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国风解 北宋 · 王安石
出处:全宋文卷一四○六、《王文公文集》卷三○
《周南》、《召南》者,文王之诗。曰:言文王之化被民深,则诗人歌者其志远,以见圣人之风,而属之周公,故为《周南》也;言文王之教化人浅,则诗人歌者其志近,以见贤人之风,而属之召公,故为《召南》也。然其诗则文王,其事则后妃、夫人,不言美。而《甘棠》美召伯、《江有汜》美媵、《何彼秾矣》美王姬,而皆言美者,盖召伯也、媵也、王姬也,各主于一人而美之也。若后妃、夫人,则皆文王教化之所致,其美不足以为言也,故先以《周南》,而《召南》次之也。《邶》、《鄘》、《卫》,皆卫诗。三国本商纣之地,而武王伐纣,裂其地以封纣子武庚并管、蔡者。及其叛而周公诛之,乃以馀民封康叔。而后之刺美其君者,三国之人,咸有所赋,是以分《邶》、《鄘》、《卫》焉。故《邶》、《鄘》之诗序必曰卫者,以别其卫诗尔。至于卫,则无所言卫矣。有《凯风》、《定之方中》、《干旄》、《淇澳》、《木瓜》,以美文公、桓公、武公。而《凯风》、《木瓜》,虽非其君,然国之淫风流行,而有尽孝道以慰其母心之子,国为狄人所灭,而有救而封之之齐桓公。则所以美之者,其君亦与焉,故次《召南》也。《王》者,周也。自平王东迁,其后政不足以及天下,而止于一国,于是为风而不雅矣。不言周者,盖平、桓、庄王德之不脩,政之不讲,非周之罪也,故次《卫》也。《郑有缁衣》,武公之美,而次于《王》后者,盖《王》之皆刺,而不能加于多美之诸侯者,天下之公义也。若诸侯之少美矣,虽《王》之皆刺,而不足以胜之,岂非君与臣善恶不相远,则君得以先其臣,而理所可也,故次《王》也。《齐》皆刺也,然有《木瓜》美桓公,系于卫《诗》之末,故次郑也。《魏》皆刺也,而无所主名,言为魏之君者,皆甚恶尔。夫序《诗》者,岂以一端而已。皆美而无所主名,则先之,好其善之盛也,《周南》是也;皆刺而无所主名。则先之,丑其恶之极也,《魏》是也。故次《齐》也。《唐》本晋诗,而美武公者,《无衣》也。然武公始并晋国,而大夫为之请命于天子之使而作是诗也。夫不请命于天子,虽云美而君子所不与,犹若武公无美焉尔。或曰:鲁之有《颂》,亦请命于周,乃列于《周》、《商》之间,而于此诎晋何也?曰:鲁请于天子,而史克作《颂》,与夫请天子之使而为之者异矣,弟贤于无美者也,故次《魏》也。《秦》之《车邻》美秦仲,《驷铁》、《小戎》美襄公,虽贤于唐,然本西垂,秦仲始大,至于襄公,方列于诸侯,故次《唐》也。《陈》皆刺也,而所刺主于幽公、僖公之徒,言其馀君或不至于是,然刺诗多矣,故次《秦》也。《桧》皆刺也,而无所主名犹魏也,故次《陈》也。《曹》皆刺也,然所刺止于昭公、共公,犹陈也,故次《桧》也。《豳·七月》,周公摄政之诗也,所美见于《东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也。其《七月》陈王业,《鸱鸮》以遗王者,皆公所自为,故不言美也。然名之以《雅》,则公非王也;次以之《周南》,则公非诸侯。因其陈王业先公之所由,乃以属于《豳》也。不属于《周》者,周,王国也,周公何所系焉?所以居《小雅》之前,而处变风之后,故次豳也。或曰:国风之次,学士大夫辨之多矣,然世儒犹以为惑,今子独刺美序之何也?曰:昔者圣人之于《诗》,既取其合于礼义之言以为经,又以序天子诸侯之善恶,而垂万世之法。其视天子诸侯,位虽有殊,语其善恶,则同而已矣。故余言之甚详,而十有五国之序,不无微意也。呜呼,惟其序善恶以示万世,不以尊卑小大之为后先,而取礼之言以为经,此所以乱臣贼子知惧而天下劝焉。
论郑伯以璧假许田(桓元年)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四七、《苏文忠公全集》卷三、《历代名贤确论》卷二○、《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一九九、乾隆《新郑县志》卷二五 创作地点:四川省眉山市
郑伯以璧假许田,先儒之论多矣,而未得其正也。先儒皆知夫《春秋》立法之严,而不知其甚宽且恕也;皆知其讥不义,而不知其讥不义之所由起也。郑伯以璧假许田者,讥隐而不讥桓也。始其谋以周公之许田而易泰山之祊者,谁也?受泰山之祊而入之者,谁也?隐既已与人谋而易之,又受泰山之祊而入之,然则为桓公者,不亦难乎!夫子知桓公之无以辞于郑也,故讥隐而不讥桓。何以言之?《隐·八年》书曰「郑伯使宛来归祊」;又曰「庚寅,我入祊」。入祊云者,见鲁之果入泰山之祊也。则是隐公之罪既成而不可变矣。故《桓·元年》书曰「郑伯以璧假许田」而已。夫许田之入郑,犹祊之入鲁也。书鲁之入祊,而不书郑之入许田,是不可以不求其说也。「郑伯使宛来归祊」、「庚寅我入祊」,见郑之来归,而鲁之入之也。「郑伯以璧假许田」者,见郑之来请,不见鲁之与之也。见郑之来请而不见鲁之与之者,见桓公之无以辞于郑也。呜呼,作而不义,使后世无以辞焉,则夫子之罪隐深矣。夫善观《春秋》者,观其意之所向而得之,故虽夫子之复生,而无以易之也。《公羊》曰:「曷为系之许?近许也,讳取周田也」。《谷梁》曰:「假不言以,以,非假也。非假而曰假,讳易地也」。《春秋》之所为讳者三,为尊者讳敌,为亲者讳败,为贤者讳过。鲁,亲者也,非败之为讳,而取易之为讳,是夫子之私鲁也。
止斋春秋后传左氏章指序 南宋 · 楼钥
出处:全宋文卷五九四七、《攻愧集》卷五一、《止斋先生春秋后传》卷首
《春秋后传》、《左氏章指》二书,故中书舍人止斋陈公傅良之所著也。《春秋》之学不明久矣,啖、赵之后,至本朝而后有泰山孙先生复,尊王之说弥显,公是刘先生敞《权衡》、《意林》等书,订證尤详。伊川程先生颐虽无全书,而一序所该,圣人之大法备矣。自王荆公安石之说盛行,此道几废。建炎绍兴之初,高宗皇帝复振斯文,胡文定公安国承伊洛之馀,推明斯道,劝讲经筵,然后其学复传,学者以为标准,可谓大全矣。东莱吕公祖谦又有集解行于世,《春秋》之义殆无遗蕴。止斋生于东嘉,天资绝人,诵书属文,一旦迥出诸老先生上,敛然布衣,声名四出。六经之说,流行万里之外,而其学尤深于《春秋》。钥非深于此者,尝涉猎诸公之书,非不明白,然亦不过随文辩释,间有前后相为发明者,亦不见体统所在。钥自客授之初,即从止斋游,虽不得执经其门,尝深叩之。同在西掖时,始以《隐公后传》数篇相示,因为道《春秋》之所以作,左氏之所以有功于经者,其说卓然。且曰:「自余有得于此而欲著书,于诸生中择其能熟诵三传者,首得蔡君幼学。蔡既仕,又得二人焉,曰胡宗,曰周勉。游宦必以一人自随,遇有所问,其应如响」。而此书未易成也,未几去国,而钥亦归,虽若相忘于江湖,而友朋之来,必以此书为问。虽亲炙之者跪以请,则曰:「此某身后之书也」。迨卒于嘉泰三年,而此书始出。其婿林子燕最得其传。又四年,而后长子师辙与其徒汪龙友以二书来。钥老矣,如获希世之珍,屏去他书,穷昼夜读之,始尽得其大意。呜呼,盛哉!盖未有此书也。先儒以例言《春秋》者切切然以为一言不差,有不同者,则以为变例,窃以为未安。公之书不然,深究经旨,详阅世变,盖有所谓隐、桓、庄、闵之《春秋》,有所谓僖、文、宣、成之《春秋》,有所谓襄、昭、定、哀之《春秋》。始焉犹知有天子之命,王室犹甚威重,自霸者之令行,诸侯不复知有王矣。桓公之后,齐不竞而晋霸;文公既亡,晋不竞而楚霸。悼公再霸而又衰,楚兴而复微,吴出而盟诸夏,于越入吴,而《春秋》终矣。自杜征南以来,谓平王东周之始王,隐公逊国之贤君,其说甚详。而公以为不为平王,亦不为隐公,而为桓王,其说为有据依。又其大节目如诸侯改元,前所未有。齐鲁诸大国比数世间,有世而无年。至记厉王奔彘,始有纪年。古者诸侯无私史,《乘》与《梼杌》、《春秋》皆东迁之史也。书齐郑盟于石门,以志诸侯之合,书盟于咸,以志诸侯之散,是《春秋》之终始也。隐、桓、庄之际,惟郑多特笔;襄、昭、定、哀之际,惟齐多特笔。诸侯专征而后千乘之国有弑其君者矣,大夫专将而后百乘之家有弑其君者矣。宋、鲁、卫、陈、蔡为一党,齐、郑为一党。公会齐、郑干中丘而后诸侯之师衡行于天下,罪莫甚于郑庄,宋、鲁、齐、卫次之。而父子兄弟之祸,亦莫甚于五国,是可为不臣者之戒矣。齐桓公卒,郑遂朝楚;夏之变夷,郑为乱阶。侵蔡遂伐楚,以志齐桓之霸;侵陈遂侵宋,以志楚庄之霸,足以见夷夏之盛衰矣。书公孙兹帅师,书公孙敖帅师,书公子季友卒,皆见三家之所从始。首止之盟,郑伯逃归,不盟则书,以其背夏盟也。厉之役,郑伯逃归,不书,盖逃楚也。夷夏之辨严矣。自隐而下,《春秋》治在诸侯;自文而下,治在大夫。有天下之辞,有一国之辞,有一人之辞。于干戈无所不贬,于玉帛之使则从其爵,劝惩著矣。文十年而狄秦,又三十年而狄郑,又五十馀年而狄晋。狄郑犹可也,狄晋甚矣。贬不于其甚,则于事端,馀实录而已矣。此皆先儒所未发。至僖之三十一年,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极言鲁之用天子礼乐,以明堂位之言为不然。惠公始乞郊而不常用,僖公始作颂而以郊为夸,引祝鮀之言为證,此尤为前所未闻也。若左氏或以为非为经而作,惟公以为著其不书,以见《春秋》之所书者,皆左氏之力。《章指》一书首尾专发此意。昔人以杜征南为丘明忠臣,然多曲从其说,非忠也。公之《章指》谓「君子曰」者,盖博采善言,「礼也」者,盖据史旧文,非必皆合于《春秋》。或曰后人增益之,或曰后人依仿之,或以凡例义浅而不取,或以例非左氏之意。盖爱而知其恶者,乃所以为忠也。又言庄公元年至七年及十九年以后,讫终篇多无传,疑有佚坠,公之求于传者详矣。呜呼!与止斋游,前后三十年,不得卒业于其门,既兴殄瘁之悲,而后得二书,其间尚有欲质疑而不可得,此所以抚卷三叹而不能自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