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举投献第一书 北宋 · 蒋之奇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五、《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九八
三代取士之法,本于行而不本于言。士之出于其时,能有所立于下,则上必莫之遗。于是勉励激率,以笃于行义之习,而华言枝辞无所用于天下。及其有言,亦皆近于可用。盖其非有要利之欲挠于其心,则凡其所以言者,皆以情自竭,无所文饰,以求合于上,而必切于利害之际。下至战国之时,如诈伪反覆倾侧之仪、秦,骋其浮辩,以游说于诸侯,至提其国而卖之。当时之君固有深仇而切恶之者,然至其有言,则回意易虑,无入不听者,何也?以其所道之利害,晓然别白乎其前,从之者安,不从者危,则虽欲不听,而其断亦不足以自守。彼仪、秦之徒,言纵则天下合,言横则天下散,其离合天下之势,如在于掌股之间,而其揣摩捭阖,六国之君皆耸动振慑,改容加礼,真若得其所未闻者,岂非其言之切于事与?惜乎不出于诚信,而用之于诡谲,以卒败其名。使其推是辩以极于先王仁义之际,则何施而不适于用哉?自汉以来,患天下难得可用之言,于是设科举以待天下文学之士,而求其直言极谏,以究于天下之治乱,与夫政教得失、灾异之变。复有应诏之士承问进退,类皆以射策决科为利,而其意不主于言,是以虚词滥说多近于迂阔而无用,其间可称者才一二而已。甚哉,其言之难也!盖汉之董仲舒、公孙弘、晁错,唐之裴度、元稹、刘蕡之徒,此皆常以科举中而有闻于后世,就其所言以观其行事,亦未必皆合。岂有言者不能行,能行或不能言与?然则言者果足以信其实哉?夫董仲舒之谈王道信粹美矣,然而泥于《春秋》灾异之说,则未为守经而据古;刘蕡之讦时务信悻直矣,然而违于大《易》慎密之戒,则颇若无术而不逊。晁错之词章可观矣,而临事不足于权智;裴度之勋业可尚矣,而垂世不见于文彩。至于公孙诡诈,元稹浮躁,盖无足道者。呜呼!上下千有馀年之间,设科以待天下之士,而应选者不为鲜矣,而卓荦超越之士彦寥寥而无闻,幸而有此数子者,尚皆有曲学之蔽,以玷其纯而缺其完,则于今之时而求其全人者,盖益难矣。何则?其所以待之者又不若于汉唐也。夫汉唐之所以策贤良者,皆及于其所谓大者,而不考其纤悉之记问。士之应诏者,前既有积久之学,而其心之所潜莫非在于天下治乱之要,而究尽于天人之际,至于苛碎剥杂之说皆略而不治。惟其所存者大,则其所得者亦大。是以仲舒之徒以三年不窥园之精,一发而见于三道之对,虽未必尽究于理,而后世之学者遂不能出其右,此亦善取之效矣。而今之所以待天下之士则不然。始,秘阁之试,收猎于百家笺传隐僻之说,度人之所不能及者出而为论,以观其记否。及大庭之问,则又及于区区之名数,而所谓教化之要,灾异之说,则问者不切,对者不明。不识朝廷所以延直言之士,为将求其近小之记问,则今诸科之选自足以得之,而何至以须天下之士耶?且惟朝廷所以取之之术如此,故夫士之进者虽有积久之学,而未尝措一毫之思虑以及于天下治乱。惫精弊神,不知其他,是以今之学者不能望于汉唐之盛者良以此。某不肖,学不足以明道,而词不足以达意,而妄欲从事于此。惟其所谓大者,盖切尝略而讲之矣;其小者,十或仅得其二三。今者不量,乃欲应诏而起。而或者以为,持此之学,与夫今之所取者正异术也,往则必触于报罢,而无可以必得之理。与其蒙绌去之耻,孰若引而去之,则犹足以完其美名,而不至于自辱哉?噫!为是说者,其亦近于伪矣。昔者魏舒尝策孝廉,而宗党以其不足于学术,劝之不就,以为自高。而舒之意以为,进而不中者,自我之负,何可以虚窃不就之高而为荣哉!然则舒之说,乃某今日之说也。伏惟执事以经济之业,当明天子重任,方虚心垂意以诱进天下之善,多士颙颙,想望风采,虽某之愚,犹欲振饰拯治,而一自通于门下也。伏惟执事以其可进而进之,因其可就而就之,某之幸也,非所敢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