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如其仁论 宋 · 张戒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七
君子之立事,惟论其关于天下之大谊而已,而异同不与焉。事之不可以概论久矣。固有所当为而为者,亦有当为而不为者。苟其有系于世道之升降,民生之治乱,则君子皆为之。世无圣人之论,为之者世常以为是,而不为者世常以为非。嗟乎!以君子之用心,而不获君子之名,世之不为君子者将以是藉口矣。圣人非方人者也,而亦岂能已于言焉。公子纠之事,人皆以召忽以身徇义,仁者为之;而管仲隐忍其身,不弃于沟渎之间,仁者所不为也。夫二子之心一耳。生也以救时,死也以明道,而仁皆在焉。一旦子路以是为问,而夫子以「如其仁」为对,凡两言之,「如」云者,管之仁亦召之仁也。管仲如其仁,请申论之。人有常言,吾闻之夫子矣:「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夫仁我所欲,生亦我所欲也,古人盖有舍鱼而取熊掌者。盖言为仁者皆不可以求生也。曰:是非夫子之意也。夫不明夫子之意而过为之说,则人必皆为勇夫烈士之感慨,然后可以为仁也。夫人孰不爱生,而有时而不敢爱,若其求生以害仁,则固不可。生而无以泽生民,死而与草木俱腐,则君子奚择焉。吾故曰:是非夫子之意也。吾有以验之矣。昔夫子尝谓殷之有三仁矣。殷之末造,天之弃殷已久,微子、比干,王室之懿亲也,相从而死于谏,则恐汤之不祀也。箕子,异姓之臣也,死则无名,去则不忍,是以徉狂焉。其去也以殷,其存也以殷,其死也亦以殷,故均谓之仁焉。大抵仁固不在于徇身,亦不在于徇道,要之出于天下之大义,世道之升降,民生之治乱。苟其有关于是,则仁不可胜用焉。呜呼!比干之徇道,召忽以之;微子、箕子之徇身,管仲以之。夫子之待人一矣,岂有在殷则为仁,而在齐则异其心哉?方齐之乱,小白、子纠俱失身于外,其势无两立之理也。管仲二子择君而事,一日之去就,而终身之大谊存焉。子纠之没,召忽死之,固天理也。仲何人也,忍辱于桎梏而为之。夫一日之生不足以易终身之节,齐相之贵何足以偿天下之谤?仲之智犹以相齐,岂不足以知此?仲之心犹忽之心也。仲盖以谓君臣之义与天地并,有忽为之足矣。天子弱而未尊,四裔强而未宾,此其患岂特主辱而已哉。吾而相,与为匹夫匹妇之谅,则谁与任其责也。自今而观,后世所谓不忠之臣,无所资以为非义者,实闻忽之风,则忽之仁在天下也。而春秋之民不至于服左衽而言侏离者,谓非仲之仁可乎?其没也以君,其存也以天下,果孰是而孰非耶?虽然,仲之心是矣,而迹非也,毋怪乎由之以为惑也。匡章子以责善而获不孝之名,管仲以爱天下而得未仁之谤,世固有仁人君子之心,而沦于负俗之累者多矣。其幸则有圣贤为之辨明,而不幸则终身无以自白。由也出入于夫子之门墙,固尝讲闻纲常之大义,异日之结缨不屈,可信今日爱忽而疑仲也。不特此也。由之惑未驱,而赐之问继至,则天下之疑仲又非一人也。不知以身徇义,无忽则仲固为之,有忽则仲养其身以有待也。受一朝之辱可以安天下之民,蒙一身之谤可以立万世之功,均之大义之所在,则仲之仁亦忽之仁也,夫子何爱于言,而使仲有不可洗之辱哉!呜呼!非管仲之仁不足脱天下陷溺之祸,非夫子之论无以知仲有爱天下之心。去之千百载而下,而王通氏以其学传之河汾。曹魏之事陋矣,而二荀在焉,彧以直谏而死,攸以事君而生;而通断以为生也以救时,死也以明道,为荀氏之有二仁焉。吁!知管仲、忽之皆为仁,则知荀氏之二仁也。通之言,圣门遗意欤。
按:《论学绳尺》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