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臣论 北宋 · 侯溥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三七、《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一
千钧之金,以舟承之,虽洪河巨海,皆得以利涉而无虞。锱铢之金,投之于盆盎之水,则随焉而沉。非千钧之轻而锱铢之重也,得其承则千钧为轻,不得其承则锱铢为重,理势然也。民譬则水也,宰相者,所以承天子而行于生民之上也。舟不可以不得壮大之才,相不可以不得远大之人,择之任之,岂不难哉?窃观尧舜而下至于五季,任相得人者尝寡,而不得人者尝多,何欤?天下未尝亡贤也,顾人主取之有三失焉。何谓三失?取之不求其合道,而求其合己也;取之不以天下之好恶,而以一人之独见也;取之不以才实远业,而以耳目之浮誉也。人主诚能鉴三失之非,而以道为表,以天下好恶为表,以才实远业为表,合乎吾表者吾取之,不合乎吾表者吾去之,用此取相,欲其得人,奚艰哉?古之人君,其取相未必皆失人也,盖有得之而不能用,用之而不能久者矣。唐穆宗是也。穆宗知裴度之贤而不能用,既用而不能久,乃与元稹同黜升。虽由朋比盛于当时,然穆宗之不明不断亦以甚矣。呜呼!取相则有三失也,而任相亦有三失。宰相欲得敢断而人主疑其擅国,宰相欲得正君而人主病其制己,宰相欲得兴利而人主恶其招权。此三者,非神明浚哲之君不能以免是也,在乎察其微而已矣。夫忠臣之利国,非所以自私也,糜精耗神,而又掇嫌于小人。小人之欲离间也众矣,人主诚审而用之,功成治立,则名何以不若成康,俗何以不若唐虞?千古之下,独知其君之为盛尔,文皇之贞观也,明皇之开元也,皆足以称盛矣。迹而言之,则房、魏、姚、宋戴翊之功也。由是观之,善任相者美归于君,不归于臣。臣之所得者,忠名而已矣。不善任相者美归于臣,不归于君。君之所得者,忠名而已矣。昔者公输子因鲁君之材而为之搆宫,宫既成,人皆曰此鲁君之宫也,公输子不与焉。宰相因人主之天下而为之兴治,治既成,人必曰,此吾君之太平也,何与于宰相哉。此贞观、开元之所以称盛也。古之三公,则天子之相也。其赋政流化,止于圻内千里之地尔,其外则皆诸侯之国而命卿为之治也。三公之所以及于圻外者,威怀之而已尔。周公之圣,召公之贤,其职如此。自秦汉以来,三公之才不及周、召,而地广权重则独过之,此夫奸佞之人所以易乘其隙而为之离间也。夫贤佞之所为,盖有以相似,而辨之实难。佞人尝立奇以示信,假正直之言以暴忠。贤人则顺事而行者也,忠不必暴,信不必示,惟道之所存如何尔。用此以观,贤、佞虽有深衷厚貌,将不得而廋也。夫富贵者,天下之所同欲也。服则盩绶,禄则万钟,职则枢密,位则极挚,虽庸常之人,犹将欲之,况于小人乎。夫宰相之职,视之如甚易也,居之如何乐也。官用不足,吾以是责大农;刑狱不中,吾以是责大理;战阵无勇,吾以是责上将;庠序不修,吾以是责司成;铨选不清,吾以是责吏部;礼仪不正,吾以是责太常;郡县不入,吾以是责守令。吾固无所职也,然而任之非人,则谁之咎欤?古之议宰相者,皆曰和阴阳尔,抚四夷尔,遂万物之宜尔。其所以和之、抚之、遂之之道,将何以哉?小人第知富贵之可欲,而不知代天理物之为难也,是以巧设离间贤人之去而不惮,一日得位则奸回自固,而不以为愧。人主知贤人而用之,知小人而惩之,用者勿疑,惩者必行,则天下之治斯拱而俟之矣。臣尝见近世政府发一言、立一事必谨守程式,天下之事至乎其前者无穷,而中书之事所以或柅而不行也。昔萧何为画一之法而曹参守之,盖守其可守者尔。如使当变而不可为曹参者,亦将泥于清静而不复变乎?夫惟中书之守例,而天下之人有所陈请,亦惟扳中书之例而贵其必得也。且宰相执教化之钧,夫何例之守乎?苟便于民,虽曰无例,行之可也。茍蠹于民,虽曰有例,废之可也。臣窃以为贤人君子非不能顺事而行也,其必将以茍免人主之疑与小人之谤也。且人主既以精而求之,求而用之矣,又何疑哉?疑之,是求之不精矣。茍求之精而又疑之,则贤人君子将畏避形迹而不敢于立事也。惟明主为能以不疑而尽宰相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