之表示其积压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且以之表示其一世之辛劳乃全是为他人而全无为一己个人之意。石教授这一组词全部以春蚕之吐丝、作茧、织帛、裁衣为喻,以自写其一生之辛劳工作之全部为人而全无为己之心意。喻象之美与托意之深,二者结合得既优美又贴切,既有词人之纤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理想与坚持,其所体现的品格与才质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深层意蕴的另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以上我们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忧谗畏讥”一文,对其做为一个词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备的不平凡之处,所做的一些探讨。而除去这些在本质方面的不平凡之处以外,石教授的词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由于他在题材之选择与表达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下面我们就将对这两方面也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先就题材之选择方面而言,石教授在一九五八年写给其长子定机的一帧条幅跋中,曾经自叙说:“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人以词人文士见目。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只这一段话,就充分显示了石教授的词之所以迥异于一般人的不平凡之处了。因为就一般人而言,做为一个喜欢写作诗词的作者,总不免有两点习气,其一是对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间常不免有以作品为酬应之时。而石教授则绝无此两点习气,仅此一端,便已足可见石教授之词之迥不犹人的不平凡之处了。何况石教授在其词中所写的,乃是正如他在跋中所说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块垒”,下面我们就将抄录他的几首词作来一看:
首先我要抄录的乃是足以反映其修养与心情之转变的三首小词:
其一《清平乐》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砂何事低回。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其二《柳梢青》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其三《前调》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这三首词,据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读了王国维之《人间词》中的《虞美人》(碧苔深锁长门路),及《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两首词后的有感之作。王氏之词所写的,乃是以闭锁长门的蛾眉自喻,慨叹于谣诼之伤人,但在被伤毁和被冷落中,词人却仍坚持着一种“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的不甘放弃的理念,这种心态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说的属于“忧谗畏讥”,也就是我所说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态。而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会被王氏的这两首词所感动了的缘故。不过石教授由此一感动所引生的三首词,则已经超越了王氏原词中的心态,而更增加了反复思量的多层的意蕴;从怅惘于“芳菲”之不能“留住”,到“花蔫镜黯”而仍不肯放弃的“尚自温存”,再转到“梦醒”后之彻底放弃的“何事温存”。这其间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说是幽微要眇,百转千回。像这种题材和意境,岂止不是一般以文学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会写伤春悲秋以诗酒风流自赏的词人文士所能达致的。而除去这一类要眇幽微的作品外,石教授还有一些以日常口语反映现实生活和政治情势的作品,也写得极有特色。我们现在就也抄录一些这类作品来看一看:
一、《浣溪沙·嘉州自作日起居注》(六首录三)
白足提篮上菜场。残瓜晚豆费周章。信知菰笋最清肠。 幼女迎门饥索饼,病妻扬米倦凭筐。邻厨风送肉羹香。(六之二)
双袖龙钟上讲台。腰宽肩阔领如崖。旧时原是趁身裁。 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羡它终日口常开。(六之四)
骤雨惊传屋下泉。短檠持向伞边燃。明朝讲稿待重编。 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半枝烧剩什邡烟。(六之六)
二、《鹧鸪天·记近闻近遇》(二首录一)
牛鬼蛇神事有无。蚊雷市虎代爰书。乌台谳急钞瓜蔓,红卫兵骄卤腐儒。 髡皓首,系玄符。龙钟拥彗涤圊窬。劳心锻就风波狱,迁固何曾涉谤诬。(二之二)
以上这几首词例,从表面看来其所写的题材内容,与前面所举引的《清平乐》、《柳梢青》等词作,虽然有很多的不同,但其所写之亦为作者胸中之“块垒”,而并非一般词人文士的舞文弄墨之作,则是显然可见的。而且其所写者虽然是极为具体现实的生活情事,但其情思之幽约怨悱,则仍是属于石教授之所谓“忧谗畏讥”的一份词人之心性与情意,却仍是一贯不变的。而这种意境自然是造成石教授之词这有迥异于常人之不平凡之处的另一项重要因素。
除去前面我们已曾探讨过的,石教授之词在本质方面与题材方面的各种不平凡之特质以外,我认为石教授的词还更有另一点极重要的不平凡之处,那就是他虽然生而具有一种词人之心性,但并未接受过一般学词之人的传统训练,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自幼年开始就对古典文学有深厚的修养。可是他虽对古典文学游乐深厚之修养与兴趣,但其志业却又不在于文学而在于科学。于是这种种多方面的复杂矛盾的因素,遂使得石教授的词有了极不平凡的特色。他一方面既能完全不被传统词人之习染所拘限。而另一方面却又因其深厚之古典修养,而使其在不受拘限之中,却仍能不失古典之规范。就以我们在前文所举引的一些词例而言,如其《清平乐》、《柳梢青》诸词,其风格之典雅温婉,情思之悱恻幽微,自然是传统词中的佳作,但其意境却又另有天地,而迥异于传统之陈言。再如其《浣溪沙》诸词,所写者虽为具体之日常生活,用语也极为通俗直白,但其意境却又与古典中之忧谗畏讥的传统隐然相通。更如其《鹧鸪天》词中所写之情事,其辛酸与荒谬虽全非古典之词中所曾有,但石教授却有意的在这首词中用了许多古典的词语,使其满腹之辛酸悲愤,在古典之词语中有了更深的意蕴。
而且石教授不仅是长于写短小的令词,也长于写长调的慢词,不仅长于写自抒块垒的抒情词,也长于写托意深微的咏物词,下面我们就将这一类词,也抄录一首来看一看:
《沁园春·驮行病骥》
蹄铁敲穿,踏遍崎岖,日渐昏黄。叹木鞍坚重,背成生鞟,麻缰粗硬,吻有陈伤。项下刍笼,虚无寸草,枉羡青畦菜麦香。沉吟处,听鞭梢爆响,倦步催忙。 归来絷向空廊,早弦月盈盈上短墙。奈毛似垂旃,泥和汗结,头如赘瓮,颈共肩僵。半束枯刍,一拳稃壳,便是辛劬竟日偿。宵寒恶,任螗蹲蛙坐,直恁更长。
这首词以一片背负重物的病马,来喻写备受迫害与折磨的辛劳工作者,不仅用词与喻意配合的工切典雅,而且写得酸楚动人,自不失为咏物词中之佳作。
此外石教授还有一些写柔情的长调,如其《莺啼序》(斜阳尚凝旧陇),及同调(西风又催鬓改)诸词,据石教授之女在笺注中说,这些词都是石教授怀念其妻子的作品,写得极为深婉动人,但因篇幅的关系,在此不暇具录,现在只再抄录其题为“寿细君”的一首小令《鹧鸪天》词来一看:
自嫁黔娄百事乖。春风纨绮尽蒿莱。岁朝羁旅伤憔悴,九月寒衣未剪裁。 儿女累,米盐灾。七年犹著嫁时鞋。鸳盟若许前生约,后世为君作妇来。
从这首词来看,其伉俪情深,固已可具见一斑。而且这首词写得不事雕饰,还有用前人诗句之处,盖以家人之间,不必过事讲求,亦可见石教授率真之一面。
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中,其成就极为难能可贵,足可自树一帜,固当珍重保存,以流传后世。而据石教授之弟石声淮先生为《荔尾词存》所写之跋文所言,则此一册词集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为人攘去,置故纸杂物间。及至一九七九年,石教授已,殁世八年之后,西北农学院欲将文革中所遗留之弃物焚毁之际,幸得石教授之高足姜义安先生于故纸堆中发现此一册词集之手稿,因收取而亲付之于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又经石教授之女石定枎之整理笺注,在此即将付梓之际,我得以作序之机缘,先期读到此一册此稿,感动之余,深以为幸。据石教授子女在前言中之记叙,谓前南开大学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我与吴校长有相同的愿望。
一九九八年一月廿五日,叶嘉莹写于南开大学。时为离津前一晚之深夜,行装尚待整理,故结尾稍嫌草率,实非得已也。
人生绝不会永远是坦途。“不如意事常八九”,环境中大大小小的拂逆,正是个人精神修养上必要的节目。判断力与理解力的增进,意志底加强,对他人了解与同情底加多,胸襟底扩大……种种进步,都和所受困苦艰难成比例。身体健康或精神修养有所得的人,往往因为身体不佳,感觉过敏,受一点刺激之后,便常常失望悲观,结果也是精神身体相互影响,健康和快乐便愈加减低。孟子“舜发于畎亩”章,说一个能担当大任的人,必需经过尝试与锻炼:“……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才能因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从身体精神两方面同是着眼;而把身体底磨练放在前面,似乎正是看准了身体底健康更重要。但是身体不十分健康的人,在童年时候,多受一点精神上的小刺激,把他底意志锻炼坚强后,也往往可以增进他身体底健康,增加他精神的快乐。
敏感的人,最大的痛苦,是忧谗畏讥。因为过敏,不免“杯弓蛇影”,除掉外界实在的刺激以外,往往自己创造一些根据甚为薄弱的刺激,伤害自己底情感,牵连着伤害自己底精神和身体,而且,往往不知不觉中更牵连着伤害了同一社会中其他人底感情与精神的健康。这就是“一人向隅,满坐不欢”底来历。要是他把这种痛苦,依托文字发泄出来,让另外的人,发生“同感”或“共鸣”,那么,影响及于未来,伤害也许更大。但另一方面,在苦难中的人,往往因为性之所近来,从他人底文字表现中寻得同情的安慰。所以个人某个时期爱读的文字,就可以反映他当时的情感活动;尤其是以抒写情感为主题的韵文。至于写作,更不待说。因此,从个人一生中各时期所写或所爱的韵文中,可以推寻他感情生活蜕变的痕迹。郑板桥词集自序说:“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万年淡忘学刘蒋,此皆与时推移,而不自觉者……”这几句话真实尽致;尤其妙的是“学”字,除了写作时自己底作风与路数外,还包含有爱读的一层意义在内。晚间独坐,回想过去自己底情感生活,和几首诗词的关系,觉得以我素来不健康的身体,动荡的感情,脆弱的意志,今日居然还能很有劲地活着,未尝不事童年所受磨练底效果。因此随手写了下来,给童年时身体不甚健康,历世又多磨折的人,作一个参考,也许可以增加一点“兴奋”。
童年时候,过着大家庭中“穷房”子弟的生活;大家庭的许多细故,在记忆上,划下了许多伤痕。因为身体不健康,幼年除了读小说以外,没有什么寻乐的办法。从小说里,得了许多关于人生的启示;“忧谗畏讥”的观念,也就自小占着我情感生活中重要的地位。九岁,第二遍读《红楼梦》时,许多事象都还不能真切领会,但林黛玉底《柳絮词》:
纷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一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唐多令》)
却赚了我许多伤感,而且,范定了我少年时的情感反应状态。十二岁那一年春天,因为小事,受了一点闲气,先父为了“顾全”,又严切地告诫着,不许多声张。晚间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越想越难过。三更过后,悄悄起来,点着小灯,在旧帐簿翻过来钉成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上,写了四句“诗”,多少有点“林妹妹气”:
春风寒雨满西楼,檐溜声残泪未收;愁杀落花无主宰,唯将玉质委东流。
写过,总算“出了气”,也就睡了。过几天,借了一部《聊斋志异》来,(第一次读《聊斋志异》是八岁时;这是第二遍或第三遍,已记不清楚。)读到《褚生》一篇中的一首词:
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奁却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 强展绿蛾开笑靥,偷将红袖揾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浣溪沙》)
一时触起几天前的旧事来,在灯下,忍不住流泪了。先父看见,觉得诧异,过来问我,看了这首词,默然了半天,就换上钉鞋,叫我撑着伞,跟了出去。走到寄父家中,在他家厨房里坐下,细细劝解了我一番,特别把“小心犹恐被人猜”这一句,反复地解说着,叫我从忍受中学习“淡忘”。我在感动中,把那天半夜做的四句诗念给老人家听。老人家皱着眉说:“诗倒不错,太没有福泽;以后最好不要做诗。”此后十多年,绝不做“诗”,就是先父那一句教训底结果。不过,诗虽不做,却走上了“词”的魔道。
二十二岁,在南方做事;一个深秋的深夜里,又因为忧谗畏讥,感情激荡,睡不好。起来翻书,检着《聊斋志异》来看,翻到《宦娘》这一篇,那首《惜余春》末了的:
漫道‘长宵似年’;侬道一年,比更犹少。坐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使我又想起了十年前“小心犹恐被人猜”的一句和那夜的诗,倚枕沉吟,写了一首词:
坐拥红绵听四更,丝丝凉雨响空庭;夜长人悄,残柝两三声。 梦到相思无定准,泪抛珊枕漫纵横,小窗幽寂,红烛自微明。(《琴调相思引》)
第二天,寄给先父;过一晌,回信来,“……诗固不可作,词亦应戒!……”惭愧,老人家底教训,许多年竟没有遵守。
三十二岁,在西南作事。历世渐久,感觉也渐迟钝。一个春夜,借得朋友手钞精本的《人间词》,读到: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古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沙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惮朱颜改?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虞美人》)
莫斗婵娟弓样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沙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秋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终不歇,不辞自媚朝和夕。(《蝶恋花》)
又挑起我当时处境艰难中忧谗畏讥的情绪来。但是,反应毕竟不同了。作了一首《清平乐》,当做“解嘲”: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沙何事低徊?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三年之后,这首词给老师诵帚先生看见,倒触起了他底忧谗畏讥来;写了一首词来给我(刘诵帚(永济)教授的这首《鹧鸪天》曾写成条幅送给父亲。条幅的跋写道:“荔尾词人谓:‘读《人间词》,静安先生两以蛾眉谣诼为怨,而欲自媚于镜里朱颜。窃有所疑:自媚能得几时?宫沙果有,何谊?不画蛾眉,安伤谣诼?因为另进一解。’有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之句,辞意殊美。别成此解质之,石君尝相视而笑也。”此条幅一直挂在父亲的书房里,文革中被抄家后不知去向。):
镜里朱颜别有春,莫教明月翳纤云。蛾眉招嫉何缘画?犀角通灵自辟尘。 寻絮影,认萍根,春泥春水总愁痕。何如十二楼中住,放下珠帘了不闻。(《鹧鸪天》)
再过一年多,傍晚独坐,看着这首词,自己又来辩解: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臂上沙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柳梢青》)
写完,搁在抽屉里,再也没有拿出来料理过,自己都忘记。秋天,一个风风雨雨的黄昏,在峨嵋山脚一个庙里,守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听着门外断断续续有两三处蟋蟀声,夹在芭蕉叶上雨点响里,一时身世之感,潮水一般乱涌上心来。忽然想起要写几句诗:
木末芙蓉已半凋,攀崖紫葛韵方饶;零风故促孤征雁,衰柳犹藏未噤蜩。略不迟疑霜啮鬓,尽多留恋叶辞条。蕉窗夜雨无眠际,犹有寒螀慰寂寥。
丹枫白苇弄萧条,旧袷今年再减腰。谷底苍松随分暝,墙头枯艾向阳骄。烧痕未泯苔先逗,涧水才低响便销。管寂弦停灯灺处,人间同度渐长宵。
诗给阎幼甫先生(湖南长沙人,父亲的老朋友,《海王》杂志主编,解放后任中央文史馆馆员。)看见,摇头说:“太无福泽!”一句触起了先父遗言,从此便收拾了做诗的年头,再不来了。
三十四年,永利川厂预备开会追悼范先生,翻开抽屉找稿纸,想写几句东西,表示哀忱。无意中翻到了那首《柳梢青》,掩卷沉吟,又写了一首,再替自己辩解。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一笑之后,便决心连词也不再作了。
三十七年花朝(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二日为百花生日,号“花朝(节)”,是人们外出游玩赏花的日子。“三十七年花朝”,即1948年3月25日(农历二月十五日)。)
卸甲甸(地名,今南京大厂镇。当时永利宁厂所在地。)
与杨东莼书
东莼大哥:28(日)手教拜悉。德报介绍狄公著作生平,似尚确切;昨穷一日之力译出,随函寄呈,备校正后酌用。
春暮以还,天气失常;霪霢绵缀几匝月,前数日甫放晴;关中棉麦均颇受累,麦收势且濡滞旬日以外。阴寒所中,气管炎剧作,喘不可支,上午直同废人,下午夜间稍可,勉能伏案三数小时。
今年十月,全国植物学会30周年年会,兼为耆宿钱崇澍先生八旬祝嘏,相当隆重。弟于某年(大致已七八年)被选为总会理事,今冬须以当然代表资格,带“论文”出席。既不能赤手空拳而来,乃于五一夕间起,獭祭群书,搜索材料,古今中外,訾诼一通,幸于20日完稿。突击既毕,已油印备日内省分会选拔。检出一分,并本月中旬科学史集刊刊出之一篇,合包于昨晨寄奉。急就章已不免纰缪,矧以病中仓促完成,疵瑕百出,为必然。倘值稍暇,偶尔一翻,在观点上有以赐教,不胜感幸。“张骞”一篇,于外文书中有新获材料,稍迟必须重作改订,亦恳指出错谬,俾得修改。
“黄金时代不在过去,尤不在将来;目前最不可放过”:平生一切,皆以此为“动力”来源。数年前,动辄得咎,兼之饥疲相续,亦且未敢废弃。目前,工作稍有累积,便得种种掖护;国家困难基本克服后,日常生活亦已迅速好转;乐游原上,斜阳正好之际,倘不乘机竭尽棉薄,殊恐数年后衰颓日甚时,悔将无及。其实今明后三年,所图亦已太满,不无紧张之惴惧。承示“细水长流”,相惜深笃;始则怦然,继以怃然,终复悚然。望六之年,于命终无所不恝。学无所成,术无所就,自审戮力洵有未逮,顾亦未始乏可委咎于环境之处。攘窃前人所积,近年来思路上渐成体系,每愿抒发偏见,供有兴致者批判,藉省他人搜索之勤,庶几不负六亿人四五十年来供养。用是,不免“日暮而途远”在怀,独未敢“倒行而逆施”耳。顷获提命,不能不惊心;当力纠前失,争取再活十年!旧专业青年接班者或可成立;自身尚需补习甲骨文字,为新专业向“史前”拓展一步指准备。来日未尝容易,讵能不“战战兢兢”?
《四民月令校注》及《中国古代农书概说》两稿,中华书局编辑所寄回嘱修改,均已于上月杪前补缀邮京。今月及下月,《中国农业遗产要略》应毕稿。八月当完全休息,以避暑热中剧喘之苦。九月间录定寄出。十月来京开会,又可得两周改换休息。冬季仍拟离武功,觅地避寒,便将《农桑辑要》校、注、案三事完成,庶明春及夏《农政全书》定稿及研究生论文可以全力应付。“窳裘先败”,理有必然;“敝帚自珍”,事当力戒。脱于此等处不善自处,恐或有碍全院整体规划,遂失螺丝钉作用也。
西北农学院向属“农村”,今年起,已比照全国各地按三级分配特需物资;最近西安作为“开放城市”后,学院所在之杨陵镇又划作西安市开放“点”之一,后此弥当转善,亦可以告慰也。老妻目眚,进展殊缓;未完全失明,不能作手术;好在止有一侧,于生活无大困难处,乞释注念。祷颂
俪福!
弟声汉
63/6/3
1979年,杨东莼伯伯(原国务院副秘书长、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自觉病重,打电话让定机去他家,亲手交给定机一包资料,这是他1975年准备为《人民日报》海外版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而搜集的,该信就在其中。杨伯伯与父亲是1941年相识的(当时他们同为武汉大学的教授),很快就成为挚友、知交。他一直从思想、工作到生活对父亲十分关心。这封信展示了父亲争分夺秒、拼全力工作以求不负人民的高尚品质,和生命不息、学习不止的进取精神。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瘦石寒松带水云。每从枯澹见清新。分明半幅倪迂画,未许秾芳笔下春。 神散朗,骨嶙峋。冰弦移柱倍酸辛。人间岂有埋忧地,试典冯夷问海滨。
词,应该说是唐宋时代出现的新诗,词的形式和意格后来随着时代而变动着,譬如她的音乐性,后来的填词家就很淡漠了。在格律上,又打破了习惯于五七言律绝的格律,填词家不得不就范于词律。就意格而言,象苏、辛、陈、陆,雄放恣肆,欧、晏、姜、张,清空婉约,不过发展到元明,已成颓势,虽然由于朱彝尊、张惠言力挽余波,但态势既成,很难再出古词家的牢笼。颇负—点勇气的郑板桥,书法和词格都不愿俯首前人,使乾嘉时代的选家,十分排斥他,认为不是倚声正格,可见创造者之难于举翼。
黄绮同志,写字和填词,是有一番勇气的。象许多词家一样,他也有过模仿的痕迹。这足每个词人必经的过程。诗人从年轻的时代起,就遭逢不幸,过着国破家亡、没宅浮家的生活,流徙辗转的生活激浪,把年轻的诗人冲到国统区的后方,生活的波涛,逼着他认识社会,接近人民,无法锁在书窗下做一个莫谈国事的大学生。人民的苦难,反功派的罪恶,大众化的语言,陶酿着这位词人的性格。诗人仰首夜幕和星空,经常发出绰约隐讳的词语,但也看出他在整个三十、四十年代中,运用各种寓言和寄托,写出了他的深切感受,在他的词笺上,濡染了多少辛酸和伯痕。
……
春去依依三月恨,江流滚滚千家别。似今宵、星火乱孤城,看明灭。《今如昔·满江红》
在青年词家经受着“鼯鼠啼溪畔,风雨惊木末”的严冷岁月中,他向往着另一片新天地,在《归国谣》中,就流露出深情的向往和憧憬。
今夜月光堪掬。是我望乡遥目。月自识多情,为暗九衢灯烛。追逐。追逐。梦到人间西北。《上元·如梦令》
其心情是何等迫切,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终于没有进入解放区,只留下一片心曲于词上。读了黄绮老友的词,我以为他还是一个“传神写照”的能手,他词中的形象,真切而
生动,数笔勾画一个少女,简直呼之欲出:
幼妹含羞意。双靥点红偷眄睨。面藏阿母衣缘里。《新岁乡俗·蝶恋花》
写幼女的腼腆羞态,真是极尽情态。诗人总是多情的,词集中也录取了一部分恋情词,那是诗人青年时代的踪影片断,不可忘怀的青春记忆,虽然有时也只是“衣香鬓影太匆匆”的一现,也会被诗人抓住,留下永恒的温馨。
听。草上春眠梦亦青。相知处,休说与黄莺。《青·十六字令》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追索作者的情之所钟和恋之所系,来为李商隐式的无题强加注脚。我们丰要是欣赏作者的词采,感受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所经过的青春忧郁和欢乐,纯真和炽烈!
读了作者的词,我发现他是既能雅言,又善俚语的,“更将残瓣洗胭脂”、“红袖波中人隐约“,句法典雅而妙能出新;其以俚语入词者,“剩有女儿灶里藏,抢去抵租米”(《死活·卜算子》),“挑粪汉没生鼻子,推车夫没长耳朵”(《下情·沉醉东风》),好似苏东坡所不屑的“村语”了,所谓“街谈巷语皆入诗”,也能为作者用得妥、用得活。有时雅言俚语并举:
怜故土,砸圆盆。黄花移活竹篱根。西山暮绕残红水,秋雨马嘶冷国魂。《住龙泉镇司家营·鹧鸪天》
我认为其雅处不失为隽语,其白处老妪能解,这使我又想到作者为这两编词曲集的命名,来妄推一下诗人的立意。在古词中,韦庄曾有凋寄《归国遥》词,而词牌中亦有《归国谣》,作者舍“遥”取“谣”,是否即有以俚语入词的谦意,作者的《无弦曲》,怕也不仅是推演陶渊明的“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拿无弦琴陶写性灵,以为作者的自况吧?这是否表明诗人不愿永拨陈曲,在追谱所声?当激越的时代浪花击荡着这位敏感的青年诗人时,他不满足于旧曲牌的约束,而顺口谱曲,以探索新的程式。当现代新诗的韵律感和隽永性都不强的情况下,这位青年诗人似乎就有一种抱负,而从三十年代开始,就迫切地为灵感的升华寻求形式,上下求索,出现了他的《无弦曲》,和他的书法要自出机杼一样,学于古而不背乎今,用力气地学习传统,而又力图突破之,他的坚韧,他的勇气,不正是词林中难能可贵的—家吗?
王学仲 一九八〇年清明节
词就是诗,故称诗余,不过它是长短句,而且在格律音韵方面比诗要讲究些。
五岁时开始学平仄四声和对对子。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告诉我哪些好,好在什么地方,而自己就喜欢“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一类句子,很快上口能背诵。清明节,父辈常带我去山谷祠(在安庆山谷祠街)祭祖,焚香烧纸,户尊族长对我说:“山谷公七岁能诗,你也应该学作诗。”我记住了这句话。稍长,去我的住在乡下的外婆家,坐民船(民间用的木船),经过大龙山(山较出名),我不自觉地脱口唱出“欸乃(船夫摇橹声)一声见大龙”的句子。我的二伯父说:“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韵味。”当时我不知道这两句诗的出处,问了伯父才明白。
我小时候读过私塾,但没有从过名师。私塾里有一位姓许的老师,给我讲解《千家诗》里黄庭坚《清明·七律》的“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两句,当时我们用的是一种极恶劣的木刻本,“雨”字错为“两”字,许教师讲:“雷雨后草木潮湿,两支脚踩在草上感觉到柔软。”回家,父亲检查所学的功课,我背诵到“两足郊原草木柔”时,父亲狠狠地问我“你学过对对子没有?‘两’能对‘雷’吗?”关于我念书的事,父亲从没有训斥过我。读大学时,先后才选了陈寅恪先生的“白香山研究”,刘文典先生的“温(温庭筠)李(李商隐)研究”,朱自清先生的“宋诗研究”等等课程。北大清华到了西南联大时(南开没有中文系),教授们常常“唱对台戏”,比如北大罗庸先生、清华闻一多先生都读过唐诗。学生们喜欢品尝同是一样的鱼肉经过不同的厨师做出来的味道各有其独特处。我读的是语言专业,也选了文学组的课——语言组的学生选文学组的课,需要系主任批准,当时系主任是清华朱自清教授,他给了我照顾。西南联大系主任由北大清华两校教授轮流担任——我想要在文学方面成一个“美食家”。
待到读诗词专集时,诗读李白、杜甫;词读南唐二主、李清照、辛弃疾以及纳兰性德。专集逐渐加广,读完一家,摹拟几首,不管摹拟得似与不似,都大胆地试着写。把摹拟当做练基本功。但只能在一定的阶段可以这样做。直到芦沟桥事变,我下决心将摹拟之作全部焚烧了。随着时代的变异,过流离生活,要从头写作。第一首我用了词牌《归国谣》为题,“归国”取“日寇侵占我国之领土必将归还我国”之意。
到昆明复学,全国语言文学大师集中在西南联大,教师们研究语言的兼通文学,研究文学的又擅语言。我受他们影响极大。我写的诗词请教他们哪一位都行。游国恩教授看见我在参观中央大学(即现在的南京大学)某教授昆明山水画展后写的词中有“江山有我才堪画”句时说“这是很好的爱国主义警句”,游先生在课堂上还以此句举例赞扬。我在清华大学文科研究生任助理时,和闻一多老师、朱自清老师住在一个楼上,朝夕见面,闻先生见我写的“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他说:“有老杜之沉郁”,大概是指上句说的,我即时补说了一句“老杜无我之激扬”,意指下句。闻先生说:“我不主张青年人写旧体诗词,但我不反对你写。”我记得闻先生说过:“你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游行写的《广土》词很有侠气。”他非常欣赏“杀尽百僚须大醵,脱身笑入人群去”。我把我在昆明中学兼课时一个学生抄写我的词集请闻先生看,闻先生对学生一贯负责的精神令我敬佩,他非常认真,在我集子里用朱砂红笔加圈(此集解放后我送给我的学生李凌)。罗庸教授曾我填词代序(手迹尚存),推荐当时有正书局出版,后因集子中多有时忌语,未能付梓。朱自清教授多次在谈话时提到我写的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词句“九天另为分昏晓”。我喜欢白石和碧山的咏物,写过咏荷词,题为《为翠湖荷花写》,调寄《一萼红》,我的导师唐兰教授说:“既空灵脱俗而又不是谜语。”他用昆腔哼哼起来。读中文系三年级时,有幸得见当时词曲大师吴梅教授,我手抄两三首长调向他请教,他用了据说是丁母忧时蓝色印的八行信笺写给我一段话:“大作浑灏清空,锲而不舍,可入稼轩堂室”(文革时,此手迹丢失)。抄写的词可能是摹拟之习未除的作品。
毕业后,留校工作,写过一些艳词,女同学拿到女生宿舍,传抄背诵。牵动了感情,她们在宿舍里炖排骨汤约我去喝。
曾有人怪我不写“白话诗”。“白话”我喜欢,辛弃疾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不就是宋代的“白话诗”么?至于我们现在完全抛弃了中国汉语特有音韵美,文不文、诗不诗的创作,连文人一般都不懂,不知所云,实在不敢恭维。抗日战争胜利了,我试让“旧瓶”能膨胀能缩小装“白话新酒”,按曲牌写了些小令,称之为《无弦曲》。曲牌声韵接近词律的更爱填写。我与词曲家的传统观念不太一样,认为曲也是诗。用白话写的,就算是我的“白话诗”吧。
罗常培老师给我们学生讲“古音研究”课说:“你们五十岁前不要忙着出书,书出来,插在图书馆书架子上要永远拿不下来。”时隔半个世纪,言犹在耳。现在不可能得到罗先生的许可了,印了《归国谣》(词)和《无弦曲》(曲)合集,能不能上图书馆的书架子还不得而知,至于拿下不拿下更是以后的事。多虑,自己知道羞愧。
一九九五年十月写于石家庄夜吟馆
我在六岁时,开始学对“对儿”,“红花”对“绿叶”,“红日”对“白云”,多次得到家里大人的夸赞。以后逐渐由两字对增加到三字对、四字对以至五字对、七字对。过了不太长的时间,又要在对字的字音上加以讲究,就开始学平仄,当时的学习方法叫做“呼平仄”,所谓“呼”就是跟着大人顺口念平上去入。我家乡安庆方言有五个声调,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和入声。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就能任人拿出一个字来而“呼”得很准。
在这个基础上,我读《千家诗》,似懂非懂地背诵。读多了,顺着上下文义作比较,理解的能力因之慢慢提高,自己对诗的爱好更加深了。
入初中时,读《唐诗三百首》。偶尔写几旨,作为一种“作业练习”,交给老师看,老师鼓励我写。但初中、高中都赶上当时的“会考”,不敢在写诗词上多花时间和精力,写得不多,现在也都忘了。
“七七事变”起,我大学尚未卒业,流离于湖南、贵州。在贵阳住了将近半年,从行囊中检出《宋六十名家词》,详读—过。先是读完一家,仿写一家,仿作保存一段时间,检验自己有无进步,然后开始写“自己的诗”。从离开放乡时写起,用了“归国谣”的词牌。我赋予“归国”以两个新的意义,一是日本一定要归还我的故国:二是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归故乡。提起笔来,一气写成十首——这部选集里选了三首。现在正好拿“归国谣”作这个选集的名称,以示当日似有所逆料者。
此后,我自己定了一个主旨:“摆脱摹拟,不居人后。”我认为不同风格的诗,好象各个人的面貌一样。天下绝对没有两个西施,纵使西施有孪生,也必有不尽似处,至死不做使人见之欲呕的效颦人。
到昆明复学,学语言文字专业,于诗道较远,但课余写作更多,我是坚持一条“经常工作的业余、业余工作的经常”原则而写词的。
好用“白描”手法,不愿用典,常得前辈吴梅先生的鼓励。先生住昆明,抱病,喑不能作大声言语,用仿古信笺写了这样几句话送给我:“大作浑灏清空,兼擅厥长,锲而不舍,可登稼轩堂室。”我记住他的“锲而不舍”这句话,胆子更壮了,意志也更坚了,于是兼选了文学组的课,选学了朱自清先生的《宋诗研究》,闻一多先生和罗庸先生的《唐诗》,刘文典先生的《温李研究》,陈寅恪先生的《白香山研究》。大学毕业留校,在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工作,帮着闻一多先生整理《楚词校补》,同时把《全唐诗》读了一遍。广闻讲授与多面阅读相结合,思路开阔得多了。有人说我写的词,能不避市侩语、才子语、冬烘语、壮士语、痴汉语,一洗“载道”的恶习。这些话可能反映了我正在努力打破全唐两宋诗词人的老框框。是否能彻底打破,当时不敢过于自信。
爱祖国河山,写了不少的山水词;年少飘零,抒发了不少的离怀别绪;对大后方的白色恐怖,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行为;向往解放区的心情,用了比喻和梦想的说法来
寄托;其他如爱情,也大胆而细腻地写了一些长调和小令。如:《村居有感》(玉楼春)的“开窗还欲更推墙,坐看山河情不伪”;《乞居》(临江仙)的“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寻真》(鹧鸪天)的“一心欲壮偏宜夜,万物看成独爱春”;《荒村》(鹧鸪天)的“忽闻瘦马嘶风苦,独忆长征一世雄”;《眸子》(虞美人)上半阕的“愿抛骨肉得群亲,没世不求羽化乐为人”,下半阕的“此中自可达真情,独见艳阳分暖万花争”;《地载》(虞美人)的“此身地载不他劳,来去竟逢怒眼若藏刀”;《广土》(蝶恋花)的“杀尽百僚须大醵,脱身笑入人群去”。等等句子,刚刚脱稿,就被最知己的同学抄去。在当时,有的词曲,是不敢公开拿出来的,如:《寇至》(生查子)揭露国民党反动派不抗日的逃跑主义,以及《无弦曲》中不少讽刺和指责国民党反动派的小曲都是,零篇分散地夹在一些不引人注目的破旧书里保存下来了。罗庸先生曾经劝我出一个词集,并且为我填了一首词,他亲手把这首词装订在我的词稿前以代序,那时怎么有可能付印呢?罗先生未免有些书生气。
词,是由“七七事变”开始、到大学复学以前为止的第一阶段和大学复学以至研究院读书的第二阶段所写的作品里选出的;曲,是在日本投降后直到我的故乡即将解放时期所
写的作品里选出的。词多曲少。由填词到写曲,是有个探索过程的。常常听说:“病走原道儿”,在洗手不作旧词以后,没有几年的工夫,又犯了老毛病,肚子里憋得很,真是有点儿难受,不得不说,说出来还想求得“形美言微”,于是只有唱唱老调儿,写了一些长短白话的句子,有时更夹杂了方言俗谚以及外国语在里面。只求顺口,念出来,唱出来,能听懂就行。在每首题目下,仍依填词旧例,赘上一个牌名,让它似曲非曲,因此,曲集题名为《无弦曲》。旧瓶装新酒,酒昧恐怕要变。但自知犯大不韪,亦是无可奈何。找“形式”的出路,仍是次要的吧。
选的词曲,特别是词,都是青年时期的作品,写了我生活史中的一个片段——时隔三十多年,甚至四十年以上了。现在把它整理选些出来,仅以帮助回忆我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吴灏,1930年生于佛山,字玉、又字子玉,号迟园、迟居士、退园词客,广东省佛山市人。
吴灏先生介绍他临《清明上河图卷》的情况吴灏先生介绍他临《清明上河图卷》的情况。先祖吴荣光,精鉴别,善书画。祖父吴赤云,父焕文。叔伯均从事医业已三世,少年亦从父习医。祖父富收藏,濡染极,即龄即好东涂西抹,长游学于穗垣香岛间。一九四八年考入广东省立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为校长丁衍庸所器重,同年从赵少昂先生游。一九五四年拜江南谢稚柳先生为师,学业精进,所临王渊《竹雀图》,师称其作笔致清新。他于两宋绘画、元代水墨经过一段很长的力学过程,下及明董其昌,徐渭,八大山人,石涛,数十年寝馈其间,直取古人神理而后已。
所作粗放之笔,业师软叹曰:“其淋漓酣畅之致,足使青藤却步、苦瓜袖手”。容庚教授与之结忘年交,数十年中相鉴评书画。先生于绘画外于书法、诗词、篆刻其造就不亚于其绘书,可见文艺一门取学之法并无二致,先生诗词得五代二李(李煜、李璟)与北宋诸家者多,书学宋四家,尤用力于黄庭坚,偶作狂草则取法张旭与怀素,于治印则集历代各家之大成而自出新意。其学也广然其风格却同一。结构严识最谨中见灵动,简澹的情意又感其渊穆,豪放跃宕中含娇媚而绰约,是现代中国传统画派中的一位有力的继承者,著有《梦帘香阁词》、《吴子玉书画集》、《大笑草堂印存》。予所好者,诗词书画,尤以画为最,次则为词,垂老不改。
少日戏为歌曲唱之,借古人之作以感慨人生,未尝刻意用力于此。中岁多故,笔砚书画几成灰烬,悲悼亡之凄凉,痛盛年之不再。儿女娇痴,亲故远离,竟成无告之人。寒夜孤灯更阑无寐,得以此自遣耳。未尝有与世人争一日长短之想,敢以词人自居耶。辱蒙拙作筹仁丈收入其丛书中,余既感且愧矣。因重抄一过,偶有新作及初刊未列入者,此编一并录之以为快慰矣。春阴斜日山房枯寂草草漫记之时癸酉二月也 灏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饶宗颐,大紫荆勋贤(1917年8月9日—2018年2月6日),字固庵、伯濂、伯子,号选堂,生于中国广东省潮安县,是国学家,在中国研究、东方学及艺术文化多方面有成就。
生平
饶宗颐为潮州知名学者、工商金融界名流饶锷之长子。
年少时候,禀承家学,常常在家中的天啸楼饱览群书。天啸楼是当时粤东最大的藏书楼,藏书量数以万计,俨如小型图书馆。饶自小被父亲训练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及散文。1932年,续编父亲《潮州艺文志》,于《岭南学报》刊登。1938年,中山大学因为日军南侵而迁往云南。饶在途中病倒,停留在香港时认识了王云五和叶恭绰。从此他正式开始了国学研究。当时他协助王云五编写《中山大辞典》,撰《古籍篇名·提要》稿,协助叶恭绰编写《全清词钞》。1949年移居香港,1952年至1968年期间于香港大学任教。饶曾任教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43年)、广东文理学院(1946年)、香港大学(1952年—1968年)、新加坡大学(1968年—1973年)、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1970年—1971年)、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2年)、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系主任;1973年—1978年)、法国高等研究院宗教学部(1978年)、日本京都大学(1980年)、澳门东亚大学(1981年)、温州师范学院(1991年)、复旦大学(1992年)、广东美术学院(1993年)、中山大学(1935年及1993年)、北京广播学院(1994年)、杭州大学(1994年)、深圳大学(1995年)、韩山师范学院(1996年)、厦门大学(1996年)、台北华梵大学(1998年)、南京大学(1999年)、首都师范大学(1999年)、武汉大学(1999年)及北京大学(2000年)。
1962年获得号称西方汉学之诺贝尔奖的法国法兰西学院「汉学儒莲奖」。
1965至1966年,他于法国国立科学中心,从事研究巴黎及伦敦所藏敦煌画稿,并把研究结果著成《敦煌白画》一书。1978年退休后在法国、日本、新加坡、泰国、中国大陆、台湾及澳门、美国周游讲学,举办书画展,并先后受聘为多位内地著名大学的名誉教授或其他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1993年12月,他获得法国索邦高等研究院颁予的人文科学博士学衔和法国文化部颁授的文化艺术勋章。1997年,他创办了大型学术刊物——《华学》,并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授予第一届视觉艺术奖。1998年,获中华文学艺术家金龙奖“当代国学大师”的荣誉。2000年,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授予大紫荆勋章,以表彰他在学术领域的杰出成就。2001年,他获得俄罗斯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2005年,由饶宗颐教授书写《心经》,并由当代著名篆刻家唐积圣先生鑴刻,「心经简林」树立于大屿山昂平一址。2009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聘请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并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终身成就奖。2011年,他入围亚洲电视举办的感动香港十大人物评选。2011年,获澳洲塔斯曼尼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学术成就
饶宗颐的研究领域甚广,时间跨度很宽,上至夏商下至明清,并且著作甚多,仅仅其中的《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便有十四卷二十巨册,超过一千二百万字,专著逾八十种;论文1000多篇。
除此之外,他精通甲骨文。艺术成就
除了学术的研究外,饶宗颐也擅长书法、书画、诗词、古琴,而且造诣极高,赢得甚高的评价。
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认为:「先生法书上追汉魏,下迈苏黄。山水人物,尤苍茫澹远,自辟蹊径。而古文辞骈丽并擅,义正旨远,道德、文章、书画,辛亥以还,公其巨擎也。」季羡林教授对他的诗词非常赞赏:「选堂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五洲已历其四;华夏九州已历其七;神州五岳已登其四。先生又为性情中人,有感于怀,必发之为诗词,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先生自谓欲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能臻此境界者,并世实无第二人。」而人们对他书画的评价:「选堂先生的书画,清狂跌宕不可一世,温文雅逸莫之与京。在当代,只有溥儒有此浓馥的书卷气。但溥画失之枯硬瘠薄,其笔法过多『作家』气。选堂先生笔墨丰润华滋,行笔自由放任;若无绳墨,却自有法度。」戊申清和 饶宗颐 时客香港之薄凫林
壬寅春。
辛亥夏初,罗杭烈于香港两小山斋。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识于沈水之阳
一九八二年九月识于绥远城南门外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吴未淳先生是北京的诗人书法家,又名味莼、渭春,斋号草庵,后因院内有一树海棠,又名海棠花馆,晚年移居后又号槐庵。
1920年阴历花朝节的前一天生于北京海淀,1942年毕业于中国大学国学系,曾任小学校长,中学、业大中文教师并兼任中央美术学院教师,2004年春去世。先生早年以诗词闻名,好读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杜甫、白居易、韦应物、苏轼、黄庭坚、陆游诗,尤喜杜甫。
词则喜作小令,句丽情浓,有北宋五代之风。生前与郭风惠、郑诵先、张伯驹等人多有唱和。解放前发表较多,建国后不以诗词示人,也不加入任何诗词组织,只为生计教书鬻字,所以时人只知其为书法家而不知其为诗人。先生书法以二王为宗兼善诸体,生前为北京市书法家协会艺术顾问。先生早慧,少年时已经显出很高的艺术天分;不到十岁已经为人题匾,十几岁时诗词已经很成熟,有少年才子之誉,比如他十四五岁时的作品:
晨起步芳蹊,青鞋湿凉露。
回头望曙曦,犹在葱茏树。
东风来万里,大地韶光溥。
桃靥对客笑,柳腰为客舞。
万物化欣欣,向荣各得主。
叹息古英雄,寂寞归黄土。
对此好春光,诗兴增几许。
我年才十五,壮怀迈前古。
徘徊小园里,淑气扑眉宇。
意得忽狂吟,天机自吞吐。
先生青年时期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先生气血方刚,颇有许国之心,此间作品多郁勃之气,慷慨苍凉,激楚感人,如:
云净千山出,湖清一镜开。
疏钟林外寺,残日水边台。
烽火连天急,城笳动地哀。
辛勤数行雁,曾否系书来。
慷慨英豪气,流离家国情。
雄谈苏季子,痛哭贾先生。
有志怀投笔,无缘得请缨。
百年真易逝,廿载竟何成。
然而先生此时家道中落,生计维艰,更逢新婚妻子早逝等诸多磨难,先生是个笃于情意的人,对亡妻的怀念、对家庭的负疚徘徊于心,所以这时也有很多缠绵悱恻之作:
故乡今夜月,又向此时圆。
永夕同谁赏,清晖只自怜。
泪凝玉阶露,愁接锦林烟。
想见郊原冢,芳魂应未眠。
似我真无计,齑盐每苦饥。
送穷韩子赋,乞食靖公诗。
骨肉风霜里,家园寤寐时。
徒然悲命遇,惭愧老亲期。
先生对亡妻的怀念持续终生,追忆之作很多,直到晚年不断:
雪肤冰骨玉为名,几度回思梦屡惊。
琼岛楼台春夜永,画桥杨柳暮秋清。
桃红枉自悲人面,酒绿凭谁赋我情。
青鸟若知云外信,应劳早晚到蓬瀛。
节序惊传到岁阑,腊梅才绽橘凝丹。
绪风时复逗馀寒。苦忆红裙歌白雪,枉将青镜悼朱颜。
今生何处觅前欢。人乍醒。
独抚香衾尘冷。睡里相逢重记省。双双犹倩影。五十年来俄顷。
卿去我留谁令。自是夜台居最永。此生原暂梦。五十年岁月不能磨灭,该是什么样的深情呢。
先生中年后历经建国以来诸多政治运动,以及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动乱岁月,作为一个有著独立人格的诗人,对这一切都有著深切的感受和自己的看法,比如:去郭吟怀减,登台野性孤。
寒生残潦水,饥噪短墙乌。
览旷无供眼,忧民有切肤。
四方悲食堇,一饱愧为儒。
月月才逾半,家家叹绝粮。
愁充三勒腹,饥噪九回肠。
虫语喧寒突,蛛丝绾敝囊。
却看官府里,日夜绮筵张。
日落风云净,川原淡夕曛。
积沙迷路合,远水向田分。
野客寻新径,饥乌啄古坟。
谁家悲冻馁,恻恻不堪闻。
诗中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社会现实描写极为真实,作为底层一员,先生没有局限于感叹自己个人的痛苦,而是“忧民有切肤”,表达出“一饱愧为儒”的情怀。
另有送女儿下乡插队的《送汝》十首,深得老杜《三别》之髓,令人不忍猝读,因限于篇幅这里不引用,读者自可去看正文。君即投山曲,余还伫路崎。
相逢一夕畅,再会几年期。
异地风沙苦,严天雨露私。
终须易胎骨,好去莫迟疑。
寒雀来何处,危枝乞暂留。
已无巢室恋,复有稻梁愁。
露湿栖难稳,风高咽欲休。
还须避矰缴,竖子正相谋。
破被蒙头。
拚将一醉解千愁。
休苦眼前无所见。抬头看,天地茫茫昏一片。
五十馀年未死身,酣眠饱食做愚民。
贱名一任呼牛马,微命何劳卜鬼神。
白发苍颜宁有待,青灯黄卷漫多亲。
妻儿莫笑吾生拙,如此行藏始胜人。
读罢仿佛见到那个特殊时期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情景,而先生淡然相对的风骨也如在目前。
先生晚年赶上改革开放、全民下海经商,他对当时举国向钱看,官倒横行的现实很不满,尤其对文化界招摇撞骗者非常不齿,时有所讽,当时曾经做了很多打油诗,如:
画行活的称画家,俗怪字自矜书法。
地北天南乱挥洒,直闯的财多名大。
感慨长忧国,栖遑那顾身。
老惟能啖饭,壮且不如人。
喜遇煌哉世,甘为藐尔民。
群雄方逐鹿,高枕看扬尘。
但是总的来说先生老来性情恬淡,遁世之作较多,如:
午枕回幽梦,槐阴入户凉。
风来停骤雨,云破漏斜阳。
字久疏羲献,文犹契老庄。
病怀何所远,竟日委匡床。
八秩衰翁寂似僧,向阳门外倚枯藤。
枝头群雀聚还散,天半纸鸢低复升。
世事乘除何足论,人情冷暖亦难凭。
老来不做繁华想,身已多番历废兴。
总的来说,先生作品以近体为主,尤其五律成就最高,数量也最多,七律多为中晚年作品。
而词曲则多为小令,以抒情为主,如:河水。
河水。一曲潺湲春泪。韶华载向东流。哪管人间白头。
头白。头白。肠断几年离索。
冷月凄风夜一更,愁看只影去京城。
计程应是到天明。默数归期频怅惘,回思往事更懵腾。
今宵空唱雨霖铃。梦里分明醒未真,绛绡衾冷尚馀熏。
倚窗无语到黄昏。心字已灰香一寸,眉痕又上月三分。
最无人处最思人。我与先生的缘分是因为书法,八十年代投到先生门下,学习二王行书,后来蒙同窗白君晓东赠诗,步韵为谢,从此开始写诗,但也只把诗词作为消遣,每年不多几首,并未认真。
所以虽然知道先生擅诗词,却没做更多请教,偶将所作给先生看,先生亦哂而不言。及后与诗词圈朋友接触多了,方感到自己之浅薄,先生的可贵,但是先生此时已经去世,这是令我非常痛悔的一件事。先生去世后只出版了书法集,而诗词集一直没有出版,这也是我的心病,现在由于中国诗词研究院的出书计画,此书得以面世,在此对研究院表示深深的谢意。
由于与先生同游的前辈已经凋零殆尽,没有合适的人作序,因此仅以本文对先生做简单介绍。先生平生所作诗词除少数发表的以外,多数都没有稿件,后来应白晓东之求,先生凭记忆录出一千多首,按照先生做事求精的习惯,这里选录四百多首以飨读者,最后,以我过去的一首悼诗作为本文结尾:手写遗诗字迹遒,淡然似水话归休。
达人早已勘生死,后学安能释去留。
今夕无眠思往事,他年有泪洒西州。
春来依旧随春去,每到花朝会倚楼。
己丑岁杪于生云阁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甲申十一月佟绍弼序
戊子佟绍弼
庚申六月静庵傅子馀序
庚申十月何耀光序于香港之至乐楼
经醉湖山劳倦眼,天涯三见红桑。曝书亭子久荒凉。平分春一半,消受泪千行。 便作词人无一可,捣残麝墨题香。梅边花谱写刘郎。琼箫和恨咽,锦瑟比愁长。
醉落魄 题朱庸斋词稿 杨铁夫
茫茫尘世。满座筝琶喧俗耳。悠然一磐云山紫。海上牙弦,知否成连死。 梅词片片随风坠。洛阳声价当时纸。西江月色襟怀似。露浣薇香,薰沐珠玑字。
词乃文学之一技耳,欲期其成就,亦属匪易,非有胸襟性情,正途径,严声律者不为功。
有清一代,词复极盛,然周止庵辟四家之径,王半塘倡重拙大之说,晚近学者始有所归。新会朱庸斋先生,以英年特起,即能融会周王二家之说,而造诣独深。当读其所制分春馆词,规矩法度,莫不一一与赵宋周、辛、吴、王四家相合,然能拓开境界,独抒性情,而不为古人所囿,浑厚重拙之处,正足为清季朱彊村、郑大鹤、况蕙风等大家之接武也。至集中烛影摇红赋落叶、东风第一枝赋寒梅二阕,沈郁秾厚,尤臻上乘,而寄意命笔,抑又能言近指远者,殆所谓登山临水之际,绮罗香泽之间,兴感所及,而发于不自克者欤。其对于四声,则复矜矜相守,与其人之疏狂洒落,竟不相类,则尤可异耳。客腊先生自湘汉返粤,以手写分春馆词一卷以贻家兄又同,取而读之,视前刊者又略有增损,亟与王珩同学乞归校阅一过,重付手民,并略志先生为词之造境所在。 戊子五月邓圻同谨跋二零零一年三月二十日陈永正识
曩者余尝读清季名家词,自水云而下,独爱大鹤,以半塘风云气太盛而彊翁才情稍逊,蕙风则自恃名士而傲人之故也,况文道希之词多拉杂者。
五家而外,尚能有冯梦华词蕴藉高华,人多不能及。至于年辈稍晚者,则海绡翁不独为岭南一代翘楚,更可称冠也。而自逊清以降,词人辈出,其稍长者如华阳乔曾劬大壮翁,所著波外乐章由南追北所造已极,然竟未能合于吾心;别如西蜀周岸登睽叔者,所著蜀雅词十二卷富丽精妍独能动人,然其词作既丰则雷同之病亦不能免。后自五四风云以迄于今,词人之众更不可胜数,天风阁夏氏虽尊一代词宗,然究其性本非词人,且专精考据更甚于词;万载龙沐勋以年三十而能得彊村翁临终授砚,续翁未竟之业,继往开来功在千古,为词承彊翁而融东坡,然未臻大成而殒,诚大憾也;梦桐主人早岁即与前辈词人结社吟咏,所作惊艳四方,后用力于搜辑汇纂,于词则仅偶为小令,亦未能成大业于斯;梦苕庵钱萼孙早年盛负诗名,中年后以诗人之笔出其馀绪为词,堪称词中之佳者也,然终非此中正法眼藏。此四子者,皆世所盛推之才也,然其为词亦不能尽使余倾心,则环搜遍顾,尚有何人哉。昔者余即以此百般自问,而未能答。再之后,以机缘巧合而得结交于津门词家王蛰堪及其门人张引之,乃沽上名家寇泰蓬之续也。夫二窗词客寇梦碧翁,余所素来钦佩者也,于词取径吴王,为近世学梦窗而能有超拔者,上述四人之外,可称巨擘,然余以玉田本性而终不能尽得会心于梦碧词之粹然风华,自觉赧甚。而蛰老引之兄竟不以我后学为诳,以新会朱庸斋前辈之分春馆词相贻。初,余曾先得读朱师之分春馆词话而心有戚戚,高卓处以为自陈亦峰白雨斋词话后百年来所罕有,且以无觅其分春馆词为至憾事。今蒙赠此编,欣喜何极,因得观人所谓陈述叔后岭南第一词人之作,三复之馀,倾倒不已,慨叹不能自禁,因语师友曰:于鹿潭叔问之后吾今又得一人也。夫词者,主气主格主情,历代名家各有擅场,主气者郁勃;主格者清俊;主情者缠绵,而余则甚爱昔人言主格主情之相兼者,其庸斋前辈词之谓也,此道远者上溯淮海,得力在玉田草窗间,而复能参以清季大家之深致,所谓情韵具佳者是也。昔者余曾举“浩茫”二字以为词之止境,朱师词之所造,庶几无愧于此。且夫庸斋前辈弱冠即以词名,后遭逢变乱,其遇又或得或失,而一段情伤则萦困终生,凡此种种竟皆与余相类,岂天力之异而使吾得此卷哉。复更念庸斋前辈与梦碧翁皆乃不求名著之真名家,生前未有专著,倘非弟子门人为之搜求刊布则必至湮没不传矣。余遂不敢有违天意且有负长者所托,因为之粗校录入,以期能广其传而使世之合缘者有得于斯也。丙戌年十二月廿二两仪斋主人谨识于沪滨玲珑八景地
并书词一首志感于后甘州 书《分春馆词》后,用碱斋师韵
倦劳身。去国更踌躇,行歌拜金鳞。望东瀛却寄,衍波弱叶,故梦斜曛。酒醒西园过燕,桑海几番频。花外天涯路,销向晨昏。
后约十年漫托,剩秋心数点,著意分春。洗沈烟一碧,万念本如尘。未堪忘、情根若许,指汪洋、恨水不须焚。今生事、付他生里,并剪彤云。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是集所辑,为余自上世纪癸未(1943)弱冠在金陵南雍从龙榆生、吕贞白二先生学词以来之部分词课及迄本世纪癸未(2003)浮生梦影,兴感纪事之零缣片楮。
文革前原已积词二百篇,丙丁之年,视诗词为四旧,九·五行动尽行搜缴,投入洪炉,并日记、学习笔记毁弃者十八册。拨乱反正后,余在太湖大箕山疗养百日,身心舒健,山窗多暇,苦忆灾劫中毁弃之诗词作品,得诗六百八十余首,词五十余阕。后洎改革开放二十年来,又复不断创作,尤癖耽近体绝律,所积竟逾千首,而于词因搁笔已久,则相形生疏矣。甲戍(枫注:当为“戌”字。)春(1995),曾选辑三百首厘为《延目》、《壮采》、《夕秀》、《词稿》四种,辑入《藿场喻门诗词》付印。复于乙卯《1999)春,辑近十八年来花甲后所作诗词三百四十六首为《桑榆集》,以古籍线装本刊行。癸未春,又辑四十余年来之题画、论书、跋印诗四百首为《诗书画缘》正式出版。现复董理此六十年代丙丁烬余长短句及近二十年来赏心乐事之词作,总成一百另八阕,为《延目词稿》。嗟予文革以还,词艺久荒,幸自八十年代末得接席四明周石窗、济南田遨、台北张寿平诸词长,藉吟咏以破寂,假推敲以祛病,重阳三叠临江,鱼唱百篇乐水,邮筒往还,几无虚日。诸公不我菲弃,宠赐题词,褒勉有加。爰继前述各编,付梓以志鸿泥。昔龙吕二师曾于遗翰中寄“乐苑传灯”之望者,惜皆不及呈此集以求诲矣。甲申正月元宵。
邯翁喻蘅谨识于复旦玖园,时年八十三岁。吾师喻蘅先生继《艺文随笔》、《霍场喻门诗词》、《桑榆集》、《诗书画缘》印行后,近又整理历年所作词为《延目词稿》,并将初稿分寄石窗、田遨两丈,两丈读后称赞备至,各题《金缕曲》一阙,并建议词集付梓问世,遨丈并先后寄函致以笃评云:“捧读历年词作,不胜欣喜。
觉吾兄词风雅畅,风格在半塘老人、大鹤山人之间,将来可出一词集,为词学延长一脉……”、“词情凄婉,词笔雅畅,的是词人之词,深得白石、玉田风韵……”。从遨丈“词人之词”的评语揣度,《延目词稿》所收108阙词,均为邯翁师自1943(癸未)年迄2003(癸未)年六十年间人生风雨,沧桑幻梦之感事心声,词境深沉,非独以文采隽美、韵律精严见胜。如题郑廑师《廑庐词》有“仿佛残英伴雨丝,片片飘香砌”、“苕上春又回,词馆人何寄。底事丙丁只字无,欲问双溪水”。造意深微,余韵荡漾,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是词之本色。甲申元宵后,邯翁师以定稿本寄示,遵嘱跋数语以志端倪。
安吉弟子金翔于抱甓精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此仰斋夫子近十年诗词之选集也。
诗之泰半成于网络游弋,故亦可视为网游篇。网游无足奇,无足贵,奇且贵,在耽吟于网,高年上网。诗家多寿,创作不衰,容或有之,而九帙期颐尚活跃于网坛,笔耕于博客,交接于小友,予敢谓当今坛坫,唯此一老也,是为第一人也。此第一人者何?
谓童心在焉。古人云:“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持本念真心,必无叹老嗟卑、虚矫浮诞之气。夫子之平居,鹤发飘萧,罡步庄静,读其诗,爽朗之言,吐属健达,卓荦之思,手眼独具。盖其人襟怀坦荡,躬诚恪以亲风雅,抱虚冲而趋三昧,故能尽挹西江之灵秀,终诗心而无改。谛观夫子为诗,颖不敢至谓卓杰睥睨,开阖变化,然其诗心醇澈,真气团聚,肩时及己,达兴与观。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夫子之独到也。若乃琴月松风,茶盐柴米,甘平生之所守,赏晨夕而悦四时,本地之风光已备,披其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夫子面目俱在焉。此第一人者何?
谓童眼具焉。常持童心,必有乐观。世尘纷浊,人事沧桑,阅历愈深,澄视愈明,观察捕捉,自有旷达之胸襟,独特之角度。遇境触物,彼涂饰而吾质直,彼多端而吾穷一,处激流而步超迈,涉巨变而持宽馀,则海雨天风,兴亡宠辱,不为其所移也。粤耄耋以来篇章,更加俯察物理,仰观天道,遂能又进一格。讽而能温,刺而不厉,或嬉笑以纪时事,或舂容以摹世相,由微抉著,皆能去浮躁,远雷同,以人所未言,达吾所别见也。此第一人者何?
谓童趣溢焉。夫子之诗,开卷清新扑面,触处生意,而绝无头巾陈腐气。若论掉书袋、搬典册,以夫子之学问殖养,何患不能?乃不为也。“欲知子美高人处,只把寻常话入诗”。观集中诸制,访博登坛,荧屏应答,或《练拳》《做操》,或《敧枕》《凭栏》,寻常兴趣,悉收吟囊,要皆出以平易,尤好以语体写新事物,饶富人生之况趣。时问工于稚,时逢巧得新,神思朴润,并兼俗雅,若山泉一泓,掬之以照夫子,则澹远温邃,弥老而弥新也。近十数载,拜网络之便捷,吟坛风起,诗苑笋出,夫子以椿龄童心,弄潮网海,遍获吟友,其声愈昭远,而诗愈纯青。
盖时代之日新,则吾之筌罤固当焕新也。一时屏纸键笔,竟专注于此,手不颠掉,体不疲苶,夫子自谑为“网恋”,欲戒而不能。思维之敏捷,操作之娴熟,闻者往往瞠目咋舌。于后学诸生,夫子更尽己之婆心,评骘推敲,极提携奖掖之事,每至夜深而不辍。此中之乐,夫子未尝道,然观其矍铄之神采,精覃之吐属,吾人已知是所至乐矣。昔凌虚而游,御风以行,庄周谓之逍遥。
如吾夫子,竟于无涯网海得之,诗以性情,天以颐年,舍夫子而谁为第一欤?忆三十五年前忝列门墙,颖尚未知吟事,而夫子授古诗文辞,循循善诱,娓娓以道,引诸子入文学之门境焉。师恩深厚,常愧无以为涓埃之报。今夫子居宜春古州,秀水可沐,春台可风,颖亦何敢言序?愿藉此篇幅,为吾夫子寿,为吾诗坛寿,谨书数语缀后也。壬辰初夏受业段晓华拜撰于红谷颖庐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吾友王君蛰堪,受业于津沽寇翁梦碧之门。
服膺常州词派之说,深得梦窗碧山之神。其词要眇低徊,中含幽约怨悱之情。盖其倚声之际,必尽搜吴、王及清季四家同调之词,涵泳其中,揣其体气,味其声情,从不骋才使气,率尔操觚。故一词之成,动辄经旬,“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张皋文《词选叙》)。蛰堪之词,颇得老辈激赏,廿年前即名满天下,吟坛作手,谈及倚声,无人不知津沽半梦,可谓“天下谁人不识君”矣。
比年以来,老辈纷殂,能赏其辞藻之凄艳者,固不乏人,而能探其词心之幽窈者,恐已寥寥。尝有人告我曰:“蛰词美则美矣,无奈不明其旨何!”更有人以为,蛰词一味拟古,了无时代气息。殊不知“夫词者,君子为己之学”(况周颐《蕙风词话》),重在一己之性情襟抱,而“性情与襟抱,非外铄我,我固有之”,所谓“委心任远,不失其为我。知足常乐,不愿乎其外”(出处同前)是也。蛰堪本性情中人,率直纯真,洒脱豪爽,乐则大笑,悲则恸哭,年虽花甲,心尚孩童。然其并未忘世,每将万不得已之情,倾注毫端,辞藻密丽,兴慨无端,身世之悲,家国之恨,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此即常州词派所谓“寄托”也。惟蛰堪虽主“寄托”,而又不过于粘滞,一如周止庵所言:“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宋四家词选叙论》),故其词独具鲜明之个性,而字里行间,亦折射时代色彩,倘能由此寻绎其词旨,则虽不中亦不远矣。试举其《清平乐》词为例:“莫嗟春去,春似无情树。总有柔条千万缕,肯系春光留住。 春归不耐鹃啼,伤心独向东篱。不是新怜霜菊,是他诗酒相宜。”词中四用“春”字,似为传统惜春题材,应“无寄托”;而观“鹃啼”二字,则非仅写实,更有灵均“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及唐人“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之家国之悲,其“有寄托”,已不言而喻矣。至于从柳下忽到篱东,由春柳转写秋菊,本觉翁打破时空、腾挪跳脱惯技,然其用意则不惟自比渊明之归隐,亦含梦窗“东风临夜冷于秋”之深慨。妙在“诗酒相宜”四字,看似恬然,实则凄凉透骨。《半梦庐词》中,此类佳制俯拾皆是,无须我呶呶不休也。吾与蛰堪鱼雁订交,已廿一载矣。
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余访半梦于津门,见壁上悬其手书况蕙风《浣溪沙 听歌有感》词:“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天无地着相思。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当时但觉辞句警人,蕴不尽之意于言外。至于言外何意,则未曾深入体悟。而今蛰堪与我,均临老境,诵“花若再开”之句,不觉万感萦心,怆然涕下。想蛰堪手书此词之时,必已解悟,其先我而觉,几二十年,姑且不论;而其词曾受夔笙影响,则可断言。蛰堪师从梦碧词丈,而寇老虽标举梦窗、碧山,却每于词中济以稼轩之气;蛰堪以“半梦”名斋,似谓仅得觉翁一半,实亦隐含别开蹊径之意。今蛰门弟子,遍及海内,整体词风虽相近似,而亦各具自家面目,殆可谓“薪已再传非旧火”乎?质诸蛰兄,不知以为何如?二00九年八月三日,岁次己丑,洪州熊盛元挥汗草于炎暑中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何永沂,广东中山小榄镇人,一九四五年农历七月二日在广州市出生;毕业于中山医学院。
长期在医院的病房、急诊室、门诊部一线从事临床医疗工作。中医生能诗,代不乏其人。
我华古医书皆古文辞,其中间杂韵语,如《外科正宗》每方下附一诗;《针灸大成》诸證治下皆用七言韵句,《汤头歌诀》更无须论,此固与诗隔山隔水,然其音节韵法与诗通。医者诵习,久则入壳,曰曲径通幽,曰习于此,得于彼。中国尚有医国医人、良医良相之说,医人心系国运,医国人蒙其惠。杜甫虽非医生,但家有药栏,中老年皆曾“卖药都市”,当通医理。苏东坡亦然,生痔能自药自医而瘉。晚年居常州,知病必不起,乃不为自己开方,此二公皆以医国为己志。至近代西学东来,学医者读洋医书,写拉丁文,故浸润诗道者不多。或谓鲁迅、郭沫若皆学西医者,且终成一代文坛大匠。余曰鲁郭原本有古诗文基础,学西医乃半路出家,旋又还俗,是学西医而非业西医者,所开药方只关灵魂,无关体肤。粤何永沂君学于名牌医科大学,青于“不宜提倡”之年,长于文化遭革之岁,诗词如系缧绁,而永沂向此‘囚徒’投怀送抱。既在诊室,又倚吟窗,鱼与熊掌双取而不一舍,昼则医人,夜思医国,皆吹毛求疵,有人善之,有天厌之。君有句云“于国于家犹废纸,编成哭笑掷江湖”,诗词之不为世重,难为世用,堪为一叹。然掷于江湖而废纸者,岂君诗乎?王阳明曰:“人之诗文,先取真意”,君诗有真哭真笑,真感慨,真性情,投之江湖,江湖有幸。其真为废纸者,乃无哭无笑,装哭伪笑,如俳优之随锣鼓而舞之蹈之,随弦索而歌之哼之。此类诗多昧于是非之辨,妍媸之分,邪正之识。或以非为是,以恶为善,媚世媚俗,迎时迎节,平庸低劣,摭拾牙彗。此类诗掷之江湖,江湖污染。余曾为诗词队列之加长加宽而喜,亦为废纸之叠高叠厚而悲。俯仰无憾于天地,去来无愧于黎庶,应人逝而诗生,勿人在而诗死,诗固赖锤炼,是精钢是粗铁,难欺明眼。有者经久而不锈,有者生日便是死期。“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极似卖矛又卖盾者声口,即“不新鲜”矣,何又“万口传”乎?然细味其意在望“江山代有才人出”,写时代之真情真事,歌时代之正气正声,为时代而呼李杜,勿弄生死同时或朝生暮死之物。“歌暴尊秦颂圣时,谁能风骨似梅枝?江湖珍重董狐笔,不写人间造孽诗。
”此永沂愤造孽诗之多而发也。建国以来,运动如兵连祸结,造孽不断,颂美造孽之诗铺天盖地。“哀莫大于心死”,此等诗皆心死之作,全无半点人气活气,悲夫,其心为自家挖出晒乾乎,抑被人掏出剁碎乎?永沂写出若干鞭笞各种造孽之诗,盖诗人以医者之明眸审视人间鬼蜮,望闻问切,直思刺肓之上,膏之下,逮二竖子以殛之。
然其诗照眼之间,状似委婉,以心电图观之,则起伏跌宕,轰鸣钟鼓,振幅酣恣,别有顿挫,嚼有馀甘。“劫有馀哀人半老,史无前例幻全消”,“馀哀”,劫之重也;“半老”,劫之久也;“幻全消”,一道虹影,一幅海市,主观唯心主义,好梦破灭。
凡在劫中助纣为虐,企图捞取汤汁热、人肉腥之政客、左棍及盲信盲从盲动,助势成威之愚蠢,亦“幻全消”矣。“村童雀跃乐洋洋,除夕家家豆腐香。
小巷深宵闻细语:一餐吃了一周粮”。此永沂诗中朴白之作。北方俗云:“富人吃肥猪,穷人吃豆腐”,此时豆腐身价提高到除夕珍品、稀罕物,可见平日豆腐也无。然笔锋一转,向更深处钻进。“一餐吃了一周粮”,岂饕餮者一餐猛吞一周之量,实乃一周之量不过一餐而已。细细算来,一月只有四、五餐粮食,一年只有十八天粮食,则人人有饿殍前程。而更可悲者,在饿而不许言饿。言饿得于深宵,得用细语(不敢大声也)。一九五七年广东某著名民主人士为民请命,称“农民面临饿死边缘”,被指为诬蔑社会主义,反动透顶。揭发、批判、斗争、大右派。小巷中人当然记忆犹新,口中言饿,可能招致口祸。必须枵腹而唱饱,“鼓盆”(空盆)而颂圣:嚼圣德之巍巍兮,填肚皮之胀胀。“君子食勿求饱”,吾民皆君子也,舜也尧也。啼饥号寒之权褫无寸缕!天乎,天乎,人间何世!然政治上遭祸忒深者,仍为肠胃中无脂肪,头颅中有货色之文化人。
“廿年左氐春秋传,一代才人血泪场”(拙句),永沂正当冠时,然不能少免。“发配深山为学农,方知水瘦与山穷”;“敲锣打鼓冻云开,不那寒宵圣旨来。任是山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红埃”,诗从唐人句“避徵徭”中化出,即除夕吃豆腐处也。青少年所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逆反中再逆反,彼中聪明者开始醒转,悟道。
在实践中已打破玄机,扫荡玄虚。“兢兢战战彩云中,紫带环腰道转穷。
书要自焚龙要捧,文人无骨可怜虫”。诗咏某大翰林,位高云上,斑斓得很。为要表忠,自称要焚毁过去一切著作。此言之出,乃李斯变相焚书之议,终于引发一场史无前例之焚书烈火,使秦始皇自亏小巫。呜呼,无骨文人岂止一人哉。出卖朋友同志,取媚当道,以便“送我上青云”,此为一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被迫大讲违心,此为又一种。虽有差别,后者可原,前者当诛,然为“可怜虫”则一。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然此类“虫儿”,既未死绝,也未冻僵。
“举国曾欢烹巨蟹,低头又见小蟛蜞”,蟛蜞,蟹之小者,俟有机会便出穴横行,威胁农田、水利、堤岸安全。若问蟛蜞姓甚名谁?南京一老教授称作“牛二”,永沂则道:“柴门闻吠寻常事,识得文痞旧姓姚。”永沂“不是佳人不是贼,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联脍灸诗界,每使名家击节。
“也无风雨也无晴”原为东坡《定风波》中结句,作于元丰五年,时乌台诗案了结,几死而未死,被下放黄州。回首惊心,风雨如晦,前瞻来路,布云似盖。如系佳人,何以遭贬;如是贼,何以免杀。此联如赠东坡宜矣。于当代,不是佳人者,不是权贵,不是大款,不是歌星影后……;不是贼者,不再为改造对象,可免于挟起尾巴作人。耐人寻味者,资产阶级臭时,此辈头顶资产阶级屎盔,资产阶级香时,此辈则摘了资字大帽,与资产阶级脱离亲子关系,入藉纷纷下岗之无产者内。宜然知此联者,初见其人必曰“不是佳人不是贼”,相与大笑。永沂诗中佳句佳什甚多,此处略举数例:
屈原问天我问心,生岂不哀死岂真。
厄运检书为伴侣,棘途强我作诗人,诗爱旁门能啖鬼,我无左道可通神。阿Q气救心良药,屡梦乘槎拥白云《放言》神佛满天好打油,中华自诩是神州。
封来封去神千榜,却少神名号自由。《重读<封神榜>有悟》居然戏假能成节,堪令吾徒眼界新。
皇历重翻一页页,宫中何日不愚人。《愚人节打油》谁复幻虚寻蚁梦,自思无意惹蜂窝。
《遣怀》日落松岗三碗酒,诗成读者半打人《生日杂咏》
永沂是位好医生,晚间仍常有电话问病者,不得安宁,难为他有如许逸兴、时间,其研究聂绀弩诗探秘索隐,每有创见,文行则大家学者,使研聂者服。
与余推心相交十馀年,仪态儒雅,白衣秀士。每抽暇自番禺携酒枉过,则必先招二三好友,酣畅淋漓,忘形尔汝,月旦诗文,考论天下。余患心疾住院,永沂几每日一长途电话,垂询查问,给予遥控。其为医也,取诗道之温柔敦厚;其为诗也,取医道之济世活人。时而披发仗剑,驱狐逐鬼。余敬其人,喜其诗,然从未当面捧之为西子王嫱,十全大补。某日永沂讨序而来,曰“知兄病惫,常不忍开口,好在诗有油味,可博一粲,有利于病。”余徘徊地狱天堂门外,鬼卒相凶,睛突突焉,刃铮铮焉,余不敢前,执永沂诗而挑之,鬼则愈怒,作欲砍状,余悚然退,自思此人间诗,不足与鬼神语也。乃以平素读其诗之零碎杂感,拼装成文,中多藉他酒杯,浇我块垒,如今假话假货充斥,余以之冒充曰序,可乎?在当代诗人中,何永沂是一个异数。
一些有识之士称其诗为“点灯体”或“永沂体″,就是因为他的诗,以其卓拔的思想,融铸古今的艺术,自出机杼的创造意识,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厚重的历史沧桑感,予人以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许多优秀诗篇,已不胫而走,影响越来越深远。永沂的诗,少有春郊试马,志得意满的欢愉,亦罕见花前月下,温言絮语的陶情。给读者更多是扼腕的沉痛,仰天长思。许多人爱读何永沂的诗,倒不是喜欢自找苦吃,而是寻求心灵的契合,思维的警示。在我看来,他的诗思奇崛而又出手自然,冷香内蕴山河热,恐怕是读者倾注的主要原因,当人们惊呼当代诗词的走向之时,早已有一些诗人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作出了无愧于前贤的贡献,其中便包括何永沂。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特别恩赐,我想,永沂的诗将有永恒的生命。>/p>先容我借他人高论一用。
顾炎武语录:“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
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如此者可以言诗也已矣。”集黄仲则诗:“只知独夜不平鸣,更值秋来百感并。
一日尚存休灭性,不妨明日有狂名。”龚自珍语录:“……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其面目也完。
(《书汤海秋诗集后》)”集龚自珍诗:“幽光狂慧复中宵,尘劫成尘感不销。
赖是小时清梦到,四厢花影怒于潮。”陈寅恪语录:“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鲁迅语录:“古之诗人是有名的‘温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说‘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你看够多么恶毒?
更奇怪孔子‘校阅′之后,竟没有删,还说什么‘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哩,好象圣人也并不以为可恶。……后人能使古人纯厚,则比古人更为纯厚也可见。清朝曾有钦定《唐宋文醇》和《唐宋诗醇》,便是由皇帝将古人做得纯厚的好标本,不久也许会有人翻印,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古人并不醇厚》见《花边文学》)郁达夫语录:“讲到了诗,我又想起我的旧式想头来了,目下流行著的新诗,果然很好,但是,像我这样懒惰无聊,又常想发牢骚的无能力者,性情最适宜的,还是旧诗,你弄到五个字,或者七个字,就可以把牢骚发尽,多么简便啊!
” (《骸骨迷恋者的独语》)聂绀弩语录:“旧诗适合表达某种情感,二十馀年来,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诗有时自己形成,不用我做。
″(《<散宜生诗>自序》)“我作诗只是一种文字游戏,说得漂亮一点,是一种不须惊动别人而自得其乐的文字游戏。″(《<散宜生诗>朱正注本后记》)邵燕祥语录:“……而打油诗之所以为打油诗,不管各家风格迥异,其关注民生,直面现实,疾恶如雠是一致的;可以说,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正是这些打油诗的灵魂。
″(《当代打油诗丛书弁言》,见《夜读札记》广东人民出版社二零零一年一月第一版)。全文参看本书“附录″)钱理群语录:“……耐人寻味的是,这类打油诗的变体(何按:指周作人创作和议论过的“杂诗″一类),竟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发展,而且一直影响到八九十年代的旧体诗创作。
其首屈一指的代表诗人,自然是聂绀弩。人说他‘以杂感为诗′,正是承继著鲁迅、周作人那一路的。他自己则一再表示‘微嫌得句解人稀′,舒芜认为这是‘要与传统的诗学严格划清界限,怀疑别人是否懂得这个界限,是否仍然用了传统的标准来肯定他赞美他。′被称为‘聂体′的打油诗是具有更鲜明的时代特徵的。在那‘史无前例′的黑暗而荒谬的年代,人的痛苦到了极致,看透了一切,就会反过来发现人世与自我的可笑,产生一种超越苦难的讽世与自嘲。这类‘通达、洒脱其外,愤激、沉重其内′的情怀,是最适于用‘打油诗′的形式来表达的。聂绀弩与同时代诗人(这又是相当长的名单:杨宪益、李锐、黄苗子、邵燕祥……等等)的试验證明,‘打油诗′的形式,既自由又随便,为个人的创作留下了比较大的空间,又便于表达相互矛盾,纠缠的复杂情感、心绪,具有相当大的心理与感情的容量。尽管它需要有更高的精神境界,更强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但我想,在我们这个充满矛盾的处于历史转型期的时代里,打油诗体是可能具有更大的发展前景的。(《20世纪诗词:待开发的研究领域》见《全国第十四届中华诗词研讨会论文集》)。当了一次“文抄公″,套用文天祥《集杜二百首?自序》中的话来说:“凡吾意所欲言者,″各家“先代为言之″,且奇警精辟、生动传神,只好照录可也。
在下医馀为诗,正如聂翁所说的:“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旨在自娱″。
关于诗的游戏论,在我心中思之已久,正好借此处一吐为快。荷兰约翰?赫伊津哈在《游戏人》书中有《游戏与诗》一章系统地论及这个问题,哲语连珠,全面详尽。但西方之说与中国国情终有隔阂,比他早一百多年,清朝诗人张问陶已有一首七绝道破玄机:“想到空灵笔有神,每从游戏得天真。笑它正色谈风雅,戎服朝冠对美人″。之后,又有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道:“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并进而说:“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此其所以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王国维所论之“文学″当然包括诗在内,而且诗是文学“大家族″中最重感情者。古今中外各家的游戏说,我的理解是可归结为“童真″和“缘情″。童真,“六九童心尚未消″是诗家的最高境界;缘情,出自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一提到“诗缘情″说,人们自然会想到“言志″和“载道″。历代封建统治者均看到诗在社会有一定影响力,为了为己所用,他们把“言志″、“载道″的真善内涵抽去,而不断地塞进皇家的私货,改制成两把枷锁,堂而皇之地套在诗身之上;另诱以科举功名,压以文字大狱,就像一把双锋利剑,欲令天下诗人尽入彀中,于是应制诗年年不绝,代代无穷。后又有“服务论″,诗成了服务小姐,“顾客″便是上帝,要察颜观色,到头来只能唯唯诺诺,莺歌燕舞,供上一笑。后更有“工具论″,诗变得更加可怕了,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舆论工具″之一,如此,“为诗欠砍头″(陈寅恪句)随时地威胁著诗人的心理,这种充满著血腥味的危险的“游戏″,当然是儿童不宜的了,更何来无忌童言。总而言之,各家所说的“游戏″是指心灵的游戏,诗词既然是心灵游戏,尘世当大赦之,不要让它去“服务″,去投其所好,也无涉功利,要还诗人心中一个儿童乐园,还诗人一角自由天地。任情率真,无拘无束,“来不可遏,去不可止″(陆机《文赋》),钱理群所评的“打油诗″正是这种境界。拙诗道:“我爱诗真略带油″。现在,请来看看本书封面,此乃诗书画印大家林锴兄设计的,上书“杂花生树,乱石崩云″八个大字,是我撰的集句联,“杂″“乱″两字正好借来形容我这卷“打油诗″。
“杂″,朋友们可理解为“杂诗″、“杂文″、“杂家″、也可以看作是“杂货摊″。此外,“杂花″也是野花,我写诗既非家传,也无师承,纯属自通自娱,带有点野性不足为奇也。至于“乱″,吾诗不言“志″,不载“道″,不入“温柔敦厚″囿内,不衫不履,无教无法,“情之所至,诗词自来″而已,上述种种,是不是“乱″了套?但祈读者不会联想到那段著名的最高指示“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中的“乱″字,善莫大焉!清入张潮道:“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亦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无憾耳。
″现《点灯集》编成在此,对上述诗文议论有兴趣的朋友们不妨一读。龚自珍知交魏源曾有信给他进忠告:“常恨足下有不择言之病″,“不择言之病″,吾诗亦有,愧无良药,只好由它。但香港大学教授周锡韦复兄来信竟道:《点灯》诸诗“口没遮拦,生动而过瘾”、并不以“口不择言″为病,反以为佳,他的说法亦是很多朋友的观点,可见时代不同了。历史在进步,拙诗道:“友尽与时俱进者″,此所谓也。是为自序。
二零零三年于点灯书屋
诗歌须为时而作,白傅言之久矣。
变风变雅,此内容变化之时也。宋词元曲,此形式变化之时也。乃至于语体白话,此受欧西诗风浸润,内容与形式皆变之时也。吾友何君永沂,以其精微洞察之力,写机智辛辣之诗,针对时代,与白傅讽谕异曲同工,可谓为时而作。
以“点灯″名集,显幽阐微,洞烛世态,此诗人立言之旨也。铸鼎象形,顽廉懦立,此诗人入世之愿也。读何君之诗,当作如是观。《点灯集》作者自谓其诗“不伦不类、不规不矩、不温不柔、不敦不厚″,“正统派、庙堂派都看不上眼″。
窃以为《点灯集》之价值,恰在于此。诗无激情,非诗也;诗无形象,非诗也;诗无境界,非诗也;诗无历史反思,更非诗也。
《点灯集》之诗,有激情、有形象、有境界、有历史反思,此真诗也。一个失掉自我的诗人,不成其为诗人。
《点灯集》有黄仲则,有龚自珍,有聂绀弩,更有作者自己——一个昂然而立直面人生的智者。我是“江湖一个野诗人″,未入庙堂,不属正统。
酷爱聂诗、熊诗、何诗。聂、熊、何均为反温柔敦厚诗教之最力者,何尤甚。读他们的诗,可治文人的软骨證。君诗取径广阔,今古同参,尤于当代名家之致意焉。
读其诗,冷焰奇气,迫人眉宇;风雨鸡鸣,惊人好睡。尤复博采语汇,腐朽神奇;直抒胸臆,奴视风雅。或有病其放诞不醇者,不知其可贵处即坐是。温柔敦厚云云,乌足以牢笼才人也哉。永沂先生正式出版《点灯集》,忆录以往所上笺启中的读后之语以代评:(二零零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先生诗功日深,诗境日进,“不作人间第二流″,正非虚语。
《自嘲》四律,郁怒排宕,如“诗随序变观桑海,邑有盲流愧杏林″,“未缘酒烈销前事,肃听宫深唱后庭″诸联,最与散宜生神似而非貌袭,佩服佩服。(二零零一年四月十一日信)拜读大作《点灯》(六——八月)选录,美不胜收。
其中《大梦》二律、《主、奴才、奴隶》(六叠),皆淬然见道之音,非寻常吟咏。而《夜饮剡溪值月圆》一绝,淡墨浓情,尺幅千里,尤得风雅之正,讽诵涵茹,心胸开宽,不徒艺境高妙已也。(二零零一年九月廿一日信)大诗《三笑》三律,曼衍鱼龙,忧深虑远,吾于笔墨外窥其用心,即以“我存我处费吟哦″品之,何如?
大作熊鉴诗集代序,深入自得,而又足以阐发熊公诗心,论文难到之境也,佩服佩服。解“涌血成诗喷土墙″之“墙″,尤出人意外,顿开茅塞。(二零零二年一月十五日信)大作美不胜收,赠侯井天先生四律,尤见功力,“修道懒观儒外史,得闲来坐井中天″一联,概括侯公平生,深抉笺聂心事,巧切姓名而不伤雅,得散宜生家法,佩佩。
(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永沂《点灯集》要正式出版,大喜。
记得八年前我曾有诗题道:“敢在深宵大点灯,管他太守是田登。诗如紫外光犀利,穿透泉台十八层。″今觉意犹未尽,再题七律一首为贺:“何郎讽鬼又欺神,郁郁文章猛谑辛。说笑无妨三石假,言情必认十分真。点灯偏不留官面,起搏因怜缺氧人。正值儒林萧瑟日,杏林开出一枝春。″何大夫:……君自谓首先是大夫,其次乃诗人。
弟未经君号脉,医道深浅未敢断。而作为诗人,君真一等才也,所作往往妙语如珠。而集句联一集,有庄有谐,有的令人喷饭,有的令人沉思,有看似未工而转妙者,佩极、佩极。(二零零一年十月十一日)余患眼疾,持放大镜反复阅读《点灯》诗,视为一大快事。
还用卡片抄下几十副诗句佳联,在手边常读常新,有的佳句,在反复玩味之馀,兴犹未尽,忽而兴来就用宣纸写出,挂在书架旁以求读得方便,抬头便见也。宋诗论大家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曰“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钟秀评:“严仪卿曰:‘诗有别才′,千古定论。
″(《观我生斋诗话》卷一)何君永沂读医书,操医业,而善于诗,洵具天赋“别才″、“别趣″。严氏下文接云:“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
″李东阳评:“然非读书之多,穷理之至者则不能作。论诗者无以易此矣。″(《麓堂诗话》)李肯定严说是。永沂业馀芸窗穷研历代名家诗词,涵泳融贯,取精用宏,造诣诗风别具一格,正證严说不诬。严沧浪又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
″崔旭评:“学者识之体,悟者识之用也。‘读书破万卷′,学也;‘下笔如有神′,悟也。″(《念堂诗话》卷三)严、崔所说“入门″、“立志″、“学与悟″“体与用″,皆植根于“识″。何君之诗有自己独具之“识″,不蹈凡俗,不落言筌。又与上说合。才学识三者萃于一身,宜乎《点灯》卓尔不群。
在岭南,像熊鉴这样的诗人还有不少。
由于他们“公私交往久之,肺腑相倾,肝胆相照,蹇运近似,诗道复合″(李汝伦语),而且常有唱和,他们的诗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中国当代诗词界的一个十分活跃的独特的诗派,我想大概可以名之为“岭南派″吧。熊鉴、李汝伦、朱帆就是这个流派的代表。其实它至少还应该包括另外两位诗人,一位是身居武汉的,以“老夫今有幸,不写示儿诗″的脍炙人口的名句而蜚声海内外的八十五岁高龄的老诗人贺苏先生;一位是以《点灯集》饮誉诗词界的中年诗人何永沂先生。(《读<路边吟草>》)清梦楼主人何永沂兄近拟重订出版其大著《点灯集》,忆昔读《点灯》初本时,曾集其句得七绝一首,诗云:“一自飞霜冷小荷,尚留莺唱绕南柯。
烟花散尽天如墨,起读文山正气歌。″此集句诗自觉尚浑成,当合清梦楼主人脾胃,此亦不评之评也。诗之为道,有如佛法,以心传灯,光明不绝。
何子永沂以点灯名集,其意或在斯乎!抑谓前灯已熄,何子以大精进力,见身为灯,欲度世人于渺漠暗冥之乡乎!《点灯》诸诗,生动而过瘾,顺情直遂,口没遮拦,又能出以形象,为社会传神,为生民写照,而又有真我在,此境良不易到,佳作也。
何君点的是“无影灯″,手术台上,一切清楚了然。
于苦笑热骂、长针利刃间,隐藏著医者的仁心,所以为贵。有诗人之诗、学人之诗、画人之诗,何君的是扁鹊、华佗之诗。药石有灵,触手生春,深愿如此。何子永沂,真率之士也。
术擅歧黄,性耽吟咏。所为诗词,渊源有自。悄立市桥,仲则之吟肩常拍;狂胪文献,定庵之坠绪遥承。尤可贵者,每以良医之眼观世,洞察疮痍,深明痼疾,故形诸笔墨,虽多骇俗之言,而皆率真之情也。如“随风日夕软丝长,舞态翩翩绿满塘。愧我亦曾腰几折,有何本事笑垂杨”(《垂杨》),讽世之馀,亦反躬自问,具见仁人心肠。彼胁肩奔走,曲学阿世之徒,诵此能不愧死乎?又如“任是深山多绿意,也应无计避红尘。半生气短空馀骨,六载宵长苦待春”(《山居秋思》),已落红尘,何来净土?纵欲追寻,亦犹逃峰赴壑,避溺投火,终归一梦。梦已成空,犹自苦待,其理想之执著,信念之真诚,直可感天地而泣鬼神矣。诵定庵“宫扇已遮帘已下,痴心还伫殿东头”之句,能不感极而生悲,悲极而奋起乎?际此星沉月落之时,一灯熠熠,红接混茫,照征人之前路,慰志士于长宵,岂不远胜于州官之火,旋烧旋空也耶。永沂兄敏于事变,写作甚勤,贴近时代脉搏,弥漫社会气息,嬉笑怒骂,见诸笔墨。
惟于诗律则不甚措意,大抵自成一格,深具打油韵味,琅琅上口,抵死幽默,读者当有会心焉。其实诗艺多方,而大盗不止,虽秉春秋史笔,于事何补,要识牢骚发尽,旋惹新愁。湘泉痛饮,万方多难,抒情言志,自保灵根。诗中自有一片性情天地,繁花异卉,永沂惜之,并邀共勉。有诗为赠:“久慕医生大点灯,肺炎菌毒语丁宁。人间多少荒唐事,失笑统归非典型″。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陈永正(1941.12—),字止水,号沚斋。
男,原籍广东省茂名高州市,世居广州。1962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广州市第三十六中学语文教师。1978年考取中山大学中文系古文字专业研究生,198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留校工作。现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中文系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南文献研究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岭南文献研究室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四、五届副主席,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华诗教学会会长。昔人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不独陈叔伊疑之,余亦疑之。
后读《梁溪漫志》云:“作诗当以学,若不曾学,则终不近诗。”又曰:“大凡作诗,以才而不以学者,正如扬雄求合六经,费尽工夫,造尽言语,毕竟不似。”益知有才无学,所为诗要非本色,况无才者耶?永正世兄以多才积学之士,穷年著书等身,于诸子百家史志之文,博观慎取,旁及道藏内典,穷极问学,其学殖之深且邃可知。故其为诗,典雅宏赡,磊珂豪宕多奇语,余窥其意,亦每未能尽其指也。世咸知永正能诗,而不知其蚤年即以博奥澹雅之才而为词,时一曼声,寂漠求音,孤清写艳,与其诗方轨并驰,独不轻示人耳。人谓沚斋诗,出入宛陵、昌黎、诚斋之间,其词奄有梦窗、白石、小山之长。永正正当盛年,以其才其学,固非诸家所能囿,再假以岁月,其诣足以上陵诸家,亦非必不能至。今斯集之成,读者自能有所体会,且复验余言之不过也。至其书,上取籀篆汉晋之苍劲古拙,如松抱霜之骨,梅无媚世之姿,其成就又在诗词以外者矣。癸酉蒲月冈州莫仲予序
各种文体皆有独具之美学特徵,所以培养其特徵者又必有独具之社会条件。
条件异则所以掌握其特徵者难。吾国今日文人,生乎文辞文体与夫科学文化大异古人之世,而欲学为古人之诗若文,甚难于古人,非才之不及,盖所学内容与途径之异也。然欲发扬吾国传统文化,不能不继承传统文学之精华,则学为古人诗文之事又不能尽废。此事虽不宜求之于常人,固可求之于专家。余辈生文辞文体变革初成之后,较早生十年以上之前辈,旧学根底,已大不相及,学为古人之诗若文,已难望其项背。后生余辈十年以下者,非有特殊之才学,则其难弥甚。弥望今日旧体词坛,则大学古典文学专家多不暇为,为之者又多非所谓专家,条件失违,绪功不继,故犹东坡当日,不免兴黄茅白苇之叹也。沚斋陈永正教授,生岁后余二十年,由乎文化背景之变迁,其欲工为古文辞也本极难。顾先生夙承家学,渊源有自;在大学又获从名师,广守专家之业,治古文字、古文献之学久,咀含群籍,博闻强记。余读所注古人诗,深叹其绩学。数年前又获诵所惠自作《诗词钞》,弥惊其古体诗词之精工,皆源汲风骚,转益多师。诗撷八代之古香,得四唐之雅韵,取烹炼于西江,拓意匠于清人。五言古体,多比兴如嗣宗,亦有清真近渊明者;《养鸭老人行》,不啻香山乐府;《游连州帝后岩》、《暮航抵哈尔滨》,于唐宋如韩、苏之运奇笔,于清人如康、黄之阐新知。近体则渊静自然如王、孟,生新峭刻,工为活对如山谷、后山;而《纪梦七首和定庵》,则瑰丽恍惝,神追原作矣。七言古体,豪气希太白,深情涵义山;《赠吴静山画师》、《老牛行》,则杜陵之写实矣。近体绵邈俊逸,兼为义山、小杜;琢句雕对,依然宋贤西江;于清人则风怀倜傥近仲则,清机肫挚兼二樵。而善用幽微之辞,以状难写之境,则五七言之工者皆然。词作多以情行,而姿丰致密。“奄有梦窗、白石、小山之长”,莫《序》固已言之。然其中亦有隽雅如玉田,畅适如重光者;若“独夜揽凉月”之《水调歌头》、“凉风万里”之《鹊桥仙》,“屈子牢忧聊抑志”之《临江仙》、“谷霭遥生”之《沁园春》,亦不妨其合辙苏、辛也。统观先生之作,能排极难之势,收迈俗之功,如芳葩美卉,挺生黄茅白苇之外,不独于同辈上下为罕见,且可攀方文体变前之先辈而嗣响于古人,谓非间出高才不可也。抑所作之得力于博学,尤有逾于得自高才者。盖处旧文变革之后,欲为继旧开新之业,学需双重,非博不济。余上述感受,仅为读先生初集而发。时经多载,先生新作又添,欲合初集重选以付刊,余雒诵未遍,何能测其所进。以过时管窥,承命为序,又焉能避浅陋之有损高明耶?幸大雅恕而正之。西元二千零五年,陈祥耀拜序于福建师范大学之意园,时年八十有四
陈君永正以所为诗见示,风格超拔,寄兴深微,异乎现代之所谓能诗者。
诚能覃思深造,不务浮名,蕴蓄既深,则精华外发,其所成就必有过人者。黎二樵先生云:“绝境无坦步,高唱有裂笛。”深知为诗之不易,而穿云裂石之音,亦未尝不可以企及也。陈君其勉之。黄海章丁卯春日
唐人诗“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顷者,读《沚斋诗词》二卷,风韵飘潇,才情掩映,拟之现代侪辈之作,沚斋诗词得不谓为绝代风华遗世独立者乎。陈君之文,吾知之矣,陈君诗词,则今始知之。陈君于我辈为少年,而诗词于我则不止为劲敌。方今骚坛冷落,耆宿凋零,念他年君辈仔肩之重,不胜惆怅之至。都下早秋,吟窗叶落,草此为序,我劳何如。孔凡章一九八七年九月廿日
《沚斋诗钞》一卷,盥诵数过,如沐清风。
大抵五古之佳者,体兼韩孟,擅比兴,窈曲而深。《暮航》一章,思路上契蒙庄,意境与笔力俱到,自为前人所无。七言歌行,纵横跌宕,雅近坡翁;《书燕台诗后》,则铿锵明丽,纯是唐之正声,而非变体。近体亦从学古中创格,语多巉刻,迥不犹人。在今高唱诗体变易之日,陈君潜心迈往,尚友古人,得非所谓特立独行之士也欤。《沚斋词钞》一卷,深于寄托,以比为赋,在藻词掩映之中,绝非一览可了。
其缠绵婉曲之情,固足以同契珠玉,令人心醉目迷,但命意敷辞,往往非古人之所有,而又为今人之所无;盖由于吾人处境,曲折艰难,较诸前人,直如两个天地,是岂古之意识古之言辞所能尽者乎。诸作之中,如《水调歌头》刻意坡翁,《西窗烛》蕴藉深沈,《减字木兰花》轻清浏亮,均能于古之途径中,直捷表达今人之境地与心情外,其他若《乌夜啼》,若《忆汉月》,若《千年调》等,多用大句重笔,含郁怒之气,以逞激荡之情者。统观全集,词笔远挹欧、晏之清华婉曲,近承朱彊村、陈述叔之高夐峭拔,声气与前贤相通,而意皆由己出。与沚斋诗相较,其性格特立,声貌俨然,实二而一,一而二耳。戊辰静庵傅子馀跋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记得在『文革』结束后,我在中大中文系给七七级的同学讲授魏晋隋唐文学史,倒未曾给英男所在的七八级上过课。不过,说来也是缘份,七八级同学在毕业后,常常邀我相聚。他们一直关怀母校,帮助母校。特别是他们同窗之间,情深谊厚,常常使我感动。我虽然没有机会在课堂上和他们直接交流,可是,三十年过去,在这年级九十多位校友中,许多人的音容笑貌,也依然历历在眼。师友之间,融洽无间。我在中山大学学习工作了六十年,而和没有上过课班级的学生,彼此一往情深,延续了三十年,也确少有。此中缘故,我实在也无法说清,祗能说是人生中难以遇到的缘份!
英男第一次让我看他的诗,是在他毕业后约十年的一次聚会上。记得那时他穿著笔挺的蓝色西装,神清气爽。席间,他从口袋里拿出几首小诗,说是让我看看,同时也问了些有关写作格律诗词的知识,我随便看看,也稍作评点。老实说,那时英男写诗,还未进入门槛,我在匆忙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大概到新世纪之初,英男入住中大教师宿舍,离我家较近。有一回,他把一大叠诗稿,交给我看。翻阅后,觉得还好,而且知道了他对写诗有强烈的兴趣,也颇替他高兴。不过,那时彼此都忙著别的事情,我也来不及和他彼此切磋。
又过了好几年,我们虽同住一校,但见面不多。偶尔知道七八级的校友,有好几位热心写诗。手机电脑,成了他们传诗递简的飞鸿。我又听到七八级的校友们说,在这年级的诗客中,英男最为用功,他常在网页上发表诗作,得到好评。这回,他发给我《平沙集》,我仔细拜读,才知道他确实是学业大进。所写诗
作,与前两回交给我看的,不可同日而语。我想,『工夫不负有心人』,凡作事,祗要『一灵咬住不放』,是总能作出成绩的。英男的诗,风格属沈郁遒劲一路。试看他《自题平沙集》的第一首,便很容易发现在典雅的辞藻中,压抑著一股嵚嵜磊落之气。他那些纪念亡父、亡兄、亡友的诗,写得情感真切,哀伤中又流露出自己对生活不平的牢骚。我很奇怪,为什么他的风调,会显得如此深沈?一问英男,才知道他在大学毕后,经历崎岖。境内境外广阔的生活面,既让他对现实、对世界,有更全面的认识,也让他对人生、对历史,有更深切的感悟。所以,在《平沙集》里,没有轻率的应酬之作,他落笔总是沈重的,认真的,严谨的。我看得出他在有些诗里,用辞遣句,反覆斟酌,甚至有时还会过于考究。但一题在手,总不会率意为之,草草了事。所以,这本诗集,虽名曰『平沙』,实质似苍岩。忧时论世,有棱有角;伤逝怀人,深沈老健。这和时下一些诗作,在无病呻吟中给人流滑之感,大不一样。『诗穷而后工』,英男经历过有顺有逆的人生道路,写出的诗,也分明留著或深或浅的脚印。沈郁中时有奇兀的风格,也照见出他的牢骚抱负和个性。
英男告诉我,近十年,他潜心读书,恶补经典。到而今,他也过了知命之年了吧,但竟仍焚膏继晷,勤奋向学,乐此不疲,实在令人感佩。我们从《平沙集》中,也可以见到他喜欢用典的习惯,这说明他读书之多,用力之勤。否则,他不可能处处拈来,让诗作添上了书卷之气。当然,好用典,也是一把双面刃。这一点,相信英男在创作的过程中,是深有体会的。
我读书,往往如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至于写诗,近几年,
不晓得为什么全无兴致。比起英男的用功,自觉汗颜。也许年龄渐大,壮志消磨。在网络各种消息的引诱下,对著荧幕,反耗费了不少读书的时间。所以,英男嘱我写个小序,颇觉为难,不过,想到这一回,在中文系七八级同学毕业三十年聚会之际,英男捧出这本《平沙集》,让师友们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和人生感悟,实在很有意思。再三踌躇,遂承嘱命笔,也作为我对特具凝聚力的中文系七八级校友,再三致意。
三十一年前那段无法超越的印记不可能抹去。神马并非都是浮云。
没有一滴雨会说自已造成了洪灾。但每个洪灾内边却都是一滴滴雨汇集而成的。
我在这个时间段也面临转型,走在从心灵封闭到心灵牧放的历史隧道里。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下半叶,有相当文字为『受命行事,呜鞭示警』之作,『虽是受命之作,有著江湖庸医吞错自配假药的苦衷,也有大任于斯的年少春风得意和为左记云翳所遮的悲凉』。我在编审职称评审中的这段话,开始摒弃罪孽年代的窒息和崇拜,开始释放悄然萌动的惊异和好奇,开始沐浴潜滋暗长的开放和挣脱,因之与林英男们年青一辈也有了沟通可能。
一九八一年一月号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文学杂志,决定发表黄雨批评朦胧诗的文章《新诗向何处探索》。一九八○年十二月,作为理论编辑的我,约了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读的大学生,到文德路省作家协会,座谈朦胧诗。就新诗的革新与探索,开了一个会。记得有辛磊、林英男等应邀。辛磊即前些年写长篇小说岭南三部曲之《大清商埠》《大国商魂》的作者之一,第三部《大江红船》尚未写完,辛磊英年早逝,俊才痛失。近期,在和刘中国的闲聊中,被提及的同学中,林英男是频率很高的一位。这让我重新梳理过往的记忆、审理以往的作为。林英男在那个座谈会上的发言,观点清晰、不同寻常,带有年青人的理论锐气和敏捷眼光。于是敲定他撰写一篇与黄雨商榷的文章,我问他在七天内,能否完成。林说:没问题。于是,我把黄雨文章的条样交给了林。于是,就有了发表在一九八一年二月号《作品》上林英男的《吃惊之馀——就新诗的探索方向与黄雨同志商榷》长文。
林英男文章,影响极之深广。那时候的《作品》是个很牛的刊物,发行量达七十九万份。时至一九八二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六期上,发表了该校著名教授黄药眠的万字长文《关于朦胧诗及其他》,为黄雨辩护并对林的文章进行了全面的反击和批评。
这多少有些吊诡,也令人错愕。一位著名教授,放下身段,对一个未毕业的大学生如此的青睐。一场对新诗的理解歧见,有人力顶有人吐槽,这很自然,却然引发一场南北呼应的激战。张爱玲说『出名要早』,如今衍生开来,说『裙子要短,出名要早』。俊才精英就一定能够艳遇『出名要早』的强大身影么?林英男一九八二年毕业,罹难接踵而至,羊城晚报要林分配到羊城晚报工作,不成;一九八四年,省文化厅打算把他列人才第三梯队,调入省文化厅加以培养,也不成。学校某些政工用档案罗织评语,把他打入另册。虽然后来学校为他修改评语,删去不实之词,但已经耽误了许多机会。那年代档案如同一个生死簿,要你下地狱就升不了天堂。那时候的羊城晚报南方日报在中国舆论界很牛,是开放改革舆论的引领者先行者,林英男错失良机,历经了一场命运之战。
这场论战中,黄雨提出了究竟哪一种称得上是『新一代的诗』?『新诗如何创新,追求什么,朝什么目标探索?』的问题。他从一些新人的片言只语,摘下的关键词是『土壤』、『人民』、『不能靠梦活著』、『时代』、『改造外在世界』等,他用一个『革命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回答了他所提出的两个问题,而他眼中的朦胧诗是,『脱离现实,思想苍白,语言离奇,玄之又玄,是个人主义的自我膨胀,是『梦想自由者的绝望的情绪』。
与黄雨传统的、守旧的思维视野殊异,林英男认为:『十年动乱创造出奇特的一代。』『四五證明:醒狮睡了,睡狮又醒了。象五四前夜,历史又一次脱节了。亚洲大陆断裂了,在中苏边界;五大洲飘移了,在太平洋相撞。在历史的脱节点,他们愤怒;在断裂层喷射的岩浆中,他们垮掉;在大陆飘移的震荡中,他们迷惘,但他们站著,站著愤怒,站著垮掉,站著迷惘——站著思考,千百万年轻的脑袋在日夜掘进,要为地球的脑海增加新的皮层和沟纹。』黄药眠的文章,对林英男『青年诗人经常用的手法,是朦胧的意象』;要有『零星的形象构图』;『富有运动感的急速跳跃』;诗应该有『交叉对立的色彩』;要有『标点改进和语法的主观化』;写诗要『哲理和直觉的单独表现或熔合』;做诗『要用象征隐喻的手法和奇特的语言结构』七点提纲,逐条进行了分析和反驳。这属于艺术上的探付,倒也无妨。但黄药眠论及朦胧诗理论的思想根源时,却有点煞有介事,似是而非,呈现荒唐做派与傲慢。他列举了四条:
一、看不清客观事物原貌,以及事物与事物间的联系;
二、把社会里的人都看成是各人自我的活动,变成自我展示的个人主义者了;
三、没有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没有力量把纷纭复杂事物加以类化;
四、对祖国的语言修养很差,又不肯虚心地向人民群众学习。
这真是文化固化不易撼动的生动写照。
对于时代的看法,黄药眠一面惊异林英男的『博学』,一面提出了他的定谳评语:『我们讲的是诗,为什么突然要扯到自然界这样的巨变呢;我们应该怎样来对付它呢?』『作者幻想出天崩地裂的恐怖的形象,好象地球都快要破灭的大灾难来临了,然后把大灾难作为前提,提出要写现代诗的结论。』
此论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今生何世?还有点晚清朝廷缉拿乱党的劲头。其实,林英男在与黄雨商榷文章中鲜明发出『他脚下的地却从现实世界的大陆分离出去』,到底『是年龄的距离,还是时代的距离』的天问。
一九八○年,正是在『文革』『天崩地裂的恐怖形象』展现之后,正是『大饥荒』『大逃港』、『大灾难』,中国现代化这部汽车龙钟老态,步履蹒跚,一再踉跄,乃至不救之后;也正是邓小平听闻『养五只鸭子就是资本主义』的惊谔,万里看到幼儿在锅中取暖惨象的痛哭,彭德怀看到工人无裤可穿的怒斥之后,这就是中国环境的危如累卵、非开放不可的历史现场和时代形象。林英男的『时代距离』论所表述的一代年青人忧患、困惑,正是这场论战的命意点穴之笔。
文学史,不应该祗是作家作品的编年史,更应是文艺思潮的发生,发展、替代、转变的历史。文艺思潮,也绝非风格流变的演绎,更应是现代性理念的碰撞,交锋。这场朦胧诗论战的焦点,也正是在『现代性』两个轮子:市场化与人文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共享的文明的话,那也就是这个具普遍世界意义的现代性了。现代性的共享性多样性并存,正是林英男们所孜孜以求的愿景。社会越封闭愚昧,其社会认同,越强制和盲从;社会越开明开放,其社会认同,越自愿和合理。历史的灾难太深重了,它也生成了一种进步,以往的一切都要用实践和理性去重新审理,包括朦胧诗和文艺思潮。中国文化是否具有多元开放性和自我批判度,是否具有现代性思维模式,是否具有自创能力,是我们不可能避开的问题,别老拉上老外背书。
学生时代的创造性,往往被刻意追求一致斫丧自由的工具化社会化过程给扼杀了,如果再加上意识形态,那无异是对学生才能、性格、命运的摧毁。六十岁一个甲子,正是知识分子,用自己的磨难、思考和行为,追问和践行生命的终极意义,焕发思想与精神之花那流动而常青的生机,在知识沈淀和经验积累完成之后,奉献社会,润泽修身,知事悟道的第二个黄金周期。
林英男三十一年前一时苍茫,掩蔽著另一时的辉煌,另一种成功,彰显著另一种精彩:在大学任教期间,他出版了学术论著和教材多种,他毕十年之功研究古诗词,写就了这本《平沙集》和呼之欲出的《谢灵运评传》。
《平沙集》系作者八十年代论战之后,三十年间内心感受抒发,志向踌躇呈现,静思超然沈积的一个集成板块,上口耐嚼一色,文采思考齐飞,堪称独树一帜之作。『恶木难成君子翳,呜条岂是太平林?』(《越吟》)『十年转石空留响,两掌抟沙独笑吾。』(《自题》)那种突围后的快感,挫折后的坦然,那种凄美;『萧寥晚雨扰禅那,俯仰沈沈问壁呵。』『襟抱一轮沧海月,迷茫即佛是燃灯。』那种生活磨难后的平静,淬砺后的静思,那种禅悟;『六十年愁罹率野,八千里路戴孤星。』『一寸溺灰同此劫,百年海客异乡风。』『屡折民肱无九转,壶翁朝暮作狙公。』那种对灵根身世的缅怀,个人际遇的感慨,辗转异乡的吟咏。其诗作对仗工整,用典丰富、精当,读来琅琅上口。那种韵律美和古典美,都是我所喜欢的。它的诗味浓郁,历史厚重,格律严谨,都是可传之久远的。是为序。
二○一二年七月二十日 广州
平沙公于学无所不窥,而诗学用力最劬。唐时高达夫年三十五始学诗,而终能自出一头地,平沙公学诗更晚于高,而勤力诗道,孜孜矻矻,积年所为,洋洋大观。其志廉,故高旷沈雄,如蹈五丁;其行洁,故质实峻伟,如遇奇士;其学博,故驱驰坟典,如运密珠;其思深,故幽怀深致,如犀照水。清人说诗,有诗人之诗、才人之诗、学人之诗之判,平沙公非不欲为诗人之诗也,而才为学所掩,下笔独典重如籀篆。窃谓此体肇之颜之推,后之得之者惟顾亭林,至公而三矣,盖真儒者之诗也。余蒙平沙公不弃,许以忘年,更以道合志同,时相盘桓,然亦未敢云知公。概乎言之,其诗无论古近歌行,儒者之志,一以贯之。又尝攻西学,不硁硁乎乡曲门户之见,故诸作议论正大,文辞排奡。此又公诗独造之境也。
于戏!乙巳以来,科举既废,中经陈胡之乱,红羊之劫,吾国文化,竟成土苴。公之情志,托于歌诗者具在,然季世鄙文崇质,识者盖鲜矣!
盐渎徐晋如于横艾执徐年彊梧协洽月游兆汭汉日
平沙壬辰夏于康乐园客卢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作者:张结
蔡淑萍词家把其新编定的《萍影词》校样寄我,要我提意见并写一篇序言。
我是从来没有也不敢为别人的作品写序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怕自己所见未必对,写成引导读者欣赏一部作品的序,如所感所谈未必恰当或甚至有误,那就变成误导了,这无论对作者和读者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作法。但作者说,近几年她常以新作见示,我也陆陆续续地在信中写过一些意见,有一些还是对的,鼓励我写出自己的想法。情不可却,只好勉强一试。我知道作者的名字和读她的作品,已近二十年,但见到她和在一起工作,却是六七年前的事,那是作者应聘到《中华诗词》杂志,主持日常的编务,而我担负部分刊物的终审工作,所看到的正是她所编出的稿件,可以说从一开始,对很多问题就有比较一致的看法。
从2003年到2006年初的三年中,共同对稿件决定取舍和进行必要的修改润色,中间还到不少地方采风和参加多次大赛的评奖,合作得一直很好。以后她回故乡成都定居时,我曾以“每因好句沉吟久,愿与斯民苦乐同”的诗句送她,那确实是我当时的所想。她返乡后时常以新作见寄,要我提出修改意见,看法上的交流比她在北京时反更频繁一些,对她的作品及人生经历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作者生于1946年,在她读初中时,就出现了虽在席卷全国的“文革”风暴以前、但已远远不是青萍之末的强风。
由于她父亲的问题,作者也被视为“另类”,只是在师长、同学的帮助下勉强念到高中,毕业后无法上大学,回乡务农,一家人连最起码的衣食也无法保证。到“文革”初期,她又为谋生远赴新疆,却连一个“农工”的身份也得不到,干的是“家属队”,过的是“羊儿扒雪觅衰草,我拾枯枝烤冻馕”、“风雪牧归唯犬伴,荒原圃作畏狼来”的日子。直到1979年初她的父亲得到平反,她才被批准为农工并“以工代教”当上中学教师,后来也才有机会学习写词。她的第一首词作也是本集首篇的《少年游》,得到诗友们的称赞,鼓励她继续写下去,从此走上了诗词创作的道路。在这首词以及以后的很多作品中,作者虽然也写到自己艰苦的生活、复杂的情绪,但更多地是把它升华到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和憧憬,对同样生存艰辛的人们的同情和关怀上。
像她的《八声甘州 冬夜》:又一年逝水叹如斯,灯下漫销凝。
纵窗前月淡,瓶中梅好,无奈凄清。一个钟儿小小,恨嘀嗒声声,只管催人老,不管伤情。 怅对素笺难写,是如烟旧事,如梦生平。便而今细数,碌碌事何成!想佳人、犹依修竹,待何时、共赏万山青?搴帘处、有孤桐影,伴我寒庭。上阕写凄冷的心情,感情细腻婉转,又不沉溺于一己的哀怨。
下片则从凄清中仍朝前看,其中的“佳人”,应为作者所追求的美好的东西,是理想中的自我。作者写这种虽身处逆境或曾经遭受的苦难、却着眼于未来的例子还很多,如《蝶恋花 己巳中秋》中面对“黯淡云如叠”的如磐夜色,却相信也终于迎来了“天意应知怜蹀躞,中宵放出盈盈月”的清光泻水般的中秋之夜;《虞美人 游南温泉》中,面对“菰蒲荇藻横窗牖,昨夜山洪骤”的一片狼藉,仍宣言“凭栏莫悔此番来,待得雪时还访腊梅开”,等等,这些均非有意之作,但都反映了作者的性格。而正是这种追求和期待,使作者顽强地生活和写作下去。尽管作者对自己的遭遇并没有着力去写,却对同样遭际厄运甚至付出了生命代价的弱者怀着深切和强烈的同情。
在《浣溪沙 悼少年刘永》中,作者为一个因饥饿难忍不得不去偷食青苗而遭受殴打并最终被赶入嘉陵江致死的少年,发出了“此其人世乎?”的责问,并写下“底事群氓人作兽,无端江水碧成殷。深悲巨愤泪汍澜”的有异于她的其他词作风格的词句。这使我想起杜甫的《又呈吴郎》,对因难耐饥饿来打枣子充饥的邻家老妇,杜甫想到的是“不为困穷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劝吴郎不要为阻止她而插上稀疏的篱笆,最后发出了“正思戎马泪盈巾”的浩叹。我不知道作者在写《悼少年刘永》时有没有想到杜甫的诗,但这种深切的悲悯情怀和人本思想却是相同的,这也是中国诗史上的一个亮点而绝不是暗点。作者是重感情的,在新疆,她遥望故乡,写出了“月明千万里,乡思无穷已。
不敢问姮娥,家山夜若何”(《菩萨蛮 中秋》)那样魂牵梦绕、情思悱恻的词句,而在她离开新疆之后 ,却又视那片粗砺广袤的土地为第二故乡,充满“问缘何、乡愁难泯,待归时、塞上又情牵?深斟酒,向东风祝,春满天山”(《八声甘州 读〈军垦颂〉寄唐世政先生》)的感激之情。她的亲情、友情以至遣怀寄兴、登临咏唱诸作也都情重于辞,读来令人有沉甸甸之感,觉得那都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情感堆积起来的,从而为读者所喜爱。在写作时,作者不但要求感情上的真,甚至事实和细节上也要求真实(尽管作为文学创作,进行集中、想象和夸张是完全可以的),一定要写自己的亲身所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和真心所感,再从中撷取带有典型意义和生活情趣的画面如实写出,往往形象鲜明,生动传神。
我很喜欢她的《江城子 故乡行四首》中的《春日即事》,其下片是:少妇园中正种瓜。
小娇娃,坐爬沙。篱外人声,笑问:“崽他爹?”“上月买来新‘解放’,‘疯’不够,肯还家?”它的主人公是一个刚刚摆脱贫困初步踏入小康之门的农村少妇,她对新生活的满足和喜爱、对刚购置了“解放”牌汽车因跑运输往往很晚才回家的丈夫似嗔实喜的感情,都跃然纸上。
而十多年后,作者又一次回到故乡,却写了这样一首《长亭怨慢》:问何事、真关情处?
记得家山,惠风初度。眼里新苗,耳边言笑,共谁语?笔端词赋。祈父老、从今富。一十五年间,便梦里、乡情千缕。 延伫。叹归来半日,不是旧时心绪。艰难稼穑,怎忍尽、七旬翁妪!过学校、哪有书声,但萧瑟、窗前风雨。愧懵懂年来,看惯升平歌舞!词生动地写出了农民进城务工大潮下的一些农村的情景,眼前田间的“七旬翁妪”和空荡荡的学校,使作者对“一十五年间,便梦里、乡情千缕”的故乡农村,产生了现实并不是那种“升平歌舞”情景的感叹。
中国的农民工现象,是一个新的也是复杂的问题,无可讳言,它在促进了城市的发展也给农民带来了财富的同时,也有不少待解决的问题,包括作者所看到的一些现象。它要求多方面包括各级政府以及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的共同努力。作者忠实于自己的所见所想,说出强烈要求说出的话,则不仅反映了真貌,表现了一位诗人的责任感和忧思,也会有利于读者对作者的经历、思想和她当时的所处环境有更多的了解。对作者的词风,有不少读者喜爱其婉约清新的一面,这自然是完全有理由的。
但早年生活的磨练和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关怀,又使她具有坚强甚至执著的性格,使我觉得她的作品总非婉约二字所能概括。如《水龙吟 梅花》的下片:写尽暗香疏影,也难描,风流情味。
桥边驿外,芳馨如故,岂为尘被?深院华堂,凡风吹上,自成清气。纵愚顽弄巧,斫残致病,骨何曾媚!就不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李易安,也不是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样闲适清雅名句的林逋,而只能是虽曾饱经忧患却依然端正站立的作者自己了。
至于“满目芳菲花共柳,谁护春光,不许阴霾骤?万里长江排远岫,涛声欲作风雷吼”(《蝶恋花 丙寅清明》)和“欲挽长江黄河水,洗神州大地无污垢”(《金缕曲 吊无名烈士墓》)等句,就更充满了胸怀祖国的大气,这一切都出自作者的内心,并没有给人以不自然或不协调之感。这次出版的《萍影词》,是作者对其作品进行了修改、增补的结果,虽沿袭了十多年前的原书名,而内容已有很大的不同。
其一,是对初版所收的作品作了认真的修改和审订,而这一部分只占全书的三分之一稍多;其二,是增加了作者自1996年迄今的词作;第三,是作为附录编入了作者的诗。关于前二者,读者会从审订后的作品看出作者对其旧作近于苛刻的要求,从她新的作品也可看出作者依然葆其赤子之心、又不断探索追求的努力。对于第三点即她的诗,也许由于其中不少作品我曾经看过,觉得还有一些想法要说。作者写作诗的时间要晚一些,从她编定作品的时间看,是始于1996年,但从那时起,作者对诗的写作就付出不下于词的精力,本书所收的在几乎同一时期所写的诗甚至稍多于词,便是证明。
在作者早期的诗中已有不少好句,以后更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如其中写于汶川大地震之后的一首七律《有所思》: 晨昏独坐对荧屏,无限伤心总莫名。援救真倾全国力,死伤多是少年英。
地心奥秘何由解?筑室坚牢竟未能!
人类家园唯有此,反思方足慰亡灵。
它可以说是作者强烈的人文关怀的自然流露。
在巨大的震情和全国人民竭尽全力救援的感人事迹面前,诗人会从各个角度写出自己最感动的地方,而作者首先想到的则是那些“少年英”,是那些本来可以减轻和今后应考虑如何避免的损失,首先是人的损失。这和作者“也为曾经多郁结,爱他豪放喊山声”(《晨登宜宾翠屏山》)中追求个性解放、“放歌一曲原生态,如听松间涧上风”(《灵芝湖听彝族姑娘歌唱》)的要求尊重和善待自然,也有其相同的地方。在四川苍溪游览时,作者还写了“惜我今来春欲尽,一湾瘦水不堪看”(《杜甫放船石》)的诗句,我想作者也不只是在发怀念杜甫的思古之情,更有着对眼前“一湾瘦水”的沉思和忧虑。这一切,我们在作者的词中似乎都曾经看到,不过表现在词中更低回宛转,表现在诗中更明快深切罢了。因之作者的诗在本书中虽然只是作为附录刊出,我想无论对喜爱作者作品还是希望了解其整体创作的读者来说,都是有机的一部分。拉拉杂杂写了以上这些,反而增加了在本文开始时写到的担心。
好在作者的作品俱在,如作者一定要把这些想法作为“序言”,我想读者会在读后得出更全面的结论,以纠正本文的不足以至错误。最后,拟以两首写读时所感的小词为此文作结:浣溪沙 读《萍影词》有感
其一
廿载尘沙杂鬓丝,身何坎坷意何痴,倚声自学小山词。
其二
边雁衔秋入远云,沙原绿野斗诗新,当时赞誉自纷纷。 四纪悲欢成旧梦,一编珠玉记前痕。彩毫偏与庶黎亲。
己丑冬日于北京
这本诗词集终于付梓了,心里很有些感慨。
我生在贫困山乡并不富裕的农家,比较正规的学校学习,只到高中,而就这样,还是家族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第一人,所以,所谓家学渊源,名校深造,在我是没有概念的。人到中年以后,有机会念函授,挣了两个专科文凭,一个本科文凭,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不是因为特别喜爱,而是荒废近二十年后,别的学科自觉已经捡不起来。但是,念函授和上全日制大学是有区别的,那是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沉重的家庭负担之余进行的,所以,考试通过了,书读了多少呢,真的很难说啊。正如拙作中所记叙的,我学习作词和作诗,都很偶然。
回顾自己学诗的经过,确实对很多人心存感激。我退休前的十几年,工作在民盟重庆市委机关,有幸接触到不少盟内前辈和同志,他们也许并不写诗词,但他们给予我思想上的营养,却是重要而丰富的;我最先参加的诗词组织是四川省诗词学会,学会的领导和师友,对我的创作给与了很多关怀、教导、勉励,使我学诗的路子基本上是对的;我以诗词为“主业”,是到《中华诗词》杂志社作编辑,虽然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年,但由于杂志社的领导和同仁,给了我学习、工作、发展的空间和条件,我觉得自己在这几年中也有相当的进步;但我毕竟基础差,尤其在诗词语言的把握运用上,常感力不从心,不少诗友曾提出过具体字句的修改意见,让我从中领悟到一些道理。在此,谨向所有指导、帮助、欣赏、鼓励我的前辈、师长、朋友,表示诚挚的谢意。《中华诗词》主编张结先生慨允赐序,使本书增色,并命题为“彩毫偏与庶黎亲”,令我感动而惭愧,这个题目,是张老对我以往作品鼓励性的评价,也是对我以后写作的期望;十四年前,我印过一本非正式出版的小册子《萍影词》,承蒙著名书法家、盟内前辈徐文彬先生题写书名,这次出书,仍沿用了徐老题写的原书名;四川诗词学会李维嘉老会长十分关心此书的出版,滕伟明、杨启宇、赵洪银、刘静松诸君给予了切实的帮助,在此一并深表感谢。
学诗近三十年,一直有一个追求目标,就是用“浅近”的语言,记下“自己”的经历、见闻、感想,风格上最好能够稍微接近前人标榜的“语浅情深”、 “言近旨远”,内容上最好能够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即在拙作《踏莎行 到澄江》一词中说的,“非关一己闲愁怨”),以期引起读者的一点共鸣。
想是这样想啊,也这样努力了,但那目标却还在遥远的前方,看着眼前薄薄的一叠书稿,真是心有遗憾。无论如何,这本小书,就要送到师长、朋友、读者的手中了,希望有读者有耐心读它,希望有读者喜欢它,希望有读者指出它的不足,帮助我进一步提高。谢谢!蔡淑萍 2009年12月于成都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忠州陈兄仁德,世家子也。
其曾祖虔安公学究天人,笔参造化,所为之诗,骨格坚苍,如“太息中原万派波,星霜驰逐易蹉跎。田间夥计骞鸿鹄,马上雄威喷鬼魔。沧海横流鱼鳖祸,绿林随处虎狼多。吾生不幸膺时变,痛哭乾坤唤奈何” (《庚申和李峙青感世八首》之一),至今读之,犹令人感叹歔欷。其祖父德甫公熟谙地方文献,抗战期间,曾撰《忠县志》,凡九十万言,乡人奉为宝典。其先考懋智公亦耽文史,著述等身。仁德兄幼承家学,于书无所不窥,尤爱诗词,虽食不果腹,衣难蔽肘,而家中犹弦歌不绝。其《忆昔》诗云:“忆昔少年时,终岁愁衣食。果腹一何难,节俭到颗粒。穷骨已伶仃,况乃血统黑。屈辱如影随,忧患皆遍历。所幸一家亲,风雨共朝夕。虽云岁月艰,阖家有喜色。阿父弄长箫,如诉复如泣。阿母时一歌,悠悠吐胸臆。馀韵绕屋梁,温馨生蓬壁。暂忘天地间,滔滔正博弈。此中有至情,他人恐未必。百年指一弹,光阴去无迹。吾父归道山,吾亦老境逼。中夜忆当年,能不起叹息。”盥诵再四,叹息不已。转觉虔安公“吾生不幸膺时变,痛哭乾坤唤奈何”之句,似为谶语,盖天以百凶成就一诗人,幸耶不幸,吾难遽断,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中夜忆当年,能不起叹息”,仁德兄此句虽从曹子建“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点化而来,而实蕴阮嗣宗“月明星稀,天高气寒。
啸歌伤怀,独寐寤言。临觞拊膺,对食忘餐。世无萱草,令我哀叹”之悲慨。明人谭友夏曰:“夫叹之于诗,亦不远矣,何难即兴而为诗乎?尝有一言数语,真笃凄婉,如猿之必啸而后已者,非仅系乎才也。”(《秋闺梦戍诗序》)允哉斯语!窃以为,仁德兄诗词亦大抵因“叹”而成者也。“布衣莫起风尘叹,不信雄鸡久不鸣”(《梦回》), 此少时梦回欹枕而叹也;“投笔种瓜种豆,燃天火,焚尽文章。仰天叹,茫茫百感,前路细思量”(《满庭芳 重到水坪》),此历经磨劫,瞻念前途之叹也;“茫茫千古同一叹,黄钟为贱瓦釜骄”(《醉歌》),此中岁怀才不遇之叹也;“近日几家叹失盗,有时一夜数惊魂”(《黄昏得句》),此老来感伤忧惧之叹也……尤可贵者,仁德兄非仅为个人身世而叹,且深受白乐天“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影响,心系苍生,为国而忧也。盖白傅曾任忠州刺史,而仁德兄又曾著《白居易在忠州》一书,对香山之诗烂熟于胸也。其《世态杂咏十三首》、《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四首》、《乞女行》、《古风四首》、《重庆大轰炸》、《文革四十年祭》、《汶川大地震歌》等篇什,皆得白氏“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精髓,不惟关乎国运,裨补时阙,且格高境远,响切声沉,允称佳构。余最赏其《与成都自贡诸诗友茗饮重庆叙旧茶楼,楼即陪都空军俱乐部旧址,凭窗俯看当日珊瑚坝机场,已荒草丛生矣,启宇兄诗先成,谨赓原韵》一律: 陪都事往逐波流,江畔空馀旧阁楼。春梦金陵成痛史,夕阳字水动新愁。偶分险韵歌三叠,且对高朋醉一瓯。说与路人浑不识,当时冠盖满渝州。
此诗兴象高远,悲慨无端,“春梦”一联,融今昔于一体,较乐天“强来便住无禁老,暗去难留不奈春”叹惋尤深。
“偶分”二句,转写诗友逸兴遄飞,笔致扬起,令人忧愁尽去,鄙吝都销。尾联则情绪忽跌,欲吐还吞,咽难状之情于喉间,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反观颈联,能无香山“莫辞数数醉东楼,除醉无因破得愁”之叹乎?如此高咏,堪称神妙,乐天所谓“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刘白唱和集解》)是也。“老来渐与世无争,一片诗心见性情。
留得琴书随梦在,缀成章句让人评。可能隔代论功罪,应许他年定浊清。又是空山新雨后,桂香月影入帘轻”,此仁德兄秋夜之吟也,其真情高抱,信念操守,悉见于斯。忆客岁初夏,尝与仁德兄同游康巴,涧底寻幽,品林泉之趣;吟边抵掌,论今古之诗。谈及时风之颓,诵定盦“颓波难挽挽颓心”之句,不禁拊膺太息。当此郁闷之时,嫂夫人小丽女史引吭高歌,同游诸子无不侧耳倾听,恍觉身置混茫之前,浑忘今世何世也!岁月不居,倏已经年,俊游情景,萦梦牵怀。承仁德兄不弃,嘱为其《诗词钞》作序,遂草草书此,以酬高谊。仁德诗云:“古谊常如陈酒品,好书须作美人看”,真于我心有戚戚焉。料天下读此书者,亦必心同此感也。是为序。二0一0年元月三十日,岁次己丑嘉平,盛元草于洪州青山湖畔
予不擅诗而雅好之,尤喜与诗人游。
忠县仁德先生,先闻其名而寻读其诗,数载后方得识其人。一见而爱之如故者,人如其诗也。仁德美风姿而多才,善为文,诗擅律、绝、古风,词长短调俱能,所谓各体俱备。
所作多佳,颇见气势与功力。观其诗、其句、其典,知多读古人书,非时下一般文人可比者。予尤爱其中绝句与小令,以其形制短小而最能见诗家之才气也。盖诗为人世间最美好之物,以故素有“风雅”、“雅声”之称,而最能医俗。
自古诗为心声,最具真实与真情,故得感人。惜千载相传之风习,不幸而遇美好与真实皆遭颠覆之今世。无病呻吟与矫情假话之作,充斥诗坛。着意雕琢、了无真情者,亦时时可见,可不叹哉!此皆忘诗道乃至不知诗为何物者也。事实而情真乃诗道与人品所必须,于今尤应珍重之。此道喜存于仁德诗中。仁德性情中人,血性男儿,善饮,可见其豪。诗多忧国忧民之作,慷慨激昂,正所谓沉郁浑厚,而胜雕章绘句者多矣。如此之诗人,能不令人爱乎?如此之诗,能不感人乎?最感人者,是其情怀。故其纪事抒感之作尤可珍视。诗能如此,方为真诗人,亦可证国家不幸诗家幸。诸多曾见之好诗,集中未钞,殊令人惜。虽如此,集中之真情高妙之作,亦足以感慰爱诗者心目矣。白乐天处诗风最盛之唐时,尚云“人间要好诗”,则今日于好诗之期待,更何其迫切也。
要好诗,则先须颇具才气与真性情之诗人,仁德乃其一也。马斗全庚寅春分日于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