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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 其一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三、《慈湖先生遗书》卷八
孔安国谓「尧安安,安天下之当安」;谓「舜允塞,信充塞上下」;谓「天叙有典,天次序人之常性」;谓「惟和惟一,群臣当和,一心以事君」;谓「一哉王心,能一德,则一心」;谓「王道平平,言辩治」。陆德明又「婢绵反」。传注之谬至于此极,而未有釐而正之者。
《尧典》「协和万邦」,《春秋传》「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此皆言其大略尔。使不满万,亦可以言万;其不止于万,或倍万,亦可以言万。犹言万物,物奚止于万耶?万民,民奚止于万耶?皆举其大略而言尔。先儒故必欲整整其所谓万数释。郑康成谓《尚书》「州十有二师」者,「州立十二人为诸侯师。盖百国一师,州十二师,则州千二百国也。八州九千六百国,馀四百国在畿内」。则整整恰恰为万国,不少一,不多一。吁,可哂哉,其陋至此!《公羊》说殷三千诸侯,周千八百诸侯,《孝经》说亦云周千八百诸侯,此或据古志而言。汉博士求其说而不获,遂为之说曰: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建百里之国三十,七十里之国六十五,十里之国百有二十,凡二百一十国。八州千六百八十国。又天子之国内方百里之国九,七十里之国二十有一,五十里之国六十有三,凡九十三国。合为千七百七十三国,以应周千八百诸侯之成数。武王之兴,不期而会孟津者八百诸侯。康成遂又谓三分有二,则殷末千二百诸侯。牵合可笑之状若此类,奚可殚举!凡是皆起于不达道义,无所用心,故溺情于名数之末,寖愚而不自知,又以愚后世。使学者弊精神于愚陋之说中,则先儒于是为有罪,而予谆谆之辩为不得已。彼独不思夫诸侯之建,不知其所自始。人群生于天地之间,皆有血气。生知不能以无欲,欲则争,争则斗,则伤,则杀。其天性之美,稍公且正者,则足以服其比邻。比邻归之凡百,取平焉则五有长,十有长,百有长,千有长。其德愈大,所服愈广。是故有小国之君,有大国之君。其为君为长者地丑德齐,莫能相尚,其间有圣人出焉,举天下咸归服之,是为帝为王。夫所谓为君为长者,皆诸侯也,大小之数,多少之数,岂得而预定?既弗克预定矣,则又岂能新立法更易之,增损之,以合《王制》所言之数耶?虽有更易世代,武王克商灭国五十尔,馀率因其旧。则周所封建亦不多矣,讵能尽更而易之?虽有德则加地,有罪则削地,其有功德者固不数见,有罪者亦不数见,则加地削地亦不数见,姑因其旧,乃势之常。而汉儒乃为是等等差差,不可少有增损之制,亦不思甚矣。康成为汉儒宗,馀可观矣。此本不足辩,习俗虚文为日久,固不得已,少驱井蛙之惑。
《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益稷》:「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又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尚书》率以「时」为「是」,盖古语也。《尧典》上无所承,忽曰谁乎嗟哉,有谁顺是者乎?吾将登用之。盖「时」即道也,舜之所以光天之下者此也,黎献之所以有功者此也。丹朱,反此也。禹荒度土功,用此也。皋陶祗叙,此也。祖考以此而来格,群后以此而德让,凤凰因此而来,百兽以此而舞,庶尹由此而谐。敕正天命,惟此而已。「惟此为几」,谓为庶政之几,盖天地间惟有此道而已。三才万化,万物、万事、万理皆不出此道。得此则吉,则治,失此则凶,则乱。唐虞君臣朝夕之所谋谟经营,无出此道。是,犹此也。故当时相与诏告,惟曰「时」,犹曰「此」也。时即道之异名,此道非言意之所能名,后乃取道路无所不通,人所共由之义。初无形体之可执,至于曰「时」,则尤不滞于言意。妙哉,时之为言也!非大圣,畴能为是言?《易》多曰「此」,此即「时」。漆雕开亦曰「吾斯之未能信」,是也,「是」音之轻清者,谓道也。古罕言道,虞夏之际始间言之。舜曰:「若不在时」。又曰:「惟时惟几」。皆所以言道。道之为言,终不若时之为义浑然不分事理。帝知「若时」者诚未易得,故问「其次谁能顺予采者」?采,事也。次问事,则知「时」,道也。
「尧纳舜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按《孔丛子》,宰我问及此,孔子曰:「尧既得舜,历试诸艰,已而纳之于尊显之官,使大录万几之政。是故阴阳清和,五星不悖,烈风雷雨各以其应,不有迷错愆伏,明舜之行合于天也」。《孔丛子》之可疑者不一。《皋陶谟》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益稷篇》曰:「安女止,惟几惟康」。盖「几」者,动之微也。后世多事,远不逮唐虞。然今朝廷一二日亦安得有万事?尚不及千百,则知唐虞之时所谓万几者,指视听言动念虑尔,此断断乎无疑者。而此言大录万几之政,深有疑焉。又改「麓」作「录」。然则尧纳舜于大山之麓,使之主祭,因名山升于天。烈风雷雨弗迷者,舜毕祭,而烈风雷雨,他所咸迷,独舜所行不迷。言百神享之特佑焉,故不迷。《史记》亦云:「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若谓自舜录大政而风雨始不迷错,则尧时迷错乎?后始皇封禅,遇暴风雨,岂非神灵示此以为验乎?《孔丛子》所云,疑古好事者托辞。又《孔丛子》书宰我问禋于六宗,孔子曰:「所宗者六,皆洁祀之也。埋少牢于泰昭,所以祭时也。祖迎于坎坛,所以祭寒暑也。主于郊宫,所以祭日也。夜明,所以祭月也。幽禜,所以祭星也。雩禜,所以祭水旱也。禋于六宗,此之谓也」。与《祭法》大略同。《祭法》首言祭天地,即继以埋少牢于泰昭已下。夫舜肆类于上帝,类者,盖类祭及地日月星之类聚祭。而于文祖之外,又禋于三昭三穆欤?古者天下为公,惟让于德。三昭三穆皆有德可宗,非如三代而下天下为家,而传于子,三昭三穆未必皆宗也。若《孔丛子》所言六宗,则舜祭于上帝,不及地,而遂及山川,无乃不可乎?又《孔丛子》后章谓孔子欲猫得鼠,琴音为之变,甚失孔子好生之志。此皆后儒托辞,亦犹言尧瞽叟北面朝舜,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之类乎。
《舜典》曰「象以典刑」者,《汉书》所谓「画衣冠而民不犯」也。汉儒去古近,宜有所传。后孔安国一人乃更其说曰:「象,法也。法用常刑不越法」。后儒又因别为说曰:「象,民所犯轻重而加以常刑」。皆不明白释象字,不平正。象,画也。画其所犯之典刑于衣冠而耻之,而实不刑之。且后世直加之刑,犹恐其不革,而欲画衣冠以革之。呜呼!此衰世浅丈夫所见乃尔,稍致思焉,亦何不可?今固有至愚至奸恶而宁甘受杖,耻于示众,岂唐虞之世而人不耻之欤?矧大圣人道化所感动耶?矧《舜典》此章曰流,曰宥,曰鞭,曰扑,曰赎,曰眚灾肆赦,皆宽恤之类,惟怙终贼杀者乃刑之,此刑乃正之用五刑。若上言「象以典刑」,非画衣冠,则无乃重复乎?下言「钦哉,惟刑之恤哉」,则上叙宽恤,乃其本旨。
「舜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民苟无食,虽有常性,饥困迫之,必至斲丧,故舜先食。《洪范》八政一曰食,孔子亦曰:「所重民食」。孟子曰:「救死不赡,奚暇治礼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为王道之始。农事之不可失时,惟农家知之。苟失其时,虽种不粒。既富而后可以言教,民食足而后可以言德化。欲柔远,必能迩而后可。德性人所自有。《书》曰「惟民生厚」,因物有迁,不随物迁,则不失其厚,是谓「惇德」。惇德之言,所以勉十有二牧。元即乾元、坤元。元者,道之异名。允,信也,诚也。惇德之至,至于信其果元,是谓允元。《书》曰德元,不失其厚,不因物迁,则可谓能迩矣。其次又能难于任人。以尧朝而有共工、驩兜,以四岳而犹荐鲧,人之难知如此。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如此任人,必得其贤,必能使远方蛮夷柔服。远者犹服,而况于近者乎?禹曰:「安女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止即惇德允元,弼直即难于任人。动应徯志即蛮夷率服。皋陶曰「谨厥身,修思永」,即允元。又曰「庶明励翼」,即任人。故曰「迩可远在兹」,言乎致治之道在此不在彼也,在迩不在远也。此万世不可易之通论,论治者无能越之。子思论治天下国家,亦以脩身为先,尊贤次之。后儒亦曰,王者之道在修身任贤而已。
舜命伯夷典礼,而告之曰:「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何谓也?寅敬者礼之道。礼曲折万状,而由道心行之,实未尝曲折,故曰直;实未尝万状,故曰清。曰直,曰清,曰寅,以三言明礼之一道。后世道不明,此等语多莫晓。
舜命伯夷典礼,《尚书》曰「三礼」,孔安国注云:「天地人之礼」。某疑「三」者「五」字之讹误欤?按《尚书》多曰「五礼」。其巡狩,修五礼。皋陶曰:「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五典之外,自有五礼。则吉、凶、军、宾、嘉见诸《周官》者是欤?且书中文字非古者不一。如「汝」古必不加水,「太」必不加点,「逊」必不加「之」。「时日曷丧」,本或作「害」。「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或作「天降下民,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昭我周王,天休震动」,或作「绍我周王,见休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或作「上帝周田,观文王之德」。《尚书》称尧「文思」,思者,知藏于中,深静不露也。称舜「文明」,明者,别贤否,凡百敷见于外也。故《史记》曰:「天下明德,自虞帝始」。
舜命龙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女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禹曰:「予欲出纳五言,汝听」。《易大传》曰:「理财正辞」。正辞亦纳言之谓。此治教之急务,而后世不闻。盖五方之民,风俗议论容有不同,如周大夫原伯鲁不说学,闵子骞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夫」。此等议论岂可不纳之于上,而出命以正救之也?周衰,异端并作,鲁少正卯行僻而坚,言伪而辩,孔子诛之,以邪说之足以乱人心也。至若任侠轻生,以周人之急,有足尚者,而敢于犯禁,敢于杀人,似义而非正,相帅成风,肆行无忌,此岂一日之积哉!上之人无以救其始,稔成其俗。古者一道德以同俗,执左道者有诛。《周官》纠万民之德,正其行,巡问而观察之。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布而训之,以观新物。三五之世,君人者以左右斯民若有常性为本务,故设官分职,出纳而正教之,奉天命子兆民,本职如此。叔世官废而不修,故异说兴而莫之止。孔子条为政之急务,曰修废官,此其一也。秦汉而降,君臣安于功利,三代旧政不复修举,而况于有虞氏之政乎?
舜曰:「咨女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功」。夫舜所以咨命四岳九官十二牧者,孰不曰皆人为之功?而舜谕之曰:「钦哉惟时亮天功」。时,是也。亮,信也。是天也,非一付之自然而不为也。尽钦竭力,惟无入于意;茍动于意,即私即偏,而非道心。礼乐刑政一入于人为,则违道违天,即可致患。故《书》曰「天叙有典」,「天秩有礼」,「天命有德」,「天讨有罪」。箕子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王即天。又曰:「无偏无党,无反无侧」。箕子能辩之矣。孟子曰:「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是谓帝则,是谓帝载。由乎此则能懋勉,则五品逊,五刑明,则直则清。直而不温则失此,宽而不栗则失此,刚而虐则失此,简而傲则失此,谗说殄行皆失此。谗说者,似是而非之说,以其入乎意也。殄行者,太过殄绝之行,以其入乎意也。孔子训子张以「忠信笃敬,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者,天也。曾子曰「皓皓」者,纯白无意象,即此天也。伊尹与汤「咸有一德」者,天德也。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者,此也;「小心翼翼」者,此也。此心不动,则不放逸,不慢易,不私不偏,日用纯纯。动静无二道,三才无二道。
《书》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猗与至哉」!此尧、舜、禹、皋、益相与讲论之大旨,而后世君臣往往下视此等语,以为特言其浅者耳,特言其见于临政事者耳,必别有妙者如「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可为至论。吁!尧、舜、禹、皋、益有二心乎?临民出政,时有一心穷深极微,时又一心乎?人有二心,且不能以为人,而可以为尧、舜、禹、皋、益乎?精一之论卒于钦谨,卒于敬修,谓钦谨敬修,又特言其浅者,则有浅有深,谓之一可乎?益曰:「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佚,罔淫于乐」。又曰:「无怠无荒」。益岂侮其君,谓不足以语夫深者,而姑以其浅者告乎?皋陶曰「谨厥身修」,又曰「无教逸欲」,又曰「兢兢业业」,又曰「同寅协恭」。何数圣人者无他奇谋伟论,而谆谆惟以戒谨恐惧为首语也?于戏!尧之所以为尧,舜之所以为舜,禹之所以为禹,皋陶、益之所以为皋陶、益,岂非以此心而已乎?戒谨恐惧,此心存乎?放逸慢易,此心存乎?知放逸慢易心易失,则戒谨恐惧,此心之存可知矣。惟得此心者,方知此心之出入。惟识此心者,方知此心之存不存。不识此心者,安知之也?不知者胡不于戒谨恐惧时而默察其所以然乎?方戒谨恐惧时,此心放乎?不放乎?纷扰乎?不纷扰乎?有计较乎?无计较乎?支离乎?不支离乎?此时之心可谓尧、舜、禹、皋、益之道心矣,可谓精一矣,可谓中矣,可谓天下之所同然者矣。是心也无私好,无私恶,无私喜,无私怒,无私取,无私去,可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庶政庶事,皆建此极;设官分职,莫匪尔极;粒我烝民,莫匪尔极。皋陶之刑使协于中,岂非此极?皇建此极,而天下之民不协于极者,无是理也。唐虞之所以比屋可封者,此也。成周之所以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者,此也。谓克艰之语为特其浅近者,遏绝天下后世之良心,长后世非僻之心。
禹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舜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大哉,舜禹之言,其万事不易之道乎!帝王之道,初无甚高难行之事,不过「克艰」一语而已。而遂可致庶政之咸乂,遂可致黎民之速化于德,可以使野无遗贤,可以使万邦咸宁。其道甚易,其功甚大,又甚敏。然则后世何惮而不为学?士大夫往往多归过于人主,而不知过在于士大夫之不学也。夫人主长于深宫,辅而导之者士大夫而已。汉高以匹夫取天下,群臣以一权利辅之,无足云者。张子房亦一时翘楚,借箸发难,毋立六国后未害也,何至深沮高帝为善之心?叔孙通首进大猾,固不足以辅帝。陆贾几开帝矣,而谓汤武逆取顺守,此何等学术,而可以事君也?孝文欲禅贤有德者,而不敢专于子,有司再请,帝再却之。又耻于饬兵厚卫,遂罢卫将军。观此器度,真二帝三王之用心也。贾谊儒者,帝所前席,五饵鄙诈,可耻可贱。岂非士大夫之罪也?武帝虽穷奢黩武,几亡社稷,然好儒,甚有嘉唐虞、乐商周之心。而董仲舒学不知道,三策所陈,虽皆正言,不达大本,不能启导君心固有之善,惟曰仁义礼智信所当修饬而已,不知如何而修饬也?又曰:「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夫诚者,人心之所自有,何以设为?帝虽多欲,而嘉唐虞、慕三王之心,亦帝之善心也。人心本善,因物有迁。仲舒诚能因帝之善心,顺以启之,达而充之,安知帝不可跻之三代之上也?申公力行之言正矣,不能如孟子因齐宣易牛之心而达之于王道也。士大夫诚未可亟归过于世主也。帝亦颇悦仲舒之对矣,末册曰:「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情状亦可观矣。韩歆之死,世咸罪光武。光武诚有拒谏之罪,而歆指天画地亦不敬,不克艰矣。诸葛亮三国之英,而劝攻刘璋,立同姓之妇为后,弃义亡礼。亮犹如此,则下焉可勿论矣。唐房玄龄首发乱谋,杜如晦赞决。二人熟视巢妃之秽而不言;魏徵虽言,仅使勿后。三人者尚尔,馀又可知。马周,史称王佐,九成之谏卒谓业已成就。宋璟坚正矣,及明皇悔过,璟又导之使委曲文过。士大夫学术如此,而遽议人主之难辅,未可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心自善,人心自明,人心自神,学士大夫既不自知己之心,故亦不知人主之心。舜禹之心即是己心,是心四海之所同,万古之所同。「克艰」云者,不放逸之谓也。不放逸则不昏,不昏则本善、本明、本神之心无所不通,无所不治、无所不化。此道至易至简。
某自以为能稽众舍己从人矣,每见他人多自用,某不敢自用,亦某自谓能舍己从人,意谓如此言亦可矣。一日偶观《大禹谟》,知舜以克艰稽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尧能是,是谓己不能也。三复斯言,不胜叹息。舜心冲虚,不有己善,虽稽众舍己从人,亦自谓不能。呜呼圣矣!舜岂不能稽众者?岂不能舍己从人?岂虐无告?岂废困穷?无告,常人之所不敢虐,困穷,常人之所不忍废,而今也圣人曰己不能。呜呼,圣矣!惟舜冲虚如此其至,故益赞舜德自广运,自圣自神,自文自武,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时某年已六十有六,平时读《大禹谟》未省及此。续思《曲礼》曰:「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者」。称某人仁,某人知,某人孝友之类,不敢取人者,以微有品题之意欤?见取于人则不可,《曲礼》斯义略似《禹谟》。
益曰:「罔失法度」,当哉斯言!三五盛际,所以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者,以法度备具故也。后世所以人物衰丧,间有贤者,复多阙失,以法度大废故也。学问之道虽曰求放心而已,不在于外貌,然外貌斯须不庄不敬,即失其所谓帝则。岂有措身于淫逸非僻之地,而曰「吾求放心足矣」?难哉!近丹者必赤,近墨者必黑。自舜禹大圣,犹有克艰之戒,益曰:「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又曰:「罔游于逸,罔淫于乐」。又曰:「无怠无荒」。而后世学道之士乍有所闻,微有所觉,忽睹高明广大,往往下视舜、禹、益所为过矣。气质曾未及古中贤,而遽抹略小节,不复退思舜、禹、益用心之如何,多见其不知量也。
唐虞之际,六府以养民,三事以教民。秦汉而降,不复闻三事之教矣。《大禹谟》具言正德、利用、厚生为三事,而解者已不知其说。利用言器用之便利,厚生言养生。凡民切身日用之事,无越斯二者。即斯二者,而皆有正德焉。如茅茨瓦器、谏造漆器、权量均一之类,是利用之有正德也。老者衣帛食肉,颁白不负戴于道路之类,是厚生之有正德也。生民日用,非利用则厚生,非厚生则利用。今也咸有正德,则斯民耳目之所见,手足之所用,心思之所关,无非正德之事,不知其所以然而默化于德矣。欲化民而不由三事,未见其可。后世为国者,大概兵财而已,文物而已,教化无闻焉,故三事之说不传。惟晏子曰:「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福之,此稍不失旨。至于申叔时曰:「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则失《禹谟》之旨矣,无惑乎三事之教于今不闻也。
舜命皋陶曰:「民协于中,时乃功」。自后世观之,协中不协中,此何等急务也?《汤诰》首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自后世言治者观之,衷为何物?常性又何物?所谓绥厥猷者,又何如而绥之也?箕子为武王陈《洪范》曰:「惟时厥庶民于女极,锡女保极」。自后世观之,极者,极至之道也。民至愚无知,何足以与此?设谕告之,彼又安知?成王命君陈分政东郊成周,曰:「时乃罔不变,允升于大猷」。成周,殷顽民所迁,顽民淫湎叛怨,尤其愚不可训诲者,自后世论之,当弃之绝之;而成王方欲使君陈升之于大道,是顽民成王犹期之以大道,而况于他乎?于戏!古先圣王之所以治其民者乃如此也。古先圣王之所以奉天命、为天司牧斯民者乃如此也。天能生斯民,而不能教之。惟民生厚,因物有迁,无有以左之右之,使无越乎极,无失乎常性,则纵所欲为而往,大乱之道也。是故有君焉,以代其任,谓之天子。则天之所以命人君者,非为君者设也。天以衷降于民,民有之,是为常性。率此常性而往,谓之道,亦谓之猷,又谓之大猷,又谓之极。不率此常性以往,则为奸,为宄,为寇贼,为大乱之道。古先哲王知天之所以命我者在此,知民之所以为治为乱者在此,故夫一政一令之出,无一不为乎此。曰五礼所以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曰六乐所以防万民之情而教之和。曰刑,刑者,所以使民协于中。曰政,政者所以使民无不正也。中、和、正,皆极也。故唐虞三代盛时,利用厚生,无非正德,礼乐刑政,无非大道。左右有民,惧民之或失此极也。立我烝民,莫匪尔极,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极者,常道之异名,言天下惟有此道,不可得而加也。立政立事,莫非此极,莫非中正。上自朝廷,下达闾里,目之所见无非中正之色,耳之所听无非中正之音,身之所履无非中正之行。无奸声乱色以贼其外,无异端邪说以贼其内。从容乎大道之中,不勉不强,而自有士君子之行。比屋之民皆可封,兔罝之夫皆好德。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者何修而得此?民有良性,无以贼之也;民之有过,有以防之也。后世忿疾民之不驯,上之人既无德以感动之,乃为一切之政,峻令苛法,以痛绳之,将以禁民之过,而反毒其良性,反作其不肖之心。迨夫治之不得,则曰后世之民非唐虞三代之民也,世移俗改,日就浇漓,刑政已脩,而民犹如此,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吁!此岂后世之民果不可比于三代之民也?岂后世之民果日就浇漓,果不可奈何也?善夫魏郑公之言,曰:「若谓古人淳朴渐致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为鬼魅矣」。上之人贼民之良性,而疾民性之不良;上之人不善防民之过,而忿民之顽;田不井,民无常产,而欲民之有常心;礼乐大坏,淫靡轻浮之音沦浃乎民之肌髓,而欲民之不荡;乡不举,里不选,不教以德行道艺,而教以浅薄无用之虚文。而欲民之不失德,是日授之以朱丹而恶其赤也,日染之以皂墨,而求其不黑也。
便民策(一) 南宋 · 袁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六九、《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七○
臣闻人才之生,殆非偶然。凡堪为时用者,皆不可废。彼其禀英秀之质,固超然异于凡民,因其资而培植之,将有不可胜用者。厥今天下常苦于乏才,以臣观之,惟见其众多尔。十步之内,必有茂草,秀杰之士,何时不生。臣承乏偏州,适当旱歉之馀,爰俾僚属条陈救荒之策。每都必为一图,地名山川,桥道寺观之属咸具,而列饥民居处及户口之数于其间,历历明白。按图而视,无得隐者,所以堤防奸弊,责其实也。区处既定,分遣官僚,遍走阡陌,而其人皆不惮劳苦,不避涂潦,平时官吏不至之处,一一躬往而覈其实。如是者再焉,其爱民之笃如此。臣又因民间词讼,委之剖决,以观其能,亦皆恪共厥职,本于法意,参以人情而断之以理,靡不精当。才之可用又如此。其他如器局端重者,廉洁守正者,词采绚发者,留意狱事者,宰邑著称者,敏于治财者,严于捕盗者,亦不乏人。区区支郡,一时为僚,可观如此,岂可谓海内无人乎?古者寸长必录,故人才不至沦弃;后世不能如古,故天下常多遗才。然则其荣其枯,其兴其仆,皆系乎居上者何如尔。善夫陆贽之言曰:「如玉之在璞,抵掷则瓦石,追琢则圭璋;如水之发源,壅阏则污泥,疏浚则沼沚」。由此观之,人才岂有常哉?今圣主求贤如渴,监司牧守形于荐牍者亦时有之,而朝廷视为故常,少所拔擢,未免有陆沉之叹。臣窃以为监司牧守,皆陛下所择,果贤乎,当信任之,其所论荐,当收用之。
《周书》曰:「举能其官,惟尔之能。称匪其人,惟尔不任。」董仲舒亦云:「所贡贤者有赏,不肖者有罚。」殿最昭然,谁敢谬举?惟陛下亟行。
送赴省诸友 方善夫昆仲(准至) 南宋 · 刘克庄
七言律诗 押先韵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莆田
君家科级每蝉联,何况高才更妙年。
肄业机云同屋住,论文坡颍对床眠。
一双璧有连城价,九转丹能拔宅仙。
来岁亲朋迎画绣,病翁亦出至溪边。
用韵题卓刑部乐山楼 南宋 · 刘克庄
七言律诗 押删韵 创作地点:福建省莆田市莆田
城里惟楼尽见山,使君小筑可三间。
弓旌招莫返长往,炉灶坏方求大还。
及菊未荒归栗(原作粟,据冯本改)里,有芝堪茹老商颜。
鹤书曾赚幽人出,只恐先生又予环。
卓得庆秘书郎制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五、《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六六
国家以数路取人,才学也,名第也,政事也,士有其一,如执券取偿。尔策勋于翰墨场,才学不优乎?射策为甲科郎,名第不高乎?德兴县谱,见谓廉平,不在政事科乎?然同时一辈飞腾变化略尽,独尔入无峻迁,出需远戍,瓜熟辄为有力者所夺。朕察其孤立平进也,起之议礼曲台,进之䌷书中秘。夫馆阁清议之所自出,尔延和之对亦既开其端矣,朕又将前席而问焉。
秘书郎曹元发卓得庆并除著作佐郎制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九、《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六九
二著馆职之高选,日历国史之张本,非老文学而谙典故,孰可秉此笔哉?尔元发知名士也,尔得庆甲科郎也,其志同,其道同,其官又同,兹由中秘书佐太史氏。朕尝叹史院初草,吏文居十之九,所为命尔两生,欲实事求是,欲订讹纠缪,欲削繁趋简,使他日作述一经者有所稽据,可以传信万世矣。可。
回卓知县(得庆)启(戊申生日)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四五、《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二一
(上同教授。)某官通德名流,集英前列。属者入平津之阁,尝有里言;去而登单父之堂,欲弹故调。不鄙陈人之华发,特贻曲子之新腔。
跋蒋广诗卷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八八、《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九、《后村题跋》卷一一
友人方善夫示余以宜兴蒋君子充诗卷,留之年馀。余方待罪禁林,客屦满门,词头盈几,未暇读。及告老得归,出泊湖山,善夫来徵所留卷,始拂尘开卷。不三数首而城中宾客相寻未已,终不得细读。余闻诗人警句皆旬锻月鍊、呕心搜肠而成,盖有踰岁始补足一联者,此集百七十馀篇,少亦费十年功夫。余挑包行矣,且题姓名于卷末,他日板行,以一本寄山间,当别著语。善夫名至,子充名广。
顺宁精舍记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六○四、《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二 创作地点:福建省莆田市莆田
余友卓君善夫奋甲科,宰岩邑,进列于朝,甫一再迁,以风闻去。寻起牧星渚,瓜熟辄为人所夺,家食者七年。善夫处之怡然,方且依先茔,规寿藏,于长基中开幽堂,前筑精舍,扁曰「顺宁」,援赵台卿刻石于墓、司空表圣赋诗于圹以自拟,若将终焉。请余记之,未果。嘉定改元余召,明年善夫召。余先引去,善夫擢太史氏、尚书郎,向用矣。余得其书,显庸之念薄,止足之意多。未几果丐外,君相留之不可,适清漳,弄印拥麾而南。过家上冢,未遑他务,首访余曰:「君逋吾记,吾砻石久矣」。余谢曰:「记者,所以发主人未尽之意,善夫己未地梁之作高矣美矣,余何以加」?善夫请不置。余惟顺宁之义贯乎存殁之际,古难其人。邴丹仕不肯过六百石,龚胜辞九卿而归,时行时止,是之谓顺。彦回少立志行,晚丧名节,虽为三公,常以扇鄣羞,盖倒行而逆施尔,非顺也。黔妇谥夫曰康,庞公遗子以安,全生全归,是之谓宁。夷甫身执朝权,弟居方岳,自谓三窟,卒排墙而死,盖行险以徼幸尔,非宁也。善夫前退处无寂寂之嗟,后进为不汲汲于合,不以厚吾之生者为荣,而以玉女于成者为乐,使横渠复出,必为吾子撤皋比矣。善夫名得庆。
漳州谕畲记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六○五 创作地点:福建省莆田市莆田
自国家定鼎吴会,而闽号近里,漳尤闽之近里,民淳而事简,乐土也。然炎、绍以来,常驻军于是,岂非以其壤接溪峒,茅苇极目,林菁深阻,省民、山越往往错居,先朝思患豫防之意远矣。凡溪洞种类不一,曰蛮,曰猺,曰黎,曰蜑。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畲长技止于机毒矣,汀、赣贼入畲者教以短兵接战,故南畲之祸尤烈。二畲皆刀耕火耘,崖栖谷汲,如猱升鼠伏,有国者以不治治之。畲民不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厥后贵家辟产,稍侵其疆,豪干诛货,稍笼其利,官吏又征求土物蜜腊、虎革、猿皮之类。畲人不堪,愬于郡,弗省,遂怙众据崄,剽掠省地,壬戌腊也。前牧恩泽侯有以激其始,无以淑其后。明年秋解去,二倅迭摄,郡寇益深,距城仅二十里,郡岌岌甚矣。帅调诸寨卒及左翼军统领陈鉴、泉州左翼军正将谢和,各以所部兵会合剿捕,仅得二捷,寇暂退,然出没自若,至数百里无行人。事闻,朝家调守,而著作郎兼左曹郎官卓侯首膺妙选。诏下,或曰:「侯擢科甲,有雅望,宰岩邑有去思,责之排难解纷,可乎」?侯慨然曰:「君命焉所避之」!至则枵然一城,红巾满野,久戍不解,智勇俱困。侯榜山前曰:「畲民亦吾民也,前事勿问,许其自新。其中有知书及土人陷畲者,如能挺身来归,当为区处,俾安土著。或畲长能帅众归顺,亦补官资。如或不悛,当调大军,尽锄巢穴乃止」。命陈鉴入畲招谕。令下五日,畲长李德纳款。德最反覆杰黠者,于是西九畲酋长相继受招。西定,乃并力于南,命统制官彭之才剿捕,龙岩主簿龚镗说谕,且捕且招。彭获三捷,龚挺身深入,又选进士张杰、卓度、张椿叟、刘□等与俱。南畲三十馀所,酋长各籍户口三千馀家,愿为版籍民。二畲既定,漳民始知有土之乐。余读诸畲款状,有自称盘护孙者。彼畲曷尝读范《史》,知其鼻祖之为盘护者,殆受教于华人耳,此亦溪峒禁防懈弛而然欤!侯参佐裒畲事颠末二卷,锓梓示余。昔汉武帝患盗贼群起,命御史大夫衣绣持斧以威之,曾不少戢。龚遂一郡守尔,既至郡,前日之盗皆解刀剑而持钩锄。侯初剖符,固欲用昔人治渤海之策,竟践其言。夫致盗必有由,余前所谓贵豪辟产诛货、官吏征求土物是也。侯语余曰:「每祸事必有所激,非其本心」。呜呼,反本之论,固余之所服欤!侯素廉俭,山前调度百需如猬毛起,专以苦节,不至乏绝。自奉如穷书生,与官吏议事、宾客清谈,不过文字,饮数行,未尝卜夜。时平例卷多削去,其清苦有李公韶、徐公复二牧之风。昔张奂为安定都尉,羌帅有感恩遗奂马及金者,奂返其物,威化盛行。史谓羌性贪而贵吏清。呜呼,清白之吏固畲之所贵欤!侯功成而无德色,惟为将佐、僚属、士友论功于朝,曰:不赏后无以使人。顷余亡友虚斋赵公为漳民免丁钱,余尝大书于石,今卓侯夷难之功不下虚斋,乃本《谕蜀》之义作《谕畲记》,使漳人刻石,与前碑角立。侯名德庆,字善夫,莆阳人(《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三。)。
与官:原缺,据清抄本补。
方子约墓志铭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六二二、《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四九 创作地点:福建省莆田市莆田
君方氏,讳符,字子约,少受学于叔父履斋。履斋者,讳大壮,字履之,朱公门人也,为义理之学,终其身不应举。君以乡赋上春官,道考亭,拜文公于精舍。文公留语累夕,为作《字说》。中庆元己未进士第,时方弱冠,文公喜,贻书贺履斋焉。历怀安主簿,教授德庆府,监福州岭口仓,教授润、衢二州,知浏阳县,通判徽州,赐绯。中罹祖母、府君、先夫人忧,在怀安不久,德庆、徽俱未上。君为人清苦自励,其行修于家、达于乡而接于世,无可疵者焉;其学闻之师、质之友而措之民,无未合者焉。为令佐不钩距以求情,然民莫得而欺也;为师儒不牢笼以钓誉,然士莫得而毁也。自一第至改秩,自初筮至通守,穷达得丧,一委诸命,未尝加毫发智巧于其间。自不求进,世又无能进君者,惟潭帅温陵曾公表其邑最,润守金华乔、葛二公奖其师道。三贤皆时钜人,乔、葛继升廊庙,君亦无翕翕趋附意。绍定六年正月己未暴卒于寝,年五十八。前孺人黄氏,刑部侍郎艾之女,后孺人林氏,皆无所字,庶生一女。遗命以弟籥次子斗孙为嗣。其年十二月壬午,葬于保丰里丘泽山之原。君处众中,澹然冲退,形气之清足以贵,嗜欲之薄足以寿,而秩止议郎,年不满一甲子。里之善士皆相唁曰:子约而止是乎!余曰:与君同时一辈生而富贵光宠有出于君,殁而无善可书、有愧不瞑者多矣。今子约仕虽不大显,然贵重其身如圭璧,全而归之以见其先人于地下,复何憾耶!曾祖翼。祖耀卿。父由之,赠宣教郎,母太孺人陈氏。铭曰:
吉士常人,古之所贤,季世反是,德后才先。君老于外,于理宜然,其人则全,复于斯阡。
碧鸡草堂上梁文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六六○、《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二七
儿郎伟!避世金马门之内,深悔昨非;结屋碧鸡坊之西,偶谐高兴。披荆之始,绵蕞而成。后村居士因卜寝丘,并营支垄。面势挹莆之寿水,地名叶汉之陈仓。穷幽极深,堪续孟浩然之志;拔贫作富,不烦王录事之赀。百围之樗栎参天,数家之鸡豚同社。炀争灶,舍争席,谁是主人;智乐水,仁乐山,岂无胜友!柴门延月,竹径通溪。事如天而罔知,酒似泥而少醒。召王褒而从猎,徒梦绕于属车;诣詹尹而卜居,尚心怀乎故宇。课芜词而纪实,助梓匠之落成。
儿郎伟!抛梁东,少日轻将仕易农。老去邻家邀社饮,先生病着不能从。
儿郎伟!抛梁西,晚知茅舍胜金闺。宁为野老骑黄犊,怕作祠官祭碧鸡。
儿郎伟!抛梁南,一枕清风午睡酣。玉麈纵无人对垒,蒲团尚有佛同眼。
儿郎伟!抛梁北,丝絇曾立虚皇侧。未应放逐有遐心,夜夜起来瞻斗极。
儿郎伟!抛梁上,卜居惟此尤清旷。无千驷马似齐侯,有百弓田如鲁望。
儿郎伟!抛梁下,一曲溪光风月夜。兀坐渔矶不把竿,先生非钓虚名者。
伏愿上梁之后,藏书不蠹,种树成林。岁事丰登,常乞浆而得酒;老身强健,能拾穗以行歌。所愿为太平之民,不敢希无妄之福。
请诸友续讲东湖劄 南宋 · 黄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四
绩曩受学陈复斋、潘瓜山二先生于仰止堂。时仅十有馀人,朔有集,旬有讲,著在规约。二先生殁,诸生自筑祠于东湖,蒙绣使杨使君拨祠田,为春秋二祀及朋友旬朔会聚庆吊之费,盖已三十年。今同社之友凋落过半,绩与柯学录思过、阮教谕宜孙幸无恙,然岁月各近古希,或衰或病,倘线脉不续,则此祠荆棘。于是私相与谋:乡邦称为善士、能读我文公之书者,如顾任远仁翁、顾东老潜夫、黄镛器之、郑与言直卿、林寅公伯良、林梦协若山、方至善夫、林应成汝大、陈端然仲弼、林桂高高父、郑献翁帝臣、方哲希点、林合若水、黄德星炳仲、黄强学能仲一十五人,欲延至东湖,照仰止之规约,轮流讲读,俾同社之子弟各听讲焉。讲罢蔬饭而已。庶演迤将坠之绪,以扶植二先生鸣道之初心。窃念东冈寺正先生宗主斯文,溯祖父之源流,楫朱、张之风味,真所谓闻而知者,欲借鼎吕之言,兴起后学。绩遂执此以请,诸友无不乐从,实拜先生以善及人之赐。军学学正黄绩请。
按:弘治《兴化府志》卷三一,同治十年刻本。
题方山长鄙能小稿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三、《巽斋文集》卷二二
余在中秘时,连岁考太学公试,得莆田方君善夫之文,皆寘前等,初以为君精举子业而已。余寓舍与后村刘公邻,君见先生退必过予,间示予以四六等作,往往体正而意圆,词工而事富,质之先生,则盖甚许可之,然后愧余之知君浅也。君登第而予去国,君当得教授,来长吾郡白鹭洲。讲授馀暇,过予尤数,又得见近作数十篇,通旧作为一集,题曰《鄙能》。如岁寒三友召除辞谢之类,视旧为文房四友作,尝经先生品题者,愈出愈奇,不知先生见此又如何其叹赏也。嗟夫!斯文固有师友渊源,一后村先生居莆中,莆士如君出入其门,沾被膏馥者不知其几。先生再出掌内外制,君亦游太学,在乡在国皆得在其笔墨之侧,染化深矣。君专以文自娱,而大肆其力,他日蹑武前辈,非君而谁?予深敬之,又自惜也。先生尝谓予曰:「吾如子年时,留意文字正切,子盖勉之」。盖有意于教之也,而予力不足。今别先生两年,见君寄寿先生致仕后词曰:「但有门生来集序,已无省吏催词草」。而先生手启谢君曰:「学广文多,笔精墨妙。以岁寒之谊,为晚景之荣」。君今年甫四十有一,而先生垂八十矣,一世文宗,待后进若敌己然,君得所依归,真如欧、苏门下士,文气安得不日壮乎?感叹之馀,题其卷首。
答悟老帖 其二 南宋 · 孙弥天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三二、四库本《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七○
自去冬叨冒,出自法力之助。忽勤庆问,可胜感戢。属往行在,俟归当报来贶也。翠微建行廊并玩老开堂二疏,以诸公科配,牵强为之,谩往一观,观毕丙之,勿留形迹,取笑作者。行廊赖善夫无辅劝率,已有端绪。时节因缘,信如是乎,良可喜也。
上圣道德仁义如何论 南宋 · 李雷奋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二、《论学绳尺》卷三
论曰:备是理之体于一身,而溥是理之用于天下,非圣之盛者不能也。大抵体用同一原,而吾身之与天下初无二本。人君出而为天地人物之主,岂曰独善其身而已哉!固将达己之所有,以副天地人物之望,使无远迩,无疏戚,悉囿于道化之中者也。夫统摄万善谓之道德,而曰仁与义,则其著见于事物者也。体不博则用固不能周,而用有所未博,则所谓体者亦虚而已矣。圣人岂若是哉!彼其一身之微,众理俱备,既无一毫之亏欠,而覆载之间,苟有一之不获,则戚然忧,怛然念,急起而拯之,以尽吾天地父母之责。呜呼!此其体用之兼举欤!此所以为圣之盛欤!汉之武帝何如主也?于是理之全体且未能备,于天下之大用又岂能充周而无所遗者哉!相如以是称之,或者将药其穷兵远夷之病也,如武帝之不悟何?上圣道德仁义如何,请申之。愚尝求仁义于杨、墨矣,其弊也至于无父无君,以其非道德之仁义也。又尝求道德于佛老矣,其弊也至于清虚寂灭,以其非仁义之道德也。呜呼!天下岂有外道德而可以言仁义,亦岂有弃仁义而可以为道德也哉!昔之圣人,本之于精神心术之微,达之于四方万里之远。吾见其体用一原也,物我一本也,遐迩一辙也,勉强所以充此体,而思天下之溺者、饥者,则所以达此用也。修身所以立此体,而视民物之伤如己伤,则所以溥此用也。曷尝有二理耶!况夫代天理物而曰君,此三才之所赖也,夷夏之所宗也,遐陬僻壤之所仰而望也。吾有是道而不能明通公溥,使举天下皆游泳于仁义之中,是道其所道,非圣人所谓道也。吾有是德,而不能长驾远抚,使通内外皆休息于仁义之域,是德其所德,非圣人所谓德也。天地人物之望于我者果如是耶?呜呼!此论者所以有恨于后世之人君也。且无方之谓道,有诸己之谓德,实万善之所宗,而众理之所会者也。见之爱物则为仁,见之制事则为义,而仁义实不离乎道德也。有是体则有是用,特在乎君人者充之而已矣。何则?天之生物,一本而已,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亲者当爱,疏者独不可爱乎?迩者当怀,远者独不可怀乎?在中国者当使之得所,在异域者独可使之失所乎?均此云霓之望,则必均此甘雨之润泽也。同此来苏之徯,则必同此恩波之渐被也。越南燕北,一春风和气,日照月临,一家人父子,盖至是而后可以为仁之至,可以为义之尽,可以为道德之极。是故有苗弗率,所宜征也,而舞干两阶,惟欲使之自格,以苗民即吾民也;有崇叛命,所宜伐也,而退修文教,惟欲俾之因垒而降,以崇人即吾人也。后之言道德者予帝王,而言仁义者亦予帝王,非以其体博用周若此欤!汉之武帝,非不上嘉下乐也,非不欲闻大道之要也,然不能惩忿窒欲,而有好大喜功之累,北讨强胡,南征劲越,西通诸夷,而内外为之骚动。相如目睹一时之害,于是因蜀父老之辞,而为文以讽之,且深寓其意于道德仁义之语。相如若曰:「普天王土,率土王臣。迩者被吾仁,而远者不被吾仁,是未为道之极也。中国归吾义,而外域不归吾义,是未为德之盛也」。帝而幡然于此,则必将偃甲兵,息征伐,使遐迩一体,中外禔福矣。又何至扰扰,以贻后日轮台之悔哉!甚矣!帝之不足与知道德,而且不与言仁义也。虽然,相如之爱帝固厚矣,而其言理则未精也。夫道德仁义非二理,而亦无二用,今乃以创涂归之道德,垂统归之仁义,则未免岐而为二物矣。岂体用一原之论乎!善夫董子之言曰:「道者适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吁!此所以为儒之醇。
代士友叙饯行诗序 宋末元初 · 卫宗武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四九、《秋声集》卷五
为人子之乐,莫大于有位以显亲。为人亲之乐,莫大于有子而从仕。盖有位则得禄以为养,一甘旨之隽永焉,一丝缕之衣被焉,皆君赐也。以君赐而为亲奉,亦既侈矣。然犹未也,有惠利以及其民,有声闻以大其官,使国人起敬起爱起誉,以其归美于己者迁美于父曰「有是子,由有是父也」,靡不赞诵而尊慕焉,则其亲宁不硕大光荣,而为子之乐当何如!有子而从之以仕,岂直服用饮食、嗜欲游观、燕笑之适以属厌其耳目口体而已乎,奉法施令有以宜夫人,则曰职举矣;宣风展义有以善夫俗,则曰教修矣;信吾儿之能了官事矣。由其行于一州者,知其可推而行于一道,达于朝廷,布于天下,而德善功烈之著见,殆未易量。则岂不惟子之是怿是予,而为亲之乐又何如?人世之乐固多矣,孰有加于此乐者哉!郡掾某膺时妙年,纪纲一州,来惠此土,而能以政得民,可使乃翁之尊显。省郎某载驾䌽轩,远从宦游,而能于政观业,以觇厥嗣之闻达,咸有契予之所云,仰乔俯梓,乐其所乐,欢欣交通,意气熙洽。考甫书再,而省郎翻然赋归。问之,乃曰:「吾犹有亲在焉,白云之思,浩不容遏」。是归也,为慈闱之奉,而且循故辙、入省署,以弥纶庶务、导宣利泽焉。又将致其身之荣者为母荣,致其心之悦者为母悦,则是乐又恶可涯涘乎?固宜郡掾挽之而莫留,而亦欣然赞之归养。祖酌之次,周旋酬酢,吾见其融融泄泄而无分携悽黯之色,是由情遂而意得也。阳春熙熙,芳景菲菲,花柳送迎,扬鞭载驰,时维其宜。先期差谷建旆,将北,冠带之伦缤缤纷纷,交饯于途,而歌诵之以大篇长吟者,其来如云,其束如轮,猗欤盛哉,溢前之闻。咸勉予属辞以叙其事,顾岂得辞?爰援笔而述之以文。
济庵记 宋末元初 · 刘辰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七○、《须溪集》卷三
自《易简方》行,而《四大方》废,下至《三因》、《百一》、《诸藏》方废,至《局方》亦废。亦犹《中庸》、《大学》显而诸传义废,至《诗》、《书》、《易》、《春秋》俱废。故《易简方》者,近世名医之薮也;四书者,吾儒之《易简方》也。安成谢清叔疗病,能出入诸方而加以巧思,尝试之奇验。他日以《济庵记》为请,余亦喜言之,因谓谢曰:「子知济之为义乎?医不止于如济也。山穷路断,江空日暮,虽人情所甚急,亦必有不尽急者,固未离乎岸也。瞰焉而不得济则已尔,少须待之,终亦必济,未祸也。若夫中流失船,浮沉托命,而邂逅渔者,乱渡援手,则天意也,其更生之日也。阴阳之薄人也害于溺,而人情之忍死也甚于浮,皇皇而拯之,犹惧不及,而贪夫嗜利,暮夜不忘,或珍而后市,或乱而后救,怀针厉石,存变留行,此曹氏所以抚床而呼,韩医所以望商而败也。故善舟者无不济,而济有迟有速,则必有不济者焉,谓人命之不足以有待也,悲夫!盖尝疑孙思邈之救髯病也,彼龙也,而求吾急,靳而返诸其室焉,曰:此有秘方,吾欲得之。返而获,获而见救,其亦甚矣。龙之为病也不死,人则有不堪者焉,赖其利也,利其方也,其方之足以利人也,则其持也乃所以为济也。龙者有方不自救而蕲于孙,则孙之治是病也,必有出于是方之外者矣。彼亦自以为秘矣,而孙实知之,则龙之智不智于孙。吾惟惧夫后之急者无龙之藏,有龙之病,而求龙之所不能求,则济者寡矣」。于是清叔笑曰:「几见夫舟之济也倦于人,又几见夫舟之济于人也德于色」。余谢曰:「君进于技矣。他日得夫龙者而救之,是龙也能济于天下,是亦子之济也」。清叔曰:「吾能吾济而已,安知其济天下也?使吾望是人也而济之,是有泽」。余曰:「然。博施济众,岂能博且众哉?无心而已。无心,博矣,济其一,济者众矣。子乃能济众,我不能病诸,善夫」!
酬庭翠陈善夫 宋末元初 · 艾性夫
七言律诗 押支韵
家在文昌古堰西,红蕖环映碧涟漪。
饱钟天地清脾气,厌作江湖近体诗。
雪茧草书香不断,玉壶冰壑梦相随。
自怜未到参禅处,欠问彭城老祖师(同上书页九○三引《孤山晚稿》)。
贺杨大尹升德庆州守 明 · 吴琏
五言律诗 押词韵第十一部
仙舟南海去,竹马峡山迎。
好雨知时下,凉风到处生。
砚山包肃庙,香浦隐之亭。
历览能追忆,低昂万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