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孝宗皇帝第一书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一九、《陈亮集》卷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九二、《宋元通鉴》卷八六、《宋史纪事本末》卷七九、《南宋文范》卷二二、《金华文徵》卷一三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臣窃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之所钟也,人心之所会也,衣冠礼乐之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以相承也,岂天地之外夷狄邪气之所可奸哉!不幸而能奸之,至于挈中国衣冠礼乐而寓之偏方,虽天命人心犹有所系,然岂以是为可久安而无事也。使其君臣上下苟一朝之安而息心于一隅,凡其志虑之所经营,一切置中国于度外,如元气偏注一肢,其他肢体往往萎枯而不自觉矣,则其所谓一肢者,又何恃而能久存哉?天地之正气,郁遏于腥膻而久不得骋,必将有所发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之所可久系也。东晋自元帝息心于一隅,而胡、羯、鲜卑、氐、羌迭起中国,中国无岁不寻干戈,而江左卒亦不得一日宁。然渊、勒遂无遗种,而悯、怀之痛犹有所诿以安也。晋之植根,本无可言者,而江左诸臣若祖逖、周访、陶侃、庾翼之徒,皆有虎视河洛之意。而桓温之师西至灞上,东至枋头,又于其间修陵寝于洛阳,盖犹未尽置中国于度外也。故刘裕竟能一平河洛,而后晋亡。百年之间,其事既已如此,而天地之正气,固将有所发泄矣。元魏起而承之,孝文遂定都洛阳,以修中国之衣冠礼乐;而江左衣冠礼乐之旧,非复天命人心之所系矣。是以一天下者,卒在西北而不在东南,天人之际,岂不甚可畏哉!一日之苟安,数百年之大祸也!恭惟我国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堂堂中国,而蠢尔丑虏安坐而据之,以二帝三王之所都,而为五十年犬羊之渊薮,国家之耻不得雪,臣子之愤不得伸,天地之正气不得而发泄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与虏俱生,卒能以奔败之馀而胜百战之虏。及秦桧倡邪议以沮之,忠臣义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气惰矣。三十年之馀,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于东南,而君父之大雠,一切不复关念,自非逆亮送死淮南,亦不知兵戈之为何事也。况望其愤中国之腥膻,而相率北向以发一矢哉!丙午、丁未之变,距今尚以为远;而靖康皇帝之祸,盖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独陛下奋不自顾,志在灭虏,而天下之人,安然如无事时,方口议腹非,以陛下为喜功名而不恤后患,虽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势而独胜之。隐忍以至于今,又十有七年矣。昔者春秋之时,君臣父子相戕杀之祸,举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独以为三纲既绝,则人道遂为禽兽夷狄,皇皇奔走,义不能以一朝安。然卒于无所寓,而发其志于《春秋》之书,犹能以惧乱臣贼子。今者举一世而忘君父之大雠,此岂人道之所可安乎!使学者知学孔子,当进陛下以有为,决不沮陛下以苟安也。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其势必有时而发泄矣。苟国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将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礼乐之旧,祖宗积累之深,以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自三代圣人皆知其为甚可畏也。春秋之末,齐、晋、秦、楚皆衰,诸侯往往困于陪臣而不自振。当此之时,虽如鲁卫之邦,苟能举大义以正诸侯,则天下可以一指麾而定也。孔子惓惓斯世,而卒莫能用。吴越起于蛮夷之小邦,而举兵以临齐晋,如履无人之地,遂伯诸侯。黄池之会,孔子之所甚痛也。天地之气发泄于蛮夷之小邦,可以明中国之无人矣。王通有言:「夷狄之德,黎民怀之,三才其舍诸」。此今世儒者之所未讲也。今丑虏之植根既久,不可以一举而遂灭;国家之大势未张,不可以一朝而大举。而人情皆便于通和者,劝陛下积财养兵以待时也。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宜其为人情之所甚便也。自和好之成,十有馀年,凡今日之指画方略者,他日将用之以坐筹也;今日之击毬射雕者,他日将用之以决胜也。府库充满,无非财也;介胄鲜明,无非兵也。使兵端一开,则其迹败矣。何者?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而朝廷方幸一旦之无事,庸愚龌龊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书,以奉陛下之使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无他也。徒使度外之士,摈弃而不得骋,日月蹉跎而老将至矣。臣故曰: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也。东晋百年之间,未尝与虏通和也,故其臣东西驰骋,而多可用之才。今和好一不通,而朝野之论常如虏兵之在境,惟恐其不得和也,虽陛下亦不得而不和矣。昔者虏人草居野处,往来无常,能使人不知所备,而兵无日不可出也。今也城郭宫室,政教号令,一切不异于中国;点兵聚粮,文移往返,动涉岁月;一方有警,三边骚动。此岂能岁出师以扰我乎,是固不知势者之论也。然使朝野常如虏兵之在境,乃国家之福,而英雄所用以争天下之机也,执事者胡为速和以惰其心乎!晋楚之战于邲也,栾书以为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晋楚之弭兵于宋也,子罕以为:「兵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求去之,是以诬道蔽诸侯也」。夫人心之不可惰,兵之不可废,故虽成康之太平,犹有所谓「四征不庭」、「张皇六师」者。此李沆之所以深不愿真宗皇帝之与虏和亲也。况南北角立之时,而废兵以惰人心,使之安于忘君父之大雠,而置中国于度外,徒以便妄庸之人,则执事者之失策亦甚矣。陛下何不明大义而慨然与虏绝也!贬损乘舆,却御正殿,痛自克责,誓必复雠,以励群臣,以振天下之气,以动中原之心。虽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东西驰骋,而人才出矣;盈虚相补,而兵食见矣;狂妄之辞不攻而自息,懦庸之夫不却而自退缩矣;当有度外之士起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是云合响应之势,而非可安坐而致也。臣请为陛下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今日大有为之机。伏惟陛下试幸听之。唐自肃、代以后,上失其柄,而藩镇自相雄长,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财赋,官爵惟其所命,而人才亦各尽心于其所事,卒以成君弱臣强、正统数易之祸。艺祖皇帝一兴,而四方次第平定,藩镇拱手以趋约束。使列郡各得自达于京师,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易。财归于漕司,而兵各归于郡,朝廷以一纸下郡国,如臂之使指,无有留难,自管库微职,必命于朝廷,而天下之势一矣。故京师尝宿重兵以为固,而郡国亦各有禁军,无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兵皆天子之兵,财皆天子之财,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纲纪总摄,法令明备,郡县不得以一事自专也。士以尺度而取,官以资格而进,不求度外之奇才,不慕绝世之隽功。天子蚤夜忧勤于其上,以礼义廉耻婴士大夫之心,以仁义公恕厚斯民之生,举天下皆由于规矩准绳之中,而二百年太平之基从此而立。然夷狄遂得以猖狂恣睢,与中国抗衡,俨然为南北两朝,而头目手足混然无别。微澶渊一战,则中国之势浸微,根本虽厚而不可立矣。故庆历增币之事,富弼以为朝廷之大耻,而终身不敢自论其劳。盖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供贡,是臣下之礼也。夷狄之所以卒胜中国者,其积有渐也。立国之初,其势固必至此。故我祖宗常严庙堂而尊大臣,宽郡县而重守令;于文法之内未尝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于格律之外有以容奖天下之英伟奇杰;皆所以助立国之势,而为不虞之备也。庆历诸臣亦尝愤中国之势不振矣。而其大要,则使群臣争进其说,更法易令,而庙堂轻矣;严按察之权,邀功生事,而郡县又轻矣。岂惟于立国之势无所助,又从而脧削之。虽微章得象、陈执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独其破去旧例,以不次用人,而劝农桑,务宽大,为有合于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夷狄平视中国之耻,而卒发神宗皇帝之大愤也。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说,首合圣意。而其实则欲籍天下之兵尽归于朝廷,别行教阅以为强也;括郡县之利尽入于朝廷,别行封桩以为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输之法,惟恐商贾之不折也。罪无大小,动辄兴狱,而士大夫缄口畏事矣;西北两边,至使内臣经画,而豪杰耻于为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见兵财之数既多,锐然南征北伐,卒乖圣意,而天下之势实未尝振也。彼盖不知朝廷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太分,郡县太轻于下而委琐不足恃,兵财太关于上而重迟不易举。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势,而安石竭之不遗馀力。不知立国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谋国也。元祐、绍圣,一反一覆,而卒为夷狄侵侮之资,尚何望其振中国以威夷狄哉!南渡以来,大抵遵祖宗之旧,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轻重有无。如赵鼎诸臣,固已不究变通之理;而况秦桧尽取而沮毁之,忍耻事雠,饰太平于一隅以为欺,其罪可胜诛哉!陛下愤王业之屈于一隅,励志复雠,而不免籍天下之兵以为强,括郡县之利以为富;加惠百姓,而富人无五年之积;不重征税,而大商无巨万之藏;国势日以困竭。臣恐尺籍之兵,府库之财,不足以支一旦之用也。陛下早朝宴罢,以冀中兴日月之功,而以绳墨取人,以文法莅事。圣断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阘茸,臣恐程文之士,资格之官,不足以当度外之用也。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大略,太宗皇帝已不能尽用,臣不敢尽具之纸墨,今其遗意岂无望于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开社稷数百年之基,而况于复故物乎!不然,维持之具既穷,臣恐祖宗之积累亦不足恃也。陛下试幸令臣毕陈于前,则今日大有为之略必知所处矣。夫吴、蜀天地之偏气也;钱塘又吴之一隅也。当唐之衰,而钱镠以闾巷之雄起王其地,自以不能独立,常朝事中国以为重。及我宋受命,俶以其家入京师而自献其土。故钱塘终始五代被兵最少,而二百年之间,人物日以繁盛,遂甲于东南。及建炎、绍兴之间,为六飞所驻之地。当时论者固已疑其不足以张形势而事恢复矣。秦桧又从而备百司庶府以讲礼乐于其中,其风俗固已华靡;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于干戈之馀,上下宴安,而钱塘为乐国矣。一隙之地本不足以容万乘,而镇压且五十年,山川之气盖亦发泄而无馀矣。故谷粟桑麻丝枲之利岁耗于一岁,禽兽鱼鳖草木之生日微于一日,而上下不以为异也。公卿将相大抵多江、浙、闽、蜀之人,而人才亦日以凡下;场屋之士以十万数,而文墨小异已足以称雄于其间矣。陛下据钱塘已耗之气,用闽、浙日衰之士,而欲鼓东南习安脆弱之众北向以争中原,臣是以知其难也。荆襄之地,在春秋时,楚用以虎视齐、晋,而齐晋不能屈也;及战国之际,独能与秦争帝。其后三百馀年,而光武起于南阳,同时共事,往往多南阳故人。又二百馀年,遂为三国交据之地。诸葛亮由此起辅先主,荆楚之士从之如云,而汉氏赖以复存于蜀。周瑜、鲁肃、吕蒙、陆逊、陆抗、邓艾、羊祜,皆以其地显名。又百馀年,而晋氏南渡,荆雍常雄于东南,而东南往往倚以为强,梁竟以此代齐。及其气发泄无馀,而隋唐以来遂为偏方下州;五代之际,高氏独常臣事诸国。本朝二百年之间,降为荒落之邦,北连许汝,民居稀少,土产庳薄,人才之能通姓名于上国者,如晨星之相望。况至于建炎、绍兴之际,群盗出没于其间,而被祸尤极。以迄于今,虽南北分画交据,往往又置于不足用,民食无所从出,而兵不可由此而进。议者或以为忧,而不知其势之足用也。其地虽要为偏方,然未有偏方之气五六百年而不发泄者。况其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足为进取之机。今诚能开垦其地,洗濯其人,以发泄其气而用之,使足以接关洛之气,则可以争衡于中国矣。是亦形势消长之常数也。陛下慨然移都建业,百司庶府,皆从草创,军国之仪,皆从简略。又作行宫于武昌,以示不敢宁居之意。常以江淮之师为虏人侵轶之备,而精择一人之沈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宽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厉于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至于相时弛张以就形势者,有非书之所能尽载也。石晋失卢龙一道,以成开运之祸,盖丙午、丁未岁也。明年,艺祖皇帝始从郭太祖征伐,卒以平定天下。其后契丹以甲辰败于澶渊,而丁未、戊申之间,真宗皇帝东封西祀以告太平,盖本朝极盛之时也。又六十年而神宗皇帝实以丁未岁即位,国家之事于是一变矣。又六十年而丙午、丁未,遂为靖康之祸。天独启陛下于是年,而又启陛下以北向复雠之志。今者去丙午、丁未,近在十年间尔,天道六十年一变,陛下可不有以应其变乎?此诚今日大有为之机,不可苟安以玩岁月也。臣不佞,自少有驱驰四方之志,常欲求天下豪杰之士而与之论今日之大计。盖尝数至行都,而人物如林,其论皆不足以起人意,臣是以知陛下大有为之志孤矣。辛卯、壬辰之间,始退而穷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由,天人之际,昭昭然可察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雠,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于是服陛下之仁。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陛下察之而不敢尽用,臣于是服陛下之明。陛下厉志复雠,足以对天命;笃于仁爱,足以结民心;而又仁明足以临照群臣一偏之论;此百代之英主也。今乃驱委庸人,笼络小儒,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臣不胜愤悱,是以忘其贱而献其愚。陛下诚令臣毕陈于前,岂惟臣区区之愿,将天地之神,祖宗之灵,实与闻之。干冒天威,罪当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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