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胡季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五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三、《宋元学案》卷四九、《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九八、一三二
学者问曰:「《延平先生语录》有曰:『大抵学者多为私欲所分,故用力不精,不见其效。若欲进步,须打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其泥滓渐渐消去』。又云:『静坐时收拾将来,看是如何,便如此就偏处著理会』。又云:『学者未祛处,只求诸心。思索有窒碍处,及于日用动静之间有咈戾处,便于此致思,求其所以然者』。又云:『大凡只于微处充扩之,方见碍者大尔』。又引上蔡语云:『凡事必有根,必须有用处寻讨,要用处将来斩断,便没事。此语可时时经心』。又云:『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不惟于进学有功,兼亦是养心之要』。观此数说,真得圣贤用工紧要处。但其间有一段云:『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释冻解处。纵有力持守,不过只是苟免显然尤悔而已,恐不足道也』。窃恐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处,必于理皆透彻而所知极其精妙,方能尔也。学者既未能尔,又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厌饫,以俟其自得。如能显然免于尤悔,其工力亦可进矣。若直以为不足道,恐太甚也」。大时答曰:「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只是通透洒落之意。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则读书为学皆通透洒落而道理易进,持守亦有味矣。若但能苟免显然悔尤,则途之人亦能之,诚不足为学者道也。且其能苟免显然悔尤,则胸中之所潜藏隐伏者固不为少,而亦不足以言学矣」。
此一条尝以示诸朋友,有辅汉卿者下语云:「洒然冰解冻释,是功夫到后疑情剥落,知无不至处。知至则意诚而自无私欲之萌,不但无形显之过而已。若只是用意持守,著力遏捺,苟免显然悔尤,则隐微之中,何事不有?然亦岂能持久哉?意懈力弛,则横放四出矣。今曰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恐非延平先生本意」。此说甚善。大抵此个地位乃是见识分明、涵养纯熟之效,须从真实积累功用中来,不是一旦牵彊著力做得。今湖南学者所云「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厌饫,而俟其自得」未为不是,但欠穷理一节工夫耳。答者乃云「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却是不原其本而彊欲做此模样。殊不知通透洒落如何令得?才有一毫令之之心,则终身只是作意助长,欺己欺人,永不能到得洒然地位矣。
学者问曰:「《遗书》曰:『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根脚方得』。恐大其心胸时却无收歛缜密底意思,则如何」?大时答曰:「心目不可不开阔,工夫不可不缜密」。
答语无病,然不知如何地得开阔?
学者问曰:「《遗书》曰:『执事须是敬,又不可矜持太过』。窃谓学者之于敬,常惧其放倒。既未能从容到自然处,恐宁过于矜持,亦不妨也」。大时答曰:「顷年刘仲本亦曾举此条以为问,盖尝答之曰:『敬是治病之大药,矜持是病之旁證。药力既到,病势既退,则旁證亦除矣』」。
「敬是病之药,矜持是病之旁證」,此两句文意龃龉,不相照应。若以敬喻药,则矜持乃是服药过剂,反生他病之證。原其所因,盖为将此敬字别作一物,而又以一心守之,故有此病。若知敬字只是自心自省,当体便是,则自无此病矣。
学者问曰:「《遗书》曰:『有诸中必形诸外。惟恐不直内,直内则外必方』。至论释氏之学,则谓『于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又似以敬义内外为两事矣。窃谓释氏之学亦未有能敬以直内,若有此,则吾儒之所谓『必有事焉』者自不容去之也」。大时答曰:「前一段其意之所重在『有诸中必形诸外』上,后一段其意之所重在『义以方外』上。且谓其『敬以直内,上则有之』,味『有之』二字,则非遽许之,以为与吾儒之学所谓敬者便可同日而语矣」。
《遗书》说释氏有直内无方外者,是游定夫所记,恐有差误。《东见录》中别有一段说「既无方外,则其直内者岂有是也」,语意始圆。可细考之,未可如此逞快,率然批判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释氏只曰止,安知止乎?释氏无实,譬之以管窥天,只务直上去,惟见一偏』。又却有曰:『释氏只到止处,无用处,无礼义』。窃谓既无实,惟见一偏,则其学皆凭虚凿空,无依据矣,安可谓其到止处,而责之以有用有礼义乎」?大时答曰:「『释氏曰止,安知止乎』,此以吾学之所谓止而论之也。『禅学只到止处,无用处,无礼义』,此『止』字就其学之所谓止而论之也」。
答语甚善(论程子说释氏不知止是以吾学所谓止者而言,又云「释氏到止处」是以彼所谓止者而言。)。
学者问曰:「《遗书》曰:『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彼所谓识心见性是已。若存心养性一段事则无矣』。窃谓此一段事释氏固无之,然所谓识心见性,恐亦与孟子尽心知性不同。尽心者,物格知至,积习贯通,尽得此生生无穷之体,故知性之禀于天者盖无不具也。释氏不立文字,一超直入,恐未能尽其心而知其性之全也」。大时答曰:「释氏云识心见性,与孟子之尽心知性固是不同。彼所谓『识心见性』之云,盖亦就其学而言之尔。若『存心养性一段则无矣』之云,所以甚言吾学与释氏不同也」。
《遗书》所云释氏有尽心知性,无存心养性,亦恐记录者有误。要之释氏只是恍惚之间见得些心性影子,即不曾子细见得真实心性,所以都不见里面许多道理。政使有存养之功,亦只是存养得他所见底影子,固不可谓之无所见,亦不可谓之不能养,但所见所养非心性之真耳。
学者问曰:「《遗书》曰:『学者所贵闻道,若执经而问,但广闻见而已』。窃谓执经而问虽止于广闻见而已,须精深究此,而后道由是而可得也。不然,恐未免于说空说悟之弊矣」。大时答曰:「所谓『学者所贵闻道,若执经而问,但广闻见而已』,盖为寻行数墨而无所发明者设。而来喻之云谓必须深究乎此然后可以闻道,则亦俱堕于一偏矣」。
执经而问者知为己,则所以闻道者不外乎此。不然,则虽六经皆通,亦但为广闻见而已。问者似有此意,然见得未分明,故说不出。答者之云却似无干涉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根本须先培壅,然后可立趋向』。窃谓学者必须先审其趋向,而后根本可培壅。不然,恐无入头处」。大时答曰:「必先培其根本,然后审其趋向,犹作室焉,亦必先有基址,然后可定所向也」。
先立根本,后立趋向,即所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云「收得放心后,然后自能寻向上去」,亦此意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诚然后能敬,未及诚时须敬,而后能诚』。学者如何便能诚?恐不若专主于敬而后能诚也」。大时答曰:「诚者天之道也,而实然之理亦可以言诚。敬道之成,则圣人矣。而整齐严肃,亦可以言敬。此两事者,皆学者所当用力也」。
敬是竦然如有所畏之意,诚是真实无妄之名,意思不同。诚而后能敬者,意诚而后心正也。敬而后能诚者,意虽未诚,而能常若有畏,则当不敢自欺而进于诚矣。此程子之意也。问者略见此意而不能达之于言,答者却答不著。
学者问曰:「《遗书》曰:『只外面有些罅隙,便走了』。学者能日用间常切操存,则可渐无此患矣」。大时答曰:「其中充实则其外无罅隙矣」。
「外面只有些罅隙便走了」,此语分明,不须注解。只要时时将来提撕,便唤得主人公常在常觉也。
学者曰:「《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五峰有曰:『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向来朋友中有疑此说,谓静必有动,然其动未有不感于物。所谓性之欲者,恐指已发而不可无者为言。若以为人欲,则性中无此。五峰乃专以感物而动为言昧天性而归于凡愚,何也」?大时答曰:「按本语云:『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曰知,曰察,曰昧,其辨了然矣。今既不察乎此,而反其语而言『乃以感物而动为昧天性』者,失其旨矣」。学者又曰:「曰知,曰察,曰昧,其辨固了然。但鄙意犹有未安者,感物而动尔。《乐记》曰止云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初未尝有圣人、君子、凡愚之分,通与节之说。今五峰乃云『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是不以感物而动为得也。更望垂诲」。大时答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格知至,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于物也。人化于物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观其下文明白如此,则知先贤之言为不可易矣。且味『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两句,亦有何好,而必欲舍其正意而曲为之说以主张之乎?程子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天理具备,元无少欠,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父子君臣常理不易,何曾动来?因不动,故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便感非自外来也』。又曰:『寂然不动,万象森然已具;感而遂通,感则只是自内感,不是外面将一个物来感于此也』。又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言人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又曰:『盖人万物皆备,遇事时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才见得这事重,便有这事出。若能物各付物,则便自不出来也』。以此四条之所论者而推之,益知先贤之言不可易,而所谓『感物而动,性之欲』者,不必曲为之说以主张之矣。《湘山诗》云:『圣人感物静,所发无不正。众人感物动,动与物欲竞』。殆亦与先贤之意相为表里云尔」。
此两条问者知其可疑,不易见得如此。但见得未明,不能发之于言耳。答者乃是不得其说而彊言之,故其言粗横而无理。想见于心亦必有自瞒不过处,只得如此撑拄将去也(五峰云「昧天性,感物而动」,故问者云「五峰乃专以感物而动为昧天性」,于五峰本说未见其异。答者乃责以反其语而失其旨。问者又疑《乐记》本文「感物而动」初无圣愚之别,与五峰语意不同,而答者但云观其下文明白如此,则知先贤之言不可易,而不言其所以明白而不可易者为如何。又谓《乐记》两句亦有何好,而不言其所以不好之故。及引程子四条,则又与问者所疑了无干涉,但欲以虚眩恐喝而下之,安得不谓之粗横无理而撑拄彊说乎?今且无论其他,而但以胡氏之书言之,则《春秋传》「获麟」章明有「圣人之心,感物而动」之语,顷时与广仲书常论之矣。不知今当以文定为是乎?五峰为是乎?要之此等处在季随诚有难言者,与其曲为辨说而益显其误,不若付其是非于公论而我无与焉为愈也。)。须知感物而动者,圣愚之所同,但众人昧天性,故其动也流。贤人知天性,故其动也节。圣人尽天性,故其动也无事于节而自无不当耳。文义之失,犹是小病,却是自欺彊说,乃心腹膏肓之疾,他人针药所不能及。须是早自觉悟医治,不可因循掩讳而忌扁鹊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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