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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十一月二十二日朝辞奏事劄子 其一 南宋 · 真德秀
 出处:全宋文卷七一四六、正德本《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四、《两朝纲目备要》卷一四、《历代名臣奏议》卷九七、《经济类编》卷七○、《续宋宰辅编年录》卷八、《右编》卷二八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遂将远违穆穆之光。
窃伏惟念,人臣之义,虽在穷约,犹不忘君,况尝以载笔之史久直禁庐!
今虽将指有行,而忧国念君之忠,其敢以既去遂已!
谨复深惟当世之故而愿献其区区,惟陛下幸察。
其一曰,宗社之耻不可忘。
臣尝观古之人主于仇雠怨敌之国,有势未能报而姑事之者,有势虽不敌而不事之者,有势可以胜而遂报之者,有势可以报而反助之者。
太王之于狄也,事之以皮币,事之以犬马,事之以珠玉,凡其所欲,悉以畀之。
盖是时狄强而周弱,畏天保国,其道当然,故孟子曰「唯智者为能以小事大」。
然狄之于周,特一时之怨,非百世之雠,含垢包荒,义未为失。
此所谓势未能报而姑事之者也。
西晋怀、悯二帝俱没于刘聪元帝间关南渡,立国日浅,外寇方,内难复兴,故终其身未遑征讨,然一介行李,未尝聘北廷。
成帝时石勒来修好,诏焚其币。
此所谓势虽不敌而不事之者也。
勾践会稽之辱,举国以臣妾于吴,而能苦身焦思,折节下士,与百姓共其劳,人事既修,天应亦至。
吴之稻蟹不遗种矣,而夫差方观兵中土,与晋会于黄池勾践得以乘间举兵,遂墟其国。
此所谓势可以胜而遂报之者也。
晋孝武时苻坚聚百万之师,志吞吴会,赖谢玄等大破之淮淝。
既狼狈西归,其子丕复与慕容垂相持于邺
使晋之君臣有志经略,乘机席卷,殆不甚难,而谢玄方且从丕之请,遗兵以救其穷,馈米以济其饥,舍苻氏之深雠与慕容而为敌。
未几刘牢之等为所败,秦既不祀,晋亦以衰。
此所谓势可以报而反助之者也。
臣窃惟国家之于金虏,盖万世必报之雠,高宗孝宗值其方彊,不得已以太王自处而以勾践之事望后人。
今天亡此邦,近在朝夕。
旱蝗频年,赤地千里,甚于夫差之时鞑靼群盗,四面交攻,无异苻秦之季,天其或者付陛下以有为之会乎。
臣尝熟思待敌之策,其别有三:练兵选将,直捣其巢,若勾践袭吴之师,此上策也;
按兵坚垒,内固吾圉,止使留币,外绝虏交,若晋氏之不与敌和而鉴其宴安江沱之失,此中策也;
以救灾恤邻之常礼,施之于茹肝饮血之深仇,若谢玄之助苻丕,此下策也。
用上策则大义明,混一之机也;
用中策则大计立,安强之兆也;
用下策则大势去,阽危之渐也。
臣不知今日之庙谟,其将安出乎!
顾更化以来,生聚教训未有勾践十年之功,固未可遽图一战之胜,于《传》有之,「攻不足者守有馀」。
夫以堂堂大邦,方地万里,诚能以待敌之礼而遇天下之豪杰,以遗虏之费而厉天下之甲兵,人心奋张,士气自倍,何惮于此虏而犹事之哉!
若乃轻信边臣迎合之言,援丑孽于将亡,置世雠而不念,非惟忠臣义士沮气解体,而夷狄盗贼亦将有轻中国心,万一贻书诮侮,我将何词以应之?
夫重于绝虏者,畏召怨而启衅也,然能不召怨于亡虏,而不能不启衅于新敌,权其利害,孰重孰轻?
故臣愿陛下勉勾践之良图,惩谢玄之失策,则王业兴隆可冀矣。
其二曰,比邻之盗不可轻。
今之论鞑靼者,类曰猖獗小夷,非有囊括并吞之志。
其论山东之盗者,亦曰蕞尔奸孽,不过鼠窃狗偷之谋。
抑不思刘、石、苻、姚之兴,大抵皆出荒裔;
全齐十二之险,昔人用之,尝以霸强。
况今中原士民伥伥无主,使盗亦有道,则众将从之,茍得志而邻于吾,莫大之忧也。
乃者伪使之来,轻舟浮海,不十日而抵边城,舍舟登岸,人无知者,安知不以是觇吾之虚实乎?
臣愿朝廷毋轻二贼,日夜讲求攻守之策,以逆杜窥觎之心,自治之方,无急于此。
其三曰,幸安之谋不可恃。
今之议者大抵以虏存亡为我欣戚,闻危蹙之报,则冀其非实;
得安静之耗,则幸其必然。
重以边臣喜为迎合,或曰鞑靼许和矣,或曰群盗听命矣,或曰穹庐还燕有日矣。
诚使虏命少延,吾得以因时修备,岂非至愿,政恐奔窜败亡之馀,势必不久。
皇皇钜宋,初非小弱,顾乃藉彼以为安,是犹以朽壤为垣,而望其能鄣盗贼也。
臣愿陛下励自强之志,恢立武之经,毋以虏存为喜,毋以虏亡为畏,则大势举矣。
其四曰,导谀之言不可听。
臣闻「天难谌,命靡常」者,伊尹所以训太甲
「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者,召公所以戒成王
圣贤言天,不过如此,未闻曰其星躔某舍则其业昌,某神居某地则其福应也。
嘉定更化以来,兵偃岁丰,民稍苏息,此诚圣德格天之效,而溺于数术者猥曰五福太一实临吴分。
审如其言,则治乱兴衰皆有天数,无关君德,岂不悖哉!
今边事方殷,正君臣戒惧之日,而荐绅大夫工为谀悦,或以五福足恃为言。
夫汉之肇造,以宽仁得民,而不在五星之聚;
晋之却敌,以将相有人,而不在岁星之临吴。
矧乾象告愆,迩日尤甚,其可恃谶纬不经之说而忽昭昭之儆戒乎?
惟陛下鉴天人之相因,察谀佞之有害,益修其本,以格天休,宗社之庆也。
其五曰,至公之论不可忽。
臣闻公论国之元气也,元气痞鬲,不可以为人,公论𪬉郁,不可以为国。
祖宗盛时,用人立政,一揆之众论,而行之以至公,故人心说服,天下顺治。
熙宁之世,以新法为不可行者,公论也,王安石违而咈之,终以误国。
绍兴之际,以和议为不可恃者,公论也,秦桧雠而嫉之,遗患至今。
夫朝廷之举措是,而众亦是之者,治世也;
朝廷之举措非,而众亦非之者,亦治世也;
朝廷举措自以为是,而众莫敢议其非,此子思所以忧卫之君臣也。
往者侂胄弄权,以威罚钳天下之口,浸淫既久,附和成风。
北伐一事,中外共知其非,而莫敢言,其效盖可睹矣。
使侂胄能虚心平听,不以先入为主,而惟公论是从,则国无佳兵之祸,己无僇辱之殃,岂不美哉!
间者使命之出,外议哗然,从臣争之,馆学争之,庠序之士又争之。
或者未必不以为纷纷多事,臣独曰此十数年来所无之气象,圣君贤相,优容涵养,致此盛事,岂易得哉!
夫天下之大,本同一家,人主者父也,大臣者宗子也,大夫、士者家之众子弟也,至于庶人之贱,亦家之陪隶也。
父兄有过,子弟争之;
子弟有过,陪隶言之。
盖一家之事,休戚实同,凡其第第相规,政欲共成门户之美耳。
君臣之义,何以异此?
而自昔恶闻正论者往往加以归过、卖直之名。
夫欲使士大夫畏避此名,务为缄默,直易易耳,不知臣子至情,本为国计,何负于君父而顾嫉之耶!
深惟今日实公论伸屈之机,朝廷之上若以言者为爱君,为报国,无猜忌之意而有听用之诚,则公论自今而愈伸。
若以言者为沮事,为徼名,无听用之诚而有猜忌之意,则公论自今而复屈。
夫公论伸屈,乃治乱存亡之所繇分,故臣于奏篇之终,反复极言,忘其重烦天听之罪。
《诗》曰「心乎爱矣,遐不谓矣」,惟陛下亮臣愚忠。
取进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