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传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六、《柯山集拾遗》卷一一、《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六
昔者厉王之为恶,荡荡而无制,疾威而无恩,而彊禦在位,掊克在服,炰炰于中国,则刚暴而亢满者也。故卫武公之刺王也,曰:「抑抑威仪」。先儒曰:「抑抑,密也」。夫疏则为见,有进之道;密则为蔽,有退之道。故《易》曰:「退藏于密」。故抑又为抑退之抑,《老子》曰「高者抑之使卑」也。《书》曰「太王、王季克自抑畏」,又曰「文王卑服」,则知言太王、王季亦自卑抑之意。盖裁其盛而使退,挹其满而使亏者,抑也。临下而使物畏之者,威也;居上而使物象之者,仪也。威能抑,抑则不至于刚暴;仪能抑,抑则不至于不逊。虽威仪外也,非不可以伪作,使修其威仪者,盖使之勉其德而已,故曰「维德之隅」。治室者不先治隅也,使之治隅者,是使之治宫室而已。厉王不能道民之肃心而使之成善,乃更陷溺而使之不逮,民日已罔极而失中,回遹而不正,未戾而思乱,则虽有哲者,亦陷溺而为愚矣。先王之教民也,因民之肃心而导成之,因性之光明而缉熙之。而暴君者,则哲谋肃乂之性,乃沦胥以使败。此武公之所以深痛而首刺之以此也。「庶人之愚」,教之使明者,君之职也,不能明庶人之愚,则既有罪矣。而武公以谓「亦职维疾」,不责主使教之者,何也?盖教不中养不才者,贤者之事也。厉王之恶如此,姑无望其使愚者贤,无使贤者愚亦足矣。「哲人之愚」,非疾也,其戾在此矣,故曰「亦维斯戾」者也。周之兴,自文王之能官人,芃芃之棫朴,不废于薪槱,故济济之多士,各尽其才力。故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当时蔽而不闻,昧而不显,谄而不陈,拙而无射者,皆有以因其才。故大至于成人,幼至于小子,久至于古之人,皆有成其德。因天下之才,备天下之用,而王业成,其后世尝陵夷而人才不振矣。宣王教养而作成之,而《采芑》作。故其人则方叔、召虎、韩侯、仲山甫之徒,而其力则南征北伐,攘夷狄,复境土,而周宣以之兴。则人才之兴废者,天下之治乱。厉王不能使哲人之愚者贤,人才既乏矣;使哲人愚,则人才殆尽矣。故武公所深痛厉王之乱,而原其理而告之王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夫将天下莫强焉,则实在于人才,奈何为是戾,而使「靡哲不愚」乎!夫文王之能作人而成材,岂有他哉?其自劝亹亹而不息,穆穆而无间,其法象之著见于其上,倬然如云汉之昭回于天。宣王之作人也,岂有他哉?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有常德,修政事,而后人无不自尽以奉其上,而才人至矣。文王之修身者至,故其得人也大;宣王之修己者小,故其得人也狭。故修身之能否,人才之废兴也。夫厉王使哲人陷溺而为愚者,其原乃自夫不知修己而已。故武公探其本,以为将使「无竞维人」者,乃在于「有觉德行」而「四国顺之」。下无违德,则人才从上而作,故天下莫能胜而四方训之矣。夫玷者,玉之小害也,言之有玷虽不可为,然犹未伤夫大善也,而武公既已戒之使已矣。玷犹有害而悔吝或从之,言有所苟者,特无补而已,未必害也,而武公又戒以「无曰苟矣」。无欺于明者,人之所易也;无愧乎幽者,人之所难也,而武公既戒之以所难矣。言不失于苟,则言满天下无口过,行不愧于幽,则行满天下无怨恶,而言行至矣。武公之所以自警如此者,何也?以夫「无言不雠」,而言发乎身加乎民故也;以夫「无德不报」,而行发乎迩见乎远故也。枢机动乎此,则荣辱应于彼矣。夫惟厉王之不勉于言行,故武公戒之曰:「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盖言得而荣至,行失而辱来,如投报之各当其所也。彼以为施美而报恶于此者,是以童为角,而惑小人之言耳。木之成材可用者多矣,而曰「荏染柔木」,人之成善而致法者广矣,而曰「温温恭人」者,盖凡以柔抑王之刚,以温抑王之暴故也。武公不使厉王明庶人之愚,而姑使之无愚哲人之明者,所欲「听用我谋,庶无大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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