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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律策 南宋 · 方大琮
 出处:全宋文卷七三九九、《铁庵集》卷二八
古者有乐之理而后有乐之器,后世之乐,器而已矣。
论乐理则造乐之法甚简而易传,论乐器则毫釐纤悉皆合可也,一有不合,去理远矣。
乐之亡久矣,非在今世也。
器数之日备,制作之日详,乐何以能亡也?
吁!
此乐之所以滋亡而不反也。
乐者天地之理也。
雷奋于豫,有乐之象而未著也;
虫鸣螽跃,有乐之情而未寓也;
蒉桴土鼓,有乐之用而未文也。
圣人以为声无形而理无所寄,取而寓之器,非圣人之得已也,求理于器而乐始穷。
盖葛天、无怀之世而乐之理始露,唐虞之世而乐之理益泄,三代之世而乐之理始尽吐而无所秘。
当时制器大抵自律吕始,其法简而易信,明而有證,理存于器,非器之所能拘。
入春秋而益微矣,鼗武、磬襄以入于海。
盖古者乐器散失垂尽矣,器之存与亡而理则无害也。
自后世不见先王之全器,寻其理而不得,而求详于器,理遂隐矣。
嗟乎!
王道微而功化浅,《小雅》废而郑诗作,人心纯和之气冲乎其甚微,泊乎其甚危,而入于耳者荡之,接于目者夺之,而胸中本然之乐与之俱往而不自知。
秦人焚灭,秦乌能亡乐之理哉?
自诸儒议论之繁,制作之详,而乐益亡于此。
盖举世不知有乐理,尚何责制氏之不知其义?
彼所谓能纪其铿锵者,又岂真得其节奏哉?
汉十九章,作者相如,唐十二和,作者孝孙,驰郑声、作女乐者尔,非有和顺积中者,其知乐之理为何物?
而乃使此曹制作盛典,乐亦不幸哉!
下是而儒者之论兴,或分之以八音,或旋之以七调,为六十律,为八十四调,百四十四律,变化终于千八声。
数则详矣,如理何?
或较之以水尺,或得之以玉尺,或代之以准,著以玉钟,鸣以笛律,与夫轮扇二十四,木案二十五,器则多变矣,如理何?
制是器者非京房荀勖而谁?
何妥信都芳郑译而谁?
知其器者尔,理非数子所与闻也。
不知乐之始作,其意谓何,果止于为律耶?
伶伦、后夔之智,曾京房荀勖等辈之不若也。
吾观京房以准代律,而后乎是者,张光不知准之为意,岂其隔世而生,二子不得以交臂相语耶?
郑译作七调十二律,而同其时者何妥力诋其非,岂其更相嫉忌,而无人平心之论耶?
世无圣贤,数子者以臆为乐,訾毁不足怪也。
尤大可疑者,本朝司马温公、范蜀公,当世大儒也,合席论道,非异世也,相与如昵,无嫉心也,而钟律一议,往复论难,没二公之齿而不协。
故尝合千载诸儒之论,如聚讼无證之庭,后夔已死,曲直谁听?
今所存者案牍山积尔,卒之人执一说,守死不易,虽二公之异不能使之同,毋惑数子之纷纷也。
嗟乎!
今之乐犹古之乐也,古之武夫贱隶、愚妇童子皆可以通知圣人作乐之深意;
今海内之大,知乐者几?
细民不与焉,儒者亦不与焉。
间有一二人弊精神考方册,量尺寸之短长,计合之多寡,闭户而覆之,亳发不差,出而语之人,动辄抵牾,其深相信者独心与口尔,有不能以谕其徒,况欲以语当世乎?
况欲以感天地动鬼神乎?
尝谓三代而上,太和犹在,人心尚纯,乐乃情性中物,闾阎细民其视管弦丝竹之属与日用饮食而无所轻重,不待晓之而后知。
春秋而降,五岳气裂,大音不全,乐之正者日浮,乐之淳者日漓,大朴溃散,人情机巧,郑卫迭唱,正声馀几?
闾巷鄙俚之音,上下传习,熏塞宇宙,真足以动荡情性,流通血脉,虽古之雅乐之入人,恐不如是之深也。
儒者愤俗,听之聋聩,相与模仿古人之形器节文而奏之,强而使之听,而寂寥淡薄不足悦人意。
为者劳矣,听者倦矣,则又相与咨嗟叹息曰,安得古人之器数而尽用之,庶其有当人心乎?
不知器数可见也,人心已与世日隔矣。
虞韶未亡,而笙镛柷敔,节制具在也,试取而奏之,凤可仪乎?
兽可舞乎?
虽殷乐未亡,其鼗鼓管磬纤悉可覆也,试取而奏之,祖考可格乎?
鬼神可感乎?
一黍二米,古人难得之瑞,今复有之,持此可以起数乎?
蟹谷之管,其窍厚而均者今复得之,执此可以推律乎?
云和之瑟,空桑之琴,泗滨之磬,一一呈露乎吾前,而又得刘向所校《古乐书》二十三篇以按之,而又得后夔之伦以典之,师旷之聪以听之,然则古乐其尽在兹乎?
吁!
无古人之时,用古人之器,器在而乐往矣。
世儒谈乐者腐矣,未有真知乐者。
寥寥千岁,知音一人。
读马迁《律书》,其书不言律而言兵,及其述偃兵之效,则曰「人民和乐」。
噫,此真作乐者之本意欤,不待器数而乐在其中矣。
故曰:真知乐者不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