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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清末至现当代 1890 — 1989
明两庐诗·序
庚申癸亥间所得诗近千首,多随手散落,不自惜。
后在锡山吴兴钱仲联
仲联,吾党俊也,最少,能诗,閟不示人,于人少许可,即古人亦侃侃肆讥弹无恕辞,当者少完肤。
予惮焉,辟为诗中之商君韩非子,不敢有所示。
一日酒后高睨大谈,忽及诗,大相契,穷三日夜未已。
自后有作辄相示,示必存稿,每自矜许,杂以诙嘲。
予尝戏誇为王迹所寄,而仲联则如无道秦,以其论诗鞠覈少恩,且深闭固拒而自尊也。
仲联罔肯下,必胜乃已。
仲联居城北,予在城南,一日不见,如饥渴之不能忍,见则刺刺不可休,临去犹徘徊焉。
予居羊腰道上,常送之,必尽道,道尽而言犹未已。
未几,仲联来海上,予亦继至,喜言考据,于诗几绝笔,仲联亦懒散不多作,皆为事缠。
低首十丈红尘中,意气都畴昔矣。
然握手必言诗,各言欲劖古人未辟之境,志亢而言大,闻者皆惊怪挢舌,而予与仲联益自憙。
仲联生平无所嗜,惟嗜读古今人诗集,三年来所得都三数大箧,尽读之,平骘其高下,为诗话十馀万言,其他尚日出而未有穷也。
一日忽语予曰:志终不足副,碌碌于古人藩篱中,何为哉?
予亦绝笔矣!
予闻而拊掌,既曰:虽然,前时辛苦而仅得之者亦不可以不记也。
乃相与收拾丛残,予得诗凡百三十三首,而仲联则倍之,合订之曰《江南二仲诗》。
二仲者,二人皆字仲也。
诗未必足存,特以见吾两人旧时狂态为不可近也。
庚午嘉兴王蘧常记。
吴未淳现当代 1920 — 2004
槐庵诗词集
《前言》  作者:吴金水 吴未淳先生北京的诗人书法家又名味莼渭春,斋号草庵,后因院内有一树海棠又名海棠花馆,晚年移居后又号槐庵
1920年阴历花朝节的前一天生于北京海淀1942年毕业于中国大学国学系,曾任小学校长,中学、业大中文教师并兼任中央美术学院教师2004年春去世。
先生早年以诗词闻名,好读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杜甫白居易韦应物苏轼黄庭坚陆游诗,尤喜杜甫
词则喜作小令,句丽情浓,有北宋五代之风。
生前与郭风惠诵先张伯驹等人多有唱和。
解放前发表较多,建国后不以诗词示人,也不加入任何诗词组织,只为生计教书鬻字,所以时人只知其为书法家而不知其为诗人。
先生书法以二王为宗兼善诸体,生前为北京市书法家协会艺术顾问。
先生早慧,少年时已经显出很高的艺术天分;不到十岁已经为人题匾,十几岁时诗词已经很成熟,有少年才子之誉,比如他十四五岁时的作品:
晨步
晨起步芳蹊,青鞋湿凉露。
回头望曙曦,犹在葱茏树。
春兴二首
东风来万里,大地韶光溥
桃靥对客笑,柳腰为客舞。
万物化欣欣,向荣各得主。
叹息古英雄,寂寞归黄土
对此好春光,诗兴增几许。
我年才十五,壮怀迈前古。
徘徊小园里,淑气扑眉宇。
意得忽狂吟,天机自吞吐。
先生青年时期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先生气血方刚,颇有许国之心,此间作品多郁勃之气,慷慨苍凉,激楚感人,如:
夕望
云净千山出,湖清一镜开。
疏钟林外寺,残日水边台。
烽火连天急,城笳动地哀。
辛勤数行雁,曾否系书来。
二十生日作
慷慨英豪气,流离家国情。
雄谈苏季子,痛哭贾先生
有志怀投笔,无缘得请缨。
百年真易逝,廿载竟何成。
然而先生此时家道中落,生计维艰,更逢新婚妻子早逝等诸多磨难,先生是个笃于情意的人,对亡妻的怀念、对家庭的负疚徘徊于心,所以这时也有很多缠绵悱恻之作:
中秋悼亡后作
故乡今夜月,又向此时圆。
永夕同谁赏,清晖只自怜。
泪凝玉阶露,愁接锦林烟。
想见郊原冢,芳魂应未眠。
似我
似我真无计,齑盐每苦饥。
送穷韩子赋,乞食靖公诗。
骨肉风霜里,家园寤寐时。
徒然悲命遇,惭愧老亲期。
先生对亡妻的怀念持续终生,追忆之作很多,直到晚年不断:
无题
雪肤冰骨玉为名,几度回思梦屡惊。
琼岛楼台春夜永,画桥杨柳暮秋清。
桃红枉自悲人面,酒绿凭谁赋我情。
青鸟若知云外信,应劳早晚到蓬瀛。
浣溪沙 岁杪
节序惊传到岁阑,腊梅才绽凝丹。
绪风时复逗馀寒。
苦忆红裙歌白雪,枉将青镜悼朱颜。
今生何处觅前欢。
谒金门 梦亡妻
人乍醒。
独抚香衾尘冷。
睡里相逢重记省。
双双犹倩影。
五十年来俄顷。
卿去我留谁令。
自是夜台居最永。
此生原暂梦。
五十年岁月不能磨灭,该是什么样的深情呢。
先生中年后历经建国以来诸多政治运动,以及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动乱岁月,作为一个有著独立人格的诗人,对这一切都有著深切的感受和自己的看法,比如
野望
去郭吟怀减,登台野性孤。
寒生残潦水,饥噪短墙乌。
览旷无供眼,忧民有切肤。
四方悲食堇,一饱愧为儒。
纪事
月月才逾半,家家叹绝粮。
愁充三勒腹,饥噪九回肠
虫语喧寒突,蛛丝绾敝囊。
却看官府里,日夜绮筵张。
道中
日落风云净,川原淡夕曛。
积沙迷路合,远水向田分。
野客寻新径,饥乌啄古坟。
谁家悲冻馁,恻恻不堪闻。
诗中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社会现实描写极为真实,作为底层一员,先生没有局限于感叹自己个人的痛苦,而是“忧民有切肤”,表达出“一饱愧为儒”的情怀。
另有送女儿下乡插队的《送汝》十首,深得老杜《三别》之髓,令人不忍猝读,因限于篇幅这里不引用,读者自可去看正文。
因周兄初识某君君即下放
君即投山曲,余还伫路崎。
相逢一夕畅,再会几年期。
异地风沙苦,严天雨露私。
终须易胎骨,好去莫迟疑。
寒雀
寒雀来何处,危枝乞暂留。
已无巢室恋,复有梁愁。
露湿栖难稳,风高咽欲休。
还须避矰缴,竖子正相谋。
南乡子
破被蒙头。
拚将一醉解千愁。
休苦眼前无所见。
抬头看,天地茫茫昏一片。
无题
五十馀年未死身,酣眠饱食做愚民。
贱名一任呼牛马,微命何劳卜鬼神。
白发苍颜宁有待,青灯黄卷漫多亲。
妻儿莫笑吾生拙,如此行藏始胜人。
读罢仿佛见到那个特殊时期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情景,而先生淡然相对的风骨也如在目前。
先生晚年赶上改革开放、全民下海经商,他对当时举国向钱看,官倒横行的现实很不满,尤其对文化界招摇撞骗者非常不齿,时有所讽,当时曾经做了很多打油诗,如:
[双调]寿阳曲 书画家
画行活的称画家,俗怪字自矜书法。
地北天南乱挥洒,直闯的财多名大。
偶感
感慨长忧国,栖遑那顾身。
老惟能啖饭,壮且不如人。
喜遇煌哉世,甘为藐尔民。
群雄方逐鹿,高枕看扬尘。
但是总的来说先生老来性情恬淡,遁世之作较多,如:
夏日
午枕回幽梦,槐阴入户凉。
风来停骤雨,云破漏斜阳。
字久疏羲献,文犹契老庄。
病怀何所远,竟日委匡床。
无题
八秩衰翁寂似僧,向阳门外倚枯藤
枝头群雀聚还散,天半纸鸢低复升。
世事乘除何足论,人情冷暖亦难凭。
老来不做繁华想,身已多番历废兴。
总的来说,先生作品以近体为主,尤其五律成就最高,数量也最多,七律多为中晚年作品。
而词曲则多为小令,以抒情为主,如:
转应曲
河水。
河水。
一曲潺湲春泪。
韶华载向东流。
哪管人间白头。
头白。
头白。
肠断几年离索。
浣溪沙
冷月凄风夜一更,愁看只影去京城
计程应是到天明。
默数归期频怅惘,回思往事更懵腾。
今宵空唱雨霖铃
浣溪沙
梦里分明醒未真,绛绡衾冷尚馀熏。
倚窗无语到黄昏。
心字已灰香一寸,眉痕又上月三分。
最无人处最思人。
我与先生的缘分是因为书法,八十年代投到先生门下,学习二王行书,后来蒙同窗白君晓东赠诗,步韵为谢,从此开始写诗,但也只把诗词作为消遣,每年不多几首,并未认真。
所以虽然知道先生擅诗词,却没做更多请教,偶将所作给先生看,先生亦哂而不言。
及后与诗词圈朋友接触多了,方感到自己之浅薄,先生的可贵,但是先生此时已经去世,这是令我非常痛悔的一件事。
先生去世后只出版了书法集,而诗词集一直没有出版,这也是我的心病,现在由于中国诗词研究院的出书计画,此书得以面世,在此对研究院表示深深的谢意。
由于与先生同游的前辈已经凋零殆尽,没有合适的人作序,因此仅以本文对先生做简单介绍。
先生平生所作诗词除少数发表的以外,多数都没有稿件,后来应白晓东之求,先生凭记忆录出一千多首,按照先生做事求精的习惯,这里选录四百多首以飨读者,最后,以我过去的一首悼诗作为本文结尾:
夜读槐庵夫子大人遗诗手迹书后
手写遗诗字迹遒,淡然似水话归休。
达人早已勘生死,后学安能释去留。
今夕无眠思往事,他年有泪洒西州
春来依旧随春去,每到花朝会倚楼。
  己丑岁杪于生云阁
卢青山当代 1968 —
死亡集·序
莼鲈兄见拙作多用坟字,曰不祥。
忆予弱冠尝作小文,略谓:凡人悦生而恶死,哲人不悦生不恶死;凡人之感,虽朴实而不免卑庸,哲人之见,极高明而进乎誇诞;反躬自省,谓予何求,悦生而不恶死而已已。
韩子曰:“浮生虽多涂,趋死唯一轨。
”生之浮也终焉有限,死之趋也必然有至。
予虽不能闻死心喜,亦何至谈死色变邪。
学俭兄见予近作《蝶恋花 秋夜》,斥之曰:“死生等閒事尔,安值如许张致”。
虽受其教,窃亦有辞焉。
哲人张静安所谓“天眼、自然之眼”,超其外而俯视之,死生固等閒事。
然哲人虽哲,其人犹人,哲学虽可通观于死外,人身尚固执于生内;是故处其中而感受之,则死生犹然死生也。
苟处死生之际,其心其感,果尔等閒,此已大等閒事矣。
禅宗尚矣,而屡曰:“死生事大。
渊明达观矣,其语云:“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此言高超,然为其识见与夫向往也。
迨至尽时,既以文自祭,复为诗自挽,考其事、味其语、审其心,犹惘惘依依,如不胜其去后之思者。
果欲等閒之,则必以其外之识见,涵化处其中之感受,积而愈往,始可言成,岂惟识见之可了邪。
科以予之哲学,则必曰,持彼乎因果之认识,以浸蚀此制乎因果之心性。
然毕其全功者,予陋于闻,不知古今有此几人,复不知人间有无其人;渊明之境,予已仰之弥高矣。
死固无可避趋,求其差能涵化尔。
思考、冥想、观照乃至书写之,是即涵化之一法也。
自惟幼与死,少遭死别,巨痛舂胸,欲安其心,势不能不亦稍事乎此。
至其效若何,则未临死所,不必预言,否则空话而已。
惭予才尽,岁暮理稿,所作既少且劣,而与死相涉者三居其一,乃因二兄之言,即以死亡名集。
苟有馀暇,或可翻搜旧制,剔出相类之作,以为此集之副。
谚云:“言鬼招鬼,”果有死神,予之诗与序,或将翩翩而来降邪。
其来也,予将与之把臂把盏,共披此卷,更相论讨,斯不亦人生之大快事乎,抑亦人死之大快事也。
碰壁斋主记于二零零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