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臣论 中唐 · 韩愈
出处:全唐文卷五百五十七 创作地点:陕西省西安市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