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时段
朝代
人物库
周封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浙江嘉兴人字于邰自号太平里农
水师吴镇,善于用墨,兼长画
书有郑燮风格。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图清格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满洲正红旗人字月坡号牧山
山西大同知府
郑燮交善。
山水学石涛,字喜作钟鼎、蝌蚪文。
能以草书法画菊,自辟蹊径。
卒年八十三。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姜文载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江苏如皋人字在经一字命车号西田小樵人称姜七
姜任修子。
诸生
工画,郑燮尝作诗称誉。
有《西田存稿》。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朱夰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浙江归安人初名杏芳,后改名,字山渔号荑稗道人
诸生
放情山水,不治生计,肆志金石、篆刻,亦从事乐律。
乾隆南巡,巡抚庄有恭延谱《迎銮新曲》,脍炙人口。
曾客扬州,与金农郑燮友善。
后游幕京师,卒于某藩邸。
有《荑稗集》、《宫调谱》、《倚声杂记》、《玉尺楼传奇》、《山渔刻印稿》等。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潘呈雅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山东济宁人,字雅三,号秣陵山人
郑燮高凤翰等人交游。
工诗文,擅汉隶、精篆刻。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陆骖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江苏兴化人字白义号左轩
诸生
工书,与郑燮顾于观齐名。
狂草有龙蛇夭矫之势,后人难以作伪。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顾于观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江苏兴化人字万峰号澥陆
精书法,与李□、郑燮友善。
屡试不中,刻意为诗,所作不落窠臼。
有《澥陆诗钞》。
顾于观字万峰号澥陆兴化人
诸生
有《澥陆诗钞》。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华岩明末清初 1682 — 1756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生卒】:1682—1756
【介绍】: 福建上杭人浙江仁和籍,字秋岳又字德嵩号新罗山人东园生布衣生离垢居士等。
画人物、山水、花鸟草虫,皆脱去时习,花鸟与恽格齐名,尤为突出。
嵓居扬州甚久,为扬州画派代表之一。
诗亦古质,兼工书,时称三绝
有《离垢集》、《解韬馆诗集》。
华岩字秋岳一字德嵩号新罗山人仁和临汀人
有《离垢集》。
张浦山曰:“秋岳善人物、山水、花鸟、草虫,皆能脱去时习,力追古法,不求妍媚。
其写动物尤佳,山水未免过于求脱,反有失处。
诗亦古质。”
词学图录
华岩1682-1756),字德嵩号秋岳新罗山人新罗生布衣生白沙道人离垢居士等,别号东园生、老年自喻"飘篷者"。
福建上杭白砂里人。
自幼酷谥绘画,家贫失学,流寓杭州,结交文士,与金农、高翔、李鲜、郑燮马曰琯马曰璐兄弟游,为扬州画派代表人物。
最善花鸟,综明代陈淳周之冕清代恽寿平诸家之长,形成小写意手法。
人物画得益于陈洪绶王树毂、马和之
山水兼法院体、吴派、董其昌诸家,简略率脱。
有《新罗山人画集》、《离垢集》。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高凤翰清 1683 — 1743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生卒】:1683—1743
【介绍】: 山东胶州人字西园号南村晚号南阜山人归云老人
以病风痹,用左手作书画,又号尚左生
雍正初,以诸生荐得官,为歙县县丞,绩溪知县,罢归。
性豪迈不羁,精艺术,画山水花鸟俱工。
工诗,尤嗜砚。
藏砚千,皆自为铭词手镌之。
有《砚史》、《南阜集》。
高凤翰字西园号南村又号南阜胶州人
歙县县丞,知县
有《南阜山人诗集》。
词学图录
高凤翰1683-1748字西园号南村自称南阜山人后尚左先丁巳残人
山东胶州人
雍正十一年泰州巡盐分司
去职后流寓扬州,与金农郑燮、高翔、李方膺边寿民等往还,为扬州八怪之一。
乾隆二年丁巳右臂病发,坚持用左臂。
工书画,善篆刻,喜收藏,精鉴赏,曾收藏秦汉印章及明清名家制印至万余方,各制有谱录,又收藏砚石至千百方,并制有铭词,手书后大半自行刻凿,有《砚史》、《南阜山人全集》等。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马曰琯清 1687 — 1755
马曰琯字秋玉号嶰谷祁门人
乾隆丙辰举博学鸿词。
有《沙河老集》。
词学图录
马曰琯1687-1755字秋玉号嶰谷
祁门县人
清代著名盐商、藏书家,为清代前期扬州徽商代表人物。
自幼侨居扬州,以经营盐业为主。
曾以附贡生援例候选主事,授道台衔。
家庭豪富,为人慷慨,喜为诗、藏书、结交文士
雍正时扬州筑小玲珑山馆,"四方人士闻名造庐,授餐经年,无倦色"。
著名学者全祖望厉鹗金农郑板桥陈章等皆小玲珑山馆常客。
曾自为盟主,同厉鹗等人结邗江吟社。
沈德评其诗"峭刻得山之峻,明净得水之澄"。
有《沙河老集》10卷和《嶰谷词》1卷。
喜考校典籍,家中专设刻印坊,不惜费资刻印书籍,如刻朱彝尊经义考》花费千金。
玲珑山馆又是马氏藏书楼名称,藏书多达10余万卷。
马曰璐1711-1799),字佩兮号南斋
兄弟互为师友,人称"扬州二马"。
清史稿·文苑传》有传。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黄慎清 1687 — 1768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生卒】:1687—1768后
【介绍】: 福建宁化人字躬懋又字恭懋一字恭寿号瘿瓢
家贫,遂学画。
康熙间扬州卖画,人争客之。
为扬州八怪之一。
郑燮友善。
善草书,后以狂草笔法作画。
亦能诗。
有《蛟湖诗钞》。
黄慎字公懋又字恭寿号瘿瓢山人宁化人
有《蛟湖诗钞》。
词学图录
黄慎1687-1772字躬懋又字恭懋一字恭寿号瘿瓢
福建宁化人
"扬州八怪"之一。
布衣,家贫,幼读父书,长侍母,以孝称。
无以为生,遂学画,方十八九岁,寄身萧寺,夜无所得烛,借佛灯下读书。
其艺既擅,出游豫章,历吴、越,康熙五十八年扬州鬻画,人争得之。
工草书,法怀素
画人物,多取神仙故事,初学上官周,后用狂草笔法作画。
能诗,有《蛟湖诗钞》。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李培源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江苏兴化人字道园一字蕙亩
乾隆十九年拔贡,官训导
书法力追颜真卿,曾言作字须读书数日,方可落笔,郑燮推为邑中三百年楷书第一。
镌印亦精妙。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招子庸清 ? — 1846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生卒】:?—1846
【介绍】: 广东南海人原名功字铭山号明珊居士
道光举人,官山东潍县知县
工墨兰花
尝于闭门试士时购扇画竹分赠学童,时谓有前任知县郑燮风趣。
有《粤讴》。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徐退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江苏兴化人字进之初名宗勉
诸生
工书法,善画,有郑燮之风。
试不遇,佯狂,往来西山灵光、戒坛诸寺
草笠衲衣,不入城市近二十年。
咸丰八年,乡人强之归。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顾随现当代 1897 — 1960
词学图录
顾随1897-1960本名顾宝随字羡季号苦水别号驼庵
河北清河人
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
历任河北燕京、辅仁大学教授
有《无病词》、《味辛词》、《荒原词》、《留春词》、《积木词》、《霰集词》、《濡露词》、《闻角词》、《苦水诗存》、《倦驼庵稼轩词说》、《倦驼庵东坡词说》、《顾随文集》、《顾随诗文论丛》。
互动百科

  顾随1897—1960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

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终身执教并从事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
先后在河北女师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河北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四十多年来桃李满天下,很多弟子早已是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郭预衡、颜一烟等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由《稼轩词说》、《东坡词说》、《元明残剧八种》、《揣龠录》、《佛典翻译文学》等多种学术著作行世,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
出版《顾随文集》、《顾随:诗文丛论》、《顾随说禅》、《顾随诗词讲记》等。

荒原词·序

  羡季取其近二年中所为词,命名曰「荒原」,又最录其所删旧日稿如干首,命名曰「弃馀」。

合为一册,将继其「无病」、「味辛」两集而付印。
且属宗藩为序。
余自维既不能词,又不能文,将何以序也
虽然吾两人订交且十年,羡季视余若长兄,余虽未敢即弟视之,然友朋中知羡季宜莫余若者矣,是则不可以无一言。
以余所知,八年以来,羡季殆无一日不读词,又未尝十日不作,其用力可谓勤矣!
人之读「无病」词者,曰是学少游、清真;读「味辛」词者,曰是学「樵歌」、稼轩
不知人之读是集者,又将谓其何所学也。
而余则谓:「无病」如天际微阴,薄云未雨;「味辛」如山雨欲来,万木号风;及夫「荒原」,则霶飙之后,又有渐趋睛明之势。
余之所能言者,如斯而已。
抑更有进者。
八年中,作者每有新作,辄先以示余。
余受而读之,觉其或愀然以悲,或悠然以思。
或倏然意远。
或磅礴郁积而不能自已。
作者固一任感情之冲动而不加以遏止约束,而极其所至亦未必无与古人暗合之处。
要其初,本无心于规规之摹拟,盖假词之形式而表现其胸中所欲言。
当其下笔。
不自如为填词,其心目中庸讵复有古人?
惟其忘词,故词益工;惟其无古人,雨后或与古人台也。
然而羡季今兹病矣!
故是集卷末诸词,虽不能自掩其崛强奔放之本色,要亦渐趋于平淡萧疏之途。
余不知此集出版后,作者尚作词否耶?
余又不知作者此后如有所作,即循此途以进否耶?
羡季尝语余曰:自来作家,年龄既老大,则其作品亦逐渐趋于硬化,而衰老,而乾枯。
宗藩每取昔之「无病」与今之「荒原」比并而之,深惧夫羡季之作品亦将硬化也。
郑板桥自序其词,谓:人亦何能逃气数?
「荒原」词之作者殆亦难逃此气数也夫!

一九三〇年秋日涿县宗藩序于旧京宣外之直隶新馆。
留春词·自序

  此《留春词》一卷,计词四十又六首。

除卷尾二首外皆一九三〇年秋至一九三三年夏所作。
三年之中仅有此数,较之已往,荒疏多矣。
然亦自有故。
二十年忽肆力为诗,摈词不作,一也;年华既长。
世故益深,旧日之感慨已渐减少,希望半就幻灭,即偶有所触,又以昔者已曾言之矣,今玆不必著笔,二也;以此形式写我胸臆,而我所欲言又或非此形式所能表现,所能限制,遂不能不遁入他途,三也。
有此三故,则其产量之少不亦宜乎。
自家暇时,亦往往翻阅此词稿,辄觉不如前此所作之有生气。
气之衰耶,力之竭耶,才之尽耶,厕吾乌乎知之?
然吾有喻,于此小小园地开垦种莳者有年,地力渐薄,人力不继,天时又乖,则其中之植物或种焉而不生,或生焉而不茁壮、不华、不实,华焉、实焉而不肥、不腴,亦固其所。
《留春词》或亦有类于斯耳。
后不如前,正宜藏拙,付之排印,抑又何说?
则以二十年前一时兴之所至,忽学填词。
后来一发而不能收拾。
及夫《无病》、《味辛》、《荒原》三本小册子相继出版,见者遂多,年来意兴阑珊,知交或不及知,或知焉而不详其由,每见辄问近中时时为小词乎?
积作若干?
何时印第四本小册子乎?
虽不必意出于督催,而逖听之下,亦若有不能自已者在。
秋来课暇,因整理此稿便交排印,并略述其经过,后此即再有作。
亦断断乎不为小词矣。

一九三三年秋日北平东城萝月斋。
积木词·自序

  余旧所居斋曰「萝月」,盖以窗前有藤萝一架,每更深独坐,明月在天,枝影横地。

此际辄若有所得,遂窃取少陵诗而零割之,名为「萝月」云耳。
初,伯屏与余同寓三载,去秋始移居西城,其旧所居室既閒废,余乃入而据焉。
客来茗谈或小饮,客去时亦于其中读书作文。
室北向,终日不能得日,殊卑湿。
回忆伯屏在此时,似不尔也。
冬日酷寒,安炉爇火,乃若可居,而夜坐尤相宜,室狭小易暖故。
邻长巷,坐略久,叫卖赛萝卜、冰糖葫芦及硬面饽饽之声,络绎破空而至,遂又命之为「夜漫漫斋」。
萝月斋实不成其为斋耳。
小女与佣媪或其大姊往往于身后座侧嬉,既碍读,又妨思;友来谈亦时为歌声啼声所扰。
今玆之夜漫漫斋,真斋矣。
于是各校皆停课甚閒,遂病,自一九三五年残腊三六年新正仍未愈,病中恶喧,坐夜漫漫斋里时益多。
有友人送《花间集》一部,来时尚未病也,置之案头。
至是乃取而读之。
《花间》是旧所爱读之书,尤喜飞卿端己二家作。
今乃取《浣花词》尽和之。
问何以不和金荃?
则曰:飞卿词太润太圆,自家天性中素乏此二美,不能和;飞卿词太甜太腻,病中肠胃与此不相宜,不愿和也。
然则和端己端己乎?
即又不然。
《浣花》之瘦之劲之清之苦,确所爱好,今之和并不见其瘦劲清苦,盖胸中本无可言及欲言者,徒以病中既喜幽静,又苦寂寞,遵而因逐韵觅辞、敷辞成章,但求其似词,焉敢望其似《浣花》?
顾醉时所说乃醒时之言,无心之语亦往往为心声;观人于揖让不若于游戏,揖让者矜持,游戏者性情之流露也。
或又问:《留春词 自叙》声言断断乎不为小词,今之和《浣花》何?
夫昔言断乎,今玆破戒,定力不坚,更复奚言?
会当自释曰:此和也,非作也。
余之弱女喜弄积木,长短方圆。
依势安排,当其得意,往往移晷。
此一卷和词,其余病中之积木乎!

一九三六年一月苦水自叙于旧都东城之夜漫漫斋。
时墙外正有人叫卖葫芦冰糖也。
积木词·序

  春来无日不风。

一日风又大作。
天地玄黄,室中飞尘漠漠,若无居人,忽有来款扉者,声甚急,启视之,则吾友顾君羡季也,以其新著《积木词》属序于余。
羡季与余有同砚之谊,著有《无病》、《荒原》、《留春》词草,足以卓尔名家,其蜚声艺囿者非一日矣。
仆不文。
于倚声一道惭无所知,偶陈詹言,以为世笑,何足以序羡季之词,而羡季之词宁以吾序重耶。
羡季之问序于余,似小失之,而余忝颜受之不辞者,亦僭也。
虽然,语不云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盍不喜。
」又曰:「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蛩然而喜矣。
」畴昔之情既与之相若,则聊叙吾怀云耳。
若夫羡季之词则所谓不托飞驰之势而芬烈自永于后者,后吾而览之者咸当自得之,固将无待于予言矣。
序曰:河曲之水,其源可以滥觞,及其东流而到海,则俨然挟怀山襄陵之势与偕。
何哉?
始纤而将毕者巨也。
诃之兴,托地甚卑,小道而己,积渐可观。
及其致也,则亦一归之于温柔敦厚,遂骎骎乎与诗教比隆,方将夺诗人之席而与君代兴。
向之幽微灵秀、宛折缠绵之境,诗所不能骤致者,无不可假词以达之,如驾轻车而就熟路然。
善夫张惠言之叙《诃选》曰:「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常州派固多头巾气,惟此一语,实已洞达词心,非同河汉。
斯怀也。
为人心之所同,固长存于天壤之间耳,使其不言也,则亦飘泊而已,湮没而已。
夫飘泊可也,飘泊而湮没亦可也,其长存于天壤之间者自若。
虽然,使其以不言为无奈,而以言之为幸存,则亦人之情也已。
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温其如玉,其貌然也,风流可怀,是谓词想。
然则如何言之耶?
斯怀也,里巷男女之所不能言,贤人君子亦不能言也。
使里巷男女言之,则亦普通之歌谣而已;使贤人君子言之,则亦普通之文章而已,其奈此风流缱绻无奈之情何。
假借之,然后可也。
或假贤人君子之笔,以宣里巷男女之情;或假里巷男女之口,以写贤人君子之心,其归一也。
于是乎有词曲,而词尤婉于曲。
夫假借之道何?
不假借可乎?
曰可。
夫情,有径而致者,有曲而致者。
径而致者。
不烦曲而致;曲而致者,径或不必遂致,致或不必尽也。
夫《花闻》者,结集于五代之际,如泉始达,如花初胎,盖善以曲喻情而为词家不祧之祖。
欧阳一序,最为分明,所谓「南朝宫体,北里倡风」,已道破词之本质,而「诗客曲子词」一语又为《花间》及其支流之定评。
夫曰曲子词者,当不甚高,而出于诗客之手当亦不甚卑,不高不卑,自然当行,其成为一代之著作,千古之文章,亦一大因缘也。
由是而南唐,而北宋,而南宋,其支流日益繁,其疆宇日益扩,别起附庸,蔚为大国。
然莫为之先,虽美勿彰,先河后海,则《花间》夐矣。
尝于《花间》得两种观照,--实则凡词皆然,不独《花间》然,特在此两种区别尤为显著耳。
或深思之,或浅尝乏。
不浅尝不得其真。
不深思不得其美。
真者,其本来之固然,美者,其引申假借之或然也。
夫浅尝而得其固然,斯无间然矣;若深思而求其或然,则正是俗语所谓钻到牛角尖里去,吾来见其如何而有合也。
作者亦有此意否?
若固有之,虽洞极深微,穷探奥窔,亦无所谓深求也。
若本无而责以有,深则深矣,奈实非何。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三思且由不可,况乃过之。
然必谓文词之意穷于作者之意中,又安得为知类通方乎。
赤水玄珠得之象罔。
文章之出于意匠惨澹经营中者固系常情,而其若有神助者,亦非例外也。
迷离惝恍之间,颠倒梦想之例,或向晚支颐,或挑灯拥髻;其逸兴之遄飞也,其文如之,则如野云孤飞矣,其深情之摇荡也,其文又如之,则如绿波之摇荡矣。
亦有意乎?
亦无意乎?
安见其可浅尝而不可深思乎?
又安见其浅尝之之得多于深思之之得乎?
安见其浅尝则是而思者非乎?
彼谓一意者一词,一词者一意,如花相对,如叶相当,凡志之所之,笔皆可往,而笔之所宣,意辄与会;此盖已擅定意尽于文,而文章之意尽于想也,不特为事之所无。
并非理之所有,貌似明清,实难通晓,近世妄人之见,太抵类是。
狂言信口,羡季其恕之。
及读自序之文,有曰:「顾醉时所说,乃醒时之言,无心之语。
亦往往为真心之声。
」知其于疾徐甘苦之诣,居之安而资之,将有左右逢源之乐矣,则于吾言也,殆有苔岑之雅,而曰于我心有戚戚焉乎。
今玆之作,得《流花词》之全。
更杂和《花间》,其用力之劬与夫匠心之巧,异日披卷重寻,作者固当忆其遇,而读者能不思其人乎。
若夫微婉善讽,触类兴怀,方之原作,亦鲜惭德,虽复自撝抑而曰:「但求其似词,焉敢望其似《浣花》。
」窃有说焉。
夫似是者实非,似词则足矣,似《浣花》胡为耶?
当曰当于《浣花》可耳。
然吾逆知羡季于斯言也必不之许,以其方谦让未遑也。
其昔年所作,善以新意境入旧格律,而《积木》新词则合意境格律为一体,固缘述作有殊,而真积力久,宜其然耳。
其发扬蹈厉,少日之豪情,夫亦稍稍衰矣。
中年哀乐,端赖丝竹以陶之。
今之词客,已无复西因羽盖之欢,南国莲舟之宠,宁如《花间》耶。
荒斋暝写,灯明未央,故纸秃毫,亦吾人之丝竹矣。
以《积木》名词者,据序文言,亦嫛婗之戏耳,此殆作者自撝抑之又一面,然吾观积木之形,后来者居上,其亦有意否乎?
亦曾想及否乎?
羡季近方治南北曲,会将通近代乐府之原委,其业方兴而未有艾,则吾之放言高论也,亦为日方长而机会方多,故乐为之序。
丙子闰三月即望。

俞平伯序于北平之清华园
濡露词·小记

  曩者宜序《留春词》,曾有「断断乎不为小词」之言,盖其时立志将专力于剧曲之创作也。

其结果则为《苦水作剧》三种。
然自是而后,身心交病,俯仰浮沈,了无生趣,构思命笔,几俱不能。
而词也者,吾少之所习而嗜焉者也。
憩息偃卧之馀,痛苦忧患之际,定力既弛,结习为祟,遂不能自禁而弗为,此《濡露词》一卷则皆去岁秋间病中之所作也,计其起迄不过一月耳。
史子庶卿(弟子史树青,又作庶卿)见而好之,既得予同意乃付之排印。
噫!
予之为是诸词也,予之无聊也;而史子之印之也,又何其好事也。
无聊而不遇好事,则其无聊也不彰;好事而适遇无聊,则其好事也,不亦同于无聊矣乎!
至《倦驼庵词》则皆前乎此二年中之作,破碎支离,殆尤甚于「濡露」也。
校印将竟,乃为斯记,既谢庶卿,且用自白。

一九四四年初春苦水
闻角词·剩题记

  卅年前读尹默师《秋明集》,其《破晓》五律一首发端即曰「破晓闻清角」,甚喜之,至今弗能忘,固名吾词曰「闻角」。

角者,号角也
建设事业,云蒸霞蔚,一日千里,每读报未尝不鼓舞奋发,譬闻角声,号召前进
词名「闻角」,是其义也。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石声汉现当代 1907年11月19日 — 1971年6月28日
词学图录
石声汉1907-1971湘潭人
农业学家,著述丰富。
业余喜诗,有《荔尾词存》。
荔尾词存
1907.11.19-1971.6.28,中国农业史学家、农业教育家和植物生理学家。
湖南省湘潭县人
1924年武昌高等师范生物系,1928年中山大学结业。
1933年英国伦敦大学求学,获植物生理学哲学博士学位。
回国后历任原西北农学院、同济大学理学院、武汉大学教授
1951年后任原西北农学院教授、古农学研究室主任。
曾长期从事生物学和植物生理学的教学与研究,是最早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哺乳类动物的学者之一。
1955年后致力于中国古代农业科学技术的研究。
先后撰写了《齐民要术今释》、《四民月令校注》、《农政全书校注》等15种专著,是我国农史学科重要奠基人之一。
有《荔尾词存》。
荔尾词存·前言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有26个年头了,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我们对人生、事业的感悟深刻,我们对父亲的敬重、思念之情也愈来愈浓烈。
除刻骨铭心的养育之恩,我们更景仰他的人品、他的学识、他的意志,他对祖国和人民的奉献精神。

父亲一生极不寻常,他从小体弱,中年又患严重的肺心病和哮喘,以这样羸弱之身孜孜不倦地工作,在40多年的时间里,克服了种种干扰,写成赢得国内外一片赞誉的近600万字的科学著作,涉及古农学、植物生理学、生物化学、植物学和动物学、农业教育等领域。
他同时承担着繁重的教学工作,桃李满天下。
若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按他的计划,他还能奉献出更多、更多。

父亲不仅是一个有建树的科学家,而且兴趣爱好广泛,诗词、书法、篆刻都颇有造诣。

父亲自笑酷爱文学,有很高的古文修养。
他12岁开始赋诗,14岁起填词,写过近400首诗词,令我们惋惜的是仅留下不到百首词。
父亲手书的词集及“忧谗畏讥——一个诗词故事”一文,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当作“黑教材”。
1979年幸得父亲的助手姜义安先生发现,及时抢救,才免于焚毁。
姜先生还曾冒着风险抄录父亲的另一些诗词及其解释。
在此,我们对姜先生谨致衷心的感谢。

父亲的词集主要是1948年以前的作品,抒发了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知识分子的爱与恨。
词集展示了父亲的精神世界:他为了“不负六亿人民四五十年来之供养”,而拼全力耕耘,他饱受讥谗而绝不消沉,备尝穷困而绝不潦倒,历经忧患而意志弥坚。
父亲的词表达了对黑暗腐朽的愤懑与痛恨,写出了对亲人、朋友真挚的爱,感情细腻而浓烈。
词集中有16首倾吐了父亲对我们母亲的一片深情,还有不少词描述了他们患难与共的生活。

我们的母亲许慕贞(又名许桢),1908年6月15日生,广西梧州人,毕业于广西省立第二中学,曾在中山大学化学系旁听。
1929年,父亲因病去广西休养,经挚友赵佩莹举荐,在梧州广西省立第二中学代课,因而与母亲相识相爱。
母亲的一位老师曾告诉我们说,母亲是班上唯一的女生,却是功课最好的学生
1932年7月他们在广州成婚,这三年多的热恋感情成为《䜶䝄集》的主旋律。
1933年秋,父亲赴英国留学,母亲带着刚出世的定机返回梧州娘家,在《西海集》中父亲写出了深挚的离别相思之情。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善良、贤惠、勤劳的东方女性,她与父亲相濡以沫,患难与共。
在长期艰辛的岁月里,以自己柔弱的双肩支撑着家庭与父亲的事业。
母亲伴随着父亲从南到北,有从北到南颠沛流离。
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父亲,奉养祖母,接济我们的三个叔父完成大学学业,拉扯大六个儿女,使他们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母亲放弃了小学教师的工作,全力操持家务。
她省吃俭用,将清贫的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抗日战争期间,每月发薪后,她把有数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给祖母和叔父,另一份维持自己小家庭生活。
从我们记事到长大离开家,从未见过母亲有闲暇和任何的娱乐。
她每天自天不亮忙到深夜,除洗衣做饭外,还要做全家的衣服鞋帽,干不完的家务活令她走路像小跑一样。
我们每日功课的检查也大多由母亲负责,她还经常为父亲誊写文稿。
在母亲的全力支持下,父亲得以安心于教学、科研和写作,我们兄弟姐妹也得以顺利地大学毕业。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深深地怀念父亲,心情抑郁,于1978年11月病逝,享年70岁。
她为父亲、家庭、子女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父亲的杰出成就中也饱含着母亲的心血。
出版这本词集也是表达我们对可敬的母亲深深的爱和怀念。

父亲说过“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以词人文士见目”,他填词作诗是为了“自写块垒”,抒发自己的情怀,除亲人、密友外,很少示人。
许多熟悉他的人并不确知他在诗词方面的造诣。
出版这部词集可能违反了父亲的意愿,但为了更好地纪念父亲,让一切关心他、怀念他的亲友们能更全面地了解他;也为了让我们的后代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位值得骄傲和怀念的祖先,将这份感情一代代地传下去,我们决定将这部词集公开发表。
1982年定机曾将父亲的手迹复印了200份赠送亲友,反响强烈,至今海内外仍不断有人索要。
父亲的挚友,前南开大学副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动情地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
”定扶在退休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整理,对词加标点、说明和注释。
我们兄弟姐妹一直努力为词集出版营造环境,其中包括必需的经济条件。
现在这部词集终能付印,了却了我们的一桩心愿。

父亲生前还喜爱篆刻艺术,常用篆刻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
我们将珍藏的二十余枚印章制成印谱附于词集之后。
希望从另一方面展示父亲的才华。

我们兄弟姐妹均未从事过文学工作,诗词知识肤浅,望各位前辈及朋友读后给我们一些指点,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父亲的作品。

父亲的词作,自辛酉丁卯1921-1927)年间的作品,自己命名为《蓬梗词》。
丁卯暮秋寄居岭南后所写的几个集子,如《䜶䝄集》、《西海集》、《弄沤集合》、《病骥骥》,均以《荔尾词存》结集,并说“嗣是历岁积存,皆用荔尾为名”。
如今我们把父亲各个时期的词作汇为一编,总括冠以《荔尾词存》。
为了有助于理解父亲和他的词,将他写的《忧谗畏讥》、《与杨东书》和二叔石声淮生前所写的“《荔尾词存》手迹复印本后记”刊于卷首。
并附上我们对词集所加的标点、说明和注释。


定机 定杜 定枎 定朴 定桓 定栩 1997年11月
荔尾词存·序
作者:叶嘉莹

《荔尾词存》是一位终生致力于现代生物学与古农学之科研与教学的石声汉教授之遗作。
我与石教授既完全不相识,我的专业与石教授的专业也完全不相干,而石教授之哲嗣现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任教的石定机先生,乃竟然专程至我的老家寻问,要我为其先父之遗集写序,这其间自然也有一段渊源。
原来石声汉教授南开大学以前的大任校长二人原为生前挚友,而吴校长及其夫人陈{受鸟}教授二人虽同为数理学家,但却都雅爱诗词。
一九七九年以来,每次我到南开大学来讲授诗词时,他们夫妇二人往往抽暇来听我讲课,偶逢春秋佳日,{受鸟}教授还会以盆花相赠,更有时邀我至其家中参加昆曲之雅集。
我对他们夫妇二人之学问人品既久怀钦仰,而他们夫妇二人对朋友之敦厚热诚,则尤其使我感动。
今年秋天我再度返回南开,却惊闻吴校长已于数月前去世。
当我去探望陈教授时,于追怀悼念吴校长之余,陈教授还曾为我殷勤叙及,在三十年代初校长石教授同时考取第一届中英庚款留学生后,在英伦所建立起来的一种知交相赏的情谊,并言及吴校长希望我能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的遗愿。
其实陈教授殊不知早在我来津探望她以前,当我抵达北京老家时,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已曾由于他们的介绍,携其先父之遗集来看望过我了。
而我今天之所以执笔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除了由于被吴校长石教授的这一份知己相交死生不渝之情谊所感动以外,同时更是由于被这一册词集本身所表现出的作者之品格情操及其深厚之古典学养所给予我的一种直接的感动。
这是一册不平凡的词集,我为自己能有机会读到这一册不平凡的词集而深感幸运,也对吴校长夫妇之推介使我能有此机会读到此一词集而身怀感谢。

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日所阅读过的古今词人之作,不可谓不多。
无论其为婉约豪放,无论其为典雅俚俗,无论其为正统新变,其中自然都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
而在如此众多的各色各样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词》却别具一种迥异于众的不平凡之处。
关于折衷不平凡之特质的形成,我一位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因素:最主要的一点因素,乃是由于石教授生而就具有着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
关于折衷特美和心性,我以前在其他论词的文稿中,也早已曾有所述及。
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一书中,也曾提出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美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
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正是这种词人之心性与词体之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
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题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叙写来看,他自幼旧事一个敏感而多忧思的少年,生长于一个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大家庭中,身为“穷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亲的教诲乃是忍耐和承受
而在他所阅读的小说中,最能引起他共鸣的则是小说中的一些弱者的心声,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柳絮词》,《聊斋·褚生》一篇中李遏云所吟的《浣溪沙》词。
这些情思石教授统称之为“忧谗畏讥”之情,而这应该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将其自叙个人写作诗词之经历的一篇文稿,题名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的缘故。
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来自叙自己写词之体验和经历,外表看来虽然似乎只是颇为个人的一件事,但私意一位此一题名却颇有两点深义可供沉思。
第一点可供沉思者,乃是这四个字确实探触到了词之美感的一种特殊品质。
关于此种特质,我在前文已曾引述过张惠言王国维二家的“幽约怨悱”及“要眇宜修”之说,不果张、王二家的说法,却仍嫌不够彻底,他们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
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之因素,曾经颇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
首先于一九九一年,我曾写了一篇题为《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的长文,以为词之特美的形成,与早期歌辞之词中的女性叙写有着密切的关系。
其后我于一九九三年又写了一篇题为《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的长文,对词之美感特质作出了一些更为触及其本质的探讨。
在该文中我曾对于这种本质试拟了一个“弱德之美”的名称,以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固然是一种“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苏、辛词之佳者,其所具含的也同样是一种“弱德之美”。
而且曾尝试加以申论,说“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出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
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所称述为‘低徊要眇’、‘沈郁顿挫’、‘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又说“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
以上所叙写,乃是我多年来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后的一点认识。
而如今当我见到石教授以“忧谗畏讥”四个字为标题,来自叙其写词之经历与体会时,遂油然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
我以为石教授所提出的“忧”“畏”之感,与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质上是有着相通之处的,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和情思都是由于在外界强大之压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屈求全的一种感情心态。
我实在没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并非以诗词为专业的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资所禀赋的词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锐的以其个人一己直观的体验,轻易地就掌握了词之美感的一种最基本的特质。
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第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至于第二点可供沉思之处,则是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藏有一种丰富的内含。
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种普遍的心态。
先就这四个字的字面而言,它们就原是出于中国文化历史中之一位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范氏文中所叙写的“忧谗畏讥”的心态,正是一位具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忧畏”,所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实在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
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德”之操守。
而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之为“弱德之美”的缘故。
如果从石教授一生的为学与为人的持守和成就来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说就都是在忧患困苦之中完成的。
据姜义安先生所写的《春蚕颂——记著名古农学家石声汉教授》一文之记叙,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九十七万字,《泛胜之今释》五万八千字,《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七万三千字;同是自己又把后两种书翻译成英文本,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国外发行(在短期内就曾再版四次)。
石教授在科研方面的成就,曾经受到过英国撰写《国科技史》的李约博士的极端重视。
在《科技史》的《农业史》一册,曾经多次引用石教授的论著。
而在石教授自己的国家内,则当他的《齐民要术今释》于一九五八年将第四册陆续出完时,却正是石教授自己本人被批评之时
石教授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他的科研的志业和理想。
批判过后,一九六二年他就又开始了整理《农政全书》的工作。
当时他白天还担任着教学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整理《农政全书》,而那时他还患着严重的哮喘病。
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继续不断的工作。
他终于完成了一百三十余万字的《农政全书校注》,十七万字的《农桑辑要校注》,还有《国农业遗产要略》、《国古代农书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其他著作。
而他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边等上面的,则其处境之艰苦可知。
姜义安先生把他所写的那篇纪念石教授的文章题名为《春蚕颂》,一方面固然因为石教授的讲学与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贡献,真是如春蚕吐丝之至死方休;另一方面也因为石教授自己曾写过以《春蚕梦》为题的十二首《忆江南》词。
词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谓此十二首词乃因其于“岁暮检书”之际,偶见其旧作《命新观》之弃稿而作,则其以春蚕吐丝自喻其倾注心血以从事著述的喻意,固属显然可见。
而从其每一首词的小标题,及其词所叙写的情事来看,则尤可见其寄喻之深意,下面我们就将抄录其中的两首来看一看:
忆江南》之八·丝(积稿)
抽不尽,一绪自家知。
烂嚼酸辛肠渐碧,细纾幽梦枕频移。
到死漫馀丝。

《前调》之十·衣(成册)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
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
压线为人添。

这两首词从蚕之吐丝经织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写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积字成稿以至于装订成册。
第一首词开端“抽不尽,一绪自家知。
”二句,是写蚕之吐丝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绎成篇。
蚕之丝绪唯蚕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己自知,故曰“抽不尽,一绪自家知。”。
至于“烂嚼酸辛肠渐碧”句,表面自是写蚕之嚼食桑叶,乃至通体变为碧色,而其所喻者则是人之活虽茹苦含辛,而内心所酝酿蓄积者,则为一腔碧血。
至其下句之“细纾幽梦枕频移”,表面自应仍是写蚕在吐丝时其头部之左右摆动之状,故以“枕频移”为喻,而另一面则“枕频移”三字却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时之用心思考虽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状。
只此“枕频移”三字已经把蚕与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写得极好,何况上面还有“细纾幽梦”四个字。
“梦”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于就蚕而言,则其一世之缠绵辛苦吐丝自缚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于其间者乎。
至末句结尾之“到死漫馀丝”五字,则写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尽,一如蚕之到死而仍有馀丝。
真是把才人志士的理想和悲哀写得如此之沉痛缠绵。
至于次一首开端的“裁制可,依梦认秾纤”二句,则以蚕丝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写稿成册,而“梦”则喻示所追求之一种理想,最后获得之成果应求其与最初之理想相符合,故曰“依梦认秾纤”也。
其下二句之“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则为石教授自写其辛苦之著述,并无在世间与人争求美名之意,而不过只是为了欲将所思所得贡献给人世的一点悲悯之心愿而已,然则此种工作之辛劳,岂不为一大庄严之事,故曰:“欲从悲闵见庄严”也。
而结之以“压线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韬玉《贫女》一篇之“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两句诗。
用写贫女之为人作嫁衣为喻,既以之表示其积压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且以之表示其一世之辛劳乃全是为他人而全无为一己个人之意。
石教授这一组词全部以春蚕之吐丝、作茧、织帛、裁衣为喻,以自写其一生之辛劳工作之全部为人而全无为己之心意。
喻象之美与托意之深,二者结合得既优美又贴切,既有词人之纤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理想与坚持,其所体现的品格与才质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深层意蕴的另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以上我们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忧谗畏讥”一文,对其做为一个词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备的不平凡之处,所做的一些探讨。
而除去这些在本质方面的不平凡之处以外,石教授的词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由于他在题材之选择与表达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
下面我们就将对这两方面也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先就题材之选择方面而言,石教授一九五八年写给其长子定机的一帧条幅跋,曾经自叙:“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人以词人文士见目。
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
”只这一段话,就充分显示了石教授的词之所以迥异于一般人的不平凡之处了。
因为就一般人而言,做为一个喜欢写作诗词的作者,总不免有两点习气,其一是对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间常不免有以作品为酬应之时
石教授则绝无此两点习气,仅此一端,便已足可见石教授之词之迥不犹人的不平凡之处了。
何况石教授在其词所写的,乃是正如他在跋所说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块垒”,下面我们就将抄录他的几首词作来一看:
首先我要抄录的乃是足以反映其修养与心情之转变的三首小词:
其一《清平乐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
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砂何事低回。
几人留住芳菲。
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其二《柳梢青
缱绻残春
簪花掠鬓,坐遣晨昏。
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
算镜影相怜最真。
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其三《前调》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
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
梦醒后翻嫌梦真。
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这三首词,据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读了王国维之《人间词》的《虞美人》(碧苔深锁长门路),及《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两首词后的有感之作。
王氏之词所写的,乃是以闭锁长门的蛾眉自喻,慨叹于谣诼之伤人,但在被伤毁和被冷落,词人却仍坚持着一种“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的不甘放弃的理念,这种心态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说的属于“忧谗畏讥”,也就是我所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态。
而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会被王氏的这两首词所感动了的缘故。
不过石教授由此一感动所引的三首词,则已经超越了王氏原词的心态,而更增加了反复思量的多层的意蕴;从怅惘于“芳菲”之不能“留住”,到“花蔫镜黯”而仍不肯放弃的“尚自温存”,再转到“梦醒”后之彻底放弃的“何事温存”。
这其间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是幽微要眇,百转千回。
像这种题材和意境,岂止不是一般以文学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会写伤春悲秋以诗酒风流自赏的词人文士所能达致的。
而除去这一类要眇幽微的作品外,石教授还有一些以日常口语反映现实和政治情势的作品,也写得极有特色。
我们现在就也抄录一些这类作品来看一看:
一、《浣溪沙·嘉州自作日起居注》(六首录三)
白足提篮上菜场。
残瓜晚豆费周章
信知菰笋最清肠。
幼女迎门饥索饼,病妻扬米倦凭筐。
邻厨风送肉羹香。
(六之二)
双袖龙钟上讲台。
腰宽肩阔领如崖。
旧时原是趁身裁。
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
羡它终日口常开。
(六之四)
骤雨惊传屋下泉。
短檠持向伞边燃。
明朝讲稿待重编。
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
半枝烧剩什邡烟。
(六之六)
二、《鹧鸪天·记近闻近遇》(二首录一)
牛鬼蛇神事有无。
蚊雷市虎代爰书。
乌台谳急钞瓜蔓,红卫兵骄卤腐儒。
髡皓首,系玄符。
龙钟拥彗涤圊窬。
劳心锻就风波狱,迁固何曾涉谤诬。
(二之二)
以上这几首词例,从表面看来其所写的题材内容,与前面所举引的《清平乐》、《柳梢青》等词作,虽然有很多的不同,但其所写之亦为作者胸中之“块垒”,而并非一般词人文士的舞文弄墨之作,则是显然可见的。
而且其所写者虽然是极为具体现实的活情事,但其情思之幽约怨悱,则仍是属于石教授之所谓“忧谗畏讥”的一份词人之心性与情意,却仍是一贯不变的。
而这种意境自然是造成石教授之词这有迥异于常人之不平凡之处的另一项重要因素。

除去前面我们已曾探讨过的,石教授之词在本质方面与题材方面的各种不平凡之特质以外,我认为石教授的词还更有另一点极重要的不平凡之处,那就是他虽然而具有一种词人之心性,但并未接受过一般学词之人的传统训练,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自幼年开始就对古典文学有深厚的修养。
可是他虽对古典文学游乐深厚之修养与兴趣,但其志业却又不在于文学而在于科学。
于是这种种多方面的复杂矛盾的因素,遂使得石教授的词有了极不平凡的特色。
他一方面既能完全不被传统词人之习染所拘限。
而另一方面却又因其深厚之古典修养,而使其在不受拘限之,却仍能不失古典之规范。
就以我们在前文所举引的一些词例而言,如其《清平乐》、《柳梢青》诸词,其风格之典雅温婉,情思之悱恻幽微,自然是传统词的佳作,但其意境却又另有天地,而迥异于传统之陈言。
再如其《浣溪沙》诸词,所写者虽为具体之日常活,用语也极为通俗直白,但其意境却又与古典之忧谗畏讥的传统隐然相通。
更如其《鹧鸪天》词所写之情事,其辛酸与荒谬虽全非古典之词所曾有,但石教授却有意的在这首词中用了许多古典的词语,使其满腹之辛酸悲愤,在古典之词语有了更深的意蕴。

而且石教授不仅是长于写短小的令词,也长于写长调的慢词,不仅长于写自抒块垒的抒情词,也长于写托意深微的咏物词,下面我们就将这一类词,也抄录一首来看一看:
沁园春·驮行病骥》
蹄铁敲穿,踏遍崎岖,日渐昏黄。
叹木鞍坚重,背成鞟,麻缰粗硬,吻有陈伤。
项下刍笼,虚无寸草,枉羡青畦菜麦香。
沉吟处,听鞭梢爆响,倦步催忙。
归来絷向空廊,早弦月盈盈上短墙。
奈毛似垂旃,泥和汗结,头如赘瓮,颈共肩僵。
半束枯刍,一拳稃壳,便是辛劬竟日偿。
宵寒恶,任螗蹲蛙坐,直恁更长。

这首词以一片背负重物的病马,来喻写备受迫害与折磨的辛劳工作者,不仅用词与喻意配合的工切典雅,而且写得酸楚动人,自不失为咏物词之佳作。

此外石教授还有一些写柔情的长调,如其《莺啼序》(斜阳尚凝旧陇),及同调(西风又催鬓改)诸词,据石教授之女在笺注,这些词都是石教授怀念其妻子的作品,写得极为深婉动人,但因篇幅的关系,在此不暇具录,现在只再抄录其题为“寿细君”的一首小令《鹧鸪天》词来一看:
黔娄百事乖。
春风纨绮尽蒿莱。
岁朝羁旅伤憔悴,九月寒衣未剪裁。
儿女累,米盐灾。
七年犹著嫁时鞋。
鸳盟若许前生,后世为君作妇来。

从这首词来看,其伉俪情深,固已可具见一斑
而且这首词写得不事雕饰,还有用前人诗句之处,盖以家人之间,不必过事讲求,亦可见石教授率真之一面。

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其成就极为难能可贵,足可自树一帜,固当珍重保存,以流传后世。
而据石教授之弟石声淮先生为《荔尾词存》所写之跋文所言,则此一册词集在“文化大革命”曾为人攘去,置故纸杂物间。
及至一九七九年石教授已,殁世八年之后,西北农学院欲将文革所遗留之弃物焚毁之际,幸得石教授之高足姜义安先生于故纸堆中发现此一册词集之手稿,因收取而亲付之于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
又经石教授之女石定枎之理笺注,在此即将付梓之际,我得以作序之机缘,先期读到此一册此稿,感动之余,深以为幸。
石教授子女在前言中之记叙,谓前南开大学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
”我与吴校长有相同的愿望。

一九九八年一月廿五日叶嘉莹写于南开大学
时为离津前一晚之深夜,行装尚待理,故结尾稍嫌草率,实非得已也。

荔尾词存·忧谗畏讥,一个诗词故事
荔尾(荔尾是父亲的笔名,叶嘉莹教授曾专门查阅过《中国地名大辞典》,认为此笔名可能与荔水有关。
这篇文章曾发表在永利、久大、黄海集团的刊物《王》杂志上。

人生绝不会永远是坦途。
“不如意事常八九”,环境中大大小小的拂逆,正是个人精神修养上必要的节目
判断力与理解力的增进,意志底加强,对他人了解与同情底加多,胸襟底扩大……种种进步,都和所受困苦艰难成比例。
身体健康或精神修养有所得的人,往往因为身体不佳,感觉过敏,受一点刺激之后,便常常失望悲观,结果也是精神身体相互影响,健康和快乐便愈加减低。
孟子“舜发于畎亩”章,说一个能担当大任的人,必需经过尝试与锻炼:“……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才能因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从身体精神两方面同是着眼;而把身体底磨练放在前面,似乎正是看准了身体底健康更重要。
但是身体不十分健康的人,在童年时候,多受一点精神上的小刺激,把他底意志锻炼坚强后,也往往可以增进他身体底健康,增加他精神的快乐。

敏感的人,最大的痛苦,是忧谗畏讥。
因为过敏,不免“杯弓蛇影”,除掉外界实在的刺激以外,往往自己创造一些根据甚为薄弱的刺激,伤害自己底情感,牵连着伤害自己底精神和身体,而且,往往不知不觉中更牵连着伤害了同一社会中其他人底感情与精神的健康。
这就是“一人向隅,满坐不欢”底来历。
要是他把这种痛苦,依托文字发泄出来,让另外的人,发生“同感”或“共鸣”,那么,影响及于未来,伤害也许更大。
但另一方面,在苦难中的人,往往因为性之所近来,从他人底文字表现中寻得同情的安慰。
所以个人某个时期爱读的文字,就可以反映他当时的情感活动;尤其是以抒写情感为主题的韵文。
至于写作,更不待说。
因此,从个人一生中各时期所写或所爱的韵文中,可以推寻他感情生活蜕变的痕迹。
郑板桥词集自序说:“少年游冶学秦,中年感慨学辛苏,万年淡忘学刘蒋,此皆与时推移,而不自觉者……”这几句话真实尽致;尤其妙的是“学”字,除了写作时自己底作风与路数外,还包含有爱读的一层意义在内。
晚间独坐,回想过去自己底情感生活,和几首诗词的关系,觉得以我素来不健康的身体,动荡的感情,脆弱的意志,今日居然还能很有劲地活着,未尝不事童年所受磨练底效果。
因此随手写了下来,给童年时身体不甚健康,历世又多磨折的人,作一个参考,也许可以增加一点“兴奋”。

童年时候,过着大家庭中“穷房”子弟的生活;大家庭的许多细故,在记忆上,划下了许多伤痕。
因为身体不健康,幼年除了读小说以外,没有什么寻乐的办法。
从小说里,得了许多关于人生的启示;“忧谗畏讥”的观念,也就自小占着我情感生活中重要的地位。
九岁,第二遍读《红楼梦》时,许多事象都还不能真切领会,但林黛玉底《柳絮词》:
纷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
飘泊一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唐多令》)
却赚了我许多伤感,而且,范定了我少年时的情感反应状态。
十二岁那一年春天,因为小事,受了一点闲气,先父为了“顾全”,又严切地告诫着,不许多声张。
晚间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难过。
三更过后,悄悄起来,点着小灯,在旧帐簿翻过来钉成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上,写了四句“诗”,多少有点“妹妹气”:
春风寒雨满西楼,檐溜声残泪未收;愁杀落花无主宰,唯将玉质委东流。

写过,总算“出了气”,也就睡了。
过几天,借了一部《聊斋志异》来,(第一次读《聊斋志异》是八岁时;这是第二遍或第三遍,已记不清楚。
)读到《褚生》一篇中的一首词:
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奁却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
强展绿蛾开笑靥,偷将红袖揾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
(《浣溪沙》)
一时触起几天前的旧事来,在灯下,忍不住流泪了。
先父看见,觉得诧异,过来问我,看了这首词,默然了半天,就换上钉鞋,叫我撑着伞,跟了出去。
走到寄父家中,在他家厨房里坐下,细细劝解了我一番,特别把“小心犹恐被人猜”这一句,反复地解说着,叫我从忍受中学习“淡忘”。
我在感动中,把那天半夜做的四句诗念给老人家听。
老人家皱着眉说:“诗倒不错,太没有福泽;以后最好不要做诗。
”此后十多年,绝不做“诗”,就是先父那一句教训底结果。
不过,诗虽不做,却走上了“词”的魔道。

二十二岁,在南方做事;一个深秋的深夜里,又因为忧谗畏讥,感情激荡,睡不好。
起来翻书,检着《聊斋志异》来看,翻到《宦娘》这一篇,那首《惜余春》末了的:
漫道‘长宵似年’;侬道一年,比更犹少。
坐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使我又想起了十年前“小心犹恐被人猜”的一句和那夜的诗,倚枕沉吟,写了一首词:
坐拥红绵听四更,丝丝凉雨响空庭;夜长人悄,残柝两三声。
梦到相思无定准,泪抛珊枕漫纵横,小窗幽寂,红烛自微明。
(《琴调相思引》)
第二天,寄给先父;过一晌,回信来,“……诗固不可作,词亦应戒!
……”惭愧,老人家底教训,许多年竟没有遵守。

三十二岁,在西南作事。
历世渐久,感觉也渐迟钝。
一个春夜,借得朋友手钞精本的《人间词》,读到: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
古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沙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惮朱颜改?
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虞美人》)
斗婵娟弓样月!
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沙那不灭?
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秋风,再使人间热。
镜里朱颜终不歇,不辞自媚朝和夕。
(《蝶恋花》)
又挑起我当时处境艰难中忧谗畏讥的情绪来。
但是,反应毕竟不同了。
作了一首《清平乐》,当做“解嘲”: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沙何事低徊?
几人留住芳菲。
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三年之后,这首词给老师诵帚先生看见,倒触起了他底忧谗畏讥来;写了一首词来给我(刘诵帚永济教授的这首《鹧鸪天》曾写成条幅送给父亲。
条幅的跋写道:“荔尾词人谓:‘读《人间词》,静安先生两以蛾眉谣诼为怨,而欲自媚于镜里朱颜。
窃有所疑:自媚能得几时?
宫沙果有,何谊?
不画蛾眉,安伤谣诼?
因为另进一解。
’有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之句,辞意殊美。
别成此解质之,石君尝相视而笑也。
”此条幅一直挂在父亲的书房里,文革中被抄家后不知去向。
):
镜里朱颜别有春,莫教明月翳纤云。
蛾眉招嫉何缘画?
犀角通灵自辟尘。
寻絮影,认萍根,春泥春水总愁痕。
何如十二楼中住,放下珠帘了不闻。
(《鹧鸪天》)
再过一年多,傍晚独坐,看着这首词,自己又来辩解: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
臂上沙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
算镜影相怜最真。
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柳梢青》)
写完,搁在抽屉里,再也没有拿出来料理过,自己都忘记。
秋天,一个风风雨雨的黄昏,在峨嵋山脚一个庙里,守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听着门外断断续续有两三处蟋蟀声,夹在芭蕉叶上雨点响里,一时身世之感,潮水一般乱涌上心来。
忽然想起要写几句诗:
木末芙蓉已半凋,攀崖紫葛韵方饶;零风故促孤征雁,衰柳犹藏未噤蜩。
略不迟疑霜啮鬓,尽多留恋叶辞条。
蕉窗夜雨无眠际,犹有寒螀慰寂寥。

丹枫白苇弄萧条,旧袷今年再减腰。
谷底苍松随分暝,墙头枯艾向阳骄。
烧痕未泯苔先逗,涧水才低响便销。
管寂弦停灯灺处,人间同度渐长宵。

诗给阎幼甫先生湖南长沙人,父亲的老朋友,《王》杂志主编,解放后任中央文史馆馆员。
)看见,摇头说:“太无福泽!
”一句触起了先父遗言,从此便收拾了做诗的年头,再不来了。

三十四年,永利川厂预备开会追悼范先生,翻开抽屉找稿纸,想写几句东西,表示哀忱。
无意中翻到了那首《柳梢青》,掩卷沉吟,又写了一首,再替自己辩解。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
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
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一笑之后,便决心连词也不再作了。

三十七年花朝(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二日百花生日,号“花朝(节)”,是人们外出游玩赏花的日子。
“三十七年花朝”,即1948年3月25日(农历二月十五日)。

卸甲甸(地名,今南京大厂镇
当时永利宁厂所在地。


与杨东
大哥:28(日)手教拜悉。
德报介绍狄公著作平,似尚确切;昨穷一日之力译出,随函寄呈,备校正后酌用。

春暮以还,天气失常;霪霢绵缀几匝月,前数日甫放晴;关中均颇受累,麦收势且濡滞旬日以外。
阴寒所中,气管炎剧作,喘不可支,上午直同废人,下午夜间稍可,勉能伏案三数小时。

今年十月,全国植物学会30周年年会,兼为耆宿钱崇澍先生八旬祝嘏,相当隆重。
弟于某年(大致已七八年)被选为总会理事今冬须以当然代表资格,带“论文”出席。
既不能赤手空拳而来,乃于五一夕间起,獭祭群书,搜索材料,古今中外,訾诼一通,幸于20日完稿。
突击既毕,已油印备日内省分会选拔。
检出一分,并本月中旬科学史集刊刊出之一篇,合包于昨晨寄奉。
急就章已不免纰缪,矧以病中仓促完成,疵瑕百出,为必然。
倘值稍暇,偶尔一翻,在观点上有以赐教,不胜感幸。
张骞”一篇,于外文书中有新获材料,稍迟必须重作改订,亦恳指出错谬,俾得修改。

“黄金时代不在过去,尤不在将来;目前最不可放过”:平生一切,皆以此为“动力”来源。
数年前,动辄得咎,兼之饥疲相续,亦且未敢废弃。
目前,工作稍有累积,便得种种掖护;国家困难基本克服后,日常活亦已迅速好转;乐游原上,斜阳正好之际,倘不乘机竭尽棉薄,殊恐数年后衰颓日甚时,悔将无及。
其实今明后三年,所图亦已太满,不无紧张之惴惧。
承示“细水长流”,相惜深笃;始则怦然,继以怃然,终复悚然。
望六之年,于命终无所不恝。
学无所成,术无所就,自审戮力洵有未逮,顾亦未始乏可委咎于环境之处。
攘窃前人所积,近年来思路上渐成体系,每愿抒发偏见,供有兴致者批判,藉省他人搜索之勤,庶几不负六亿人四五十年来供养。
用是,不免“日暮而途远”在怀,独未敢“倒行而逆施”耳。
顷获提命,不能不惊心;当力纠前失,争取再活十年!
旧专业青年接班者或可成立;自身尚需补习甲骨文字,为新专业向“史前”拓展一步指准备。
来日未尝容易,讵能不“战战兢兢”?

《四民月令校注》及《中国古代农书概说》两稿,中华书局编辑所寄回嘱修改,均已于上月杪前补缀邮京。
今月及下月,《中国农业遗产要略》应毕稿。
八月当完全休息,以避暑热中剧喘之苦。
九月间录定寄出。
十月来京开会,又可得两周改换休息。
冬季仍拟离武功,觅地避寒,便将《农桑辑要》校、注、案三事完成,庶明春及农政全书》定稿及研究生论文可以全力应付。
“窳裘先败”,理有必然;“敝帚自珍”,事当力戒。
脱于此等处不善自处,恐或有碍全院整体规划,遂失螺丝钉作用也。

西北农学院向属“农村”,今年起,已比照全国各地按三级分配特需物资;最近西安作为“开放城市”后,学院所在之杨陵镇又划作西安市开放“点”之一,后此弥当转善,亦可以告慰也。
老妻目眚,进展殊缓;未完全失明,不能作手术;好在止有一侧,于活无大困难处,乞释注念。
祷颂
俪福!


声汉
63/6/3

1979年,杨东伯伯(原国务院副秘书长、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自觉病重,打电话让定机去他家,亲手交给定机一包资料,这是他1975年准备为《人民日报》外版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而搜集的,该信就在其中。
杨伯伯与父亲是1941年相识的(当时他们同为武汉大学教授),很快就成为挚友、知交。
他一直从思想、工作到活对父亲十分关心。
这封信展示了父亲争分夺秒、拼全力工作以求不负人民的高尚品质,和生命不息、学习不止的进取精神。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黄绮现当代 1914年5月28日 — 2005年12月23日
人物简介
1914.5.28-2005.12.23原名匡一,号“九一”,斋名笔帘留香处、五金屋、二象室、夜吟馆。
江西修水人,生于安徽安庆
黄庭坚三十二世孙。
五岁学颜、柳字贴,诵诗词。
后学“二王”书。
早年师从闻一多朱自清、罗常培、王力等学界名宿,我国著名成就的者、教育家、书法家
他涉猎广泛,博览群书,在古文字研究、诗词创作、书画篆刻等诸多文化艺术领域都有着独特建树,被学术界称为“黄绮文化现象”。
尤其在书法创作方面,独创“铁戟磨沙”体和“三间书”,“铁戟磨沙体”开创出“雄、奇、、丽”之“中国北派书风”,“三间书”兼容并蓄,凛然独步,深受国内外书法爱好者的喜爱。
1942年考入北京大学文学研究院,攻读古文字专业。
1944年9月昆明简师任教,1946年9月安徽大学中文系任教,1950年8月张家口工程学校任教,1951年3月天津津沽附中任教,1951年8月天津津沽大学副教授1979年12月河北大学人文学院任教授1981年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
1988年任政协河北省第六届常委。
1991年经国务院批准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1993年,被评为“省管优秀专家”。
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2002年当选为河北文学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名誉主席。
河北省社科院顾问、中国语言学会理事、中国音韵研究会理事、中国训诂学会学术委会、河北省语言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河北分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河北分会理事等。
2005年12月23日17时,因重症肺感染、呼吸循环衰竭医治无效在石家庄逝世,享年91岁。
归国谣·题词
越人·奉题黄绮兄词稿(丙戌五月) 罗庸
瘦石寒松带水云。
每从枯澹见清新。
分明半幅倪迂画,未许秾芳笔下春。
神散朗,骨嶙峋。
冰弦移柱倍酸辛。
人间岂有埋忧地,试典冯夷问海滨。
归国谣·序
我和黄绮老友为金石文字之交行二十多年了。
这金石之交的涵义,倒不仅局限于都有金石文字的爱好,更由于经历了颇不平凡的凄风紧雨而心颜未改。
我们还有一点共勉的志趣,就是相约不愿做“书奴”和“词奴”。
有时就被人误为“别调”或“异端”似的。
我没有用自谦的借口,推让给蜚声词坛的耆宿们为之作序,而径然承担任务,或许就因为这点情绪的鼓舞。

词,应该说是唐宋时代出现的新诗,词的形式和意格后来随着时代而变动着,譬如她的音乐性,后来的填词家就很淡漠了。
在格律上,又打破了习惯于五七言律绝的格律,填词家不得不就范于词律。
就意格而言,象苏、辛、、陆,雄放恣肆,欧、晏、姜、张,清空婉约,不过发展到元明,已成颓势,虽然由于朱彝尊张惠言力挽余波,但态势既成,很难再出古词家的牢笼。
颇负—点勇气的郑板桥,书法和词格都不愿俯首前人,使乾嘉时代的选家,十分排斥他,认为不是倚声正格,可见创造者之难于举翼。

黄绮同志,写字和填词,是有一番勇气的。
象许多词家一样,他也有过模仿的痕迹。
这足每个词人必经的过程。
诗人从年轻的时代起,就遭逢不幸,过着国破家亡、没宅浮家的生活,流徙辗转的生活激浪,把年轻的诗人冲到国统区的后方,生活的波涛,逼着他认识社会,接近人民,无法锁在书窗下做一个莫谈国事的大学生。
人民的苦难,反功派的罪恶,大众化的语言,陶酿着这位词人的性格。
诗人仰首夜幕和星空,经常发出绰约隐讳的词语,但也看出他在整个三十、四十年代中,运用各种寓言和寄托,写出了他的深切感受,在他的词笺上,濡染了多少辛酸和伯痕。

……
春去依依三月恨,江流滚滚千家别。
似今宵、星火乱孤城,看明灭。
《今如昔·满江红》
在青年词家经受着“鼯鼠啼溪畔,风雨惊木末”的严冷岁月中,他向往着另一片新天地,在《归国谣》中,就流露出深情的向往和憧憬。

今夜月光堪掬。
是我望乡遥目。
月自识多情,为暗九衢灯烛。
追逐。
追逐。
梦到人间西北。
上元·如梦令》
其心情是何等迫切,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终于没有进入解放区,只留下一片心曲于词上。
读了黄绮老友的词,我以为他还是一个“传神写照”的能手,他词中的形象,真切而
动,数笔勾画一个少女,简直呼之欲出:
幼妹含羞意。
双靥点红偷眄睨。
面藏阿母衣缘里。
《新岁乡俗·蝶恋花》
写幼女的腼腆羞态,真是极尽情态。
诗人总是多情的,词集中也录取了一部分恋情词,那是诗人青年时代的踪影片断,不可忘怀的青春记忆,虽然有时也只是“衣香鬓影太匆匆”的一现,也会被诗人抓住,留下永恒的温馨。

听。
草上春眠梦亦青。
相知处,休说与黄莺。
《青·十六字令》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追索作者的情之所钟和恋之所系,来为李商隐式的无题强加注脚。
我们丰要是欣赏作者的词采,感受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所经过的青春忧郁和欢乐,纯真和炽烈!

读了作者的词,我发现他是既能雅言,又善俚语的,“更将残瓣洗胭脂”、“红袖波中人隐约“,句法典雅而妙能出新;其以俚语入词者,“剩有女儿灶里藏,抢去抵租米”(《死活·卜算子》),“挑粪汉没鼻子,推车夫没长耳朵”(《下情·沉醉东风》),好似苏东坡所不屑的“村语”了,所谓“街谈巷语皆入诗”,也能为作者用得妥、用得活。
有时雅言俚语并举:
怜故土,砸圆盆。
黄花移活篱根。
西山暮绕残红水,秋雨马嘶冷国魂。
《住龙泉镇司家营·鹧鸪天》
我认为其雅处不失为隽语,其白处老妪能解,这使我又想到作者为这两编词曲集的命名,来妄推一下诗人的立意。
在古词中,韦庄曾有凋寄《归国遥》词,而词牌中亦有《归国谣》,作者舍“遥”取“谣”,是否即有以俚语入词的谦意,作者的《无弦曲》,怕也不仅是推演陶渊明的“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拿无弦琴陶写性灵,以为作者的自况吧?
这是否表明诗人不愿永拨陈曲,在追谱所声?
当激越的时代浪花击荡着这位敏感的青年诗人时,他不满足于旧曲牌的约束,而顺口谱曲,以探索新的程式
现代新诗的韵律感和隽永性都不强的情况下,这位青年诗人似乎就有一种抱负,而从三十年代开始,就迫切地为灵感的升华寻求形式,上下求索,出现了他的《无弦曲》,和他的书法要自出机杼一样,学于古而不背乎今,用力气地学习传统,而又力图突破之,他的坚韧,他的勇气,不正是词林中难能可贵的—家吗?

学仲 一九八〇年清明节
归国谣·序
回忆起来的话——为《归国谣》(词)、《无弦曲》(曲)代序 黄绮
词就是诗,故称诗余,不过它是长短句,而且在格律音韵方面比诗要讲究些。

五岁时开始学平仄四声和对对子。
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
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告诉我哪些好,好在什么地方,而自己就喜欢“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一类句子,很快上口能背诵。
清明节,父辈常带我去山谷祠(在安庆山谷祠街)祭祖,焚香烧纸,户尊族长对我说:“山谷公七岁能诗,你也应该学作诗。
”我记住了这句话。
稍长,去我的住在乡下的外婆家,坐民船(民间用的木船),经过大龙山(山较出名),我不自觉地脱口唱出“欸乃(船夫摇橹声)一声见大龙”的句子。
我的二伯父说:“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韵味。
”当时我不知道这两句诗的出处,问了伯父才明白。

我小时候读过私塾,但没有从过名师。
私塾里有一位姓许的老师,给我讲解《千家诗》里黄庭坚清明·七律》的“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两句,当时我们用的是一种极恶劣的木刻本,“雨”字错为“两”字,许教师讲:“雷雨后草木潮湿,两支脚踩在草上感觉到柔软。
”回家,父亲检查所学的功课,我背诵到“两足郊原草木柔”时,父亲狠狠地问我“你学过对对子没有?
‘两’能对‘雷’吗?
”关于我念书的事,父亲从没有训斥过我。
大学时,先后才选了陈寅恪先生的“白香山研究”,刘文典先生的“温(温庭筠)李(李商隐)研究”,朱自清先生的“宋诗研究”等等课程。
大清华到了西南联大时(南开没有中文系),教授们常常“唱对台戏”,比如北大罗庸先生、清华闻一多先生都读过唐诗。
学生们喜欢品尝同是一样的鱼肉经过不同的厨师做出来的味道各有其独特处。
我读的是语言专业,也选了文学组的课——语言组的学生文学组的课,需要系主任批准,当时系主任是清华朱自清教授,他给了我照顾。
西南联大系主任由北大清华两校教授轮流担任——我想要在文学方面成一个“美食家”。

待到读诗词专集时,诗读李白杜甫;词读南唐二主李清照辛弃疾以及纳兰性德
专集逐渐加广,读完一家,摹拟几首,不管摹拟得似与不似,都大胆地试着写。
把摹拟当做练基本功。
但只能在一定的阶段可以这样做。
直到芦沟桥事变,我下决心将摹拟之作全部焚烧了。
随着时代的变异,过流离生活,要从头写作。
第一首我用了词牌《归国谣》为题,“归国”取“日寇侵占我国之领土必将归还我国”之意。

昆明复学,全国语言文学大师集中在西南联大,教师们研究语言的兼通文学,研究文学的又擅语言。
我受他们影响极大。
我写的诗词请教他们哪一位都行。
游国恩教授看见我在参观中央大学(即现在的南京大学某教授昆明山水画展后写的词中有“江山有我才堪画”句时说“这是很好的爱国主义警句”,游先生在课堂上还以此句举例赞扬。
我在清华大学文科研究生任助理时,和闻一多老师、朱自清老师住在一个楼上,朝夕见面,闻先生见我写的“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他说:“有老杜之沉郁”,大概是指上句说的,我即时补说了一句“老杜无我之激扬”,意指下句。
先生说:“我不主张青年人写旧体诗词,但我不反对你写。
”我记得闻先生说过:“你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游行写的《广土》词很有侠气。
”他非常欣赏“杀尽百僚须大醵,脱身笑入人群去”。
我把我在昆明中学兼课时一个学生抄写我的词集请闻先生看,闻先生学生一贯负责的精神令我敬佩,他非常认真,在我集子里用朱砂红笔加圈(此集解放后我送给我的学生李凌)。
罗庸教授曾我填词代序(手迹尚存),推荐当时有正书局出版,后因集子中多有时忌语,未能付梓。
朱自清教授多次在谈话时提到我写的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词句“九天另为分昏晓”。
我喜欢石和碧山的咏物,写过咏荷词,题为《为翠湖荷花写》,调寄《一萼红》,我的导师唐教授说:“既空灵脱俗而又不是谜语。
”他用昆腔哼哼起来。
读中文系三年级时,有幸得见当时词曲大师吴梅教授,我手抄两三首长调向他请教,他用了据说是丁母忧时蓝色印的八行信笺写给我一段话:“大作浑灏清空,锲而不舍,可入稼轩堂室”(文革时,此手迹丢失)。
抄写的词可能是摹拟之习未除的作品。

毕业后,留校工作,写过一些艳词,女同学拿到女生宿舍,传抄背诵。
牵动了感情,她们在宿舍里炖排骨汤约我去喝。

曾有人怪我不写“白话诗”。
话”我喜欢,辛弃疾的“昨夜边醉倒,问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
以手推曰去
”不就是宋代的“白话诗”么?
至于我们现在完全抛弃了中国汉语特有音韵美,文不文、诗不诗的创作,连文人一般都不懂,不知所云,实在不敢恭维。
抗日战争胜利了,我试让“旧瓶”能膨胀能缩小装“话新酒”,按曲牌写了些小令,称之为《无弦曲》。
曲牌声韵接近词律的更爱填写。
我与词曲家的传统观念不太一样,认为曲也是诗。
话写的,就算是我的“白话诗”吧。

罗常培老师给我们学生讲“古音研究”课说:“你们五十岁前不要忙着出书,书出来,插在图书馆书架子上要永远拿不下来。
”时隔半个世纪,言犹在耳。
现在不可能得到罗先生的许可了,印了《归国谣》(词)和《无弦曲》(曲)合集,能不能上图书馆的书架子还不得而知,至于拿下不拿下更是以后的事。
多虑,自己知道羞愧。

一九九五年十月写于石家庄夜吟馆
归国谣·自序
词曲是长短句的诗。
我喜欢这种形式,青少年时期常有写作,反复吟诵,最易上口,以之代替音乐歌曲。

我在六岁时,开始学对“对儿”,“红花”对“绿叶”,“红日”对“白云”,多次得到家里大人的夸赞。
以后逐渐由两字对增加到三字对、四字对以至五字对、七字对。
过了不太长的时间,又要在对字的字音上加以讲究,就开始学平仄,当时的学习方法叫做“呼平仄”,所谓“呼”就是跟着大人顺口念平上去入。
我家乡安庆方言有五个声调,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和入声。
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就能任人拿出一个字来而“呼”得很准。

在这个基础上,我读《千家诗》,似懂非懂地背诵。
读多了,顺着上下文义作比较,理解的能力因之慢慢提高,自己对诗的爱好更加深了。

初中时,读《唐诗三百首》。
偶尔写几旨,作为一种“作业练习”,交给老师看,老师鼓励我写。
初中、高中都赶上当时的“会考”,不敢在写诗词上多花时间和精力,写得不多,现在也都忘了。

“七七事变”起,我大学尚未卒业,流离于湖南贵州
贵阳住了将近半年,从行囊中检出《宋六十名家词》,详读—过。
先是读完一家,仿写一家,仿作保存一段时间,检验自己有无进步,然后开始写“自己的诗”。
从离开放乡时写起,用了“归国谣”的词牌。
我赋予“归国”以两个新的意义,一是日本一定要归还我的故国:二是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归故乡。
提起笔来,一气写成十首——这部选集里选了三首。
现在正好拿“归国谣”作这个选集的名称,以示当日似有所逆料者。

此后,我自己定了一个主旨:“摆脱摹拟,不居人后。
”我认为不同风格的诗,好象各个人的面貌一样。
天下绝对没有两个西施,纵使西施有孪生,也必有不尽似处,至死不做使人见之欲呕的效颦人。

昆明复学,学语言文字专业,于诗道较远,但课余写作更多,我是坚持一条“经常工作的业余、业余工作的经常”原则而写词的。

好用“白描”手法,不愿用典,常得前辈吴梅先生的鼓励。
先生昆明,抱病,喑不能作大声言语,用仿古信笺写了这样几句话送给我:“大作浑灏清空,兼擅厥长,锲而不舍,可登稼轩堂室。
”我记住他的“锲而不舍”这句话,胆子更壮了,意志也更坚了,于是兼选了文学组的课,选学了朱自清先生的《宋诗研究》,闻一多先生和罗庸先生的《唐诗》,刘文典先生的《温李研究》,陈寅恪先生的《白香山研究》。
大学毕业留校,在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工作,帮着闻一多先生整理《楚词校补》,同时把《全唐诗》读了一遍。
广闻讲授与多面阅读相结合,思路开阔得多了。
有人说我写的词,能不避市侩语、才子语、冬烘语、壮士语、痴汉语,一洗“载道”的恶习。
这些话可能反映了我正在努力打破全唐两宋诗词人的老框框。
是否能彻底打破,当时不敢过于自信。

爱祖国河山,写了不少的山水词;年少飘零,抒发了不少的离怀别绪;对大后方的白色恐怖,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行为;向往解放区的心情,用了比喻和梦想的说法来
寄托;其他如爱情,也大胆而细腻地写了一些长调和小令。
如:《村居有感》(玉楼春)的“开窗还欲更推墙,坐看山河情不伪”;《乞居》(临江仙)的“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寻真》(鹧鸪天)的“一心欲壮偏宜夜,万物看成独爱春”;《荒村》(鹧鸪天)的“忽闻瘦马嘶风苦,独忆长征一世雄”;《眸子》(虞美人)上半阕的“愿抛骨肉得群亲,没世不求羽化乐为人”,下半阕的“此中自可达真情,独见艳阳分暖万花争”;《地载》(虞美人)的“此身地载不他劳,来去竟逢怒眼若藏刀”;《广土》(蝶恋花)的“杀尽百僚须大醵,脱身笑入人群去”。
等等句子,刚刚脱稿,就被最知己的同学抄去。
在当时,有的词曲,是不敢公开拿出来的,如:《寇至》(生查子)揭露国民党反动派不抗日的逃跑主义,以及《无弦曲》中不少讽刺和指责国民党反动派的小曲都是,零篇分散地夹在一些不引人注目的破旧书里保存下来了。
罗庸先生曾经劝我出一个词集,并且为我填了一首词,他亲手把这首词装订在我的词稿前以代序,那时怎么有可能付印呢?
罗先生未免有些书生气。

词,是由“七七事变”开始、到大学复学以前为止的第一阶段和大学复学以至研究院读书的第二阶段所写的作品里选出的;曲,是在日本投降后直到我的故乡即将解放时期所
写的作品里选出的。
词多曲少。
由填词到写曲,是有个探索过程的。
常常听说:“病走原道儿”,在洗手不作旧词以后,没有几年的工夫,又犯了老毛病,肚子里憋得很,真是有点儿难受,不得不说,说出来还想求得“形美言微”,于是只有唱唱老调儿,写了一些长短白话的句子,有时更夹杂了方言俗谚以及外国语在里面。
只求顺口,念出来,唱出来,能听懂就行。
在每首题目下,仍依填词旧例,赘上一个牌名,让它似曲非曲,因此,曲集题名为《无弦曲》。
旧瓶装新酒,酒昧恐怕要变。
但自知犯大不韪,亦是无可奈何。
找“形式”的出路,仍是次要的吧。

选的词曲,特别是词,都是青年时期的作品,写了我生活史中的一个片段——时隔三十多年,甚至四十年以上了。
现在把它整理选些出来,仅以帮助回忆我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