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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文忠公神道碑1106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一、《栾城后集》卷二三、《欧阳文忠公集》附录、《名臣碑传琬琰集》上集卷二四、《文章正宗》卷六、乾隆《新郑县志》卷二五 创作地点:河南省许昌市
熙宁五年秋七月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欧阳文忠公薨于汝阴八年秋九月诸子奉公丧葬新郑旌贤乡。
自葬至崇宁五年,凡三十有二年矣。
公子棐以墓隧之碑来请,辙方以罪废于家,且病不能执笔辞不获命,乃曰:「病茍不死,当如君志」。
既而病已
谨案欧阳氏自唐率更令四世孙琮为吉州刺史后世因家于吉。
曾祖讳郴,南唐武昌,赠太师中书令
妣刘氏,追封国太夫人
祖讳偃,南唐南京卫院判官,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
李氏追封吴国太夫人
考讳观,秦州军事推官,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封郑国公
妣郑氏,追封韩国太夫人
公讳字永叔
四岁而孤,韩国守节自誓,亲教公读书
家贫,至以荻画学书
敏悟过人,所览辄能诵。
成人,将举进士,为一时偶俪之文,已绝出伦辈
翰林学士胥公时在汉阳,见而奇之,曰:「子必有名于世」。
馆之门下
公从之京师两试国子监一试礼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补西京留守推官
始从尹师鲁游,为古文议论世事迭相师友
梅圣俞游,为歌诗倡和
遂以文章名冠天下
留守王文康公知其贤,还朝荐之。
景祐初召试,迁镇南军节度掌书记馆阁校勘
范文正公知开封府,每进见,辄论时政得失宰相恶之,斥守饶州
公见谏官高若讷若讷诋诮范公,以为当黜。
为书责之,坐贬峡州夷陵
明年,移乾德,复为武成军节度判官
康定初,范公起为陕西经略招讨安抚使辟公掌书记,公笑曰:「吾论范公,岂以为利哉?
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
不就
召还,复校勘,迁太子中允,与崇文总目》。
庆历初,迁集贤校理同知太常礼院
补外通判滑州事。
西师未解,契丹初复旧约京东、西盗贼蜂起国用不给
仁宗朝臣任事,始登进范公及杜正献公富文忠公韩忠献公分列二府,增谏员,取敢言士。
公首被选,以太常丞知谏院,赐五品服。
未几修起居注
公每劝上延诸公,访以政事
再出手诏,使诸公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对赐坐,给纸笔,使具疏于前,诸公惶恐
退而上所宜先者十数事,于是有诏劝农桑,兴学校,革磨勘任子等弊,中外悚然
小人不便相与腾口谤之。
公知其必为害,常为上分邪正劝力诸公之言。
初范公之贬饶州,公与尹师鲁余安道皆以直范公见逐,目之党人
自是朋党之论起,久而益炽
公乃为《朋党论》以进,言君子同道为朋,小人同利为朋。
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真朋
其言恳恻详尽
其后诸公卒以党议不得久留于朝。
公性疾恶论事无所回避小人视之仇雠而公奋厉不顾
上独深知其忠,改右正言知制诰,赐三品服,仍知谏院
故事知制诰必试。
上知公之文,有旨不试,与近世杨文公、陈文惠公比,逮公三人而已
尝因奏事论及人物,上目公曰:「如欧阳修何处得来」?
盖欲大用未果也。
四年,大臣有言河东刍粮不足,请废麟州徙治河津,或请废其寨,命公往视利害
公曰:「麟州天崄不可废也。
麟州废,则五寨不可守。
五寨不守,则府州遂为孤垒
五寨存,故虏在二三百里外
若五寨废,则夹河皆虏巢穴河内州县不安居矣。
不若分其兵驻并河清塞堡,缓急不失应副,而平时可省转输」。
由是麟州得不废。
又言:「忻、代州岢岚火山军并边民田,废不得耕,号为禁地
吾虽不耕,而虏常盗耕之。
募民计口出丁为兵,量入租以耕,岁可得数百万斛,不然他日且尽为虏有」。
议下,太原帅臣以为不便,持之久之乃从。
河东敛过重民不堪,奏罢者十数事。
河东还,会保州兵乱,又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
陛辞上面谕:「无为久留计,有所欲言,言之」。
公曰:「谏官风闻言事外官越职而言,罪也」。
上曰:「第以闻,勿以中外为意」。
河北诸军怙乱骄恣,小不如意,辄胁持州郡
公奏乞优假将帅,以镇压士心,军中乃定。
初,保州乱兵皆招以不死,既而悉诛之,胁从二千人分隶诸州。
富公为宣抚使,恐后生变,与公相遇于内黄夜半屏人谋,欲使诸州同日诛之。
公曰:「祸莫大于杀已降,况胁从乎?
既非朝命州郡有一不从,为变不细」。
富公悟,乃止。
公奏置御河催纲司,以督粮饷边州赖之。
又置磁、相州都作院,以缮一路戎器
河北小治,而二府诸公相继党议罢去,公慨然上书论之,用事者益怒。
会公之外甥女张嫁公族人晟,以失行系狱
言事者乘此欲并中公,遂起诏狱穷治赀产
上使中官监劾之,卒辨其诬,犹降官知滁州事。
二年,徙扬州,又徙颍州
礼部郎中,复龙图阁直学士留守南京,迁吏部郎中
韩国太夫人忧。
至和初服除入见须发尽白
上怪之,问劳恻然恩意甚厚,命判吏部流内铨。
小人畏公且大用,伪为公奏,乞澄汰宦官
宦官闻之,果怒。
选人宗尧改官,坐尝以官舟假人,经赦去官法当循资
公引对取旨,上特令改官
宦官密奏者曰:「宗尧翰林学士宿之子有司右之,私也」。
遂出公知同州
言者多谓公无罪,上悟,留刊修唐书》,俄入翰林学士
滁州之贬,至是十二年矣。
上临御既久,遍阅天下士,群臣未有大称上意
上思富公、韩公之贤,复召寘二府
庆历旧人二公与公三人皆在朝廷士大夫知上有致治之意,翕然相庆。
公以学士三班院
二年奉使契丹
契丹使其贵臣宗愿、宗熙、萧知足萧孝友四人押燕,曰:「此非常例,以卿名重故尔」。
嘉祐初判太常寺
二年权知贡举
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文体大坏
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凡以崄怪知名者,黜去殆尽
榜出怨谤纷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变而复古
三年,加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事
所代包孝肃公威严御下,名震都邑
简易循理,不求赫赫之誉。
有以包公之政励公者,公曰:「凡人材性不一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势必不逮
吾亦任吾所长耳」。
闻者称善。
四年,求罢,迁给事中、充群牧使
《唐书》成,拜礼部侍郎
俄兼翰林侍读学士
公在翰林八年知无不言,所言多听。
河决商胡贾魏公留守北京,欲开横垄故道,回河使东。
李仲昌者,欲道商胡入六塔河
两省台谏集议,公故奉使河北,知河决根本以为河水重浊,理无不淤,淤从下起,下流既淤,上流必决。
水性避高,决必趋下。
近事验之,决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复,但势不能久,必决于上流耳。
横垄大难成,虽成,必有复决之患。
六塔狭小不能容受大河,以全河注之,滨、棣、德、博必被其害。
不若因水所趋,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之入海,则河无决溢散漫之忧,数十年之利也。
陈恭公当国,主横垄之议。
恭公罢去,而宰相复以仲昌之言为然,行之而败,河北被害凡数千里
狄武襄公枢密使,奋自军伍,多战功军中服其威名
不豫诸军讹言籍籍
公言:「武臣机密而得军情不惟于国不便,鲜不以为身害。
请出之外藩,以保其终始」。
遂罢知陈州
公尝因水灾上言:「陛下临御三十馀年,而储宫未建。
此久阙之典也。
汉文帝即位,群臣请立太子,群臣不自疑而敢请,文帝不疑其臣有二心
后唐明宗尤恶言太子事。
汉文帝太子之后享国长久,为汉太宗
明宗储嗣不早定,而秦王窥觊陷于大祸后唐遂乱。
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
公言不择剧易,类如此
五年,以本官枢密副使
明年,为参知政事
兵府,与曾鲁公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戍多少地里远近更为图籍,凡边防久阙屯戍者,必加蒐补;
其在政府,凡兵民官吏财利之要,中书所当知者,集为总目遇事不复求之有司
时富公久以母忧去位,公与韩公同辅政
议事心所未可力争,韩公亦开怀不疑
故嘉祐之政,世多以为得。
东宫未定臣僚间有言者,然皆不克行。
最后谏官司马光、知江州吕诲言之,中书将因二疏以请,幸上有可意相与力赞之。
一日奏事垂拱,读二疏未及有言,上曰:「朕有意久矣,顾未得其人耳。
宗室中谁可者」?
韩公对曰:「宗室不接外人,臣等无由知之。
抑此事非臣下所敢议,当出圣断」。
上乃称英宗旧名曰:「宫中尝养此人,今三十许岁矣,惟此人可耳」。
是日君臣定议于殿上,将退,公奏曰:「此事至大,臣等未敢即行陛下今夕更思之,来日取旨」。
明日,请之崇政,上曰:「决无疑矣」!
诸公皆曰:「事当有渐,容臣等议所除官」。
英宗方居濮王忧,遂议起复,除泰州防禦使,判宗正寺
来日复对,上大喜
诸公奏曰:「此事既行,不可中止,乞陛下断之于心,内批付臣等行之可也」。
上曰:「此岂可使妇人知之?
中书行之足矣」!
时六年十月也。
及命下,英宗力辞,上听服除
七年二月,英宗免丧称疾不出
至七月,韩公议曰:「宗正之命既出,外人皆知必为皇子矣。
不若遂正其名,使知愈退而愈进,示朝廷不可回之意」。
众称善。
乃以其累表上之。
上曰:「今当如何」?
韩公未对,进曰:「宗室旧不领职事,今有此命,天下皆知陛下意矣。
诰敕閤门得以不受
今若以为皇子诏书一出而事定矣」。
以为然,遂下诏
宫车晏驾皇子嗣位海内泰然,有磐石之固然后天下咏歌仁宗之圣以及诸公之贤,而向之党议消释无馀,至于小人,亦磨灭不见矣。
英宗即位之初,以疾未亲政慈圣光献太后临朝
公与诸公往来二宫弥缝其间,卒复明辟。
枢密使尝阙人,公当次补。
韩公、曾公议进拟不以告公。
觉其意,谓二公曰:「今天谅阴母后垂帘,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天下」?
二公大服而止。
其后张康节公去位英宗将用公,公又力辞不拜
公再辞重位诸公不喻其意,而服其难。
八年,迁户部侍郎
治平初特迁吏部
神宗即位,迁尚书左丞
公性刚直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
及在二府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喻可否
台谏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此得怨,而公不恤也。
朝廷议加濮王典礼,诏下礼官从官定议,众欲改封大国,称伯父
议未下,台官公主此议,遂专以诋公。
言者既以不胜补外而来持公愈急。
御史蒋之奇并以飞语污公,公杜门求辨其事。
神宗察其诬,连诏诘问词穷逐去。
公亦坚求退上知不可夺,除观文殿学士、知亳州事。
熙宁初,迁兵部尚书、知青州,兼充京东东路安抚使
诸县青苗钱,公乞令民止纳本钱,以示不为利,罢提举管局官,听民以愿请。
不报
三年,除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
公辞,求知蔡州,从之。
在亳,已六请致仕
比至蔡,逾年,复请。
四年,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
未及谢事天下益以高公。
公昔守颍上,乐其风土,因卜居焉。
及归,而居室未完处之怡然不以为意
公之在滁也,自号醉翁,作亭琅邪山,以醉翁名之。
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
自为传,刻石
亦名其文曰《居士集》。
居颍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赠太子太师谥文忠
天下学士闻之,皆出涕相吊
后以诸子太师追封兖国公
公之于文,天材有馀,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
短章大论,施无不可
有欲效之,不诡则俗,不淫则陋,终不可及
是以独步当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
公于六经,长《易》、《诗》、《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未见
奉诏撰《唐》本纪、表、志,撰《五代史二书
本纪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意,其表、传、志、考与上下
为《易童子问》三卷、《诗本义》十四卷、《唐》本纪、表、志七十五卷、《五代史七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外集若干卷、《归荣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内制集》八卷《、奏议集》十八卷、《四六集》七卷、《集古录》跋尾十卷杂著十九卷
公笃于朋友不以贵贱生死易意
尹师鲁石守道孙明复梅圣俞既没,皆经理其家,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
奖进文士一有所长,必极口称道惟恐不知也。
前后历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宽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扬之人至为生祠
公尝有遗训戒慎死刑韩国以语公,公终身行之。
以谓汉法杀人者死,今法多杂犯死罪,故死罪杀人者,多所平反,盖郑公意也。
孔子生于衰周而识文武之道,其称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一时诸侯不能用,功业不见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
孔子既没,诸弟子如子贡子夏皆以文名于世。
数传之后子思孟子孙卿并为诸侯师。
秦人虽以涂炭遇之,不能废也。
汉祖干戈定乱纷纭未已,而叔孙通陆贾之徒,以《诗》、《书》、《礼》、《乐弥缝其阙矣。
其后贾谊董仲舒相继而起,则西汉之文,后世莫能髣髴,盖孔氏之遗烈其所及者如此
自汉以来,更魏晋,历南北文弊极矣。
唐贞观开元之盛,而文气衰弱燕、许之流倔强其间,卒不能振。
韩退之一变复古,阏其颓波东注之海,遂复西汉之旧。
退之以来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为文
祖宗之治,礼文法度追迹汉唐,而文章之士杨、刘而已
及公之文行天下,乃复无愧于古。
于乎,自孔子至今千数百年文章废而复兴,惟得二人焉,夫岂偶然也哉
公初娶胥氏,即翰林学士偃之女。
再娶杨氏集贤院学士大雅之女。
后娶薛氏,资政殿学士简肃公奎之女,追封国太夫人
八人:发,故承议郎
弈,故光禄寺丞
棐,朝奉大夫
辩,故承议郎
馀早亡。
孙男六人:逊,故临邑县
宪,通仕郎
恕,奉议郎
愬,故宣义郎
愿、懋,皆将仕郎
孙女七人,皆适士族
公之在翰林也,先君安先生布衣隐居乡闾
闻天复用正人,喜以书遗公
一见其文,曰:「此孙卿子之书也」。
及公考试礼部,亡兄子瞻进士稠人中,公与梅圣俞得其程文以为异人
是岁辙亦中下第,公亦以谓不忝其家。
先君不幸捐馆舍,亡兄与辙皆流落不偶
元祐初,会于京师公家以公碑诿子瞻子瞻许焉,既又至于大故
辙之不敏,以父兄故,不敢复辞。
铭曰:
于穆仁宗,有臣文忠
自崄而夷,保其初终
古人臣,终之实难。
匪不用贤,有孽其间
公奋自南,声被四方
允文且忠,有炜其
上实开之,下实泥之。
三起三偾,谁实使之?
偾而复全,惟天子明
克明克终,乃卒有成
逮岁嘉祐,君臣一德
左右天造民用饮食
舜禹相授不改旧臣
白发苍颜翼然在廷
功成而归,维公本心
彼其何知,言恐不深
颍水之滨,甲第朱门
新郑之墟,茂木高坟
野人指之,文忠之遗。
忠臣不危,仁祖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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