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五事奏 宋 · 刘述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六、《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东都事略》卷七八、《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五
臣以不才,蒙陛下擢居言责之地,惟是朝廷之急务,时政之得失,天下之利病,未能有所建明,夙夜循省,惧无以裨圣虑,资盛德,有孤陛下任使之意。辄尝思之,得当今之所宜先者三数事,谨具条列以闻。惟陛下哀其愚衷,恕其狂斐,留神而财择之,天下幸甚。臣闻帝王接物也,以至诚为先,权数不足任也。历观六籍之指归,未有不本于至诚者。至于天下国家之治,亦在诚其意而已矣。夫惟至诚为能终始万物,为能事神接人。行之至者,虽金石无情,犹可以动之,况其有知者乎?是故人君以至诚接于下,则臣下以至诚事其上。《易》曰:「厥孚交如,信以发志」是也。迹之古人,何尝不然?《诗》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者曰:「鹿得苹,呦呦然鸣而相呼,恳诚发于中」。此言文王以至诚接于下,犹鸣鹿之相呼,无非出于恳诚者也。夫人君能以至诚接于下,而臣下不务倾心毕力以报其上者,未之有也。《诗》曰:「忧心悄悄,仆夫况瘁」。此言臣下忧君之极,至于仆夫亦皆瘁病,其于报上也何如哉!若夫任权数以临人而不繇至诚,则人亦将以不诚事之,此非所以感人心之道也。非徒不足以感人心而已,则又将有轻朝廷之心。何也?夫任权数者举事于此,而用意在彼,人将曰:「今之所以然者,意不在是也,盖将有谓焉耳」。殆非人主所以取重于天下之道也。故夫权数者,醇德之病,中人用之已为非宜,况人主之尊乎?臣恐辅导之臣有以此术开陛下者,陛下信而行之,适足为累耳,其于盛德未见其补也。臣又闻,圣人不以独见为明,而以群言为用。以尧之圣也,知臣下之贤而不自用,必俟群臣佥举然后裁有所试耳。其于退不肖也亦然。方鲧之圮族也,尧知其不可用,而四岳以为能。尧于鲧不敢自断于己而不用,卒徇四岳之言以试之者,何也?尧之心以谓知其圮族者,独予一人而已,而群臣以为能者且众,而弗成之绩又未暴于当世,是以不敢断于己,而从众也。且人君自用不足以为世法,此尧舜之用心,后世之所宜行者也。而陋儒之论,以为人君必操独断之权,使威福一出于己,臣下不得而与之,然后人君之道尊。呜呼,其亦不思甚矣!夫万几之丛脞,臣庶之夥繁,而欲以一人聪明断之,非前闻也。夫所谓独断者,谋之于众而断之以己耳,非谓弗询于下而独出于上之谓也。弗询于下而独出于上,是为自用耳。人君自用,使事事能中其理,犹得罪于古人,又况未能尽然乎?辅道之臣有持此说以误陛下者,陛下信而行之,适足为累耳,于盛德未见其补也。臣又闻人禀一元之气而生,所禀有厚薄,故其质有美恶之别焉。若辩与讷,出于自然,非美恶之所系也。是故其质美矣,而其辞讷焉,不害为君子;其质恶矣,而其辞辩焉,不害为小人。知人之术,当观其质性何如,不当较其辩与讷也。昔汉文帝登虎圈,爱啬夫代上林尉对禽兽簿甚悉,诏拜啬夫为上林令。张释之曰:「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今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口辩,亡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影响,举措不可不察也」。于是文帝乃止,不拜啬夫。当是时,文帝能忍己所爱以从直言,天下莫不以为贤。及武帝之季,田千秋以一言取宰相封侯,单于闻之曰:「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以中国天子之所为,而动为夷狄轻笑,可不重谨哉!孔子曰:「禦人以口给,屡憎于人,焉用佞」?夫言足以为世法者,宜莫如孔子。臣愿陛下深信之,而以汉之文、武为炮,不贵哓哓巧辩之人,使中外闻之,不敢饰虚言以来应,天下幸甚。臣又闻王言惟作命,命一出则天下风行而影从之,不可不谨也。《书》曰:「谨乃出令」。盖出令不谨,则其施之也,不能无不安之理。施之而不安,则必更张之;又不审,则必至于再,至于三。为令而至于再三,则天下安所从乎?是故古之人君将有言也,必先虑之于心,咨之于众,决之于故老大臣,然后行之。是故涣然如汗而不可反也,确然如金石而不可变也。今夫令之出也,下未及行而已追改之矣。一有使令也,其人未及往而已易之矣。不知左右之臣所与陛下计事者谁欤?是何不审之甚也。昔汉文时,人有言季布贤,召,欲以为御史大夫;又言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布进曰:「臣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臣为不可者。陛下以一人誉召臣,一人毁去臣,臣恐天下有识者闻之,有以窥陛下」。今令行而数易,臣恐天下之窥陛下,有不止如汉文之时也。臣愿陛下务持重,毋易由言,研虑于内,咨谋于外,计其可久而必行之,天下幸甚。臣又闻,君总其治,臣分其职,君主逸,臣主劳。劳逸之分,要之臣主贤不贤耳。是故臣主俱贤,则君逸而臣劳;主贤而臣不贤,则主劳而臣逸。臣伏见陛下躬揽万微,动踰宵旰,而未尝休息。彼之所谓辅弼之臣,其间才力必有不堪其任者,不然,何致陛下勤劳之至此也?今夫一邑之小,丞尉之卑,朝廷尚思择其人而任之,况天下之大、两府之重乎?荀卿子曰:「请问为政」。曰:「贤能不待次而举,不能不待顷而废,元恶不待教而诛」。此可谓得为政术也。臣愿陛下察其不堪任者而绌之,举贤才而属之,亦不可少缓矣。何也?方今法度日隳,纪纲日益不振,天下委靡,日入于不治,此正勤求有为之人使之有为之时也。当此之时,不求有为之人使之有为,而举与夫不足与为之人共为之,一旦至于亡,可奈何!然后按刑章以诛之,亦亡补于事矣。窃譬之人有疾病也,初在腠理,不治。已而传至血脉,药石之功犹可以及之。于斯时也,又忽而不治,浸淫至于膏肓,虽有仓、扁,亦无如之何。古人有言曰:「为可为于可为之时」,今日之谓也。臣窃观陛下以英睿之姿,躬亲庶政,焦劳图治,日甚一日,虚己以求谠言,如恐不及。间者尝诏中外陈时政得失,今者又诏廷臣以次转对,欲以闻朝廷之废阙,措天下于平安,其用心可谓至矣。臣敢不悉心竭虑,为陛下具陈为治本末之状,庶几有补于万分。虽不能正之于将然之前,尚冀有以救之于已然之后。恭惟陛下首推至诚以御下,而不繇权数,博询众智而不任独断,不旌口给之人,不出不审再三之令,精求蹈道富才、忠力有为之人而委任之,然后血脉之疾可除,而药石之功加于天下矣。臣不胜胘胘之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