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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平用兵熙宁十年1077年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八四、《苏文忠公全集》卷三七、《记纂渊海》卷六一、《崇古文诀》卷二五、《文章正宗》续集卷一八、《齐东野语》卷一、《黄氏日钞》卷六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三○、《文章类选》卷一五、《文编》卷一二、《文章辨体》卷八○、《名世文宗》卷二○、《经济类编》卷六○、《古文渊鉴》卷四九、《古今图书集成》戎政典卷一三 创作地点:河南省商丘市
臣闻好兵好色也。
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
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
此理之必然者也。
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
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
后世用兵,皆得已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
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
何者
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者,七十万家。
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穷匮
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
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
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
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
变故百出,皆由用兵
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
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
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
请为陛下言其胜者。
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
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乾,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被擒,灭亡之酷,自古未尝有也。
汉武帝文、景富溢之馀,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于诸国,岁岁调发所向成功
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
自是行三十馀年,死者无数
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
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
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
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
炀帝嗣位,此心不衰
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
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
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
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
其后武氏之难,唐室凌迟不绝如线
用兵之祸,物理难逃
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
由此观之,汉、唐用兵宽仁之后,故其胜而仅存
秦、隋用兵残暴之馀,故其胜而遂灭。
臣每读书至此未尝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
若使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
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利虑患不深
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变速而祸小。
不可不察也。
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
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
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
何者
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
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
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
群臣百寮窥见此指,多言用兵
其始也,弼臣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
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
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
微至著,遂成厉阶
既而薛向横山之谋,韩绛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
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累月
何者
用兵之端,陛下作之。
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
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祐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
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
于是王韶搆祸于熙河章惇造衅梅山熊本发难渝泸
此等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
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
沈起刘彝复发安南,使十馀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
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
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凌侮敌国之意。
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奏捷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
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不得而见也。
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不得而闻也。
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馐,食者甚美,见食者甚苦。
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挺刃之下,宛转刀匕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
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
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在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
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馀,州郡征锐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其后矣。
且饥役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
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
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
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恸哭不能自止也。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
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
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
盖天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
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
天心向背可以见矣。
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父母惟有恭顺静思引咎自责庶几可解。
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
故臣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固社稷长久之计
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
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地下矣。
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
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
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
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
二帝者,非不知兵也。
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
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
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
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
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勇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
陛下盛气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
不敢众人好胜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地下,亦有以藉口矣。
陛下哀而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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