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在渭南刻词二卷,曰《东溪草堂乐府》,始癸酉,终甲午,二十二年间所存,裁百数十首,所沙汰者,盖三倍于是。
自尔以还,所作盖寡,良以官舍栖迟,无酬和则情孤,无感发则意怠。然亦有时孤花媚晚,好鸟啼春,缀锦欺霞,团酥拟雪。及己亥入都,与意园、鸥簃时时赠答。意园词不多作,作则必工。鸥簃不能词,以诗为词,而词亦工。要知此事具有根柢,惟邃于学者为真词人也。余年十二学诗,十六学为词,二十以后始读红友《词律》。岁庚午,与诸迟菊同年定交,迟菊精音律,相与往复讨论,乃知词学阃域。自后从{无/心}师、子珍游,而所学益进,始学苏、辛、龙洲,继乃专意南唐二主及清真、白石。居京师日,每一篇出,子珍必于桐花下置酒相属,命小伶弹金缕琵琶和之,团扇屏风,留题殆遍,即前所刻者是也。五十以后,不名一家,多师为师,取屈曲尽意而止。自甲午迄庚子春,可盈一卷。是年都下奇变,执殳前驱,历晋入秦,寖疏声律,会与研荪观察比邻而居,皆侘傺无聊,端忧多暇,相约和古词以寓今事,自秋徂春,得百余解。迨辛丑夏,骤躐柏台,遂尘薇省,笏卿、亚蘧、石甫、淇泉诸君,前喁后于,更唱迭和,余以公暇周旋其间,捣麝拗莲,雕云镂曰,味调鲭鲊,音合琴筝。长女阿频,女弟子祝蕊,并耽风雅,暝写晨书,逸兴遄飞,老怀弥慰。检视所作,又百许篇。遂裒七年所得,釐为三卷,以授梓人,命之曰《五十麝斋词赓》。余性好焚香,迷迭都梁,氤氲房户,故取《逸周书》语以名吾斋,又以名吾词云。壬寅五月二十一日,樊山樊增祥自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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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君词稿,手定者四种:曰《僾词》,曰《海日楼馀音》,曰《东轩语业》,曰《曼陀罗寱词》。经朱古微丈删定,统题为《曼陀罗寱词》。既而丈辑《沧海遗音》,于先君词又稍有所去取。颎从箧中检得《僾词》序,为先君手迹。虽序仅一种,而先君为词大旨,略具于是,爰重录,并刻卷端。男颎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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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台梦语词二卷,吾友易子中实游艺江南之所作也。
中实渊闻赡学,年少多通,以诗人绪余,乐府新律,纂绣骚雅,雕镂情文,倚声而歈,引节弥韵,华缛丰艳,自其天才。而跌宕风尘,驱染烟墨,江山之胜,抑有助焉。当夫子美去蜀,季野入吴,张翰相知,伯喈流寓,欢缔吟社,豪张酒军。会苏家之旧亭,访钱氏之故馆。金阊晓而春丽,锦泾暮以秋凄,此一境也。古梦无痕,游悰式写,废苑独往,灵岩遂攀,鞭影辟疆之园,剑气要离之墓。廊沈屧响,寺阁钟声,驻舄鲈乡,题襟虎阜,邓尉之梅花似雪,苏台之杨柳如烟,此又一境也。登山曰归,临流斯畅,虹桥小泛,鹤涧幽探,打桨莲泾之湾,攲篷荷荡之曲,横塘渺渺,香水盈盈,此又一境也。尔乃峭帆半偃,侧帽孤征,睇虞仲之岩栖,迹焦先之谷隐,揽飞楼于北固,问故土于南朝,建业之镇荒凉,秦淮之流呜咽,即遗宅而谢安不作,觅新亭而王导无人,销沈钟阜之灵,悽怆台城之乱,俯仰百代,低徊万端,此又一境也。若夫闲怀宛,宛,影事依依,眷同心之旧盟,订促膝之新侣,玉箫倚袖,金筝侑觞,白门暄而雾晴,青泾涨而波阔,缆莫愁之芳树,采元武之瘦菱,写照荷华,销魂桃叶,夜夜奈何之月,朝朝恁处之云,竹写丝陶,金悽粉怨,此又一境也。其或独寐无那,端居不憀,花菲菲而勒寒,雨萧萧而作暝,莺朝倦赏,雁晚枯吟,蝶衣午慵,螀笛宵冷,数抵金之漏刻,耽软玉之华年,含酲未醒,抚景谁语,此又一境也。中实于此纵横两戒,规模万族,飞行南斗之表,抗声北宋而还,江管牙雕,涛笺手擘,敲唾壶而欲碎,洒墨花其若飞,至于读画分题,裁筒答和,愁侬欢坠,感物情来,王宽寄妇之篇,鲍照与妹之作,莫不翘思绮烂,触绪丝萦,作之者按谱传歌,读之者回肠荡气,可谓深美闳约,恻隐盱愉,采不浮缛,神不虚艳者矣。若乃尚论昔贤,窃比高唱,则流水孤村之萧远,晓风残月之凄清,金戈铁马之雄深,宝函钿雀之瑰丽,静窈若暗香疏影,缠绵若浅醉闲眠,温柔若香冷猊金,幽秀若梦回鸡塞,夫固奄有众妙,不名一家,谅哉赏音,弗予河汉。岁在丁亥仲冬朔日。
长沙张百熙拜序于京师宣武坊南之寓斋。
杨子云曰,雕虫篆刻,壮夫不为。
人生三十曰壮,正余今日之谓矣。子云所称雕虫篆刻者,指赋而言也。况于词又下赋一等者乎。虽然,余鄙人也,少充国宝,长未尝有当世之务。其所与游处又皆江湖山泽穷愁枯槁之民。语曰吾绋讴所生,必于斥苦,此非空言也。夫以穷愁枯槁之民而欲其为铿訇炳丽发皇之辞,以惊世而震俗,固已难矣。太史公曰,诗三百篇,大抵皆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太史公可谓知言矣。夫人孰能无情,情孰能无所寄,寄之于今则实事生焉,寄之于古则空言出焉,寄之于实事则功名富贵生焉,寄之于空言则忧患贫贱出焉。虽所寄不同,而其不能无所寄一也。使余与诸子或膺尺一之组,劳形于簿书,或持丈二之殳,效命于沙漠,此虽欲强以雕虫之事而有所不能矣,岂非天哉。光绪丁亥,余三十之年也。是年在姑苏,尝与数友登灵岩琴台,悲歌吊古,意气甚壮,九月之望,骊驹入燕,曾几何时而旧游已如梦幻,仅存此数十篇之词,亦如梦中语耳。余又何能无槩耶。且余固尝悔词,悔之而不废者何也,哀乐难忘而聚散可感也。不知我者以为雕虫篆刻之事,而知我者必以为穷愁枯槁所为也。虽然,屈灵均有言曰,老冉冉其将至,惧修名之不立,行年三十而犹不免为子云所笑,亦余之过也夫,亦余之过也夫。十一月庚申,易顺鼎自叙。
余年十三四即学为词,篇成,虽友人称善,未能自慊也。
曩岁游京师,始获读宋名家词如吴君特、周公瑾其人者,寻声按谱,时一效颦,抱瑟空弹,背灯独语。盖自春明下第,万感无聊,而于此道乃稍稍进矣。余性疏慵,脱稿后每不置副本,久多散佚。爰检录近作自丙子春仲迄丁丑春孟,得词百首,分篇四卷于左。今夫凄虫警秋,如泣如诉,不自知其声也。繁葩绚春,如睇如笑,不自知其色也。余之于词,岂故为是曼音纤态以求悦夫时辈之听睹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藉此陶写哀乐,消磨岁时,词之为功与丝竹等。而况佛子秋波,可参妙悟,美人香草,终属寓言。则举连篇累牍之梦蝶惊鸿,皆一例空中语耳。又安能索纸上之真真而呼之欲出耶。虽然,离忧{斁/皿}性,多感靡骨。矧雕虫小技,壮夫不为,锓而存之,聊志吾过。纨情易感,尚传秋士之悲;绮念将离,庶启冬郎之悔云尔。光绪丁丑二月易顺鼎眉伽甫识于忏绮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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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居海上,座间闻杨公杏城与朱古微侍郎论词,颇疑其素不倚声,而忽重此,或以侍郎故,遂未觉其辞之微微耶。
迨公薨后,存诗如干首,词终未一见,今始就丛稿中检出三阕,清丽似樊榭。片羽足珍,亟刊布之。赣一谨识于睇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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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邑:我县,即阳新县(旧时谓兴国县)。邑,旧时县的别称。费担农:费墨娟之父,名费光业,字敬之,号担农。广文先生:指费担农先生。“广文先生”是旧时对儒学教官或儒雅之士的泛称。宋敖陶孙《次韵翁伯绍教授》诗:“政思坐上觅佳客,广文先生秀眉宇。”费担农曾于同治九年例授县候选教谕,故云。以下凡言“先生”或“广文先生”皆指费担农。
[2]就馆:任教于私塾。馆,这里指私塾。
[3]乃兄:乃,代词;其,他的。乃兄,即谓其兄。《红楼梦》第四回:“令其读书,较之乃兄,竟高十倍。”暨:连词;与、及。诸弟:同宗之弟。《国语晋语四》:“而惠慈二蔡,刑于大姒,比于诸弟。”韦昭注:“诸弟,同宗之弟。”唐韦应物《寒食寄京师诸弟》诗:“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4]及门:受业于门下。语出《论语先进》“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孔子所谓“及门”,本谓在门下,后以“及门”指受业弟子。《元史许谦传》:“及门之士著录者千余人。”
[5]藉承:凭依,继承。
[6]讽咏:诵读吟咏。晋张华《博物志》卷十:“听诵诗书讽咏之音,不听淫声,不视邪色。”
[7]甫聘归:甫,才,刚刚。聘归:古代谓女子出嫁。宋陆游《雪后寻梅偶得》之一:“定知谪堕不容久,万斛玉尘来聘归。”
[8]过访:过访,探视访问。
[9]一帙:一本书稿。明高启《荆南唱和集后序》:“因以一帙示余,曰:‘此野人之词也。'”
[10]锡汝名:为你赐给书稿一个名字。锡,通“赐”。《诗经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署:题记。《汉书苏建传》:“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
[11]从兄:堂兄。《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
[12]击赏:击节赞赏。《旧唐书阎立本传》:“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四,诏座者为咏,召立本令写焉。”
娟年十八,归张外子坤轩[1],俊逸士也。琴瑟既调,逮事翁姑,欢心最得[2]。洎乎高堂已谢,家政独操,抚嗣息,课奴婢[3],内和伯叔之亲,外洁宾朋之馔,相夫子,摒挡一切,俾秩然而就绪[4]。人静更深,则仍手一卷吟讽,参稽[5]故学识,与年俱进。坤轩所与游多淹雅[6]著名之士,每因内子能诗欣欣然各有奉赠。昔昭仪操人伦之鉴,尚矣[7]。降若《随园》所纪,闺秀诗才极一时之盛,如叶方伯佩荪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及儿妇皆诗坛飞将也[8]。娟殆可与媲美与?惜乎[9]!
[1]外子:丈夫。旧时夫称妻为内子,妻亦称夫为外子。费墨娟丈夫名张学譓,幼名翌珍,字昆言,号坤轩。
[2]琴瑟:《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后比喻夫妇间感情和谐。苏轼《答求亲启》:“许敦兄弟之好,永结琴瑟之欢。”逮事翁姑:逮事,侍奉。翁姑,公婆。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四:“泰惊悸,召诘之,妪曰:‘老妇常逮事翁姑于此,子孙不肖,为他人所有,故悲耳。'”
[3]洎乎高堂已谢:等到公婆谢世。洎(jì)乎:等到,待及。嗣息:儿子。课奴婢:督促、训导奴婢。宋苏轼《仇池笔记二红饭》:“今年东坡收大麦二十余石,卖之价甚贱,而粳米适尽,故日夜课奴婢舂以为饭。”
[4]相夫子:相,辅助。夫子,指其丈夫张坤轩。俾秩然而就绪:俾(bǐ),使。秩然,秩序井然,整饬貌。明方孝孺《祭童伯礼》:“孰如吾子,祠庙是虔,岁时烝尝,其仪秩然。”
[5]参稽:参,领悟。稽,查考。《荀子解蔽》:“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
[6]淹雅:犹高雅。《宋书王微传》:“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
[7]昭仪操人伦之鉴:昭仪,皇帝妃嫔封号之一。这里指唐代的武昭仪,即武则天。人伦之鉴,即人伦鉴识,指鉴别、评估人物的能力。《梁书丘仲孚列传》:“少好学,从祖灵鞠有人伦之鉴,常称为千里驹也。”清王永彬《围炉夜话》:“郭林宗为人伦之鉴,多在细微处留心。”武则天由昭仪而为皇后继而为皇帝,大行科考,选贤能,立女官,时人许以人伦之鉴。当时上官婉儿被配没掖廷,武则天闻其多才,即召见宫中,试其文才而后大悦,当即下令免除上官婉儿奴婢身分,使其掌管宫中诏命,后又命其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政务,终使这位才女功成名就。此句言下叹息墨娟女史生不逢时,没有那样的机遇。尚矣: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尚,通“上”,久远。《史记三代世表序》:“五帝三代之记,尚矣。”
[8]降:这里是说到了后来。降,表示从过去某时起往后算。唐韩愈《董公行状》:“所奏于上前者,皆二帝三王之道。由秦汉以降,未尝言。”《随园》:指清袁枚《随园诗话》。方伯:这里泛称显贵的官员。汉之刺史,唐之采访使、观察使,明清之布政使均称“方伯”。唐韩愈《送许使君刺郢州序》:“于公身居方伯之尊,蓄不世之材,而能与卑鄙庸陋相应答如影响。”飞将:清袁枚《随园诗话遗补》卷三:“吾乡多闺秀,而莫盛于叶方伯佩荪家。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一儿妇,皆诗坛飞将也。”并详引上述诸才女诗,如引叶佩荪先娶夫人周瑛清《甲戌闻捷》:“双眉欲展意犹惊,起听铜钲屋外声。不惜雕梁驱乳燕,泥金帖子挂题名。”又引其继娶夫人李含章《夏书》:“午楼风暖试轻纱,语燕声中日未斜。满地绿阴帘不卷,游丝飞上蜀葵花。”又引女儿《春阴》:“碧窗人起怯春寒,小立闲庭露未干。墙外杏花阶下草,引人长倚碧阑干。”又引长媳《春晓》:“翠幕沉沉不上钩,晓来怕看落花稠。纸窗一线横斜裂,又放春风入画楼。”
[9]殆可与媲美与:此句是说谓墨娟女史和《随园诗话》中提到的乾隆年间的闺秀诗才大概可以比美了吧,可惜出生得晚,她的诗无缘载入很有影响的《随园诗话》。
广文先生于癸巳年冬遽赴召玉楼矣,逾年,绣云复兰萎[1]。嗣是[2],诸作率多恼恨穷愁。且因乃兄暨弟科名未就[3],则于诗中寓箴劝之意,盖其孝义之情、敦厚之旨,天性然也。
余叨世好[4],今又授馆于兹,长君明珠甫成童[5],经训已通,他日必显,显则此稿必传。课徒之暇,尝请而读之[6],窃叹诗人之芳馨气泽大都不泯,而广文先生独得之爱女[7]。因为之叙,一以志东君之韵事[8],一以述才人之苦心。
光绪辛丑年[9]孟春月之上浣[10]癸巳,恩科[11]举人考授汉宗室觉罗教习知县黄纬题撰[12]。
[1]赴召玉楼: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后因以“玉楼赴召”为文士早死的典实。兰萎:比喻丧亡。宋王柏《陈卿内邵氏挽词》:“蕙槁兰萎兮弃钗钿,凄凄东坞兮藏风烟。”
[2]嗣是:从此以后。
[3]科名:科举功名。箴劝:告戒、规劝。
[4]叨世好:忝为世交。叨:犹辱。谦词,表示承受之意。唐陈子昂《为副大总管苏将军谢罪表》:“臣妄以庸才,谬叨重任。”
[5]长君明珠:长君:古代公子的泛称。这里指费墨娟女史之子明珠,明珠又名张羽尧。
[6]课徒:教育学生。清李伯元《南亭笔记》卷五:“萧山汤文端未第时,为人课徒。”请:敬辞。用以代替某些动词。表示恭敬、慎重,或使语气委婉。《红楼梦》第十四回:“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在这里是说把费诗拿出来。
[7]之爱女:这样值得宠爱的女儿。之,指示代词,这样,这样的。
[8]东君:犹东家。对主人的尊称。清袁枚《新齐谐梁朝古冢》:“朱生匆匆出署,将觅船赴浙,忽差役寄东君札来,止之。”韵事:风雅之事。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文艺》:“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
[9]光绪辛丑年:即公元1901年。此时费墨娟女史已32岁。
[10]上浣:即上旬。俗以上浣、中浣、下浣为上旬、中旬、下旬,本唐制十日一休沐。浣:沐。
[11]恩科:此指清代于寻常例试外,逢朝廷庆典,特别开科考试,称为“恩科”。
[12]考授汉宗室觉罗教习知县:指清代汉人通过考试后在皇族觉罗子弟的官办学堂任教,期满后以知县用的官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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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辛卯(十七年),锡祺获识林君痴仙于童子试场。
时君年十七,早有能诗名。以君夙慧,继以力学,其于词林中出一头地,早为当时能诗诸先辈所深期许。沧桑变后,避乱桐城,转徙申江,遍历名山大川,益以助长其雄壮澎湃之诗思。
既返故山雾隐,遂益肆力于诗。壬寅(二十八年)春,以无聊之极,思倡设栎社,集诸同好互为唱酬,旁且诱掖奖劝,不遗馀力。我台诗学如斯其盛,即归功于君之提倡,殆非过言。自是之后,所感愈多,所为诗因之而夥。年四十一,而无闷草堂诗集积稿已若干卷。捐馆以来,十有七年于兹矣。
我社创立首功者之謦欬,无从复接;所可接者,祗此数卷之遗音。乃时至今日,未为之传,为社友者,何以自慰?为后死者,又何以能辞其责?客年春,君之从弟林君献堂敦嘱锡祺陪同社陈君怀澄、陈君联玉同事选辑,克期梓行。忆君在日,一诗之出,人争传诵,今则诗犹是也,似无须强为去取。然于适兴之作或击钵之吟,则亦有以毋录为议者,因以勉从割爱。选辑既定,谨以数语,弁其卷端。至其诗词之工雅与其寄托之遥深,读者自知,不必赘也。栎社创立三十年辛未首春,傅锡祺鹤亭序。
曷言乎诗?
情郁而不能无宣,意感而不能无作是已。曷言乎诗人?思必深,视必锐,立辞必诚是已。劳人思妇之所为,有不期工而自工者,虽诗人蔑以加也。至若言人人所欲言而又不能言,见人人所习见而又若无所见,则诗人之过人远矣。从兄痴仙先生幼即耽诗,为诸生,不日课举子业而课诗。
沧桑之后,诗酒两嗜,无日不饮,无饮不醉,而亦不醉无诗。所著无闷草堂诗集,含思宛转,托兴绵渺,务为雅俗共赏之音。回忆三十年前,兄尝以击钵吟号召,遂令此风靡于全岛。
有疑难之者,兄慨然曰:『吾故知雕虫小技,去诗尚远,特藉是为读书识字之楔子耳』。嗟乎!兄非独擅为击钵吟已也;且今之无闷草堂集中,亦体兄之意,不录击钵吟。然而吾必述是寥寥数语者,以为非此则不足以知其人而读其诗也。兄下世十七年,挚友鹤亭、槐庭、豁轩、太岳日以遗集付梓为念。
顾以南强善病,一再因循。去年秋褉,复有以为言者,鹤、槐二公力用选校自任,君子成人之美意良可感。而吾痴仙之苦心,亦将乘吾土文艺复兴之机共见于当世;所关至大,吾又恶可无言?一九三一,从弟献堂序于雾峰。
吾岛自斯庵以来而有诗;吾邑诗人,至丘丈仙根而大著。
岛系中绝,诸老播迁,当莺喑燕哑之交,有作唳鹤哀猿之逸响者,则叔父痴仙先生是已。尝试论之:先生之诗,当其转徙桐城、歇浦间,胜赏既多,时有『小谢清新、太白俊发』之语。及其归隐故林,虽豪气未除,而机心已茁,则颇杂以『玉溪恢诡、昌谷诘曲』之风。三十以外,忧患饱尝,乃折而学陶、学杜、学韩、学白,正如周处自游侠少年、射虎斩蛟,一变至道耳。初,吾辈常见先生于妓筵欢饮中,身不离席,口不绝谈。
次韵和丘仙老所寄「秋感」八律,惊叹无已。迨及中岁,则又见其一字未安,苦吟移晷。及今思之,非先生之才有时屈,盖先生之益以善用其才,独奈何其不永年也!修,先生之犹子也,私淑久而情谊深。
少先生五岁,今兹五十有二,距先生之卒十七年矣。岁月蹉跎,于无闷草堂遗文,曾不能有涓滴之助。往岁盍簪之会,从叔灌园始议剞劂,同社赞之;鹤亭、槐庭、豁轩三君子,又力任选校之勤。坐观厥成,此实修所深感而重愧者焉。抑修尤有不能已于言者,以为斯集之出,上不必思齐于古人,下不必求知于后世;乃所愿则并世才人,有能谅其抱不得已之苦衷而又处于无可如何之境遇者,时取一卷置诸醇酒妇人之侧,荐以铜琶铁板之声,则痴仙之为人,固可旦夕遇之也。
天乎痛哉!辛未(民国二十年)六月,兄子资修谨序。
鲤鱼城中春骀荡,微吟侧帽独来往;刺桐花下马蹄骄,少年意气干云上。
撞破家居不足悲,早知误国是纤儿;工愁燕子惊新垒,忍死鹪鹩恋故枝。萍花吹梦沈消息,贱子关河走觅食;分作天涯海角人,怨鹤凄猿苦相忆。感时笔砚尽教焚,谈瀛客至动讯君;诗史世争推子美,罪言人解说司勋。旧梦刹尘都了了,底事景榕头弗掉?野史亭荒话赤乌,遗民集在歌朱鸟。无泪可挥惟说诗,不堪著手属枯棋;分明叱雪惊霜地,惆怅残山腃水时。漫道仙人在岛上,楼台眼底皆无恙;我来天外访安期,落花已把金棺葬。笋束遗编付阿咸,臣家痴叔本非凡;勋名一任销铜柱,箸述居然出铁函。白头嗟我垂垂老,金拣沙披时见宝;开卷纷纷堕笔花,登堂落落思文藻。隐雾人归山亦空,峰头望月天濛濛;每依南斗频瞻北,不信西流偏向东。江山悠悠草鸡死,藤牌未必无男子;剑南家祭莫伤心,他日谷音留信史。义熙甲子悲悁悁,人生不幸以诗传;下君浊酒五千卷,迟我扁舟三十年。民国二十年辛未三月,泉州苏大山荪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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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寅八月,七十八叟如皋冒广生撰。
癸巳二月,汪东。
一九五四年一月弟冒效鲁读后谨跋。
花下填词号断肠。梦梁一录也寻常。周姜乐府有情泪,董巨云山无尽藏。墨雨遍洒特健药,天风自摇劬突当。余怀灌灌坐掩卷,铅椠何功颜发苍。
癸巳小除,龙喜瞿宣颖。
水龙吟
小楼高矗苍茫,望中香雪参差。坠罗浮旧梦,广寒仙侣,三生夙契。草绿池塘,花明书屋,词痕如水。任寻檐索笑,遥吟俯唱,商乐律,校宫徵。
三戟崔巍门第。嗣清芬、声华环起。江山陶写,烟云供养,荆关高致。柳外寻腔,梅边按谱,继周凌史。恰江南春近,一尊相约,入花间辞。
癸巳残腊题佞宋词痕。双流向迪琮。
徵招·奉题吴倩盦佞宋词痕
承平旧日人年少。重来鬓丝俱老。双管写生绡,剩兰闺残稿。怀慵未扫。拚付与、丹青歌啸。淮海屯田,蘋洲竹屋,略同襟抱。
梅萼伴閒庭,寒香里、便有箫鸾仙调。金缕逗微波,况螺鬟清妙。芝芙怜梦杳。却赢得、知音玉貌。冶春近、斗翠筹红,悔相逢不早。
癸巳冬日杨天骥千里写上。
高阳台
斑管生花,蛮笺织锦,无双佞宋词痕。换徵移宫,飘然俊逸清新。周情柳思浑料理,藉风流、扫尽閒尘。有谁知、月映疏帘,露染重茵。
今生慧业前生定,凭红牙按曲,玉笛吹云。岁月优游,豪挥醉舞香薰。雅人深致雕栊畔,羡多才、白雪阳春。洒芳菲、燕子呢喃,梅景缤纷。
癸巳冬日盐官孙成拜稿。
鹧鸪天
潇洒襟裾接宋贤。江东六法早流传。细吹银字调宫徵,喜满金壶逞秘妍。
思片玉,和屯田。小窗梅萼对癯仙(梅花閒伴老来身,白石词句也。)。新词诵浣蔷薇露,却寄南云又惘然。
右调鹧鸪天,即应湖帆长兄命题新刊佞宋词痕。甲午年正月文怀沙。
石湖仙·依白石声韵奉题
羁栖黄浦。数名手丹青,谁拟高处。春讯入帘来,引骚魂、清宵悄去。灯前凝想,恍梦见、玉人歌舞。相与对露华,感慨今古。
轻盈料曾换马,闭娉婷、悽吟断句。待发幽芬,捍拨徐调宫羽。识藐苏斋,曲成金缕,巧生弦柱。忏绮语登瀛,记取秦府。
与湖帆道兄相契廿余年,垂老江湖,每以歌词相商榷。顷湖帆写定所为佞宋词痕五卷,中多有关金石书画之作,考订绝精,其题董美人墓志羁七姬权厝志并为艺林传诵。昔翁覃溪以五七言诗作金石题记,已诧为生面别开,试与湖帆角逐词场,当退避三舍矣。甲午立春后六月忍寒龙元亮附识。
洞仙歌
沧桑涕泪,记繁华尘土。彩管银箫入新谱。认鸿痕旧梦,景物依稀,惆怅在、还忆年时风絮。
悲欢盈眼是,健笔词场,文藻江南重声誉。点缀费吟思,香屑情怀笼天水,妙裁警语。展卷又、华笺灿然脂,怛绿草池塘,佩杳芳侣。
内侄潘承弼谨题。
踏莎行
镂月裁云,彫章摛藻。画楼清梦凭多少。蜀笺细写翠螺新,小山乐府东山调。
帘幕遮花,池塘生草。分茶斗韵情难了。尊前一曲按红牙,相将万古闲愁扫。
甲午正月门生孙祖勃拜读谨题。
鹧鸪天·用叔原韵题湖帆社长和小山词
梦向瑶台酒一钟。春回双颊见微红。小蘋归后生明月,仙掌行来怯晓风。
知相忆,定重逢。口脂深印两心同。临川公子悲凉意,尽在红牙按拍中。
甲午初春忍寒龙七。
念奴娇
高楼梅景背西风,掩映疏枝繁朵。篆缕萦回沉水细,正是词心初可。片玉仙音,小山雅韵,拍倩红牙和。举头新月,入时眉样刚妥。
其奈绿草池塘,黄昏庭院,寥落无萤火。唤起采毫留墨沈,替写闲愁些个。六叠清平,双声红豆,调入伊州破。湘帘低卷,燕巢梁上重作。
癸巳新秋,庐陵周茝校录代和清平乐末六首,并题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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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1897—1960)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
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终身执教并从事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先后在河北女师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河北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四十多年来桃李满天下,很多弟子早已是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郭预衡、颜一烟等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由《稼轩词说》、《东坡词说》、《元明残剧八种》、《揣龠录》、《佛典翻译文学》等多种学术著作行世,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出版《顾随文集》、《顾随:诗文丛论》、《顾随说禅》、《顾随诗词讲记》等。羡季取其近二年中所为词,命名曰「荒原」,又最录其所删旧日稿如干首,命名曰「弃馀」。
合为一册,将继其「无病」、「味辛」两集而付印。且属宗藩为序。余自维既不能词,又不能文,将何以序也?虽然吾两人订交且十年,羡季视余若长兄,余虽未敢即弟视之,然友朋中知羡季宜莫余若者矣,是则不可以无一言。以余所知,八年以来,羡季殆无一日不读词,又未尝十日不作,其用力可谓勤矣!人之读「无病」词者,曰是学少游、清真;读「味辛」词者,曰是学「樵歌」、稼轩。不知人之读是集者,又将谓其何所学也。而余则谓:「无病」如天际微阴,薄云未雨;「味辛」如山雨欲来,万木号风;及夫「荒原」,则霶飙之后,又有渐趋睛明之势。余之所能言者,如斯而已。抑更有进者。八年中,作者每有新作,辄先以示余。余受而读之,觉其或愀然以悲,或悠然以思。或倏然意远。或磅礴郁积而不能自已。作者固一任感情之冲动而不加以遏止约束,而极其所至亦未必无与古人暗合之处。要其初,本无心于规规之摹拟,盖假词之形式而表现其胸中所欲言。当其下笔。不自如为填词,其心目中庸讵复有古人?惟其忘词,故词益工;惟其无古人,雨后或与古人台也。然而羡季今兹病矣!故是集卷末诸词,虽不能自掩其崛强奔放之本色,要亦渐趋于平淡萧疏之途。余不知此集出版后,作者尚作词否耶?余又不知作者此后如有所作,即循此途以进否耶?羡季尝语余曰:自来作家,年龄既老大,则其作品亦逐渐趋于硬化,而衰老,而乾枯。宗藩每取昔之「无病」与今之「荒原」比并而观之,深惧夫羡季之作品亦将硬化也。郑板桥自序其词,谓:人亦何能逃气数?「荒原」词之作者殆亦难逃此气数也夫! 一九三〇年秋日涿县卢宗藩序于旧京宣外之直隶新馆。此《留春词》一卷,计词四十又六首。
除卷尾二首外皆一九三〇年秋至一九三三年夏所作。三年之中仅有此数,较之已往,荒疏多矣。然亦自有故。二十年春忽肆力为诗,摈词不作,一也;年华既长。世故益深,旧日之感慨已渐减少,希望半就幻灭,即偶有所触,又以昔者已曾言之矣,今玆不必著笔,二也;以此形式写我胸臆,而我所欲言又或非此形式所能表现,所能限制,遂不能不遁入他途,三也。有此三故,则其产量之少不亦宜乎。自家暇时,亦往往翻阅此词稿,辄觉不如前此所作之有生气。气之衰耶,力之竭耶,才之尽耶,厕吾乌乎知之?然吾有喻,于此小小园地开垦种莳者有年,地力渐薄,人力不继,天时又乖,则其中之植物或种焉而不生,或生焉而不茁壮、不华、不实,华焉、实焉而不肥、不腴,亦固其所。《留春词》或亦有类于斯耳。后不如前,正宜藏拙,付之排印,抑又何说?则以二十年前一时兴之所至,忽学填词。后来一发而不能收拾。及夫《无病》、《味辛》、《荒原》三本小册子相继出版,见者遂多,年来意兴阑珊,知交或不及知,或知焉而不详其由,每见辄问近中时时为小词乎?积作若干?何时印第四本小册子乎?虽不必意出于督催,而逖听之下,亦若有不能自已者在。秋来课暇,因整理此稿便交排印,并略述其经过,后此即再有作。亦断断乎不为小词矣。 一九三三年秋日于北平东城萝月斋。余旧所居斋曰「萝月」,盖以窗前有藤萝一架,每更深独坐,明月在天,枝影横地。
此际辄若有所得,遂窃取少陵诗而零割之,名为「萝月」云耳。初,伯屏与余同寓三载,去秋始移居西城,其旧所居室既閒废,余乃入而据焉。客来茗谈或小饮,客去时亦于其中读书作文。室北向,终日不能得日,殊卑湿。回忆伯屏在此时,似不尔也。冬日酷寒,安炉爇火,乃若可居,而夜坐尤相宜,室狭小易暖故。背邻长巷,坐略久,叫卖赛梨萝卜、冰糖葫芦及硬面饽饽之声,络绎破空而至,遂又命之为「夜漫漫斋」。萝月斋实不成其为斋耳。小女与佣媪或其大姊往往于身后座侧嬉,既碍读,又妨思;友来谈亦时为歌声啼声所扰。今玆之夜漫漫斋,真斋矣。于是各校皆停课甚閒,遂病,自一九三五年残腊迄三六年新正仍未愈,病中恶喧,坐夜漫漫斋里时益多。有友人送《花间集》一部,来时尚未病也,置之案头。至是乃取而读之。《花间》是旧所爱读之书,尤喜飞卿、端己二家作。今乃取《浣花词》尽和之。问何以不和金荃?则曰:飞卿词太润太圆,自家天性中素乏此二美,不能和;飞卿词太甜太腻,病中肠胃与此不相宜,不愿和也。然则和端己似端己乎?即又不然。《浣花》之瘦之劲之清之苦,确所爱好,今之和并不见其瘦劲清苦,盖胸中本无可言及欲言者,徒以病中既喜幽静,又苦寂寞,遵而因逐韵觅辞、敷辞成章,但求其似词,焉敢望其似《浣花》?顾醉时所说乃醒时之言,无心之语亦往往为心声;观人于揖让不若于游戏,揖让者矜持,游戏者性情之流露也。或又问:《留春词 自叙》声言断断乎不为小词,今之和《浣花》何?夫昔言断乎,今玆破戒,定力不坚,更复奚言?会当自释曰:此和也,非作也。余之弱女喜弄积木,长短方圆。依势安排,当其得意,往往移晷。此一卷和词,其余病中之积木乎! 一九三六年一月苦水自叙于旧都东城之夜漫漫斋。时墙外正有人叫卖葫芦冰糖也。春来无日不风。
一日风又大作。天地玄黄,室中飞尘漠漠,若无居人,忽有来款扉者,声甚急,启视之,则吾友顾君羡季也,以其新著《积木词》属序于余。羡季与余有同砚之谊,著有《无病》、《荒原》、《留春》词草,足以卓尔名家,其蜚声艺囿者非一日矣。仆不文。于倚声一道惭无所知,偶陈詹言,以为世笑,何足以序羡季之词,而羡季之词宁以吾序重耶。故羡季之问序于余,似小失之,而余忝颜受之不辞者,亦僭也。虽然,语不云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盍不喜。」又曰:「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蛩然而喜矣。」畴昔之情既与之相若,则聊叙吾怀云耳。若夫羡季之词则所谓不托飞驰之势而芬烈自永于后者,后吾而览之者咸当自得之,固将无待于予言矣。序曰:河曲之水,其源可以滥觞,及其东流而到海,则俨然挟怀山襄陵之势与偕。何哉?始纤而将毕者巨也。诃之兴,托地甚卑,小道而己,积渐可观。及其致也,则亦一归之于温柔敦厚,遂骎骎乎与诗教比隆,方将夺诗人之席而与君代兴。向之幽微灵秀、宛折缠绵之境,诗所不能骤致者,无不可假词以达之,如驾轻车而就熟路然。善夫张惠言之叙《诃选》曰:「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常州派固多头巾气,惟此一语,实已洞达词心,非同河汉。斯怀也。为人心之所同,固长存于天壤之间耳,使其不言也,则亦飘泊而已,湮没而已。夫飘泊可也,飘泊而湮没亦可也,其长存于天壤之间者自若。虽然,使其以不言为无奈,而以言之为幸存,则亦人之情也已。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温其如玉,其貌然也,风流可怀,是谓词想。然则如何言之耶?斯怀也,里巷男女之所不能言,贤人君子亦不能言也。使里巷男女言之,则亦普通之歌谣而已;使贤人君子言之,则亦普通之文章而已,其奈此风流缱绻无奈之情何。假借之,然后可也。或假贤人君子之笔,以宣里巷男女之情;或假里巷男女之口,以写贤人君子之心,其归一也。于是乎有词曲,而词尤婉于曲。夫假借之道何?不假借可乎?曰可。夫情,有径而致者,有曲而致者。径而致者。不烦曲而致;曲而致者,径或不必遂致,致或不必尽也。夫《花闻》者,结集于五代之际,如泉始达,如花初胎,盖善以曲喻情而为词家不祧之祖。欧阳一序,最为分明,所谓「南朝宫体,北里倡风」,已道破词之本质,而「诗客曲子词」一语又为《花间》及其支流之定评。夫曰曲子词者,当不甚高,而出于诗客之手当亦不甚卑,不高不卑,自然当行,其成为一代之著作,千古之文章,亦一大因缘也。由是而南唐,而北宋,而南宋,其支流日益繁,其疆宇日益扩,别起附庸,蔚为大国。然莫为之先,虽美勿彰,先河后海,则《花间》夐矣。尝于《花间》得两种观照,--实则凡词皆然,不独《花间》然,特在此两种区别尤为显著耳。或深思之,或浅尝乏。不浅尝不得其真。不深思不得其美。真者,其本来之固然,美者,其引申假借之或然也。夫浅尝而得其固然,斯无间然矣;若深思而求其或然,则正是俗语所谓钻到牛角尖里去,吾来见其如何而有合也。作者亦有此意否?若固有之,虽洞极深微,穷探奥窔,亦无所谓深求也。若本无而责以有,深则深矣,奈实非何。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三思且由不可,况乃过之。然必谓文词之意穷于作者之意中,又安得为知类通方乎。赤水玄珠得之象罔。文章之出于意匠惨澹经营中者固系常情,而其若有神助者,亦非例外也。迷离惝恍之间,颠倒梦想之例,或向晚支颐,或挑灯拥髻;其逸兴之遄飞也,其文如之,则如野云孤飞矣,其深情之摇荡也,其文又如之,则如绿波之摇荡矣。亦有意乎?亦无意乎?安见其可浅尝而不可深思乎?又安见其浅尝之之得多于深思之之得乎?安见其浅尝则是而深思者非乎?彼谓一意者一词,一词者一意,如花相对,如叶相当,凡志之所之,笔皆可往,而笔之所宣,意辄与会;此盖已擅定意尽于文,而文章之意尽于想也,不特为事之所无。并非理之所有,貌似明清,实难通晓,近世妄人之见,太抵类是。狂言信口,羡季其恕之。及读自序之文,有曰:「顾醉时所说,乃醒时之言,无心之语。亦往往为真心之声。」知其于疾徐甘苦之诣,居之安而资之深,将有左右逢源之乐矣,则于吾言也,殆有苔岑之雅,而曰于我心有戚戚焉乎。今玆之作,得《流花词》之全。更杂和《花间》,其用力之劬与夫匠心之巧,异日披卷重寻,作者固当忆其遇,而读者能不思其人乎。若夫微婉善讽,触类兴怀,方之原作,亦鲜惭德,虽复深自撝抑而曰:「但求其似词,焉敢望其似《浣花》。」窃有说焉。夫似是者实非,似词则足矣,似《浣花》胡为耶?当曰相当于《浣花》可耳。然吾逆知羡季于斯言也必不之许,以其方谦让未遑也。其昔年所作,善以新意境入旧格律,而《积木》新词则合意境格律为一体,固缘述作有殊,而真积力久,宜其然耳。其发扬蹈厉,少日之豪情,夫亦稍稍衰矣。中年哀乐,端赖丝竹以陶之。今之词客,已无复西因羽盖之欢,南国莲舟之宠,宁如《花间》耶。荒斋暝写,灯明未央,故纸秃毫,亦吾人之丝竹矣。以《积木》名词者,据序文言,亦嫛婗之戏耳,此殆作者深自撝抑之又一面,然吾观积木之形,后来者居上,其亦有意否乎?亦曾想及否乎?羡季近方治南北曲,会将深通近代乐府之原委,其业方兴而未有艾,则吾之放言高论也,亦为日方长而机会方多,故乐为之序。丙子闰三月即望。 俞平伯序于北平之清华园曩者宜序《留春词》,曾有「断断乎不为小词」之言,盖其时立志将专力于剧曲之创作也。
其结果则为《苦水作剧》三种。然自是而后,身心交病,俯仰浮沈,了无生趣,构思命笔,几俱不能。而词也者,吾少之所习而嗜焉者也。憩息偃卧之馀,痛苦忧患之际,定力既弛,结习为祟,遂不能自禁而弗为,此《濡露词》一卷则皆去岁秋间病中之所作也,计其起迄不过一月耳。史子庶卿(弟子史树青,又作庶卿)见而好之,既得予同意乃付之排印。噫!予之为是诸词也,予之无聊也;而史子之印之也,又何其好事也。无聊而不遇好事,则其无聊也不彰;好事而适遇无聊,则其好事也,不亦同于无聊矣乎!至《倦驼庵词》则皆前乎此二年中之作,破碎支离,殆尤甚于「濡露」也。校印将竟,乃为斯记,既谢庶卿,且用自白。一九四四年初春苦水。卅年前读尹默师《秋明集》,其《破晓》五律一首发端即曰「破晓闻清角」,甚喜之,至今弗能忘,固名吾词曰「闻角」。
角者,号角也。建设事业,云蒸霞蔚,一日千里,每读报未尝不鼓舞奋发,譬闻角声,号召前进。词名「闻角」,是其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