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时读谢希逸《月赋》，见其徵引陈熟，比兴寒窘，大抵拙于文而乏于理，窃尝以为恨。至今取而再三观之，皆不能易少时所见。因搜其平生所得于月者，假唐太宗、房玄龄对问而为之赋云。

太宗与秦府十八学士讲道于瀛州之上，于时宫壸漏稀，月色如昼，凭栏四顾，河山若绣，太宗慨然谓玄龄曰：「夫月何自生哉」？玄龄稽首而对曰：「臣闻月生于坎，水主内光，在坎则隐，因离则彰。其阖处阴，其辟随阳。魂生震始，魄露巽旁。二少分上下之弦，两纯括晦望之囊。八卦相禅，为月纪纲，观于卦画，其义可详。青者月魂，黑者月魄。出扶桑而五彩，暨中天而迥白。此月之变也，皆阴阳之相客」。太宗曰：「月之义既闻之矣，然则月之运行何如」？玄龄曰：「其始也，一气茫然，有物潜珍，两仪洞开，望之如神。于是清风龙翔而启途，丹霞凤翥而扶轮，提白昼于既溟，俟东皇于未晨，按行于二十八舍，周流于三百六旬。出天入地，自秋徂春，横碧落而孰禦，历黄道而常新。斗车为之低昂，列宿为之逡巡。此月之行也。臣又尝纵观焉，大何天之不罩，广何地之不笼，高何崖之不挂，幽何谷之不通。使夫山海之间，共此灯而发蒙，霍然如揽白霓之驾，恍然如泛骊龙之宫。若乃衬珠阁而泫露，镇贝阙而含风。蔼玉圃之生烟，郁瑶林之摅虹。乱芙蕖之万顷，绘松柏之千重。馀辉半抹于城楼，晓色欲拂于天东。纷金章而玉佩，杂天马而云骢。咸谒帝而待漏，殷殷乎长乐之钟。虽然，此陛下之月也，臣请为陛下言士民之月。始臣为布衣之时，只剑孤琴，出游四方，归憩家林，其观于月也，有不知所以独舞与不知所以长吟者矣。方其射西山而散彩，委曲浦而遗阴，过银沙而瑟瑟，渡金砾而骎骎，逐行舟而上下，与高浪而浮沈，因蒲帆而舒卷，随桂楫而浅深。入霜雪而英华秀发，混芦荻而踪迹难寻。散千林而无定影，镇九渊而有常心。或出晚霁而疑于清晓，或当晨现而讶于黄昏。或颠倒于山光水影，或披豁于地窟天根。或坐臣于偃竹之窗，或挽臣于落梅之村。或送臣于小桥，或迎臣于柴门。或带苔纹而粘屐齿，或移花影而泛清樽」。太宗曰：「噫，士民之月不亦乐哉！然则月之德性何如」？玄龄避席而辞曰：「大哉，陛下之问！臣不足以与此」。太宗曰：「卿其勿辞」。玄龄乃言曰：「月之德性，至矣妙矣，惜乎赋家者流未有能声条振理者也。夫太极肇判，天一生水。天一之精，凝为月体，仰射天外，下彻水底，洞照八荒，晃不知其首尾。碎之自圆，挠之自止，执之若远，睨之复迩。体有盈虚，性无生死，胡为而亏，胡为而盈。臣以是知生死之故，鬼神之情，然犹不足以言知月。臣爱月者也，畴昔之夜尝梦焉。弄月于云叶之表，钓月于浪花之端，种月于林泉之下，布月于天地之间，臣有其志而未遂也」。太宗乃掀虬须，跃龙颜，大笑而曰：「卿之志朕知之矣」。酌以樽罍，食以鼎鼐，牵牛正中，再拜而退。

汪子既赋月，客有问者曰：「子之《月赋》亦几矣。虽然，精而未备也」。汪子曰：「何哉？客所谓未备者，岂非碧潭吐珠，清濑碎璧，长江金涌，平湖银溢，未极其比乎？六鳌矫首，长鲸鱍尾，鹤唳松梢，猿啼谷里，未极其境乎？白沙翠竹，杜子美之江村，疏影暗香，林君复之池塘，松江笠泽，元真子之所以披蓑，潇湘洞庭，舟人之所以棹歌而渔子之所以鸣榔，未极其适乎？罗帏珠箔，娥眉皓颊，鬓乱钗横，色授魂绝，未极其情乎？古道断碑，莓苔绿冷，荒林古冢，阴魄只影，未极其幽荒乎」？客曰：「非此之谓也」。汪子曰：「然则乾为大赤，至阳所凝，伏以大毬，焰焜熛腾，又似火辀，轧轧輘輘。月径千里，负阴上升，日十三度，周而复乘。飒飒生风，凛凛吹水，赤天枯阁，太阴熏蒸。其清如洗，凉不自胜。帝居峨峨，星宫层层。琅玕成韵，珠纲硱磳。凤栖阙角而鼓翅，龙卧天门而欠伸。芒芒厚土，万物之舆，杳杳泉乡，为坤之机。以坎为轮，以坤为车，载地浮天，风泽洞虚。天有三百六十度，地有三百六十轴，地轴之下，无底之墟，明月通行，八达之衢，堂堂一轮，霍霍长驱。青天在下，白昼弗如，与天偕出，与日继飞。日行汲汲，月每有馀。出海犹湿，入海不濡。鲛室停梭而怅望，龙伯借留而曳裾。于铄东皇，太阳之雄，与月合朔，濯魂雪宫。氤氤氲氲，泥丸之中，一合一新，交泰之功。鼻烟唇焦，朱发飞蓬，是惟火星，来嗅其风。刀圭月华，心窍玲珑，神王骨轻，喷吐长虹。客之所谓未备者，其在兹乎」？客曰：「欲备矣，犹未极其至也」。汪子曰：「水得于天一之馀，月得于天一之初，水散而月凝，水沈而月浮，皆由禀受之不侔也。散者散其形，凝者凝其精，沉者沉其重，浮者浮其轻，此其所以与水同出而又为清中之清、明中之明。客又未睹夫月之城也，天书金篆，榜曰广寒，内实有神，号曰仙官，惟有道者居之，非利名之士所可攀也」。客拱而起，俯而跽，曰：「备矣至矣，不敢复议矣」。遂拂绢素，请书以为《后月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