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序
十月十二日约黄海华胡恕堂张东墅杨性农罗研生李次青小集吾斋为消寒第一集次青见示所辑国朝先正事略感叹有作 清 · 何绍基
押先韵 出处: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七
绍基昔直史馆,恭录《高宗实录》,得四十册,欲以继《东华录》之后也。丙午充提调,因馆中照例进书,皆一二品大臣传,无三品以下传。虽经高宗屡次严旨申谕,史馆乃因循至今。因刱拟条例,欲遍蒐官书及前人文集,补办国初以来三品以下名臣各传。商之总裁穆师相,坚不见允,余即日辞提调矣。先是,办列传画一,见乾隆以前各传,于字号及家世箸述皆载入。嘉庆以后,则非官牍所有者,一字不许阑入。今次青所辑,指日成书。以后源源继之,岂非我朝一大掌故哉?研生于修《忠义录》之暇,蒐辑《沅湘文徵》,李小泉中丞复议修《湖南通志》,海华、恕堂、东墅、性农皆劬学箸书,期有传于后者。赞议古贤,斟斠时事,寒雨滴阶,尽欢始散。今日之聚,信非偶然,时余主讲城南书院之第三年也。
大清同治岁乙丑,二百二十有二年。
东南渐已埽妖祲,西北尚缓韬戈鋋。
三湘蚤脱兵火厄,老夫忝与文字缘。
清霜戒寒雪未落,残菊犹傲梅初妍。
呼尊折柬集俦侣,论文道古相磨镌。
平江李子秉特识,先正事略成巨编。
堪为国史补缺憾,亦令后学知古先。
是虽私书中律令,仰挹经心窥圣权。
溯惟纯皇屡申诫,立传贵采人才贤。
如何一例尚崇秩,三品以下咸缺焉。
因循故事不急敕,敷衍官牍多局蜷。
删除学术及家事,苟且画一尤歧偏。
小子昔直史馆久,伏读实录勤丹铅。
谓名臣传当补葺,官书别集堪溯沿。
时逢监修不省录,见谓多事转护前。
同馆诸贤尽太息,径辞提调身翩然。
后来使节牛马走,每念东华魂梦悬。
十年閒散猿鹤性,万里浩荡江湖天。
忽闻编摩志有合,不禁感激喜欲颠。
若非肝胆照今古,岂免煤麝随云烟。
取之贵博事愈尊,前有可守后乃传。
吾乡大启文献事,一座况皆才笔专。
汗青头白敢不勉,学衰道微谁与肩。
武功烜赫在区宇,会见中兴文事光气腾奎躔。
兰亭砚(并小序) 其一 清 · 赵冕镐
七言绝句 押鱼韵 出处:玉垂先生集卷之十七
余藏有汉瓦研。镌常用珍三字印。篆曰元章者。徐殷卿以兰亭研易之。兰亭研者。唐冯承素顶篆曲水兰亭四字。旁摹禊亭后塘。有乾隆御题一绝句。漏刻一字。嗜奇者曰乾隆皇帝也。临石而书之。命工镌。工不敢以漏字请故然也。余曰恐不然。鸭东使留馆日。求古研益都𩦱手。仓卒傲作。漏一字而刻之。厚售于东译。东译银钱之眼。不暇辨耳。此说如何。然则赝也。此研既赝。吾之汉瓦。又安知非赝。文人好奇。便自欺耳。
承素兰亭铭砚背,乾隆御字偶然疏。
嗜奇人尽缘奇误,一样看同镵本书。
圆明园词 清末民国初 · 王闿运
出处:湘绮楼诗弟八卷
圆明园在京城西,出平则门三十里,畅春园北里许,世宗皇帝藩邸赐园也。圣祖常游豫西郊,次于丹棱沜,(沜盖片字加水,或曰沂字。沂,淀,水不流也。)乐其川原,因明武清侯李伟清华园旧址,筑畅春园。藩邸赐园故在其傍。雍正三年,乃大宫殿朝署之规,以避暑听政。前临西山,环以西湖。湖水发原玉泉山,曰瓮山,度宫墙,东流入清河。《水经注》所谓蓟县西湖,绿水澄澹,燕之旧池者也。东流为洗马沟,东南合高梁之水,故鱼稻饶衍,陂泉交绮。高宗皇帝嗣位,海宇殷阗,八方无事,每岁缔构,专饰园居。大驾南巡,流览湖山风景之胜,图画以归,若海宁安澜园、江宁瞻园、钱唐小有天园、吴县师子林,皆仿其制,增置园中,列景四十。以四字题扁者马一胜区,一区之内斋馆无数。复东拓长春,西辟清漪,离官别馆,月榭风亭,属之西山,所费不计忆万。园地多明权珰别业,或传崇祯末诸奄皆以珍宝窟宅于兹,乾隆间,浚池发金银数百万。时国运方兴,地不爱宝,上心悦豫,殚精构造,曲尽游观之妙,元、明以来未之闻也。每岁夏幸园中,冬初还宫,内庭大臣赐第相望,文武侍从并直园林,入直奏对,昕夕往来,络绎道路,历雍、乾、嘉、道百馀年于兹矣。文宗初,粤寇踞金陵,盗贼蜂起。上初即位,求直言,得胜保、曾国藩、袁甲三三臣。既以塞、程、徐、陆先朝重望相继倾覆,始擢用前言事者,各畀重任。三臣支柱,贼不犯畿,然迭胜迭败,东南数省蹂躏无完土。上闵苍生之颠沛,慨左右之无人,九年冬,郊宿于斋宫,夜分痛哭,侍臣悽恻。大考翰詹,以宣室前席发题,忧心焦思,伤于祸乱,然后稍自抑解,寄于文酒。以宫中行止有节,尤喜园居,冬至入宫,初正即出。时园中传有四春之宠,皆汉女,分居亭馆,所谓杏花春、武陵春、牡丹春、海棠春者也。然上明于料兵,委权捆外,超次用人,海内称哲。而部院诸臣无所磨厉,颇袭旧敝。晚得肃顺,敢言自任,故委以谋议。先是,道光二十年,英吉黎夷船至广东香港,求通商不得,又以烧烟起衅,执政议和,予海关税银千八百万。英夷请立约,广督耆英与期十年,届期而徐广缙督两广,夷使至广州,拒不许入,以受封爵,夷酋恨焉,志入广州。咸丰元年,英吉黎、佛郎西、米利坚各国,乘粤寇鸱张,中国多故,复以轮舶直入大沽。台王僧格林沁托团练之名,焚其二船,尽击走之。夷人知大皇帝无意于战,特臣民之私慎,乃潜至海岸,买马数千,募群盗为军,半年而成,再犯天津,称西洋马队,闻者恐栗。夷马步登岸,我未陈而敌骑长驱矣。十年六月十六日,上方园居,闻夷骑至通州,仓卒率后嫔幸热河。道路初无供帐,途出密云,御食豆乳麦粥而已。十七日,英夷帅叩东便门,或有闭城者,闻炮而开。王公请和。和议将定,十九日,夷人至圆明园宫门,管园大臣文丰当门说止之。夷兵已去,文都统知奸民当起,环问守卫禁兵,一无在者。索马还内,投福海死。奸人乘时纵火,入宫劫掠,夷人从之。各园皆火发,三昼夜不熄。非独我无官守诘问,夷帅亦不能知也。初,英夷使臣巴夏里已拘刑部,和议成,以礼释囚,于是巴夏里与夷帅各陈兵仗,至礼部订约五十七条,予以海关税银三千六百万,而夷人抵偿圆明园银二十万。王公奏言,未敢斥夷。文丰与主事惠丰同死于园,不称殉节,但言遭兵燹而已。十一年七月,文宗晏驾热河,今上即位,奉两宫皇太后还京,垂帘十载,巨寇削平。而夷人通商江海,往来贸易,设通商王大臣以接夷使。然常言某省士民毁天主教堂,某省不行其教,某省民教构衅,日以难我,应之不暇,盖岌岌乎华夷杂处。又忽忽十有一年,园居荒虚,鞠为茂草,西山大寺,夷妇深居,予旅京师,恻然不敢过也。同治十年春,同年王壬父重至辇下,追话旧游,张子雨珊亦以计偕来,约访故宫。因驻守参将廖承恩许为道主,四月十日,命仆马同过绣漪桥,寻清漪园遗迹。颓垣断瓦,零乱榛芜,宫树苍苍,水鸣呜咽。由辇路登廓如亭,南望万寿山,但见牧童樵子往来林莽间。暮从昆明湖归,桥上铜犀卧荆棘中,犀背御铭朗然可诵。明日访守园者,得董监,自言年七十馀,自道光初入侍园中,今秩五品,居福园门旁。导予等从瓦砾中循出,入贤良门而北,指勤政、光明、寿山、太和四殿遗址。至前湖,圆明寝殿五楹,后为奉三无私殿、九州清晏殿,各七楹,坏壁犹立,拾级可寻。董监言:『东为天地一家春,后居也;西为乐安和,诸妃嫔贵人居也;洞天深处,皇子居也。』清辉殿为文宗重建,与五福堂、镂月开云台、朗吟阁皆不可复识。镂月开云者,即所谓牡丹春也。世宗为皇子,当花时迎圣祖至赐园,而高宗年十二,以皇孙召侍左右,三天子福寿冠前古,集于一堂。高宗后制诗,常誇乐之。经其废基,徘徊惄焉。东渡湖为苏堤、长春仙馆、藻园,又北为月地云居、舍卫城、日天琳宇、水木明瑟、濂溪乐处,仅约略指视所在。东北至香雪廊,阶前苇荻萧萧,废池可辨。有老监奉茶自池畔出,讶客所从来,颇似桃源人逢渔郎也。渡桥,循福海西行,为平湖秋月,水光溶溶,一泻千顷。望蓬岛瑶台,岛上殿宇,犹存数楹,惜无方舟,不达其下。流水潺湲,激石成响。董监视予:『此管园大臣文公死所也。』西北至双鹤斋,又西过规月桥,登绮吟堂,经采芝径,折而东,仍出双鹤斋。园中残毁几遍,独存此为劫灰之馀,乱草侵阶,窗棂宛在,尤动人禾黍悲尔。双鹤斋西为溪月松风,翠柏苍藤,沿流覆道,斜日在林,有老宫人驱羊豕下来。东过碧桐书院地,跨池东为金鳌,西为玉蝀,坊楔犹存。又东去,皆败坏难寻,遂不复往。暮色沈沈,栖乌乱飞,揖董监,出福园门,还于廖宅。廖,澧州人,字枫亭。少从赛尚阿、僧格林沁军,亦能言行间事,感予来游,颇尽宾主之欢。既夕言归,则礼部放榜日也。雨珊既落第南去,余与壬父每相过从,念言园游,辄罔罔不自得。壬父又曰:『园之盛时,纯皇勒记,必殷殷踵事之戒。然仁宗始罢南幸,宣宗尤忧国贫,秋狝之礼,辍而不举。惟夫张弛之道,宜及嘉、道时,补纯皇倦勤之功。而内外大臣惟务慎节,监司宽厚,牧令昏庸,讳盗容奸,以为安静。八卦妖徒,连兵十载,无生天主,教目滋繁。由游民轻法,刑废不用故也。江淮行宫既皆斥卖,国之所患,岂在乏财?』又曰:『燕地经安、史戎马之迹,爰及辽、金,近沙漠之风矣。明太宗以燕王旧居,不务改宅,仍而至今,地利竭矣。又园居单外,非所以驻万乘,废而不居,盖亦时宜。』余曰:『然。前年御史德泰请按户亩鳞次捐输,复修园宫。大臣以侈端将启,请旨切责,谪戍未行,忿悔自死。自此莫敢言园居者。而比年备办大婚,费以千万,结彩宫门,至十馀万,公奏朝廷动用钱粮。婚以成礼,岂在华饰?若前明户部司官得以谏争,予且建言矣。又余闻慈安太后在文宗时,有脱簪之谏,《关雎》《车辖》之贤,中兴之由也。又园宫未焚前一岁,妖言传上坐寝殿,见白须老翁,自称园神,请辞而去。上梦中加神二品阶,明日至祠,谕祠之。未一稘而园毁,岂前定欤?子能诗者,达于政事,曷以风人之意,备繁霜云汉之采?』于是壬父为《圆明园词》一篇,而周学士、潘侍郎见之,并叹其伤心感人,笔墨通于情性。余以此诗可传后来,虑夫代远年逝,传闻失实,词中所述,罔有徵者,乃为文以序之。同治十年立秋日,长沙徐树钧撰。
宜春苑中萤火飞,建章长乐柳十围。
离宫从来奉游豫,皇居那复在郊圻。
旧池澄绿流燕蓟,洗马高梁游牧地(《水经注》:漯水东与洗马沟水合,沟水上承蓟水,西注大湖。湖水二源俱出蓟县西北平地,道源流结西湖,盖燕之旧池也。绿水澄澹,川亭望远。湖水东流为洗马沟。东入漯水。又东南,高梁之水注焉。水出蓟城西北平地。《魏土地记》云在蓟东。今海淀地也。)。
北藩本镇故元都,西山自拥兴王气(自安、史以来,燕地利久废,民教不修,本非宅京之所,以明太宗先建旧藩国于此,又知江南之不可都而惮于改作,故遂为帝都也。)。
九衢尘起暗连天,辰极星移北斗边。
沟洫填淤成斥卤,宫廷映带觅泉原(燕地荒芜,尘土尤甚,宫中烦嚣,故思旷写矣。)。
渟泓稍见丹棱沜(沜盖池泉之名,明万历中,武清侯李氏于丹棱沜起别业,今畅春园地。),陂陀先起畅春园(康熙中始建行宫,以帝者不居,但名曰园。或曰因明珠废宅而饰之也。)。
畅春风光秀南苑,蜺旌凤盖长游宴(明时但有南苑,未作畅春园时,圣祖宴群臣亦在南苑,今南西门外地也。自海淀兴修,稀复临幸矣。)。
地灵不惜瓮山湖(瓮山,玉泉所发,今改万寿山,高宗以太后寿日而名,正临昆明湖,建寺于上。),天题更刱圆明殿(康熙中,世宗为皇子,侍游海淀,赐园一区,御题额曰『圆明』。)。
圆明始赐在潜龙,因回邸第作郊宫(世宗以畅春先帝旧幸,让而弗居,雍正三年,乃改赐园,设朝房、宫门,以避暑听政。)。
十八篱门随曲涧(圆明园墙外沟水随曲设十八门。晋、宋凡行宫门曰篱门也。),七楹正殿倚乔松(正大光明殿为正衙,不加雕饰,广七楹,后倚假山,山木多松。)。
轩堂四十皆依水(园中四字题额者为一所,凡四十所,纯皇以为四十景。),山石参差尽亚风(北中艰于致石,故以湖石假山为奇。园中既多,而贵戚大臣效之,唯知堆石耳。)。
甘泉避暑因留跸,长杨扈从且韬弓(初但避署,后遂春秋皆居园中也。)。
纯皇缵业当全盛,江海无波待游幸。
行所留连赏四园,画师写仿开双境(乾隆六十年中,园中日日有修饰之事,图史珍玩充牣其中。行幸所经,写其风景,归而作之。若西湖苏堤、曲院之类,无不仿建,而海宁安澜园、江宁瞻园、钱唐小有天园、吴县师子林,则全写其制。)。
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
当时只拟成灵囿,小费何曾数露台(康熙、雍正初修园居,斥内府之馀财,不仰给于户部。至乾隆六十年,承世宗清釐之后,府库充实,几于贯朽。又当时营作诸臣皆求见能于上,初不知浮冒报销之弊,故一举工作,计日而程,浚水移石,费至亿万。)。
殷勤毋佚箴骄念,岂意元皇失恭俭。
秋狝俄闻罢木兰,妖氛暗已传离坎(园中增修,及更建长春、清漪诸园,纯皇泐记,必谆谆于踵事之戒。仁宗纵之,遂不南幸。宣宗嗣服,始念国贫,秋狝之礼辍而不举,惟务无事以绥四民。然牧令贪庸,监司忠厚,务相掩覆,讳盗容奸,八卦妖徒,连兵十载,无生天主,教目滋多,由游民太繁,刑废不用也。)。
吏治陵迟民困痡(本朝吏事盖凡四变。当顺、康时,州县多不足衣食,外吏亦未有脂膏,然京辇贵豪富厚充斥。及于雍、乾,州县大富。嘉庆十载,府道高资。道光之时,督抚拥财,而上下俱困,盗贼起矣。),长鲸跋浪海波枯(英吉利始请互市,既以烧烟起衅,内奸导之至浙江、天津诸海口,意知上意惮兵以胁和耳。林文忠既非拨乱治剧之材,而诒忧君父,已不能救天下,大吏皆不同心。初,舶至大沽,而京师皇惧,未放一战者,本无战备也。)。
始惊计吏忧财赋,欲卖行宫助转输(古今敝政忧贫者多矣。然皆求粟帛镃货以权轻重,惟明末及道、咸间理财诸大臣专好金银,欲其堆积,算及小利,至可怪叹也。)。
沈吟五十年前事,厝火薪边然已至(国家之乱始于乾隆末政,纯皇倦勤,内外大臣惟务粉饰。仁宗若从而振之,几张弛之道也。宣宗纵以安静,而事变迭生矣。)。
揭竿敢欲犯阿房,探丸早见诛文吏(盗之起也,国无失德,明智材武,莫有归心。然始于州县屡有囚官辱吏之事,上司不敢问也。盗发咎重,不肯明法。调兵五百,遂为大举。小警裁闻,钦差相望,吏治军务分途矣。)。
此时先帝见忧危,诏选三臣出视师(文宗之初立也,留意程、朱之学,下诏求言,盈庭并发,最有名者胜保、曾国藩、袁甲三而已,然皆摭拾陈言,专攻上身,于大利大害未触及也,以言取人,其效止此。然圣人鉴观四方,默察群臣,用胜保于河北,委曾国藩以东南,遣袁甲三于淮上,虽间采宿望,用许乃钊、琦善诸旧臣而不负任,使三人而已。其后大臣多曾所举,惟胡林翼最有名也。)。
宣室无人侍前席(始文宗之时旧臣有贤名者林则徐,能名者李星沅、陆建瀛、张亮基,武名者周天爵,皆外臣也。内臣清名者塞尚阿既覆军得咎,二品已上无复可谈,故初恶陈字恩而卒起用,专任肃顺,无谋不与,无言不从,盖当时实无逾此二人矣。『宣室前席』,考御史诗题也。),郊坛有恨哭遗黎(咸丰己未郊天前一日,上宿斋宫,夜分痛哭也。)。
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唐文宗诗:『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待臣知。』亦悲左右之无人也。礼臣上谥,曰文与慎,悲夫!)。
玉女投壶强笑歌,金杯掷酒连昏晓(上既厌倦庸臣,罕所晋接,退朝之后,始寄情于诗酒,时召妃御,日夜行游也。)。
四时景物爱郊居,玄冬入内望春初(初,例十月入大内,三月园居,文宗以宫中行止有节,侍御不乐,常迟至冬至始入,正月十五后即出幸园中。)。
袅袅四春随凤辇(宫中例无汉女,纯皇时常采进,依买婢妾之例,不挑选也。文宗时有四人承宠者分居牡丹春、海棠春、武陵春、杏花春亭馆,内府号曰『四春』。海棠春,图册无其地名,未详何时所建。),沈沈五夜递铜鱼(上所游幸,从者常百馀人,数移坐处,传膳无定所,中夜閤门不得閒也。)。
内装颇学崔家髻(崔氏,汉妇,曾入宫为乳妪。),讽谏频除姜后珥(十年夏,上尝夜醉晏朝,后召侍寝者问状,传欲挞之。上还朝入后殿,见内竖肃悚,询知后怒,将去复还,问此妃何罪,后跪言:『奴无状,不能督率群妾,使主晏起,恐外臣有议奴者,故召此妃戒饬之,无使奴受恶名也。』上笑曰:『此我多酒,彼焉能劝我酒?请从今少饮矣。』后谢而起,侍者莫不泣下。)。
玉路旋惊车毂鸣,金銮莫问残镫事。
鼎湖弓剑恨空还,郊垒风烟一炬间。
玉泉悲咽昆明塞,惟有铜犀守荆棘(乾隆卌四年,以昆明湖成,作铜犀勒铭纪之。咸丰十年,英夷兵入,犀为土人击尾取铜。事定,以棘围之。)。
青芝岫里狐夜啼(青芝岫,房山大石,米万钟取致良乡,费多不能给,筑屋盖之。高宗辇致清漪园正殿为屏门,赐此名也。),绣漪桥下鱼空泣(昆明湖中桥,旧曰蔸娄,俗音误曰娄句,转为罗哥,即朱竹垞所云高梁,湖水经其下也。)。
何人老监福园门(园东南门曰福园,近皇子所居。园殿既焚,正门毁塞,守园董监居福园门内。),曾缀朝班奉至尊(董年六十,宣宗时小使也。)。
昔日喧阗厌朝贵,于今寂寞喜游人。
游人朝贵殊喧寂,偶来无复金闺客(初,国居盛时,内廷诸臣文武侍从俱有赐居,环挂甲屯,列第相望,如乡村焉。君臣野处,故非戒备不虞之道也。)。
贤良门(园正门曰『出入贤良』。)闭有残砖,光明殿(园正殿曰『正大光明』。)燬寻颓壁。
文宗新构清辉堂(清辉殿在寝殿东,亦旧建也。咸丰八九年新葺之,工成而毁。),为近前湖纳晓光。
妖㝱林神辞二品(咸丰九年,上一日独坐若瞑,见白须人跪前,上问何人,对曰:『守园神。』问何所言,云:『将辞差使耳。』问:『汝多年无过,何为而去?』对以『弹压不住,得去为幸』。上曰:『汝嫌官小邪?可假二品阶。』俄顷不见,未一年而乱作矣。),佛城舍卫散诸方(园中舍卫城,旧供千佛,自康熙以来,凡进佛祝寿及皇太后上寿,造佛像九九皆送其中。董监云:『几十馀万尊,皆为民人所毁也。』至同治九年,犹有得之井中,寄库一夜,又为胥吏盗换之。)。
湖中蒲稗依依长,阶前蒿艾萧萧响。
枯树重抽盗作薪,游鳞暂跃惊逢网。
别有开云镂月台,太平三圣昔同来(镂月开云,旧名牡丹台。康熙五十五年,雍亲王以花时迎圣祖赏宴,诏许皇孙入侍,即高宗也。三圣并值国步全盛之时,三世享国至百卅馀年,为自古未有之盛。唐元宗谓『一日见三天子』,岂足比邪?)。
宁知乱竹侵苔出,不见春花泣露开(时三月初,芍药遍野,而开云台倾,牡丹无复遗蘖。)。
平湖西去轩亭在(平湖秋月,在牡丹台西北,仿西湖亭馆也。自平湖以东,几无数尺之墙,已西为双鹤斋、规月桥、采芝径诸处,轩窗俨然,而陈设全空也。),题壁银钩连到䪥(窗壁多嵌纸绢,皆乾隆时名手所尽进。)。
金梯步步度莲花(宫中阁道皆磨砖平砌,迤而渐高,无阶级也。故王建《宫词》有『黄金梯滑』之请。行步易蹉,旧皆藉以谈罽。),绿窗处处留蠃黛(宫中窗多屋小,望望相通,脂粉之痕,存于壁纸。)。
当时仓卒动铃驼(咸丰十年六月十六日,夷警已逼,诸臣惟留上行以系人望。文宗徘徊,群议亦诏谕安慰之,先已集车马,忽敕放散,明日引见班集,始闻驾由园后门东巡,遂大扰乱也。),守宫上直馀嫔娥(从行宫女甚众,皆园中答应诸女,大内留者皆不相闻,其间散班番诸女亦留园中,不得从也。)。
芦笳短吹随秋月,豆粥长饥望热河(驾出密云,供帐不办,后妃唯餐豆乳,上犹有麦食耳。)。
上东门开胡雏过(英夷既闻京师之乱,乃遂长驱,至东便门,始发空炮,而城门已辟,王公请和也。),正有王公班道左(恭亲王隐于碧云寺,夜趋长新店,诸大臣迎以主和而归。)。
敌兵未爇雍门萩,牧童已见骊山火(夷人入京,遂至园宫,见陈设巨丽,相戒弗入,云恐以失物索偿也。乃夷人出,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夷为名,遂先纵火,夷人还而大掠矣。)。
应怜蓬岛一孤臣(管园大臣文甲〔丰〕与明善同在园中,明言:『君有老母,不可死也。』明日而明以事往热河。文当门拒夷人,既退呼守兵,则尽散矣。文遂索马还入福海,投水而死。),欲持高洁比灵均。
丞相避兵生取节,徒人拒寇死当门。
即今福海冤如海,谁信神洲尚有神(蓬岛、神洲,并福海中地。文公既殉,为京师死节一人耳。自馀将帅公卿皆不言兵变。京师既陷,讳而不言,及奏恤文公,但云突遭兵燹,深堪闵恻而已。死者不得为忠,生者乃可无愧也。)。
百年成毁何悤促,四海荒残如在目。
丹城紫禁犹可归,岂闻江燕巢林木(四海用兵,庙堂未知民困之切,以小警而为切戒,所谓君无忘在莒也。)。
废宇倾基君好看,艰危始识中兴难。
已惩御史言修复(同治九年,御史德东云上言,请修复园居。诏旨切责,发披甲为奴。德出朝门自经而死。),休遣中官织锦纨(太监安得海取中旨采买段匹,至山东德州,建龙凤旗,为巡抚丁宝桢奏论斩于历城市。)。
锦纨枉竭江南赋(十年,浙抚杨昌浚奏言铁造需银八十万,请用地丁给之,又言军饷缓发,盖欲讽谏也。有诏许之。),鸳文龙爪新还故(制后宝衣,上舍珠玉值十馀万金,已用十六万,成其半耳。)。
总饶结䌽大宫门(大婚礼新议宫门皆结彩幔,用绉绸八十馀万匹。初拟费用数百万,户部尚书宝鋆言旧制不过百馀万,不听。遂用至二千万而不足办。),何如旧日西湖路(若以千万修改园居,则群知其非也,大婚诏言节俭而糜费不可诘,亦不可言也。)。
西湖地薄比郇瑕,武清暂住已倾家。
惟应鱼稻资民利(李氏已败,宅地渐入民间,皆为稻田,至康熙中犹然。),莫教莺柳斗宫花。
词臣讵解论都赋(当国盛时,无敢建言移都者。及夷兵将入,欲往长安,而督抚言不便,至今益无可往矣。),挽辂难回幸雒车(余欲建言,及今迁都,以大臣庙谟皆无远略,两官九重不得引对,徒上封事,无益众议也。)。
相如徒有上林颂,不遇良时空自嗟。
按:同治十年三月十日,与徐叔鸿、张雨山同寻海淀故宫,因访园中逸事,證以余所闻见,成诗一篇。拟之元相《连昌》之作,郑嵎津阳之咏,文或不逮,时则尤近。但事严语秘,未应广传。自注之文,不登己集。以价藩仁弟令录全稿,独为书之,它日有好古博闻之士,求得此册,亦有所裨也。立秋日,闿运记于南洼太平馆之定庐。
越南诗(乾隆时嘉隆王失国,法兰西助以兵力得恢复故土,割西贡诸地以为报。庚戌过西贡作。) 清末至民国 · 杨圻
五言律诗 押尤韵 出处:江山万里楼诗钞卷二
乾隆中,安南广南王阮福映、东京绍统王黎维祁,皆被逐于西山党首阮文惠。东京、交趾两部皆乱,福映避居暹罗,维祁奔北京,乞哀期廷。高宗震怒,五十三年,命两广总督孙士毅、提督许世亨、云南提督乌大经督师十万,由龙州之镇南关、钦州、蒙自三路南征,讨西山党,纳维祁于东京。既而维祁再失其国,文惠自立为东京王,入贡称臣谢罪,许之。五十五年,帝八旬万寿,王朝贺于热河离宫。文惠死,福映求助于法人,克复西贡,恢复故土,统一安南全部,遣使北京乞册封,亦如其请。嘉庆九年,改封越南王,定二年一贡、四年一期之制。
一代开边事,征南大将留。
百蛮通鸟道,万马出龙州。
雨密山相向,江昏瘴合流。
独寻形势在,功业令人愁。
翠微亭秋望 其一 清末至民国 · 杨圻
五言律诗 押寒韵 出处:江山万里楼诗钞卷八
亭为昭明读书处,在清凉山高原上,傍有高宗御制诗碑石独存。江起寒鸦,山围落日,荒远绵邈,一寸千里。有三五人士坐烟霭苍茫间,话南巡故事,余与籀公临江默默饱看秋色而已。
夕阳上红叶,因以出林端。
一雁点江色,群山生暮寒。
登台诗力健,解带酒肠宽。
中有兴亡事,凭君子细看。
哀故宫 其一 清末至民国 · 杨圻
七言绝句 押灰韵 出处:江山万里楼诗钞集外诗
盛京为先朝陪都,置行宫,设五部各官,一如首都,重根本也。行宫即太宗故宫,高宗纯皇帝东巡狩,驻跸四次,谒东北陵,祀名山大川,乃返跸。历仁宗二次,文宗一次,以为典礼。宫之西院后楼九楹,曰「文溯阁」,庋藏抄本《四库全书》全部,共三万六千册,无残缺,是为高宗藏书七阁之一。戊辰夏,余游辽东,汉卿将军命总编纂,馆余于宫之西偏前殿,是为高宗几馀观乐之所,暇得尽观四库。余卧室在乐台后伶工房,共十一楹,重楼复阁,深锁清秋,朝夕俯仰其中,怆恻不已,作《哀故宫》。
西宫灯火下蓬莱,深锁清秋一客哀。
此是天王行乐地,八方无事翠华来。
天山曲(附香妃外传) 清末至民国 · 杨圻
出处:江山万里楼诗钞卷十一
天山南路诸城,分白山、黑山两族,其先皆奉佛教。当隋唐之际,天方国王谟罕蓦德者,生而神灵,造经立回教,尽臣服西域诸国。传二十六世孙曰玛墨特,当明之末年,自黑德国踰葱岭,东迁喀什噶尔,是为回酋之始。圣祖时,回部自乱相攻,其孙阿布都实自拔来归,圣祖优恤之,遣人护送归叶尔羌。阿布都实之子玛罕木特,欲自立一部,为噶尔丹策霖所幽,复羁其二子,兄曰波罗尼多,弟曰霍集占,是即大小和卓木也。乾隆二十年,平伊犁,高宗念其祖诚款,释两和卓木兄弟归,使治回民事务。霍集占阴鸷,二十一年,准部阿睦尔撒纳之变,阴举兵助逆,及再平伊犁,遁去。二十三年,霍集占以背德疑惧,自恃窎远,汉兵莫及,胁其兄据回部叛,回民怀其祖德,诸城风靡,惟拜城、库车、阿克苏三城内向,走依将军兆惠于伊犁。八月,兆惠南征,至叶尔羌城,困于黑水营三月,即古龙堆也。粮水俱绝,掘窖得粟,掘地得泉,伐木得铅丸数万,天助也。副将军富德闻围急,即以帝所发索伦察哈尔之兵二千以赴,方夜大雪,急击,大破之,围解。明年,兆惠由乌什取喀什噶尔,富德由和阗取叶尔羌,两军各万五千,和卓木兄弟溃败,遁葱岭西,将袭据巴达克山部,我军追蹙于葱岭之巅,巴酋拒之于阿尔浑楚岭,殪其兄弟,函霍集占首,驰献富德辕门。于是准噶尔及喀什噶尔、乌什、和阗、叶尔羌、库车、拜城、阿克苏诸城皆下,回部尽入版图,建新疆,设伊犁、嗒尔巴哈台、乌鲁木齐、喀什噶尔四镇,置参赞大臣、办事大臣、领队大臣治之,而建牙于喀什噶尔。复于伊犁设惠远、惠宁二城,置将军、参赞大臣各一,领队大臣五,统率满洲、蒙古、绿营、索伦、喜伯厄鲁特、回部诸营,惟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别为管辖焉。新疆既定,诏加封兆惠宗室一等公,富德一等侯,锡赍将士、回酋有差。二十五年二月,王师凯旋,帝亲郊劳于良乡,筑坛设纛,上亲拜天,将军以下皆甲胃,王公大臣随行,上御黄幄,将军等行抱膝跪见礼。于是葱岭以西之布鲁特、乌罕、博罗尔、敖罕、安集延、巴达克山诸国,皆遣使来朝贡纳款,立碑太学,战处皆勒铭。一著戎衣,边患永熄,功超往古,利垂万世焉。回王波罗尼多妃某氏,有殊色,不假薰沐,身有异香,其民称之曰香妃,盖自妃于其国也。二十八年,巴达克山酋长始得王首,并致妃献,妃阴多赍利刃以行,有司饬沿途地方官护卫,置顿供起居,于是祈连秋雪,大苑惊沙,间关万里,颜色弗损。翠辇入玉门,百姓夹道以观,甲卫森严,锦绣杂遝,绵亘数里,香车所过,芳泽流衍。半载达京师,帝献俘太庙而后受之,赐居西苑,恩礼优渥,珠玉金帛赍无算,妃不谢亦不御。帝欲纳之,不可,乃册为祥妃,北人祥香同音,妃弗能知也。幸其宫,衷刃自卫,弗得近。天语温和,百问不一答,伺隙数犯帝,惊左右,度事无济,则自戕。夺其刃更出他刃弗穷,内官惶恐,日夜逻守弗敢懈。皇太后闻而忧之,戒上毋往西内,且曰:「彼既不屈,何不杀而成其志?」帝虽知不可屈,实未能忘情,哀其遇,嘉其志,弗罪焉,又不忍其死,优容弗强,听之而已,如是数年。妃禀绝代之容华,抱冰雪之贞操,远念家国,自伤数奇,求死不得,生复不可。居京久,思西域故乡,灵芸则远怀父母,花蕊则私祭张仙,于是琼岛春花之朝,瀛台秋月之夜,抚时感心,莫可告语,辄宛转长啼,哀动鱼鸟。帝闻而伤之,命建回子营,寺宇街市,悉状回部都邑,以赐从妃入关之回人驻扎。别编一旗,设佐领,给世饷,如八旗例,是曰回旗,复致妃父母聚居焉,而筑望乡楼于苑南,以解其忧。妃于楼中临望,见之泣不可抑,殊郁郁。三十一年冬至,帝有事圜邱,宿斋宫,太后密召妃,温语问所愿,且慰令侍帝,妃不拜,从容自陈:「亡国妇人,心死久矣。愿殉故主,不愿富贵也。」因求死。太后潸然动容,抚之曰:「儿可敬哉!然则今赐尔死可乎?」妃乃喜,跪拜,谢太后恩,遂就尺帛于慈宁宫之西厢,后妃左右,无不流涕。中使奔白帝,回宫救之。帝至慈宁门,门闭,逡巡弗敢通,门启而妃已绝,嗟悼不豫者累月,哀妃烈,命以回妃礼归丧西城,遂其志也。香妃墓今在喀什噶尔汉城西北,回城东门外十里,阿发胡墓之下,俗称香娘娘坟。地距省城五十四站,其丧舆在礼拜寺中,至今犹存。木兰行宫,旧悬帝饬画妃像,近年印布人间,冠苏幕遮,被琐甲,带刀槊,婀娜刚健,气凛凛然。所居西苑,今为总统府,瀛台西北,有便殿曰圆镜,为妃浴池,苑南画楼曰宝月,即望乡楼更名,今为新华门矣。皆存。逊国后二年甲寅,回旗上书内务部,自陈先世皆祥妃部曲,从妃入关,居京数世矣,今存男丁五百二十人,妇女若干口,愿予遣散,自备资斧,归耕西疆故土。时同邑言公敦源总部务,言于袁世凯,许之,自是妃旧部子孙,无复有居京师者矣。妃事世多记载,语率齐东,谓帝于兆惠出师时,面授意令生致妃。考兆惠出师,受命平伊犁,非平回部也,及回部叛,惠乃自伊犁移师南征,何面授之谓?且兆惠班师在二十五年,妃入关在二十八年,惠先归三年矣。魏源《圣武记》亦详载二十五年惟霍集占函首,其波尼罗多尸被盗去,及二十八年巴达克山酋始获其尸,并其妻子以献,是献妃者为巴达克山酋,而非兆惠,且事在三年后,班班可考,何生致之谓?又谓帝宿妃所,左右闻妃幄中笑声,至有帝告大臣「朕已幸之」之语,君臣渊默,何作斯言?穷措大但闻瓜棚淫谑,焉睹盛世帝王临朝之威严哉?所贵乎记载者,彰善阐幽,有以劝百世也。鼎革后,东南儇薄士喜刺探闺壸宫闱秽琐,以博微利,语贞则索然寡款,诲淫则重足而听,甚且不考记传,臆说附会,一若非此不足以称艳闻,故虽草菅名节,使贞魄含冤,亦所弗恤。其于典章文献,不知而不以为耻,独事有涉于床笫者,则穷搜乐道,不惮万言。廉耻道丧,互相炫鬻,其择术之龌龊,用心之鄙秽,不齿士类久矣。今士大夫家,污人名节者,何可胜数?妃即屈,亦何关治体,而必欲以污一贞媛者以诽谤先朝?试问妃既受污矣,何解乎太后赐死之全节?既志在行刺,何有笑声?苟相安矣,何复求死?夫高宗既不能忘情于妃,而能优容至数年而弗强,太后之能成妃仁而绝帝祸,妃则富贵不能夺,恩礼弗能移,生乎蛮夷之邦,而明乎礼义之辨,以清白之躯,从容就义,皆盛德事也。江东杨圻,居京师四十年,见闻于士大夫者久,诚恐后世传闻失实,笔札之暇,作《香妃外传》赞其画像,复歌以天山之曲。尝于清秋游西苑,故宫无恙,烟水自凄,今诵此诗,益复黯然也。岁在癸亥十月,识于洛阳幕府。
玉门风雪拂云鬟,一曲刀环破虏还。
上将功勋开朔漠,美人幽怨念家山。
盛朝甲子贞元颂,八表澄清车书统。
圣明天子太平年,瀚海乌梁修朝贡。
独有天方向化迟,东来声教渡车师。
白环诣阙留王母,文马来庭款月支。
胡儿背德据西域,复拔汉旌寇边邑。
当时妃子不知愁,一笑倾城再倾国。
天马高歌翠辇陪,阆风本自接瑶台。
却从青海呼鹰去,还向河源射虎来。
于阗玉煖春烟腻,安息天香容光异。
可汗衣佩惹芳菲,灵芸竟体吹兰气。
可汗雄武复温存,举国春风笑语闻。
雪里开关连骑出,玉人相并看昆崙。
温柔终老宜行乐,扫穴犁庭孽自作。
不闻鼓角动伊凉,岂有功名惊卫霍。
武皇西顾眷诸羌,数纪承平斥堠荒。
骤报姑师遮汉使,更传胡马渡前王。
河西陇右匈奴臂,屠耆负固两兄弟。
反侧难安叶护心,羁縻未就班超议。
橐驼东下满胡沙,三十六城皆虏骑。
燉煌烽火达甘泉,渠黎早备窥边计。
明年骠骑取乌孙,西出河湟略边地。
王师八月下连营,乌垒屯田旧制兵。
天子诏增都尉戍,将军请筑受降城。
黑水营边鼓声寂,贰师失道陷深敌。
雪没人烟古战场,风摇刁斗大戈壁。
绝域三更拜井泉,孤军百日悬沙碛。
夜静天秋塞雁高,围城月白吹羌笛。
为觅封侯不肯归,五千貂锦齐呜咽。
积雪千山与万山,驱兵再度玉门关。
交河总管筹边策,不斩楼兰誓不还。
朔方健儿渡碛里,铁甲无声风沙起。
黄昏万马饮金河,亭障悠悠九千里。
蛾眉颦蹙侍毡裘,夜报天戈下火州。
国破休教妻子累,大王西去莫淹留。
阏氏雨泣单于舞,踯躅提刀不忍去。
帐中红粉抵死催,马上枭雄频回顾。
旌旗西指拂天狼,垓下歌声困项王。
明日辕门传献馘,将军拜表破高昌。
班师郊劳迎笳鼓,诏建安西都护府。
酒泉从此靖胡尘,不是穷兵非好武。
开疆拓土贺元戎,三箭天山早挂弓。
岂似轮台哀痛诏,天王罪己将无功。
当年助顺辟蒿莱,别有降王壁垒开。
一骑香尘烽火熄,明驼轻载美人来。
沙场风压貂裘重,阵云满地衣香冻。
祁连山月远相随,恸哭爷娘走相送。
琵琶悽绝一声声,大雪纷纷上马行。
一拍哀笳双泪落,可怜胡语不分明。
王头饮器献天子,妾心古井从今始。
何难一死报君恩,欲报君恩不能死。
忽到阳关古戍楼,明眸皓齿一回头。
失声长恸无家别,关下行人尽泪流。
牛羊万里望乡井,龙沙日远长安近。
呼天不语山茫茫,天已尽头山未尽。
零乱惊魂起暮笳,关山落日暗平沙。
凭栏掩面登车去,从此明妃不见家。
香轮缓缓朝天去,千乘万骑昏尘雾。
肃州东下又甘州,从头重数幽州路。
入关拂面起东风,百草千花泪眼中。
想像翠华三万里,至今父老忆惊鸿。
边城过尽中原好,风物伤心黯烟草。
陇上春寒梳洗迟,骊山月落更衣早。
桃花杨柳短长亭,乳燕流莺京洛道。
紫陌鸡鸣见汉宫,蓟门烟树云中晓。
蓟门烟树是皇州,阊阖天开拥冕旒。
北极河山随彩仗,长杨车骑满瀛洲。
玉阶扶定珠帘捲,天颜有喜催归苑。
愁容瘦损况欢容,昭阳第一春光满。
千门万户建章宫,翠辇风飘闻凤琯。
三海恩波无限深,上林花鸟从今暖。
瀛台小宴月笼沙,诏遣羊车拥丽华。
夜叩金铺楼殿寂,独眠人睡闭梨花。
青娥阿监争嗟恻,如此繁华无欢色。
君王含笑侍人愁,露似珍珠花似泣。
野孛频侵帝座分,史官夜奏星占急。
沉香甲煎到天明,唾壶红泪终宵湿。
洛女空令赋感甄,楚王有意怜绳息。
官家为罢未央游,转惜倾城怒蔡侯。
花自无言春自暖,亲裁手诏劝忘忧。
清真赐洗华清浴,御沟水腻凝脂馥。
拥入东风海上楼,宫莺啼遍三山绿。
楼高不见故乡天,马邑龙城路万千。
上国风华浓似锦,故宫归梦杳如年。
朝朝暮暮愁城闭,自拨箜篌诉哀厉。
风和日丽断肠天,月明花暗消魂地。
空房深坐屏侍从,慢撚轻弹凄调纵。
忽变流沙塞上声,游鱼栖鸟俱悽恸。
部曲夷歌久不闻,家山入破哀谁共。
此时一怒碎箜篌,剪断鲲弦不复弄。
可堪愁苦忆欢娱,往事悠悠来入梦。
夜梦天山猎雪回,龙堆火照夜光杯。
大王欲看波斯舞,笑酌蒲萄拥膝催。
三年日月但悽咽,太后哀怜召相见。
中使催朝长信宫,六飞已上祈年殿。
温语偏承任姒欢,淡妆不避尹邢面。
我见犹怜况至尊,雪肤花貌心冰霰。
罗敷结发有狂夫,国破家亡白骨枯。
臣罪当诛妾薄命,覆巢完卵古来无。
肝肠慷慨词决绝,再拜从容完大节。
含泪陈情含笑辞,六宫相顾俱悽咽。
金阙西厢深闭门,慈云祸水两无痕。
全生不感君王意,就死犹衔圣母恩。
诏赐辒辌从蕃俗,返骨故乡应瞑目。
玉匣珠襦黄竹歌,哀琴细鼓苍梧曲。
旧臣遗老半生存,白马素车争迎哭。
河山无改故宫平,夜夜啼鹃觅金粟。
剪纸招魂度玉关,步虚环佩五更寒。
断无幽恨留青冢,月黑风高行路难。
汉城西北回城畔,后人省识湘灵怨。
终古冰山锁墓门,眉痕犹似青峰乱。
吴宫花草葬西施,故主相逢地下知。
雨湿冬青携麦饭,年年伏腊拜荒祠。
返生无计采灵药,官家惋惜复嗟愕。
当时诔笔命词臣,不赋哀蝉歌黄鹄。
南内霜寒掩洞房,宫人垂泪扫空床。
五更长乐疏钟尽,鹦鹉犹疑理晓妆。
九重不豫多休暇,春色幽幽閒台榭。
羊车重过殿西头,细雨无人落花下。
碧云无际想衣裳,绣幄经年闻兰麝。
塞上烟消寒食天,宫中火冷清明夜。
边臣褒鄂尽酬庸,紫阁图形诏画工。
一例承恩留玉貌,宝刀银甲气如虹。
英姿飒爽惊绝代,物换星移今犹在。
明珰翠羽照人间,细骨轻躯来绝塞。
故教奇节付丹青,未必英雄非粉黛。
圣德珠还古未闻,佳人玉碎今难再。
乾隆往事似开元,西苑重游问内官。
水殿云房都不是,玉人何处倚栏杆。
五步一楼十步阁,太液秋哀凉风作。
雨鬓烟鬟不可寻,白蘋无际红莲落。
犹见金茎承露盘,汉时宫阙晋衣冠。
马龙车水千门晚,凝碧池头一例看。
省中吏散蓬壶靓,金屋啼痕觅香径。
夕殿微凉锁洞天,沉沉云海烟花暝。
此时月浸翠云裘,省识先皇照夜游。
宝月楼南圆镜北,扁舟指点水天秋。
天章惊拜星云丽,此地垂裳想遭际。
圣代千秋文藻情,孤臣此日攀髯意。
仙侣移舟旧迹空,繁华事散大明宫。
少陵野老王摩诘,一代诗人涕泪中。
兴亡到眼清哀动,石鲸无恙铜仙重。
圣武他年纪裕陵,冰心万古埋香冢。
苜蓿离宫信有之,羌笳哀乱怨龟兹。
至今弱水悠悠恨,长向西流无尽时。
按:【集评】以文作诗,以诗作史。气体如长江大河,音节如鹃啼猿啸,明丽则秋水为神,情韵则行云无迹。一气贯注,达二千馀言,有诗以来,千馀年无此钜制矣。讽诵一过,如见古锦百端,明珠十斛,令人动色。以龙门之史笔,太白之仙才,少陵之学力,温李之藻艳,合为一冶,自成大家。复取摩诘画中之神,以写湘灵弦外之怨,当使白傅、梅村一齐拜倒,绝代江山,夫岂过誉?(南海称君词上下千古,横绝四海,题其《江山万里楼诗集》曰「绝代江山」。)夫长恨有歌,太真不朽,剑器无咏,公孙谁知?从古英雄豪杰名士美人,其事业文采,虽照耀一时,必待乎有可歌可泣之歌咏,流传而始远,有由然矣。妃事湮没已久,近复传闻异词,先生亟为播之歌诗,阐扬贞烈,使幽壤生光,抗节励俗,岂如陈鸿、香山,但传艳事,无补大雅已哉?从此艳魄诗才,并传千古,妃而有知,能不于九原下拜才人之赐哉?外传考證详覈,而先朝武功之盛,帝德之隆,令人神往。其为纯庙录实,为香妃辩诬,斤斤于风化名节之重,则于世道人心,尤见先生之孤诣矣,文章报国,此之谓欤?子明吴焘跋。
古人谓文章掷地作金石声,此诗写边陲,则有胡笳塞马声;写宫中,则莺啼燕语声;写战伐,则千军万马声;写秾艳,则珠翠瑟瑟声;写荒寒,则孤雁乱猿声。写哀怨,则其声肠断;写凭吊,则其声消魂;写贞烈,则其声下泪。忽而大声铿鍧,忽而馀韵苍凉,忽而短音促节,一唱三叹,馀音动尘。一种荒远绵邈之致,缠绵悱恻之情,令人低徊欲绝,不忍卒读,皆声为之也。此声不在行间,全传弦外,审音选字,一片宫商,尽声律之能事矣。诗以言志,言为心声,甚矣!声之能动人也,所谓可被之管弦者非耶?自有此篇,于是西域佳人,遂以不朽,岂非受诗史之赐哉?宇宙间恨事正多,安得尽经先生之歌咏,而使之流传哉?于此妖氛浊雾之中,乃见此锦绣才子,从来一代兴亡,必成就一人文字,天生云史,岂无故欤?野山敬识。
古人谓文章掷地作金石声,此诗写边陲,则有胡笳塞马声;写宫中,则莺啼燕语声;写战伐,则千军万马声;写秾艳,则珠翠瑟瑟声;写荒寒,则孤雁乱猿声。写哀怨,则其声肠断;写凭吊,则其声消魂;写贞烈,则其声下泪。忽而大声铿鍧,忽而馀韵苍凉,忽而短音促节,一唱三叹,馀音动尘。一种荒远绵邈之致,缠绵悱恻之情,令人低徊欲绝,不忍卒读,皆声为之也。此声不在行间,全传弦外,审音选字,一片宫商,尽声律之能事矣。诗以言志,言为心声,甚矣!声之能动人也,所谓可被之管弦者非耶?自有此篇,于是西域佳人,遂以不朽,岂非受诗史之赐哉?宇宙间恨事正多,安得尽经先生之歌咏,而使之流传哉?于此妖氛浊雾之中,乃见此锦绣才子,从来一代兴亡,必成就一人文字,天生云史,岂无故欤?野山敬识。
忠樟行 清末至民国 · 陈曾寿
法相寺在南高峰之趾,门前枯木屹立,突出如夜叉臂,未之奇也。寺后据崖有樟,大数十围,双干拿云,如大鹏之张翮。古藤缠之,阴森可数十亩。未测何代物。予同散原先生来游,见之。散原谓予曰:「庐山五爪樟,名震寰宇,视此斯在下矣。」约同人赋诗张之,筑亭其下,刻记于石。一日,老僧送客,指门前枯木谓:「君亦知此乎。是忠樟也。辛亥岁十一月,逊位诏下之前一日,天气晴明,忽大风起于殿后,门户砉然洞开。次日起视,则此树秃然无一叶,槁矣。当纯皇南巡幸此寺,山中老树,皆赐御牌挂之。洪、杨之役,毁伐皆蛊,此树巍然独存,今殉国也。」予愧前赏后樟之奇,而失此交臂,亟为作诗,以表其忠。昔纯皇幸无锡秦氏园,有老樟亦赐御牌,归朝,曾问「树平安否」。后纯皇宾天,树枯死,与此正同。
法相寺前枯死树,十年百过初未识。
臣节一发系孤根,老僧告予三太息。
向来此樟护山门,郁郁苍云岁月积。
无风石坛夏严冷,不雨轩廊昼昏黑。
时维玄冬亥年尾,大风一夕摧殿壁。
晨起惊看一叶无,鹏铩龙僵神鬼泣。
诘朝传闻哀痛诏,巨猾移天帝逊国。
乃知贞柯殉奇变,神物义不污盗贼。
纯皇当年幸六龙,山中草木生颜色。
嘉树一一赐御牌,百年长养蒙恩泽。
乱经洪杨毁略尽,遗此峥嵘战冰雪。
气排逆刃可辟易,心蚀沉哀竟摧绝。
我闻此言羞至髓,反颜岂暇千官责。
偷生忍垢竟何补,蹉跎一念错铸铁。
昔吟老樟穷赞叹,筑亭作记兼刻石。
突兀灵奇失交臂,使我魂伤血沾臆。
两樟生死各千古,作诗岂独惭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