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体论 其二 宋 · 郑湜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四五、《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五
人主虚心不自用,而用大臣;大臣虚心不自用,而用天下;上下虚心俱不自用,而天下之理得矣。世之大臣有欲为之主而功业不见于当世者,问其故,则曰:「人主不能忘己而用我,委任不吾尽也,施设不吾专也。人主幸而忘己用我矣,然同列嫉之,举朝龂龂,圜视而攻之,功业竟无所成就」。此其故又何也?人主能虚心听我,我未能虚心以听天下。天下大物也,人主且不敢自任,虚心而寄之我,我不虚心听之,而挟己以盖物,宁能使天下不我议乎?夫所以不能虚心者,非不知天下将议己也,私意实其中而不能自胜也。私意与公理相为消长,公理胜则谋虽不己出,不忌其成功;权虽不己专,不惧其害己。天下之事,使天下之人议之,而吾以天下之心听之,贤者才者若己有之,贤者才者舍己从之,胸中洞然无复有我,则天下亦无以致不平之心于我矣。惟夫私意既胜于中,谋必欲己是也,权必欲己归也,合己者援之,异己者去之,胜己者抑之,虽有至善不能入也,虽有至蔽不能照也。何者?先有以拒之于内也。古之知道者,坐于庙堂之上,同列不吾忌、朝廷不吾议、天下不吾惑者,惟以公理胜其私意耳。往者杜祁公为相,范、韩、富同在政府,此数公者,皆平日同于爱君忧国之人也。至于议论之际,杜公之所欲罪,范公则以为不可;韩公之所是,则又富公之所非。其参差不合如此,然杜公不以是而疑同列,而同列亦不以此自疑。时孙甫为谏官,盖杜公所荐,二三公所知也。甫论保州之变,罪枢府不时发,则指杜公也;非益兵之议,牾牴大臣尤切,则二三公也。甫诚不阿其所好矣,而诸公亦不恶其异己。王荆公在政府,方得君用事,其所与同列者,富、曾、唐、赵也,虽旧德宿望,皆以议不合引去;台谏则温公、申公、范忠宣公、吕公诲也,皆以诋訾新法罢;给舍则范蜀公、宋公敏求、李公大临、苏公颂也,皆以封缴已行之命斥。公方怨言者明道先生也,及往议事,公厉色待之,明道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公平气以听」。而荆公乃为之愧。夫庆历诸公惟以公理自胜,故其心旷然,无所适莫尔。荆公非不欲与当时贤者共一世之功名也,顾私意关系于中,已无受之之地矣。然荆公议事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议于私室,一语不合,必反覆诘难,待肯乃已,何独于天下之议,使不得尽乎?使荆公推我所以欲尽言于人主之意,与人主所以虚心听我之意,荡然与物通怀,以参同异,则一熙宁之政,安有异日之纷纷哉?后世此风益滋,庙堂之上,参裁一事,除拟一吏,则论议互起,一语不契,即成私憾,操说相异,立党相攻,相轧以进,相持以竞。事不问当否,随所主之人而罢行;人不问贤愚,随所用之人而进退。非特同列如此其龃龉也,都司,宰相之属也,事有依违,不敢以臆见论正;给舍所当预闻政事也,多顾小嫌,难于违覆;台谏所当论得失也,语及庙堂,则护短饰非,以为深忌;省寺所以分职守也,讨论故实,寻会比例,皆观望所主而后报。立朝之士,欲有所开说者,必上不拂人主之旨意,下不迕大臣之主议,然后敢出于口。夫庙堂之询谋,不务以理相服,而以势相胜。朝廷之议论,又喜其逢己而恶其异己。此所以黜陟不厌于人心,举动乖刺于物听也。曷若捐私意、求至公,忘己持议论之平。于所当守,矻然如砥柱,不牵于众而妄随;于所当从,旷然如虚舟,不以出于己者为是。使天下泯然无所议其好恶同异之迹,呜呼!非纯意于国事者,其孰能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