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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职策一道1205年1月 南宋 · 魏了翁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二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对:自三代以还,王政不明,而天下无善治,寥寥千百载间,岂无明君令辟,修立法度,讲明政刑,欲以挈其国于久安长治之域者哉?
然撑东而西倾,捉衿而肘见,治之形常浮于乱之意,则亦未明乎纪纲而已矣。
使吾朝廷之上,君制臣承,淑慝有别,国是归一,士心不偷,则纪纲一定,自可以立万世法程而无变,而况目前小小节目之未备者乎?
不然,所以为立国之规者,方抢攘舛逆,未甚有纪,则四肢虽强,而脉已受病,庸医之喜,而仓、扁之惊也。
我国家之有天下也,以仁厚立治体,以宏大植规模,真儒硕才,肩袂摩接,相与修明纪纲,以为子孙帝王凭藉扶持之计。
奸憸权慝,胥史舆隶,不得以挠宪章;
后家阉尹,宠昵嬖倖,不得以干朝政。
国论出于一,而士大夫以名义自检,不以枉进,不以苟偷立人之朝。
一政事之失,则大臣请对面列,台谏留班伏閤,小臣封章扣匦,随即正救。
诚以大纲之或紊,则败法乱纪,纷裂四出。
任使非人,而军政堕矣;
耗蠹无艺,而财力殚矣;
有司失职,而刑狱繁矣。
一丝之棼,而头绪如猬,是安可不循其本而为之忧乎?
当是时选用将帅,内则拔之禁近大臣,试以藩岳而后用;
外则取之都漕待制学士,迟以岁月而后授。
武臣不过为总管,领兵马,受节制,未尝俾之得专制一道也。
纪纲一定,故择帅不挠于私,而绩用咸著,况祁若水能使老师宿将屏气慑息,诸人能使悍羌黠贼骨寒胆破,其将帅之效,有如此者。
财用悉归三司,内外帑藏非条例之有定数者,不得擅支。
军器土木河防之费,皆有专案,以关防出纳之名数,人主不得与知,宰臣不敢取索,计相不肯供具,皆所以防微杜渐,不欲以隙横恩滥赏之门也。
纪纲一定,故财用不病于耗,而公私俱利
初年不过有千六百馀万之入,而内帑金帛如山积。
而至于宝元康定间,民不加赋而帑藏盈溢,其财用之裕有如此。
犴狱之寄列圣尤重,既分遣朝臣提点刑狱,又间遣近臣分录刑禁。
凡有奏谳,则棘寺审刑详覆之,同书以上于朝。
又虑有司之交委其责也,则令详断官不得避事,紊烦朝廷。
乾德诏书,列圣遵守。
纪纲一定,故司臬者各供其职,而狱讼用稀。
盛度知审刑院,而在京及诸路止有断案三道。
庆历之间,郡数奏狱空,其刑狱之清有如此。
自熙、丰大臣以私意误国,引用资浅新进之士布满中外,要官右职皆出其门,废弃典章,隳紊经制,凡祖宗所以维持斯世之纪纲荡无复存。
血脉受病而外邪交攻,众證皆由此始。
河朔增置诸将而勤兵费财,韶、向、充、谔之徒,出师屡败,使貂珰节制诸军,而士莫肯为用,则军政失律矣。
凿《周官》以符新法,分三司使权以归朝廷,置旁通簿以说上意,则国用无节矣。
杀伤自首之律,议论蜂起,奏谳驳勘之条,删著无常,鞠狱或由内降,必傅重议,则法令滋章矣。
方熙、丰大臣锐意求治,悉从更张,未尝不曰:「吾将以振起偷惰,作新弊政也」。
而庙堂纪纲之所自出,乃使国是多岐,憸佞竞进,举措不审,条章纷错,以伤吾立国之体。
使无元祐,则阳九之厄,盖不待后日而见矣,而何特是三者之不满人意哉?
即是而观,则知出治有本末,施置有先后,治本既立,则节目所不必虑;
区区然随事以为之图,而纪纲之地谩不加意,则亦终于无成而已矣。
善计天下者,常于是而致察焉。
厥今天下何病哉?
国是挠于浮言,朝变夕改,而无成规;
士大夫狃于苟偷,阿意顺旨,而无特操;
法度屡更,主威不立,爵赏轻滥,流品混淆。
庆元之初,尝为变更之说矣,未几而易以安静;
未几又为皇极之说矣,未几而易以振作。
上既无一定之论,以把握国势,而士大夫迎合苟容,不自爱重,倖门邪径,抉关毁垣。
其嗜利亡耻者,往往剽掠传闻,追媚时好,求容左右,扣阍投匦,指心誓日,以功名自诡。
而朝廷之上所以植立纪纲,以为出治之本者,虑不动于耳目,以为上之人无意于是,而时论所不尚也。
嗟夫,安有为天下阽危若此,而充塞周行,掠禄养谀,独无正人为上分明之?
姑以将帅言之。
国家休兵四十馀年矣,旧臣宿师日替月零,骄将騃夫久縻廪稍,未尝有横草尺寸之功,而高官厚禄宠异逾等,不复有功名之望。
剥下媚上,背公首私,升差夺于货贿,拣汰挠于请嘱,庸者有输,假贷子钱者有输。
每旬宣限,帮给银会,或以铁钱兑给,而规其倍称之息,戍兵之愤惋不恤也。
市刍草以给战骑,往往抑配均备,而乾没其四分之三,将队之怨嗟不问也。
甚者收房廊,掌回易,置箄筏,建第宅,古人之所与同甘苦者,今役使科抑,几同奴隶。
方时晏安而专事朘削,士有离心而无斗志,万一有犬吠之警,则忧不在敌而在我矣。
是安可不讲求其故乎?
问遗公行,货赂旁午,或求召对,或觊节钺,或图移镇,倾囷垂橐,莫非责偿于得请之后。
此其溪壑之欲,岂曰仅偿宿负而已哉?
此可忧者一也。
姑以财用言之,中兴以来,以十六路百七十郡之地,不能当天下全盛之半,岁入乃增至六千五百馀万,而经制月桩等钱二千万不预焉。
两浙之岁输缗钱千二百万,四川之盐钱九百五十馀万又不预焉。
校之祖宗取民之数不知凡几倍矣。
而平居无事,版曹无累月之储,大农无旬时之积,鳃鳃然若不能一朝居者。
祠牒积滞而亟出空名,祗以重商贾之疑。
而拘以折纳,使胥吏得以交通为市。
扈农急阙,而招诱纲运,反以致诸郡之窥。
而掯期始至,使官吏得以旁缘为奸。
方时晏安,而小小举措,首尾呈露,动招窥议如此。
万一有赤白囊之警,虽百弘羊,亦不知所以为吾计矣。
是可不讲求其故乎?
苞苴成风而贪吏满天下,名器轻滥而节察防团满京师
后家之庙侈于畴曩,掖庭内人动以千数。
今其甚者,封桩内帑,破坏阜陵之成规。
御前军器修内司营造之需,关拨无时,比部不得而驱磨,庙堂不得而致诘。
宣和以天下之全力,侈汰无节,犹不过月支百二十万。
而今乃与之等,此可忧者二也。
姑以刑狱言之,祖宗立法,罪疑惟轻。
令甲所载,凡无證佐,不经检验,法轻情轻,疑虑可悯,皆得以上于朝,盖虑其冤抑而无告也。
因循日久,而胥吏缘法舞文,应大辟下吏,不先考正情实,或导之以前六者之条,迁就周回,以为奏谳之地。
狱司受贿而饰词,法吏交通而弃法。
天下之狱,岁上于朝廷者,充曹牣府,而皆无證不验也,皆法轻情轻也,皆疑虑可悯也。
文书盈几,披览莫遍。
福建湘、湖、川、广之间,报可之命,近辄逾年,远或再岁,瘐死者不可胜计。
详刑之职,无案可覆,是可不讲求其故乎?
守令务为姑息,不肯任责,而宪吏之于州胥,吹毛求疵。
甚至呵问勘官,逮治推狱,毫氂之差,便入一案。
推结之文,若径从奏裁,则省部据案铺法,不复駮难。
举天下无一可死之刑,凶徒之所以轻犯法。
而狱讼繁多,寇盗之兴,实基于此。
此可忧者三也。
将帅所以捍吾圉也,财用所以强国势也,刑狱所以戢奸暴也。
先王经理天下,孰有外于是?
而今皆未能一焉,则纪纲之不可忽者如此。
上拊髀思将,固尝申节诸帅,至谓「专事脧削,藉为苞苴」,可谓深中弊源矣。
将帅之弊至今日极矣,非大有以更张之不可也。
诚能如祖宗故事,参用儒将,自宰职禁从以至藩方帅守,其有年劳素深,威望素著,谙历山川道路,甲兵财谷者,命大臣各以一二姓名条上,蔽自圣志,俾之分领重镇,假之以权而久其任,隆之以名而厚其礼,使位貌威名诸将素所屈服。
遇有缓急,则授以大将旗鼓,俾得以尽护诸将。
而武臣不过领兵马,受节制,出入战守,为所指纵耳。
舍是不思,而必待夫临事仓卒,然后辍大臣以宣威,则上下捍格,举措乖方,往事可鉴也。
况介胄之夫,寡廉鲜耻,而恣为聚歛,又堪专委乎?
上旰食渴治,固尝申命大臣兼总邦计,且使之参考内外财赋所入,经费所出,可谓深中时弊矣。
然今日之帑藏,不难于理其外,而难于理其内。
盖外之出内有常,可以考覈,而内之耗蠹无节,不容预知。
所闻国用司已遍行取会诸路上供赋入及所在钱物名数,诚能始自内帑,取一岁非汎支费,严加覈实,一毫之出纳,国用使别得以制其可否,而参计官得以覆其虚实,毋若平时比部驱磨之具文,则内帑金帛当无欺隐。
然后以绍兴制度为率,约为定数,月支不过八九十万,比今所支则岁可省三之一。
以三十年之通,当有馀财万万,遂可为十年之蓄。
绍兴兵戈扰攘之际,所费仅尔,岂其承平无事而独不可行乎?
上好生恤刑,固当申饬宪臣,俾之条具详覆失职之因,可谓深中弊源矣。
然今日之弊,有未易言者。
狭其奏谳之涂,则省部固无壅积之患,而非古人「宁失不经」之义。
不问其可贷可杀,而皆得以上闻,则朝廷固有好生之名,而又非古人「刑故无小」之意。
今不若行下敕令所,将奏裁之法详加订正,比类问难,疏于其下,俾上下晓然,易避难犯。
仍责任宪司,凡州郡所当上之狱,审勘结录,止得申宪司详覆
有当取裁,则宪司独衔具奏。
宪司岂专以杀为事者?
而今也州郡欲予之死则申,欲予之生则奏,甚失夫详覆之本意也。
如前二说,不犹愈于刀笔之吏巧为傅会,而冤死长奸者乎?
三者之病,愚既推源夫受病之由,而陈所以治疗之方矣。
然脉候有虚实,药石有先后,敢终言之。
自晋之东,中原遗黎未尝忘晋。
晋之诸君进筑以广地,增募以强兵,储以厚粮,亦知所以用强其国矣。
然纪纲不立,初无一定之规,而谋国之臣议论矛盾,亦无同心徇国之意。
古之举大事者,必上下一心,臣民协志,议定而后行,谋审而后发。
而今也国无定是,人怀异情。
一人举事则一人蹑其后以议其失。
庾翼徙镇而王述非之,褚裒北伐而蔡谟非之,殷浩出师而王羲之非之,桓温议迁洛而孙绰非之。
夫事未及举,而内之人心乖离不一如此,则其连年出师,随即败衄,间虽小有克捷,实为温、裕僭窃之资。
然则非其外治之不讲,皆以在内之纪纲未尝素立故也。
有国者岂可徒计在彼而不计其在我者哉?
今日之势,愚谓莫若急于内修,而缓于外攘。
内修若无所事乎急也,救弊如支倾,极力撑柱,不急则仆。
外攘若不容以缓也,然对敌如弈棋,当量彼己,不缓则失。
请先言其内者。
人主恭俭寡欲,渊默临朝,固未尝有失德,而立政造事,未闻与外廷之士推诚临问,熟议而后行。
虽日御经筵,亲近儒生,而罕垂咨访。
日御便殿,轮对百官,而未尝可否。
政令之阙失,纪纲之废弛,宵旰之忧,亦尝及此否也?
庙堂,政本所出也。
今体貌浸轻,威望不著。
旬岁之间,免两执政,如逐奴隶。
异时犹曲示宽假,俾之自为去就。
今一封朝奏,则仓皇就道矣,殆非所以重朝廷也。
台谏,公论之所系也。
今论监司则反为所诋,甚至诬抗台臣,而快其私。
论一郡守,则反为所慢,甚至迁延岁月而不肯去。
简墨未乾,而已畀祠廪矣;
烦言在耳,而复造班行矣。
事势陵夷,殆非所以崇国体也。
进一贤焉,惟恐用之或后也,未及施置,寻即罢去。
退一不肖焉,惟恐去之不速也,未及旋踵,寻即收用。
则贤否混殽矣。
千馀缗之赃,褫爵窜徙可也,而百馀万计者,或夤缘以求祠,则赏罚无章矣。
事之不得其当者如此,而欲以振天下趋事赴功之心,不几于却行而求前乎?
愚故谓急于内修。
请复言其在外者。
自一二年来,道路籍籍,皆谓朝廷将议北伐,移戍兵,修战舰,蓄边储,备犒赏,缮城郭,文移往来,项背相望。
曾未有衅,而两淮之间人情汹汹,若王师之将至。
不知朝廷果有是耶,抑不过坚边设备而已?
有之则不当使敌知,知则彼有备,而我无功。
无之则不当使敌疑,疑则敌生衅,而我无应。
二者皆非我之利也。
今进言者皆曰:「虏人困于鞑靼,而有危亡之形。
遗黎不忘本朝,而起讴吟之思。
彼其民困于屯戍,而签刷未已,财匮于给饷,而赋歛横兴。
若我以义兵临之,不遗一矢,而境土可以坐复」。
此近日规恢之说,所以上下鬨然也。
然尝静而绎之,今虏人积衰之势虽犹强弩之末,然其奄有秦、齐、鲁、燕、赵之地,并吞大辽幽、蓟、瀛、莫之区,地广形强,未易卒图。
而求其在我,则廪廪然未有可以胜人之实。
为今日之计,莫若振纪纲,定国是,一人心,作士气。
使吾内治修明,国势增壮,使精神之运固足以詟敌人之心,然后徐举而图之,此万全之利,不可以腐儒常谈忽之也。
不是之思,而欲举二百年祖宗之天下以轻试于一掷之暂,则举足之间,庙社之安危存亡系焉。
愚故谓缓于外攘。
区区謏儒,不识忌讳,妄有窥度如此。
若曰国家大事,我不当言,言之有罪,则狂僭之诛,所不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