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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皇帝1069年12月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六七、《苏文忠公全集》卷二五、《皇朝文鉴》卷五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七一、《崇古文诀》卷二三、《文章正宗》续集卷一八、《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卷一、二七、《永乐大典》卷七五○六、《历代名臣奏议》卷三六、《文章类选》卷一五、《文编》卷一三、《右编》卷三三、《文章辨体》卷七九、《三续古文奇赏》卷七、《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六三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熙宁四年二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
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
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
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
何者
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之所勉强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仅有
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
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伏戎虏矣。
有君如此,其忍负之。
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
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
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人心、厚风俗存纪而已
莫不所恃人臣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服强暴
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
《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天下莫危于人主也。
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釐。
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
由此观之,人主所恃者,人心而已
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
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
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
其为可畏,从古以然。
茍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
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子夏亦曰:「信,而后劳其民;
未信,则以为厉己也」。
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失也。
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
君臣之间,岂愿如此
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
田常不义得众而强。
是以君子未论行事是非,先向背
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
庾亮之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
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陛下亦知人心不悦矣。
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
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
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馀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
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
小人则以其意而朝廷,遂以为谤。
陛下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
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
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刻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
甚者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
陛下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
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
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有以致谤。
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
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
何者
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人皆虚浮
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其器」。
又曰:「必也正名乎」。
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
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
六七少年使者四十馀辈,求利之器也。
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
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网罟而人自信
故臣以为谗慝以召和气,复人心安国本,则莫若制置三司条例司
陛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兴利除害也。
使罢之而不兴,害不除,则勿罢。
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不罢
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
必若立法不免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则此司之设,无乃冗长无名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
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房、杜
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
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岂惟用兵,事莫不然
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
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漕运使副,而陛下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
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
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
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
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
《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
若违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
今上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
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所识也。
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五千馀人耳。
以此为术,其谁不能
遣使纵横本非令典
汉武绣衣直指桓帝八使,皆以守宰狼藉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
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
及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
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村县威福便行,驱追邮传折辱守宰公私劳扰民不聊生
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斐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
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
虽得户八十馀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
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以下,惧威势不敢异辞。
陛下试取其《传》而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
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
曾未数岁,是非较然
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其所遣,适宜
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
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
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塞责
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
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
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
何者
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
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
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何尝言长我粳稻耶?
今欲陂而清之,万顷,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
陛下遽信其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茍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
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略尽矣。
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
岂惟徒劳必大烦扰
凡有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
若官私格沮并重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
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陈或官私误兴工役当得何罪。
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
成功有赏败事则无诛。
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
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
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
何则
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
人多爱身势必如此
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茍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
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
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
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蹲鸱,而欲以五谷岂不难哉。
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所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
士大夫亲戚,弃坟墓,以从宦四方者,宣力之馀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
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陋风,恐非太平盛观
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
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
逃军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
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
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而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
遂欲两税之外,另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
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
唐杨炎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兼之矣。
两税如故柰何复欲取庸
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两税之外,别出科名哉!
万一不幸后世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讟,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
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
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
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
其所藉口也。
古者养民,今者民养官。
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里布屋粟夫家之征。
今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
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
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以降毋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
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
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
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
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
古之王者首务恤此。
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茍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就役老死没官
富有四海,忍不加恤。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
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
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陛下始,岂不惜哉!
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
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不许抑配,亦是空文
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
于今几日,议论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
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济之人,家若自有赢馀,何至与官交易
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馀,则均之邻保
势有必至,理有固然
且夫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
借使万家之邑。
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
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
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
常平官钱,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
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必亦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
臣愚见,恐未可凭。
何以明之?
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
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
希合取容自古如此
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
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
今虽未至于此,亦望陛下审听而已
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买人桑弘羊买贱卖贵,谓之均输
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
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
不意今者此论复兴
立法之初,其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
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不明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
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与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
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
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
此钱一出,恐不可复。
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
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不告其主,而以一牛五羊
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
陛下以为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
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
古之英主无出汉高
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之曰,趣销印
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
何尝高祖之知人适足明圣之无我。
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
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
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倖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
臣之所愿人心者,此之谓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所以存亡历数所以长短陛下者乎?
国家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
历数所以长短者,在风俗厚薄不在乎富与贫。
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
德诚浅,风俗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
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
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以此而察之。
齐至强也,周公其后必有篡弑之臣。
卫至弱也,季子其后亡。
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
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
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
元帝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
宣宗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消兵庞勋之乱起。
故臣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
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
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元气长短风俗
有豗羸而寿考,亦有盛壮暴亡
元气犹存,则豗羸而无害
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
是以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
不得已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寿命长。
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
天下之势,与此无殊
故臣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
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
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
黄霸循吏也,曰治道泰甚
或讥谢安清谈废事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
刘晏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
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
祐甫以道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
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
我仁祖之驭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
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馀。
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
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
仁祖可谓知本矣。
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
大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
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茍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
汉文欲拜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取士,以应对迟钝退人,以虚诞无实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
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望重,人自无辞。
先主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以为言。
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况其他乎,世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
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
贾生天下奇才,所言亦一时良策
然请为属国欲以单于则是处士大言少年锐气
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中行说不可信矣。
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
文帝亟用其则天下殆将不安
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施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
不然文帝弃材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
至于晁错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嘉贤相发愤而死,纷更政令天下骚然
及至七国发难,而之术亦穷矣。
文、景优劣于斯可见
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难得
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
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肯侥倖自名,则其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恨。
使天下常调,举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
选人之改京官十年以上
荐更险阻,计析毫釐。
其间一事聱牙至终沦弃
今乃以一言之荐,举而与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
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
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
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
故近朴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
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
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馀人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振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
陛下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
臣之所愿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
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
如秦如魏,则外轻内重
内重之弊,必有奸指鹿之患。
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
圣人方盛而虑衰,立法救弊
我国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
恭惟祖宗所以深计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周知
然观其委任台谏一端则是圣人过防至计
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
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
言及乘舆则天改容
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
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奉行台谏风旨而已
圣人深意流俗岂知
台谏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
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
及其既成,以干戈之而不足
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
然而养猫所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
畜狗所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
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
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礼典明文,徒以众心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
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
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
风采消委之馀,虽豪杰所不振起
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欤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
得之患失之。
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患失不过备位而茍容。
及观李斯蒙恬之夺其权,则二世亡秦卢杞李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
心本患失,而其祸乃至丧邦
孔子之言,不为过
是以为国者,平居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徇义守死之臣。
平居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
人臣茍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
孙宝有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
不相损」。
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安得每事尽善亦歛衽谢之。
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
万一有小人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
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词。
至于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
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
岂有是哉!
周公成王曰:「毋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
成王岂有是哉!
周昌汉高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而书之史册以为美谈
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
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可不察。
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
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
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
天赋至愚,笃于自信
向者议学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
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
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
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
陛下领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
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
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
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可得岂不殆哉。
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昼,表成复毁,至于再三
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
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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