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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库 当代
赵尊岳现当代 1895 — 1965
珍重阁词集·跋
先祖讳凤昌,字竹君,原籍江苏武进
幼失怙,因避洪杨乱,随先曾祖妣走垣。
早岁游张香帅幕,深受器重。
辛亥革命前移家歇浦,从南通张謇营实业,并襄助辛亥革命。
一九一二年初之孙袁南北和谈,即假先祖沪寓惜阴堂举行。
先祖妣周太夫人在一八九八中秋后四日得先父。
先父讳尊岳字叔雍,毕业于沪南洋公学。
后因堂上不忍其随姊氏赴美游学,遂从临桂况蕙风先生学填词。
弱冠即有和小山传世,为诸词坛前辈所激赏,并入上海申报馆主笔政。
先母讳季淑字静宜,乃清末清流闽侯王仁湛先生之第五女,亦擅音律。
自嫔先父,篇什唱和,而南阳路红楼一角,因尚存南渡前济南金线巷之流风余韵也。
惜频年迁徙,致先母遗稿及其早岁在沪付印之悼珍妃绝句一百首,竟无一倖存,思之痛心。
先父出入新闻、政治、教育三界,与缀玉轩主人双照楼主人最为莫逆。
一九五〇年移家香港一九五八年新加坡大学聘,主讲国学,故港星两地之新知旧雨及门墙桃李均甚众。
生平最慕东坡居士,居恒引异自况,惜昊天不悯,夺其二子,以致借酒浇愁,竟于一九六五初夏逝于酒疾,伤哉。
高梧轩诗集于一九六六在港印就后,文漪又迭遭丧变,并于一九七一年移民加拿大,于是将珍重阁词集搁置多年,而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今幸蒙周国灿、周文全、高芝荣三君子慨允相助,于星洲付印,为人子者,实不知何以为报,借此以表谢忱
辛酉春儿文漪敬书于加拿大之温哥华
邵祖平现当代 1898 — 1969年2月5日
培风楼诗·自序二
论诗于变风变雅之后,陶渊明杜子美其嗣响矣。
阮嗣宗刘越石谢康乐陈子昂始各以其神理气骨,才情风格,陵跨一时,然犹古之诗也。
中唐以韵味胜,晚唐以组练胜,宋人以意趣胜,诗始极其变态。
时至元祐,诗之流派已尽,勉力拓之,仅得一元遗山而止。
元遗山以后,可谓无诗,此诗视时代为隆污之说也。
顾诗之所以为诗者,系乎人心,人心之邈忽远阔,至不一律也。
追怪物,出宇宙,超泰山,析毫芒,高翥远游,退藏于密,岂可尽量?
则如屈原之《离骚》,孔明之《梁甫吟》,元次山之《水乐》,家康节之《击壤》,心声布,似诗非诗,又岂可随时代为升降乎?
覈而论之,太白之七言歌行,王、孟之五律,东野之五古,昌黎之琴操,玉川之杂言,乐天之新乐府,鲁望之吴体诗,东坡之议论诗,文山之《指南录》,皋羽之《晞发吟》,林林总总,将为异中之同,又复为同中之异,似天壤间不可无此等文字者。
则豪杰之士,不受时代约束,虽欲为之画野,不能也。
现代之诗,有学于泰西,归而为话自由诗者,既无所成,而同光诸人为宋诗者,又复凋零殆尽。
近十年来,有某报附刊某录,以采风为名,号称荟萃天下吟篇,而从未登载民生疾苦、匍匐告哀之咏。
脩禊登高,视为常课,揖让周旋,惟在冠带,予心窃异之。
四年前,曾刊布《诗厄篇》一文于《制言》杂志,痛陈二厄十二异之说。
(全文附见本序之后。
)哓音瘠口,不蒙人察,反以贾怨召闹。
卢沟桥变起,天崩地坼,国步再移,寇氛匝地,衍淫江海。
所谓某录之诗人,有从贼伏诛者,有身膺伪职者,有坐沐鹰犬之豢养者,有远丐雁鹜之残粒者,蒲稗因依,菉薋缭结,狼贪奴拜,相习从风,诗教不幸,罹此膻辱。
嗟我诗人,平日引商刻羽,嚼宫含徵,自许吐纳骚雅,激扬清浊者,今乃秽贱卑屈,曾匹夫匹妇齐民之不如。
吾固为吾《诗厄篇》不幸言中而悲,然几亦疑心声之诗,真不可恃,而颂诗知人之义,殆果不可通于今日矣。
盖尝推论之,古之所谓诗人者,心期存于道术,忧愉周乎天人,不以穷达异节,不因治乱改操。
世则有在野登进之殊,遗逸阨穷之怨,貌似闲澹,内实躁狭,言皆硕美,中乃螫毒。
潘岳王融宋之问储光羲郑虔王维,以至曾觌舒亶赵孟頫方回危素严嵩阮大铖诸人,所历世愈纷乱,而所为诗愈整暇,开卷绎之,几不省其为何代人。
彼辈上者固有托二氏以自掩,假山水以自泽者,下者则公然殉利啖名,沈湎爵禄,媕然媚当涂而晞世,庸讵知诗之所以为诗乎?
心精销亡,百事舛谬,老佛为之逋逃,山林受其污嬻,猿鹤既惭,且羞卉木。
虽曰其才足以登诸坛坫,其声足以被之管弦,吾独哀斯辈之不幸而识字读书,曾不若负耒灌园引车卖浆者之尚足葆其白也
祖平不敏,早年泛览古者圣哲书传,中岁敬受名师良友檠括,自世之亟变,恒惊立身一亏,负师友而辱先人。
值兹大浸稽天,人欲横流之际,要当竞慎于取与辞让出处动静之微,冀可作一遭乱尚堪读书之人。
偶然作诗,奚当厕乎今之作者之林哉?
顾受性善感,不能无作无存,十年前有《培风楼诗存》一册,谬与世相见,今后续存其稿四百馀篇,纪岁月,述行旅,悯战乱,悼穷黎,颇有峭拔沈厉之姿,无与温柔敦厚之选。
既不足为遗山之遗,更不足拟古哲遭乱所赋之变风变雅,然自审其心,尚非浮侈荡佚忘所归者,差足邮传当今大人君子之前,归而焚诸先人之墓,庶几无所愧而已。
稿既写定,谬当付锓,爰牵连书述近十年来诗学之蕃变,以及一己于诗之仞识于此。
民国辛巳邵祖平自识于成都
黄咏雩现当代 1902 — 1975
天蚃词·罗雨山序
南海黄子芋园尝语余曰:“古人之词多矣,顾怀古之作甚少。
余欲以余闲补其阕,为词家辟一溪径”。
余曰:谅哉。
夫诗显而词隐,怀古者,指事寄意,寓其感叹,又隐之又隐也。
较体物之工于雕缋,而比兴又其至也。
然必有胸襟意志,又熟于掌故,熔铸经史,若自己出,况又有声律缚之,不其难乎。
荆公金陵怀古,东坡之赤壁怀古,稼轩北固亭怀古,陈同父、岳亦斋之登多景楼,以逮朱竹垞之度居庸关,谒张子房,诸作皆是也。
千数百年来,怀古佳什,不易多觏,则其难也益可知矣。
芋园深于词,既为《天蚃词》若干卷,新会朱庸斋为之选录。
跋谓“壮采奇思,取材甚富”者,芋园固足以当之。
今又为人之所难为,得怀古词二十七首,而余为之注。
芋园暮齿流离,忧思绵邈,登眺山川,眷怀兴废,言约而旨远,可作词史观。
读者玩索而得之,当低徊击节,信乎其可传也。
赣州雨山迂翁
石声汉现当代 1907年11月19日 — 1971年6月28日
荔尾词存·序
作者:叶嘉莹 《荔尾词存》是一位终生致力于现代生物学与古农学之科研与教学的石声汉教授之遗作。
我与石教授既完全不相识,我的专业与石教授的专业也完全不相干,而石教授之哲嗣现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任教的石定机先生,乃竟然专程至我的老家寻问,要我为其先父之遗集写序,这其间自然也有一段渊源。
原来石声汉教授南开大学以前的大任校长二人原为生前挚友,而校长及其夫人陈{受鸟}教授二人虽同为数理学家,但却都雅爱诗词。
一九七九年以来,每次我到南开大学来讲授诗词时,他们夫妇二人往往抽暇来听我讲课,偶逢春秋佳日,{受鸟}教授还会以盆花相赠,更有时邀我至其家中参加昆曲之雅集。
我对他们夫妇二人之学问人品既久怀钦仰,而他们夫妇二人对朋友之敦厚热诚,则尤其使我感动。
今年秋天我再度返回南开,却惊闻校长已于数月前去世。
当我去探望陈教授时,于追怀悼念校长之余,陈教授还曾为我殷勤叙及,在三十年代初校长石教授同时考取第一届中英庚款留学生后,在英伦所建立起来的一种知交相赏的情谊,并言及校长希望我能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的遗愿。
其实陈教授殊不知早在我来津探望她以前,当我抵达北京老家时,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已曾由于他们的介绍,携其先父之遗集来看望过我了。
而我今天之所以执笔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除了由于被校长石教授的这一份知己相交死生不渝之情谊所感动以外,同时更是由于被这一册词集本身所表现出的作者之品格情操及其深厚之古典学养所给予我的一种直接的感动。
这是一册不平凡的词集,我为自己能有机会读到这一册不平凡的词集而深感幸运,也对校长夫妇之推介使我能有此机会读到此一词集而身怀感谢。
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日所阅读过的古今词人之作,不可谓不多。
无论其为婉约豪放,无论其为典雅俚俗,无论其为正统新变,其中自然都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
而在如此众多的各色各样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词》却别具一种迥异于众的不平凡之处。
关于折衷不平凡之特质的形成,我一位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因素:最主要的一点因素,乃是由于石教授生而就具有着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
关于折衷特美和心性,我以前在其他论词的文稿中,也早已曾有所述及。
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一书中,也曾提出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美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
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正是这种词人之心性与词体之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
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题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叙写来看,他自幼旧事一个敏感而多忧思的少年,生长于一个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大家庭中,身为“穷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亲的教诲乃是忍耐和承受
而在他所阅读的小说中,最能引起他共鸣的则是小说中的一些弱者的心声,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柳絮词》,《聊斋·褚生》一篇中李遏云所吟的《浣溪沙》词。
这些情思石教授统称之为“忧谗畏讥”之情,而这应该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将其自叙个人写作诗词之经历的一篇文稿,题名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的缘故。
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来自叙自己写词之体验和经历,外表看来虽然似乎只是颇为个人的一件事,但私意一位此一题名却颇有两点深义可供沉思。
第一点可供沉思者,乃是这四个字确实探触到了词之美感的一种特殊品质。
关于此种特质,我在前文已曾引述过张惠言王国维二家的“幽约怨悱”及“要眇宜修”之说,不果张、王二家的说法,却仍嫌不够彻底,他们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
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之因素,曾经颇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
首先于一九九一年,我曾写了一篇题为《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的长文,以为词之特美的形成,与早期歌辞之词中的女性叙写有着密切的关系。
其后我于一九九三年又写了一篇题为《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的长文,对词之美感特质作出了一些更为触及其本质的探讨。
在该文中我曾对于这种本质试拟了一个“弱德之美”的名称,以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固然是一种“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苏、辛词之佳者,其所具含的也同样是一种“弱德之美”。
而且曾尝试加以申论,说“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出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
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所称述为‘低徊要眇’、‘沈郁顿挫’、‘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又说“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
以上所叙写,乃是我多年来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后的一点认识。
而如今当我见到石教授以“忧谗畏讥”四个字为标题,来自叙其写词之经历与体会时,遂油然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
我以为石教授所提出的“忧”“畏”之感,与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质上是有着相通之处的,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和情思都是由于在外界强大之压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屈求全的一种感情心态。
我实在没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并非以诗词为专业的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资所禀赋的词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锐的以其个人一己直观的体验,轻易地就掌握了词之美感的一种最基本的特质。
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第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至于第二点可供沉思之处,则是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藏有一种丰富的内含。
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种普遍的心态。
先就这四个字的字面而言,它们就原是出于中国文化历史中之一位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范氏文中所叙写的“忧谗畏讥”的心态,正是一位具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忧畏”,所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实在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
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德”之操守。
而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之为“弱德之美”的缘故。
如果从石教授一生的为学与为人的持守和成就来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说就都是在忧患困苦之中完成的。
据姜义安先生所写的《春蚕颂——记著名古农学家石声汉教授》一文之记叙,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九十七万字,《氾胜之今释》五万八千字,《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七万三千字;同是自己又把后两种书翻译成英文本,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国外发行(在短期内就曾再版四次)。
石教授在科研方面的成就,曾经受到过国撰写《中国科技史》的李约博士的极端重视。
在《科技史》的《农业史》一册,曾经多次引用石教授的论著。
而在石教授自己的国家内,则当他的《齐民要术今释》于一九五八年将第四册陆续出完时,却正是石教授自己本人被批评之时。
石教授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他的科研的志业和理想。
批判过后,一九六二年他就又开始了整理《农政全书》的工作。
当时他白天还担任着教学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整理《农政全书》,而那时他还患着严重的哮喘病。
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继续不断的工作。
他终于完成了一百三十余万字的《农政全书校注》,十七万字的《农桑辑要校注》,还有《中国农业遗产要略》、《中国古代农书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其他著作。
而他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边等上面的,则其处境之艰苦可知。
义安先生把他所写的那篇纪念石教授的文章题名为《春蚕颂》,一方面固然因为石教授的讲学与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贡献,真是如春蚕吐丝之至死方休;另一方面也因为石教授自己曾写过以《春蚕梦》为题的十二首《忆江南》词。
词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谓此十二首词乃因其于“岁暮检书”之际,偶见其旧作《生命新观》之弃稿而作,则其以春蚕吐丝自喻其倾注心血以从事著述的喻意,固属显然可见。
而从其每一首词的小标题,及其词所叙写的情事来看,则尤可见其寄喻之深意,下面我们就将抄录其中的两首来看一看: 《忆江南》之八·丝(积稿) 抽不尽,一绪自家知。
烂嚼酸辛肠渐碧,细纾幽梦枕频移。
到死漫馀丝。
《前调》之十·衣(成册)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
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
压线为人添。
这两首词从蚕之吐丝经织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写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积字成稿以至于装订成册。
第一首词开端“抽不尽,一绪自家知。
”二句,是写蚕之吐丝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绎成篇。
蚕之丝绪唯蚕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己自知,故曰“抽不尽,一绪自家知。”。
至于“烂嚼酸辛肠渐碧”句,表面自是写蚕之嚼食桑叶,乃至通体变为碧色,而其所喻者则是人之生活虽茹苦含辛,而内心所酝酿蓄积者,则为一腔碧血。
至其下句之“细纾幽梦枕频移”,表面自应仍是写蚕在吐丝时其头部之左右摆动之状,故以“枕频移”为喻,而另一面则“枕频移”三字却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时之用心思考虽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状。
只此“枕频移”三字已经把蚕与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写得极好,何况上面还有“细纾幽梦”四个字。
“梦”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于就蚕而言,则其一世之缠绵辛苦吐丝自缚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于其间者乎。
至末句结尾之“到死漫馀丝”五字,则写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尽,一如蚕之到死而仍有馀丝。
真是把才人志士的想和悲哀写得如此之沉痛缠绵。
至于次一首开端的“裁制可,依梦认秾纤”二句,则以蚕丝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写稿成册,而“梦”则喻示所追求之一种想,最后获得之成果应求其与最初之想相符合,故曰“依梦认秾纤”也。
其下二句之“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则为石教授自写其辛苦之著述,并无在世间与人争求美名之意,而不过只是为了欲将所思所得贡献给人世的一点悲悯之心愿而已,然则此种工作之辛劳,岂不为一大庄严之事,故曰:“欲从悲闵见庄严”也。
而结之以“压线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韬玉《贫女》一篇中之“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两句诗。
用写贫女之为人作嫁衣为喻,既以之表示其积压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且以之表示其一世之辛劳乃全是为他人而全无为一己个人之意。
石教授这一组词全部以春蚕之吐丝、作茧、织帛、裁衣为喻,以自写其一生之辛劳工作之全部为人而全无为己之心意。
喻象之美与托意之深,二者结合得既优美又贴切,既有词人之纤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想与坚持,其所体现的品格与才质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深层意蕴的另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以上我们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忧谗畏讥”一文,对其做为一个词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备的不平凡之处,所做的一些探讨。
而除去这些在本质方面的不平凡之处以外,石教授的词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由于他在题材之选择与表达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
下面我们就将对这两方面也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先就题材之选择方面而言,石教授一九五八年写给其长子定机的一帧条幅跋中,曾经自叙说:“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人以词人文士见目。
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
”只这一段话,就充分显示了石教授的词之所以迥异于一般人的不平凡之处了。
因为就一般人而言,做为一个喜欢写作诗词的作者,总不免有两点习气,其一是对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间常不免有以作品为酬应之时。
石教授则绝无此两点习气,仅此一端,便已足可见石教授之词之迥不犹人的不平凡之处了。
何况石教授在其词中所写的,乃是正如他在跋中所说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块垒”,下面我们就将抄录他的几首词作来一看: 首先我要抄录的乃是足以反映其修养与心情之转变的三首小词: 其一《清平乐》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
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砂何事低回。
几人留住芳菲。
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其二《柳梢青》 缱绻残春
簪花掠鬓,坐遣晨昏。
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
算镜影相怜最真。
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其三《前调》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
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
梦醒后翻嫌梦真。
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这三首词,据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读了王国维之《人间词》中的《虞美人》(碧苔深锁长门路),及《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两首词后的有感之作。
王氏之词所写的,乃是以闭锁长门的蛾眉自喻,慨叹于谣诼之伤人,但在被伤毁和被冷落中,词人却仍坚持着一种“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的不甘放弃的理念,这种心态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说的属于“忧谗畏讥”,也就是我所说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态。
而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会被王氏的这两首词所感动了的缘故。
不过石教授由此一感动所引生的三首词,则已经超越了王氏原词中的心态,而更增加了反复思量的多层的意蕴;从怅惘于“芳菲”之不能“留住”,到“花蔫镜黯”而仍不肯放弃的“尚自温存”,再转到“梦醒”后之彻底放弃的“何事温存”。
这其间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说是幽微要眇,百转千回。
像这种题材和意境,岂止不是一般以文学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会写伤春悲秋以诗酒风流自赏的词人文士所能达致的。
而除去这一类要眇幽微的作品外,石教授还有一些以日常口语反映现实生活和政治情势的作品,也写得极有特色。
我们现在就也抄录一些这类作品来看一看: 一、《浣溪沙·嘉州自作日起居注》(六首录三) 白足提篮上菜场。
残瓜晚豆费周章。
信知菰笋最清肠。
幼女迎门饥索饼,病妻扬米倦凭筐。
邻厨风送肉羹香。
(六之二) 双袖龙钟上讲台。
腰宽肩阔领如崖。
旧时原是趁身裁。
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
羡它终日口常开。
(六之四) 骤雨惊传屋下泉。
短檠持向伞边燃。
明朝讲稿待重编。
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
半枝烧剩什邡烟。
(六之六) 二、《鹧鸪天·记近闻近遇》(二首录一) 牛鬼蛇神事有无。
蚊雷市虎代爰书。
乌台谳急钞瓜蔓,红卫兵骄卤腐儒。
髡皓首,系玄符。
龙钟拥彗涤圊窬。
劳心锻就风波狱,何曾涉谤诬。
(二之二) 以上这几首词例,从表面看来其所写的题材内容,与前面所举引的《清平乐》、《柳梢青》等词作,虽然有很多的不同,但其所写之亦为作者胸中之“块垒”,而并非一般词人文士的舞文弄墨之作,则是显然可见的。
而且其所写者虽然是极为具体现实的生活情事,但其情思之幽约怨悱,则仍是属于石教授之所谓“忧谗畏讥”的一份词人之心性与情意,却仍是一贯不变的。
而这种意境自然是造成石教授之词这有迥异于常人之不平凡之处的另一项重要因素。
除去前面我们已曾探讨过的,石教授之词在本质方面与题材方面的各种不平凡之特质以外,我认为石教授的词还更有另一点极重要的不平凡之处,那就是他虽然生而具有一种词人之心性,但并未接受过一般学词之人的传统训练,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自幼年开始就对古典文学有深厚的修养。
可是他虽对古典文学游乐深厚之修养与兴趣,但其志业却又不在于文学而在于科学。
于是这种种多方面的复杂矛盾的因素,遂使得石教授的词有了极不平凡的特色。
他一方面既能完全不被传统词人之习染所拘限。
而另一方面却又因其深厚之古典修养,而使其在不受拘限之中,却仍能不失古典之规范。
就以我们在前文所举引的一些词例而言,如其《清平乐》、《柳梢青》诸词,其风格之典雅温婉,情思之悱恻幽微,自然是传统词中的佳作,但其意境却又另有天地,而迥异于传统之陈言。
再如其《浣溪沙》诸词,所写者虽为具体之日常生活,用语也极为通俗直白,但其意境却又与古典中之忧谗畏讥的传统隐然相通。
更如其《鹧鸪天》词中所写之情事,其辛酸与荒谬虽全非古典之词中所曾有,但石教授却有意的在这首词中用了许多古典的词语,使其满腹之辛酸悲愤,在古典之词语中有了更深的意蕴。
而且石教授不仅是长于写短小的令词,也长于写长调的慢词,不仅长于写自抒块垒的抒情词,也长于写托意深微的咏物词,下面我们就将这一类词,也抄录一首来看一看: 《沁园春·驮行病骥》 蹄铁敲穿,踏遍崎岖,日渐昏黄。
叹木鞍坚重,背成生鞟,麻缰粗硬,吻有陈伤。
项下刍笼,虚无寸草,枉羡青畦菜麦香。
沉吟处,听鞭梢爆响,倦步催忙。
归来絷向空廊,早弦月盈盈上短墙。
奈毛似垂旃,泥和汗结,头如赘瓮,颈共肩僵。
半束枯刍,一拳稃壳,便是辛劬竟日偿。
宵寒恶,任螗蹲蛙坐,直恁更长。
这首词以一片背负重物的病马,来喻写备受迫害与折磨的辛劳工作者,不仅用词与喻意配合的工切典雅,而且写得酸楚动人,自不失为咏物词中之佳作。
此外石教授还有一些写柔情的长调,如其《莺啼序》(斜阳尚凝旧陇),及同调(西风又催鬓改)诸词,据石教授之女在笺注中说,这些词都是石教授怀念其妻子的作品,写得极为深婉动人,但因篇幅的关系,在此不暇具录,现在只再抄录其题为“寿细君”的一首小令《鹧鸪天》词来一看: 自黔娄百事乖。
春风纨绮尽蒿莱。
岁朝羁旅伤憔悴,九月寒衣未剪裁。
儿女累,米盐灾。
七年犹著嫁时鞋。
鸳盟若许前生约,后世为君作妇来。
从这首词来看,其伉俪情深,固已可具见一斑
而且这首词写得不事雕饰,还有用前人诗句之处,盖以家人之间,不必过事讲求,亦可见石教授率真之一面。
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中,其成就极为难能可贵,足可自树一帜,固当珍重保存,以流传后世。
而据石教授之弟石声淮先生为《荔尾词存》所写之跋文所言,则此一册词集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为人攘去,置故纸杂物间。
及至一九七九年石教授已,殁世八年之后,西北农学院欲将文革中所遗留之弃物焚毁之际,幸得石教授之高足姜义安先生于故纸堆中发现此一册词集之手稿,因收取而亲付之于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
又经石教授之女石定枎之整理笺注,在此即将付梓之际,我得以作序之机缘,先期读到此一册此稿,感动之余,深以为幸。
石教授子女在前言中之记叙,谓前南开大学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
”我与校长有相同的愿望。
一九九八年一月廿五日叶嘉莹写于南开大学
时为离津前一晚之深夜,行装尚待整理,故结尾稍嫌草率,实非得已也。
黄绮现当代 1914年5月28日 — 2005年12月23日
归国谣·序
我和老友为金石文字之交行二十多年了。
这金石之交的涵义,倒不仅局限于都有金石文字的爱好,更由于经历了颇不平凡的凄风紧雨而心颜未改。
我们还有一点共勉的志趣,就是相约不愿做“书奴”和“词奴”。
有时就被人误为“别调”或“异端”似的。
我没有用自谦的借口,推让给蜚声词坛的耆宿们为之作序,而径然承担任务,或许就因为这点情绪的鼓舞。
词,应该说是唐宋时代出现的新诗,词的形式和意格后来随着时代而变动着,譬如她的音乐性,后来的填词家就很淡漠了。
在格律上,又打破了习惯于五七言律绝的格律,填词家不得不就范于词律。
就意格而言,象苏、辛、、陆,雄放恣肆,欧、晏、姜、张,清空婉约,不过发展到元明,已成颓势,虽然由于朱彝尊张惠言力挽余波,但态势既成,很难再出古词家的牢笼。
颇负—点勇气的郑板桥,书法和词格都不愿俯首前人,使乾嘉时代的选家,十分排斥他,认为不是倚声正格,可见创造者之难于举翼。
同志,写字填词,是有一番勇气的。
象许多词家一样,他也有过模仿的痕迹。
这足每个词人必经的过程。
诗人从年轻的时代起,就遭逢不幸,过着国破家亡、没宅浮家的生活,流徙辗转的生活激浪,把年轻的诗人冲到国统区的后方,生活的波涛,逼着他认识社会,接近人民,无法锁在书窗下做一个莫谈国事的大学生。
人民的苦难,反功派的罪恶,大众化的语言,陶酿着这位词人的性格。
诗人仰首夜幕星空,经常发出绰约隐讳的词语,但也看出他在整个三十、四十年代中,运用各种寓言寄托,写出了他的深切感受,在他的词笺上,濡染了多少辛酸和伯痕。
…… 春去依依三月恨,江流滚滚千家别。
似今宵、星火乱孤城,看明灭。
《今如昔·满江红》 在青年词家经受着“鼯鼠啼溪畔,风雨惊木末”的严冷岁月中,他向往着另一片新天地,在《归国谣》中,就流露出深情的向往憧憬。
今夜月光堪掬。
是我望乡遥目。
月自识多情,为暗九衢灯烛。
追逐。
追逐。
梦到人间西北。
上元·如梦令》 其心情是何等迫切,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终于没有进入解放区,只留下一片心曲于词上。
读了老友的词,我以为他还是一个“传神写照”的能手,他词中的形象,真切而 生动,数笔勾画一个少女,简直呼之欲出: 幼妹含羞意。
双靥点红偷眄睨。
面藏阿母衣缘里。
《新岁乡俗·蝶恋花》 写幼女的腼腆羞态,真是极尽情态。
诗人总是多情的,词集中也录取了一部分恋情词,那是诗人青年时代的踪影片断,不可忘怀的青春记忆,虽然有时也只是“衣香鬓影太匆匆”的一现,也会被诗人抓住,留下永恒的温馨。
听。
草上春眠梦亦青。
相知处,休说与黄莺。
《青·十六字令》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追索作者的情之所钟恋之所系,来为李商隐式的无题强加注脚。
我们丰要是欣赏作者的词采,感受他许多年轻人一样所经过的青春忧郁欢乐,纯真炽烈!
读了作者的词,我发现他是既能雅言,又善俚语的,“更将残瓣洗胭脂”、“红袖波中人隐约“,句法典雅而妙能出新;其以俚语入词者,“剩有女儿灶里藏,抢去抵租米”(《死活·卜算子》),“挑粪汉没生鼻子,推车夫没长耳朵”(《下情·沉醉东风》),好似苏东坡所不屑的“村语”了,所谓“街谈巷语皆入诗”,也能为作者用得妥、用得活。
有时雅言俚语并举: 怜故土,砸圆盆。
黄花移活篱根。
西山暮绕残红水,秋雨马嘶冷国魂。
《住龙泉镇司家营·鹧鸪天》 我认为其雅处不失为隽语,其白处老妪能解,这使我又想到作者为这两编词曲集的命名,来妄推一下诗人的立意。
在古词中,韦庄曾有凋寄《归国遥》词,而词牌中亦有《归国谣》,作者舍“遥”取“谣”,是否即有以俚语入词的谦意,作者的《无弦曲》,怕也不仅是推演陶渊明的“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拿无弦琴陶写性灵,以为作者的自况吧?
这是否表明诗人不愿永拨陈曲,在追谱所声?
当激越的时代浪花击荡着这位敏感的青年诗人时,他不满足于旧曲牌的约束,而顺口谱曲,以探索新的程式
现代新诗的韵律感和隽永性都不强的情况下,这位青年诗人似乎就有一种抱负,而从三十年代开始,就迫切地为灵感的升华寻求形式,上下求索,出现了他的《无弦曲》,和他的书法要自出机杼一样,学于古而不背乎今,用力气地学习传统,而又力图突破之,他的坚韧,他的勇气,不正是词林中难能可贵的—家吗?
学仲 一九八〇年清明节
饶宗颐现当代 1917年8月9日 — 2018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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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大紫荆勋贤(1917年8月9日—2018年2月6日)字固庵伯濂伯子号选堂,生于中国广东省潮安县,是国学家,在中国研究、东方学及艺术文化多方面有成就。
饶宗颐潮州知名学者、工商金融界名流饶锷之长子。
年少时候,禀承家学,常常在家中的天啸楼饱览群书。
天啸楼是当时粤东最大的藏书楼,藏书量数以万计,俨如小型图书馆。
饶自小被父亲训练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及散文。
1932年,续编父亲《潮州艺文志》,于《岭南报》刊登。
1938年中山大学因为日军南侵而迁往云南
饶在途中病倒,停留在香港时认识了王云五叶恭绰
从此他正式开始了国学研究。
当时他协助王云五编写《中山大辞典》,撰《古籍篇名·提要》稿,协助叶恭绰编写《全清词钞》。
1949年移居香港1952年1968年期间于香港大学任教。
饶曾任教于无锡国学专修(1943年)广东文理(1946年)香港大学(1952年—1968年)新加坡大学(1968年—1973年)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1970年—1971年)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2年)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系主任;1973年—1978年)、法国高等研究院宗教学部(1978年)日本京都大学(1980年)澳门东亚大学(1981年)温州师范(1991年)复旦大学(1992年)广东美术(1993年)中山大学1935年1993年)、北京广播(1994年)杭州大学(1994年)深圳大学(1995年)韩山师范学院(1996年)厦门大学(1996年)台北华梵大学(1998年)南京大学(1999年)、首都师范大学(1999年)武汉大学(1999年)北京大学(2000年)
1962年获得号称西方汉学之诺贝尔奖的法国法兰西学院「汉儒莲奖」。
1965至1966年,他于法国国立科学中心,从事研究巴黎及伦敦所藏敦煌画稿,并把研究结果著成《敦煌白画》一书。
1978年退休后在法国日本新加坡、泰国、中国大陆、台湾澳门美国周游讲,举办书画展,并先后受聘为多位内地著名大学的名誉教授或其他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
1993年12月,他获得法国索邦高等研究院颁予的人文科学博士衔和法国文化部颁授的文化艺术勋章。
1997年,他创办了大型术刊物——《华学》,并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授予第一届视觉艺术奖。
1998年,获中华文学艺术家金龙奖“当代学大师”的荣誉。
2000年,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授予大紫荆勋章,以表彰他在学术领域的杰出成就。
2001年,他获得俄罗斯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
2005年,由饶宗颐教授书写《心经》,并由当代著名篆刻家唐积圣先生鑴刻,「心经简林」树立于大屿山平一址。
2009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聘请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并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终身成就奖。
2011年,他入围亚洲电视举办的感动香港十大人物评选。
2011年,获澳洲塔斯曼尼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
饶宗颐的研究领域甚广,时间跨度很宽,上至商下至明清,并且著作甚多,仅仅其中的《饶宗颐二十世纪术文集》便有十四卷二十巨册,超过一千二百万字,专著逾八十种;论文1000多篇。
除此之外,他精通甲骨文。
除了术的研究外,饶宗颐也擅长书法、书画、诗词、古琴,而且造诣极高,赢得甚高的评价。
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孝仪认为:「先生法书上追汉魏,下迈
山水人物,尤苍茫澹远,自辟蹊径。
而古文辞骈丽并擅,义正旨远,道德、文章、书画,辛亥以还,公其巨擎也。
」季羡林教授对他的诗词非常赞赏:「选堂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五洲已历其四;华夏九州已历其七;神州五岳已登其四。
先生又为性情中人,有感于怀,必发之为诗词,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先生自谓欲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能臻此境界者,并世实无第二人。
」而人们对他书画的评价:「选堂先生的书画,清狂跌宕不可一世,温文雅逸莫之与京。
当代,只有溥儒有此浓馥的书卷气。
但溥画失之枯硬瘠薄,其笔法过多『作家』气。
选堂先生笔墨丰润华滋,行笔自由放任;若无绳墨,却自有法度。」
仪端馆词·序
坡公言凡造语能自名一家,如蚕作茧,不留缝隙。
余谓词尤宜然,与物造耑,要再曲隐自达而已。
夫心灵之香,温于兰蕙;应感之会,通乎万里。
而幽窈旷朗,抗心远俗,下可极九渊之深,上足摩曾云之峻,务使咽而复存,熨而不舍,莫词尚焉。
今读文象庐小词,绮靡缘情,未易接武;佳章络绎,调感怆于融会之中。
时如坡词所云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者,得非作茧无际之證耶?
阌吾生之有涯念茧丝之无尽,披览未终,为之三叹。
壬寅春
睎周集·序
庚戌九月饶子选堂暂移坛于北美,教授耶鲁大学研究院。
羁旅榆城之中,栖迟旧堡之上。
是时也,岸柳褪青,江枫耀火,川原穴寥,秋气愔妻。
空城晓角,侣碎蛩以吟愁,古屋深灯,儗枯僧之禅定。
未免有情,谁能理遣!
于是骋才小道,放笔倚声。
既和余令慢二十馀阕,一月之中又步清真韵五十一首,撷片玉花犯起调,曰粉墙词。
远道相寄,叹赏无斁,余寓书云,方杨和周,殚精竭虑,裁九十篇,声音不误,神貌全非,徒僭三英,曾无一是。
吾子才大儗于坡仙,格高无鬼白石,彼毕生之所为,子咄嗟而立就,喝假其馀性,依陈注本而遍之。
既摅所怀,亦开来学
未及期月,又得七十六阕,合前凡百二十七章。
字字幽劲,句句洒脱,瘦蛟吟壑,冷翠弄春,换徵移宫,寻声协律,至于名媛缀谱,(张充和女士为谱六丑,以笛倚之,其声偕美。
)异域传歌,徵之词坛,盖未尝有。
昔西麓继周,其数相埒,大过方杨,类多好语,而苦鲜完篇,比于饶子,尚隔一层;因名之曰睎周集。
客或谓余,词贵新造,韵当自我,画地为牢,屦校灭趾。
余谓客曰,才难而已。
陆平原所谓踯躅燥吻,寄词瘁音者,信大难耳;至若虎变兽扰,龙见乌澜之士,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大豪末而小泰山,以无厚入有间,则何难之又乎?
子瞻杨花,幼安之次南涧,别裁清思,迥迈原制。
是知积厚之水,堪负大舟,追电之驹,无视衔辔。
形虽模古,实则维新,今观饶子之什,益信然矣。
借他人之杯酒,浇胸中之块垒,言必己出,意皆独造,从容绳墨,要眇宜修,律按清真,神若白石,(饶子固庵词中和白石几四分之一。
)不标次韵,谁复知之?
或疑固庵一集,早著词林,纵目遥天,奚待踵武。
岂知言哉!
故特辩而序之。
辛亥夏初,罗烈于香港两小山斋
刘斯翰当代
童轩词·自序
词盛于五代北宋,南渡后一变,元明之际又变,而词几亡,及清,号为复兴,而又一变,凡三变以迄于今。
南渡之变也,以诗为词,不复合乐,虽有白石、梦窗辈之解音,盖亦鲜矣。
明可不置论。
有清一代,乘王朝复古之风,肆力为词,名家蜂起,流为别派,其鼎盛浸浸然有过前古,然而求其能跻身北宋欧、晏、耆卿子野、小山、东坡少游方回、清真、易安诸家列者则无。
晚清至今,又将百载,词统之亡,可以遽断,而词道之兴,信者何人?
王国维氏作《人间词》,自许超今迈古,余深赏之,为其审美趣味、襟怀思致,兼采西方,突过古人,迥非清词所得拘囿。
其所抱负,或即陈子昂之伦乎?
然而王氏不解音,又寡于情,则大违词之正道,是其所短也。
以余之见,词可歌不可歌,乃一巨限。
可歌,则利以声情动人,不可歌,则利以理法炫人。
余以是思词道倘复兴,终当系于与乐复合,而以写情为主。
然耶?
否耶?
余非有志者也,爱词,不忍见其亡,聊发斯言,以俟来哲。
  丁亥处暑刘斯翰序于童轩
吴未淳现当代 1920 — 2004
槐庵诗词集
《前言》  作者:吴金水 吴未淳先生北京的诗人书法家又名味莼渭春,斋号草庵,后因院内有一树海棠又名海棠花馆,晚年移居后又号槐庵
1920年阴历花朝节的前一天生于北京海淀1942年毕业于中国大学国学系,曾任小学校长,中学、业大中文教师并兼任中央美术学院教师2004年春去世。
先生早年以诗词闻名,好读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杜甫白居易韦应物苏轼黄庭坚陆游诗,尤喜杜甫
词则喜作小令,句丽情浓,有北宋五代之风。
生前与郭风惠诵先张伯驹等人多有唱和。
解放前发表较多,建国后不以诗词示人,也不加入任何诗词组织,只为生计教书鬻字,所以时人只知其为书法家而不知其为诗人。
先生书法以二王为宗兼善诸体,生前为北京市书法家协会艺术顾问。
先生早慧,少年时已经显出很高的艺术天分;不到十岁已经为人题匾,十几岁时诗词已经很成熟,有少年才子之誉,比如他十四五岁时的作品:
晨步
晨起步芳蹊,青鞋湿凉露。
回头望曙曦,犹在葱茏树。
春兴二首
东风来万里,大地韶光溥
桃靥对客笑,柳腰为客舞。
万物化欣欣,向荣各得主。
叹息古英雄,寂寞归黄土
对此好春光,诗兴增几许。
我年才十五,壮怀迈前古。
徘徊小园里,淑气扑眉宇。
意得忽狂吟,天机自吞吐。
先生青年时期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先生气血方刚,颇有许国之心,此间作品多郁勃之气,慷慨苍凉,激楚感人,如:
夕望
云净千山出,湖清一镜开。
疏钟林外寺,残日水边台。
烽火连天急,城笳动地哀。
辛勤数行雁,曾否系书来。
二十生日作
慷慨英豪气,流离家国情。
雄谈苏季子,痛哭贾先生
有志怀投笔,无缘得请缨。
百年真易逝,廿载竟何成。
然而先生此时家道中落,生计维艰,更逢新婚妻子早逝等诸多磨难,先生是个笃于情意的人,对亡妻的怀念、对家庭的负疚徘徊于心,所以这时也有很多缠绵悱恻之作:
中秋悼亡后作
故乡今夜月,又向此时圆。
永夕同谁赏,清晖只自怜。
泪凝玉阶露,愁接锦林烟。
想见郊原冢,芳魂应未眠。
似我
似我真无计,齑盐每苦饥。
送穷韩子赋,乞食靖公诗。
骨肉风霜里,家园寤寐时。
徒然悲命遇,惭愧老亲期。
先生对亡妻的怀念持续终生,追忆之作很多,直到晚年不断:
无题
雪肤冰骨玉为名,几度回思梦屡惊。
琼岛楼台春夜永,画桥杨柳暮秋清。
桃红枉自悲人面,酒绿凭谁赋我情。
青鸟若知云外信,应劳早晚到蓬瀛。
浣溪沙 岁杪
节序惊传到岁阑,腊梅才绽凝丹。
绪风时复逗馀寒。
苦忆红裙歌白雪,枉将青镜悼朱颜。
今生何处觅前欢。
谒金门 梦亡妻
人乍醒。
独抚香衾尘冷。
睡里相逢重记省。
双双犹倩影。
五十年来俄顷。
卿去我留谁令。
自是夜台居最永。
此生原暂梦。
五十年岁月不能磨灭,该是什么样的深情呢。
先生中年后历经建国以来诸多政治运动,以及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动乱岁月,作为一个有著独立人格的诗人,对这一切都有著深切的感受和自己的看法,比如
野望
去郭吟怀减,登台野性孤。
寒生残潦水,饥噪短墙乌。
览旷无供眼,忧民有切肤。
四方悲食堇,一饱愧为儒。
纪事
月月才逾半,家家叹绝粮。
愁充三勒腹,饥噪九回肠
虫语喧寒突,蛛丝绾敝囊。
却看官府里,日夜绮筵张。
道中
日落风云净,川原淡夕曛。
积沙迷路合,远水向田分。
野客寻新径,饥乌啄古坟。
谁家悲冻馁,恻恻不堪闻。
诗中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社会现实描写极为真实,作为底层一员,先生没有局限于感叹自己个人的痛苦,而是“忧民有切肤”,表达出“一饱愧为儒”的情怀。
另有送女儿下乡插队的《送汝》十首,深得老杜《三别》之髓,令人不忍猝读,因限于篇幅这里不引用,读者自可去看正文。
因周兄初识某君君即下放
君即投山曲,余还伫路崎。
相逢一夕畅,再会几年期。
异地风沙苦,严天雨露私。
终须易胎骨,好去莫迟疑。
寒雀
寒雀来何处,危枝乞暂留。
已无巢室恋,复有梁愁。
露湿栖难稳,风高咽欲休。
还须避矰缴,竖子正相谋。
南乡子
破被蒙头。
拚将一醉解千愁。
休苦眼前无所见。
抬头看,天地茫茫昏一片。
无题
五十馀年未死身,酣眠饱食做愚民。
贱名一任呼牛马,微命何劳卜鬼神。
白发苍颜宁有待,青灯黄卷漫多亲。
妻儿莫笑吾生拙,如此行藏始胜人。
读罢仿佛见到那个特殊时期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情景,而先生淡然相对的风骨也如在目前。
先生晚年赶上改革开放、全民下海经商,他对当时举国向钱看,官倒横行的现实很不满,尤其对文化界招摇撞骗者非常不齿,时有所讽,当时曾经做了很多打油诗,如:
[双调]寿阳曲 书画家
画行活的称画家,俗怪字自矜书法。
地北天南乱挥洒,直闯的财多名大。
偶感
感慨长忧国,栖遑那顾身。
老惟能啖饭,壮且不如人。
喜遇煌哉世,甘为藐尔民。
群雄方逐鹿,高枕看扬尘。
但是总的来说先生老来性情恬淡,遁世之作较多,如:
夏日
午枕回幽梦,槐阴入户凉。
风来停骤雨,云破漏斜阳。
字久疏羲献,文犹契老庄。
病怀何所远,竟日委匡床。
无题
八秩衰翁寂似僧,向阳门外倚枯藤
枝头群雀聚还散,天半纸鸢低复升。
世事乘除何足论,人情冷暖亦难凭。
老来不做繁华想,身已多番历废兴。
总的来说,先生作品以近体为主,尤其五律成就最高,数量也最多,七律多为中晚年作品。
而词曲则多为小令,以抒情为主,如:
转应曲
河水。
河水。
一曲潺湲春泪。
韶华载向东流。
哪管人间白头。
头白。
头白。
肠断几年离索。
浣溪沙
冷月凄风夜一更,愁看只影去京城
计程应是到天明。
默数归期频怅惘,回思往事更懵腾。
今宵空唱雨霖铃
浣溪沙
梦里分明醒未真,绛绡衾冷尚馀熏。
倚窗无语到黄昏。
心字已灰香一寸,眉痕又上月三分。
最无人处最思人。
我与先生的缘分是因为书法,八十年代投到先生门下,学习二王行书,后来蒙同窗白君晓东赠诗,步韵为谢,从此开始写诗,但也只把诗词作为消遣,每年不多几首,并未认真。
所以虽然知道先生擅诗词,却没做更多请教,偶将所作给先生看,先生亦哂而不言。
及后与诗词圈朋友接触多了,方感到自己之浅薄,先生的可贵,但是先生此时已经去世,这是令我非常痛悔的一件事。
先生去世后只出版了书法集,而诗词集一直没有出版,这也是我的心病,现在由于中国诗词研究院的出书计画,此书得以面世,在此对研究院表示深深的谢意。
由于与先生同游的前辈已经凋零殆尽,没有合适的人作序,因此仅以本文对先生做简单介绍。
先生平生所作诗词除少数发表的以外,多数都没有稿件,后来应白晓东之求,先生凭记忆录出一千多首,按照先生做事求精的习惯,这里选录四百多首以飨读者,最后,以我过去的一首悼诗作为本文结尾:
夜读槐庵夫子大人遗诗手迹书后
手写遗诗字迹遒,淡然似水话归休。
达人早已勘生死,后学安能释去留。
今夕无眠思往事,他年有泪洒西州
春来依旧随春去,每到花朝会倚楼。
  己丑岁杪于生云阁
朱庸斋现当代 1920 — 1983
分春馆词·录入后记
曩者余尝读清季名家词,自水云而下,独爱大鹤,以半塘风云气太盛而彊翁才情稍逊,蕙风则自恃名士而傲人之故也,况文道希之词多拉杂者。
五家而外,尚能有冯梦华词蕴藉高华,人多不能及。
至于年辈稍晚者,则海绡翁不独为岭南一代翘楚,更可称冠也。
而自逊清以降,词人辈出,其稍长者如华阳乔曾劬大壮翁,所著波外乐章由南追北所造已极,然竟未能合于吾心;别如西蜀周岸登睽叔者,所著雅词十二卷富丽精妍独能动人,然其词作既丰则雷同之病亦不能免。
后自五四风云以迄于今,词人之众更不可胜数,天风阁夏氏虽尊一代词宗,然究其性本非词人,且专精考据更甚于词;万载龙沐勋以年三十而能得彊村翁临终授砚,续翁未竟之业,继往开来功在千古,为词承彊翁而融东坡,然未臻大成而殒,诚大憾也;梦桐主人早岁即与前辈词人结社吟咏,所作惊艳四方,后用力于搜辑汇纂,于词则仅偶为小令,亦未能成大业于斯;梦苕钱萼孙早年盛负诗名,中年后以诗人之笔出其馀绪为词,堪称词中之佳者也,然终非此中正法眼藏。
此四子者,皆世所盛推之才也,然其为词亦不能尽使余倾心,则环搜遍顾,尚有何人哉。
昔者余即以此百般自问,而未能答。
再之后,以机缘巧合而得结交于津门词家王蛰堪及其门人张引之,乃沽上名家寇泰蓬之续也。
二窗词客寇梦碧翁,余所素来钦佩者也,于词取径吴王,为近世学梦窗而能有超拔者,上述四人之外,可称巨擘,然余以玉田本性而终不能尽得会心于梦碧词之粹然风华,自觉赧甚。
而蛰老引之兄竟不以我后学为诳,以新会朱庸斋前辈分春馆词相贻。
初,余曾先得读朱师之分春馆词话而心有戚戚,高卓处以为自陈亦峰白雨斋词话后百年来所罕有,且以无觅其分春馆词为至憾事。
今蒙赠此编,欣喜何极,因得观人所谓陈述叔后岭南第一词人之作,三复之馀,倾倒不已,慨叹不能自禁,因语师友曰:于鹿潭叔问之后吾今又得一人也。
夫词者,主气主格主情,历代名家各有擅场,主气者郁勃;主格者清俊;主情者缠绵,而余则甚爱昔人言主格主情之相兼者,其庸斋前辈词之谓也,此道远者上溯淮海,得力在玉田草窗间,而复能参以清季大家之深致,所谓情韵具佳者是也。
昔者余曾举“浩茫”二字以为词之止境,朱师词之所造,庶几无愧于此。
且夫庸斋前辈弱冠即以词名,后遭逢变乱,其遇又或得或失,而一段情伤则萦困终生,凡此种种竟皆与余相类,岂天力之异而使吾得此卷哉。
复更念庸斋前辈梦碧翁皆乃不求名著之真名家,生前未有专著,倘非弟子门人为之搜求刊布则必至湮没不传矣。
余遂不敢有违天意且有负长者所托,因为之粗校录入,以期能广其传而使世之合缘者有得于斯也。
丙戌年十二月廿二仪斋主人谨识于沪滨玲珑八景地 并书词一首志感于后 甘州 书《分春馆词》后,用碱斋师韵 倦劳身。
去国更踌躇,行歌拜金鳞。
望东瀛却寄,衍波弱叶,故梦斜曛
酒醒西园过燕,桑海几番频。
花外天涯路,销向晨昏。
后约十年漫托,剩秋心数点,著意分春
洗沈烟一碧,万念本如尘。
未堪忘、情根若许,指汪洋恨水不须焚。
今生事、付他生里,并剪彤云。
刘峻当代 1930 — 1995
严霜诗词钞·序
刘君严霜名峻,与余同事史馆十年,庚午秋退居香江,今夏返穗,养屙东山,出其中岁所为诗词,浼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为之删定。
将付梓,属序于余,余深感乎世之为诗词者众,欲求如君者不可多得,故乐为之序。
君以名公子,诗词绍其家学,长与世氛,未得展其抱负,故寄酒为迹,酒酣,其诗尤豪宕横肆,有沉郁悲凉之响,人谓其狂,余谓狂始能见其真也。
陈东塾野水投竿,高台啸月,何代无狂客,似可为君咏。
夫离骚之哀愤,汉魏之风骨,少陵之闳肆,玉溪樊川之风流蕴藉,山谷、简斋之峭拔简练,乃至羽陵,两当之博取纵恣,清新飘逸,洪北江所谓咽露秋虫之声,读君诗往往遇之,而要非古人之诗,君之诗也。
其为揽群言之综,集诸家之长者耶。
陈散原谓诗要兴象才思,两相凑泊,有惘惘不甘之情,不自觉其动魄惊心,回肠荡气,君得之矣。
严霜之词,多清商变徵之音,读之令人怊怅不已。
其长调继响东坡稼轩者多,小令则间取子野、珠玉之长,即况蕙风铁岭词人纯乎宋人法乳,不烦洗涤者。
严霜负沉博绝丽之才,以意遣辞,而隶事必古,读者每不能尽举其所出。
近以病,持律綦严,而犹咏不绝,其诣当与日俱增,不知所极。
他日相见,敢从君尽读之。
甲戌夏冈州莫仲予序。
孙玄常当代 1941 — 1996
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
孙玄常(1941~1996)名功炎,以字行,浙江海宁人
杭州艺专毕业,任人民教育出版社《汉语课本》、《语文学习》杂志编辑多年,1975年退休。
早年即爱好诗词。
先致力于昭明《文选》,复自杜甫韩愈王安石苏轼黄庭坚
尤喜姜夔诗词,撰《姜白石诗集笺注》。
又治经学及语言音韵之学,出版著述多种。
有《瓠落斋诗词钞》,未刊。
陈永正当代 1941年12月 —
沚斋诗词·序二
各种文体皆有独具之美学特徵,所以培养其特徵者又必有独具之社会条件。
条件异则所以掌握其特徵者难。
吾国今日文人,生乎文辞文体与夫科学文化大异古人之世,而欲学为古人之诗若文,甚难于古人,非才之不及,盖所学内容与途径之异也。
然欲发扬吾国传统文化,不能不继承传统文学之精华,则学为古人诗文之事又不能尽废。
此事虽不宜求之于常人,固可求之于专家。
余辈生文辞文体变革初成之后,较早生十年以上之前辈,旧学根底,已大不相及,学为古人之诗若文,已难望其项背。
后生余辈十年以下者,非有特殊之才学,则其难弥甚。
弥望今日旧体词坛,则大学古典文学专家多不暇为,为之者又多非所谓专家,条件失违,绪功不继,故犹东坡当日,不免兴黄茅白苇之叹也。
沚斋陈永正教授,生岁后余二十年,由乎文化背景之变迁,其欲工为古文辞也本极难。
顾先生夙承家学,渊源有自;在大学又获从名师,广守专家之业,治古文字、古文献之学久,咀含群籍,博闻强记。
余读所注古人诗,深叹其绩学。
数年前又获诵所惠自作《诗词钞》,弥惊其古体诗词之精工,皆源汲风骚,转益多师。
诗撷八代之古香,得四唐之雅韵,取烹炼于西江,拓意匠于清人。
五言古体,多比兴如嗣宗,亦有清真近渊明者;《养鸭老人行》,不啻香山乐府;《游连州后岩》、《暮航抵哈尔滨》,于唐宋韩、苏之运奇笔,于清人康、黄之阐新知。
近体则渊静自然王、孟,生新峭刻,工为活对山谷后山;而《纪梦七首和定庵》,则瑰丽恍惝,神追原作矣。
七言古体,豪气希太白,深情涵义山;《赠静山画师》、《老牛行》,则杜陵之写实矣。
近体绵邈俊逸,兼为义山小杜;琢句雕对,依然宋贤西江;于清人则风怀倜傥近仲则,清机肫挚兼二樵。
而善用幽微之辞,以状难写之境,则五七言之工者皆然。
词作多以情行,而姿丰致密。
“奄有梦窗、白石、小山之长”,莫《序》固已言之。
然其中亦有隽雅玉田,畅适重光者;若“独夜揽凉月”之《水调歌头》、“凉风万里”之《鹊桥仙》,“屈子牢忧聊抑志”之《临江仙》、“谷霭遥生”之《沁园春》,亦不妨其合辙苏、辛也。
统观先生之作,能排极难之势,收迈俗之功,芳葩美卉,挺生黄茅白苇之外,不独于同辈上下为罕见,且可攀方文体变前之先辈而嗣响于古人,谓非间出高才不可也。
抑所作之得力于博学,尤有逾于得自高才者。
盖处旧文变革之后,欲为继旧开新之业,学需双重,非博不济。
余上述感受,仅为读先生初集而发。
时经多载,先生新作又添,欲合初集重选以付刊,余雒诵未遍,何能测其所进。
以过时管窥,承命为序,又焉能避浅陋之有损高明耶?
幸大雅恕而正之。
西元二千零五年,陈祥耀拜序于福建师范大学意园,时年八十有四
沚斋诗词·跋
沚斋诗钞》一卷,盥诵数过,如沐清风。
大抵五古之佳者,体兼韩孟,擅比兴,窈曲而深。
《暮航》一章,思路上契蒙庄,意境与笔力俱到,自为前人所无。
七言歌行,纵横跌宕,雅近坡翁;《书燕台诗后》,则铿锵明丽,纯是唐之正声,而非变体。
近体亦从学古中创格,语多巉刻,迥不犹人。
在今高唱诗体变易之日,陈君潜心迈往,尚友古人,得非所谓特立独行之士也欤。
沚斋词钞》一卷,深于寄托,以比为赋,在藻词掩映之中,绝非一览可了。
其缠绵婉曲之情,固足以同契珠玉,人心醉目迷,但命意敷辞,往往非古人之所有,而又为今人之所无;盖由于吾人处境,曲折艰难,较诸前人,直如两个天地,是岂古之意识古之言辞所能尽者乎。
诸作之中,如《水调歌头》刻意坡翁,《西窗烛》蕴藉深沈,《减字木兰花》轻清浏亮,均能于古之途径中,直捷表达今人之境地与心情外,其他若《乌夜啼》,若《忆汉月》,若《千年调》等,多用大句重笔,含郁怒之气,以逞激荡之情者。
统观全集,词笔远挹欧、晏之清华婉曲,近承朱彊村陈述叔之高夐峭拔,声气与前贤相通,而意皆由己出。
沚斋诗相较,其性格特立,声貌俨然,实二而一,一而二耳。
戊辰静庵傅子馀
何永沂当代
点灯集·序(李汝伦)
医生能诗,代不乏其人。
我华古医书皆古文辞,其中间杂韵语,如《外科正宗》每方下附一诗;《针灸大成》诸證治下皆用七言韵句,《汤头歌诀》更无须论,此固与诗隔山隔水,然其音节韵法与诗通。
医者诵习,久则入壳,曰曲径通幽,曰习于此,得于彼。
中国尚有医国医人、良医良相之说,医人心系国运,医国人蒙其惠。
杜甫虽非医生,但家有药栏,中老年皆曾“卖药都市”,当通医理。
苏东坡亦然,生痔能自药自医而瘉。
晚年居常州,知病必不起,乃不为自己开方,此二公皆以医国为己志。
至近代西学东来,学医者读洋医书,写拉丁文,故浸润诗道者不多。
或谓鲁迅郭沫若皆学西医者,且终成一代文坛大匠
余曰鲁郭原本有古诗文基础,学西医乃半路出家,旋又还俗,是学西医而非业西医者,所开药方只关灵魂,无关体肤。
何永沂君学于名牌医科大学,青于“不宜提倡”之年,长于文化遭革之岁,诗词如系缧绁,而永沂向此‘囚徒’投怀送抱。
既在诊室,又倚吟窗,鱼与熊掌双取而不一舍,昼则医人,夜思医国,皆吹毛求疵,有人善之,有天厌之。
君有句云“于国于家犹废纸,编成哭笑掷江湖”,诗词之不为世重,难为世用,堪为一叹。
然掷于江湖而废纸者,岂君诗乎?王阳明曰:“人之诗文,先取真意”,君诗有真哭真笑,真感慨,真性情,投之江湖,江湖有幸。
其真为废纸者,乃无哭无笑,装哭伪笑,如俳优之随锣鼓而舞之蹈之,随弦索而歌之哼之。
此类诗多昧于是非之辨,妍媸之分,邪正之识。
或以非为是,以恶为善,媚世媚俗,迎时迎节,平庸低劣,摭拾牙彗。
此类诗掷之江湖,江湖污染。
余曾为诗词队列之加长加宽而喜,亦为废纸之叠高叠厚而悲。
俯仰无憾于天地,去来无愧于黎庶,应人逝而诗生,勿人在而诗死,诗固赖锤炼,是精钢是粗铁,难欺明眼。
有者经久而不锈,有者生日便是死期。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极似卖矛又卖盾者声口,即“不新鲜”矣,何又“万口传”乎?然细味其意在望“江山代有才人出”,写时代之真情真事,歌时代之正气正声,为时代而呼李杜,勿弄生死同时或朝生暮死之物。
“歌暴尊秦颂圣时,谁能风骨似梅枝?江湖董狐,不写人间造孽诗。
”此永沂愤造孽诗之多而发也。
建国以来,运动如兵连祸结,造孽不断,颂美造孽之诗铺天盖地。
“哀莫大于心死”,此等诗皆心死之作,全无半点人气活气,悲夫,其心为自家挖出晒乾乎,抑被人掏出剁碎乎? 永沂写出若干鞭笞各种造孽之诗,盖诗人以医者之明眸审视人间鬼蜮,望闻问切,直思刺肓之上,膏之下,逮二竖子以殛之。
然其诗照眼之间,状似委婉,以心电图观之,则起伏跌宕,轰鸣钟鼓,振幅酣恣,别有顿挫,嚼有馀甘。
“劫有馀哀人半老,史无前例幻全消”,“馀哀”,劫之重也;“半老”,劫之久也;“幻全消”,一道虹影,一幅海市,主观唯心主义,好梦破灭。
凡在劫中助纣为虐,企图捞取汤汁热、人肉腥之政客、左棍及盲信盲从盲动,助势成威之愚蠢,亦“幻全消”矣。
“村童雀跃乐洋洋,除夕家家豆腐香。
小巷深宵闻细语:一餐吃了一周粮”。
永沂诗中朴白之作。
北方俗云:“富人吃肥猪,穷人吃豆腐”,此时豆腐身价提高到除夕珍品、稀罕物,可见平日豆腐也无。
然笔锋一转,向更深处钻进。
“一餐吃了一周粮”,岂饕餮者一餐猛吞一周之量,实乃一周之量不过一餐而已。
细细算来,一月只有四、五餐粮食,一年只有十八天粮食,则人人有饿殍前程。
而更可悲者,在饿而不许言饿。
言饿得于深宵,得用细语(不敢大声也)。
一九五七年广东某著名民主人士为民请命,称“农民面临饿死边缘”,被指为诬蔑社会主义,反动透顶。
揭发、批判、斗争、大右派。
小巷中人当然记忆犹新,口中言饿,可能招致口祸。
必须枵腹而唱饱,“鼓盆”(空盆)而颂圣:嚼圣德之巍巍兮,填肚皮之胀胀。
“君子食勿求饱”,吾民皆君子也,舜也尧也。
啼饥号寒之权褫无寸缕!
天乎,天乎,人间何世!
然政治上遭祸忒深者,仍为肠胃中无脂肪,头颅中有货色之文化人。
“廿年左氐春秋传,一代才人血泪场”(拙句),永沂正当冠时,然不能少免。
“发配深山为学农,方知水瘦与山穷”;“敲锣打鼓冻云开,不那寒宵圣旨来。
任是山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红埃”,诗从唐人句“避徵徭”中化出,即除夕吃豆腐处也。
青少年所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逆反中再逆反,彼中聪明者开始醒转,悟道。
在实践中已打破玄机,扫荡玄虚。
“兢兢战战彩云中,紫带环腰道转穷。
书要自焚龙要捧,文人无骨可怜虫”。
诗咏某大翰林,位高云上,斑斓得很。
为要表忠,自称要焚毁过去一切著作。
此言之出,乃李斯变相焚书之议,终于引发一场史无前例之焚书烈火,使秦始皇自亏小巫。
呜呼,无骨文人岂止一人哉。
出卖朋友同志,取媚当道,以便“送我上青云”,此为一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被迫大讲违心,此为又一种。
虽有差别,后者可原,前者当诛,然为“可怜虫”则一。
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然此类“虫儿”,既未死绝,也未冻僵。
“举国曾欢烹巨蟹,低头又见小蟛蜞”,蟛蜞,蟹之小者,俟有机会便出穴横行,威胁农田、水利、堤岸安全
若问蟛蜞姓甚名谁?南京一老教授称作“牛二”,永沂则道:“柴门闻吠寻常事,识得文痞旧姓姚。
永沂“不是佳人不是贼,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联脍灸诗界,每使名家击节。
“也无风雨也无晴”原为东坡《定风波》中结句,作于元丰五年,时乌台诗案了结,几死而未死,被下放黄州
回首惊心,风雨如晦,前瞻来路,布云似盖。
如系佳人,何以遭贬;如是贼,何以免杀。
此联如赠东坡宜矣。
当代,不是佳人者,不是权贵,不是大款,不是歌星影后……;不是贼者,不再为改造对象,可免于挟起尾巴作人
耐人寻味者,资产阶级臭时,此辈头顶资产阶级屎盔,资产阶级香时,此辈则摘了资字大帽,与资产阶级脱离亲子关系,入藉纷纷下岗之无产者内。
宜然知此联者,初见其人必曰“不是佳人不是贼”,相与大笑。
永沂诗中佳句佳什甚多,此处略举数例: 屈原问天我问心,生岂不哀死岂真。
厄运检书为伴侣,棘途强我作诗人,诗爱旁门能啖鬼,我无左道可通神。
阿Q气救心良药,屡梦乘槎拥白云《放言》 神佛满天好打油,中华自诩是神州。
封来封去神千榜,却少神名号自由。
《重读<封神榜>有悟》 居然戏假能成节,堪令吾徒眼界新。
皇历重翻一页页,宫中何日不愚人。
《愚人节打油》 谁复幻虚寻蚁梦,自思无意惹蜂窝。
《遣怀》 日落松岗三碗酒,诗成读者半打人《生日杂咏》 永沂是位好医生,晚间仍常有电话问病者,不得安宁,难为他有如许逸兴、时间,其研究聂绀弩诗探秘索隐,每有创见,文行则大家学者,使研聂者服。
与余推心相交十馀年,仪态儒雅,白衣秀士。
每抽暇自番禺携酒枉过,则必先招二三好友,酣畅淋漓,忘形尔汝月旦诗文,考论天下。
余患心疾住院,永沂几每日一长途电话,垂询查问,给予遥控。
其为医也,取诗道之温柔敦厚;其为诗也,取医道之济世活人。
时而披发仗剑,驱狐逐鬼。
余敬其人,喜其诗,然从未当面捧之为西子王嫱,十全大补。
某日永沂讨序而来,曰“知兄病惫,常不忍开口,好在诗有油味,可博一粲,有利于病。
”余徘徊地狱天堂门外,鬼卒相凶,睛突突焉,刃铮铮焉,余不敢前,执永沂诗而挑之,鬼则愈怒,作欲砍状,余悚然退,自思此人间诗,不足与鬼神语也。
乃以平素读其诗之零碎杂感,拼装成文,中多藉他酒杯,浇我块垒,如今假话假货充斥,余以之冒充曰序,可乎?
汪洋当代
沧溟词·序
海陵之东有巨浸,鱼龙蛟鼍所托身变化焉,曰溱泽。
泽有洲,咸丰庚申,洪杨之乱方炽,江阴蒋鹿潭先生尝隐焉,曰水云楼
旦暮登楼,望氤氲苍润之气,识之者谓后百年必有秀而出者。
先是,予辑《春冰集》,有手予古溱汪君碱斋《沧溟词》一编者。
既受而卒业焉,曰:庶几哉,沉博奥衍,其鹿潭翁之抗手乎。
鹿潭之世,浙西词派渐衰,学者欲矫其空疏之病,推尊词体,故有常州派之兴,然多眼高于顶,所作几无可称。
鹿潭翁出,掩有二家之长而无其病,为近三百年词人第一。
吾党身丁季世,一时操觚之人多不学无术,竞以浮薄喧嚣之作为高,而有如碱斋者指不多屈。
《沧溟》一集,驱坡公稼轩笔端万牛之力,而以梦窗碧山缠绵深挚之音缓缓出之,指出向上一路,遂使倚声者知所重,其于词坛,岂曰小补哉。
梦窗时有托意过深之作,人不可晓,遂成千古公案,碱斋之作偶不免于此,他日郑笺,政不知作者谁也。
癸未秋,识汪君明,清癯若不胜衣,与世所传鹿潭像风神绝似。
然后知百年气脉所钟,端在是乎!
早岁之作偶于声律未细,及晤海陵秦君子云相与订正,遂有今日之精严。
因附记于此。
庚寅秋,稿成,以书索余一言弁于卷首。
顾余之言恶足为碱斋重?
见君及身已定藏山之业,为之欣羡赞叹不已,因补缀数言于右。
岁在上章摄提格玄月钱唐钱之江子南识。
陈迩冬当代
人物简介
陈迩冬,著名学者,诗人,古典文学评论家,广西桂林人,民革成员,先后出版《苏轼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苏轼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普及读物《苏东坡诗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