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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策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一、《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五
问: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无远弗届古先哲王不由斯道也。
朕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格天庶或悔过靖乱
踰年于兹寝兴在是。
故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而赋歛加薄;
外患未弭,寇盗尚多,而追胥有程
择守令以厚牧养,责按廉以戢贪暴
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凡曰聚所欲、去所恶者,朕未有闻而不恤,恤而不行也。
然而迎亲之使接武在道,而敌情未孚
保国之谋刻意在兵,而军势未张。
躬纯俭以敦本,而骄奢之习未悛;
扩大公以示训,而私枉之俗尚胜。
刑赏不足以偷惰之气,播告不足以狂悖之心。
田亩未安,旱蝗害岁。
岂朕不德无以动天,抑政令失宜,而民以为病乎?
精诚之弗效,而祸乱之难戡也?
伊欲复亲族,奠疆埸,清寇攘,善风俗,使百姓安业亹亹迓衡,何修而可以臻此?
子大夫艰险以副详延,诚亦勤矣,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其悉言之无隐。
若乃空文无补于实,咎既往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也,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朕将亲览焉。
臣对:臣闻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天。
汤武听于民,其兴也勃焉;
听于天,其亡也忽焉
未亡也,谓己有天命,曰:「我生不有命在天」!
彼以天命为真可恃偃然自谓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及其亡也,诸侯归商者三千,资以胜夏,则成汤以兴;
诸侯归周者八百,资以胜商,则武王以兴。
汤武听于民而反以兴,非民兴之也,修人事应天是以兴;
听于天而反以亡,非天亡之也,恃天命而虐于人,是以亡。
兴亡之端,厥监在民而不在天,甚易晓也。
中材庸主每每反之,此忠臣义士所以深悲,天下所以乱亡相寻,而世主不悟也。
陛下干戈锋镝之间,适丁天下倥偬不暇给之秋,外乱内讧佥人柄朝边方风尘之虞,中原新羁之马,赤子无知之俗,民愁盗起,祸稔萧墙王室摇摇然几如一发引千钧
当此之时,可谓乱甚矣!
臣愚陛下焦心尝胆,听于民之时也。
陛下策臣等数十条大概质之于天。
首曰:「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
又曰:「岂朕不德无以动天」?
又曰:「何精诚之弗效,祸乱之难戡也」?
似皆听于天者,此臣等所深疑,而愿为陛下直言无讳也。
伏读圣策曰:「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靡远弗届,古先哲王不由是道也」。
有以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谨按春秋祸变之由与祖宗已然故事,为陛下陈之。
为《春秋》之说者,曰:「正次王,王次春王者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
此汉儒傅会之论,臣谓不然
臣闻圣人作《春秋》,尊一王之法,为万代训,未尝有明言天者,盖谓天道难测,若深言之,则遂以为茫昧莫究而忽于天;
浅言之,则天后世遂溺于阴阳灾异而蔽于天。
圣人推变天常与人事杂而书之,至其变见祸败,或应于数十之后,甚则或不旋踵而应。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必先灾异谴告之;
不知自省,又出怪异警惧之;
尚不改悔覆败乃至
苟无其事,变不虚生
若痛自惕惧侧身修行,则祸灾灭塞,可转为福。
此《春秋》之大凡也,以此天心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自非无道之世,天尽欲扶持安全之,此古先哲王所以以至诚而不急算数占候,诚知夫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
我国家自江南平定,太祖宇县分割生民受弊,恻然涕下,思有以声教而抚养之是时识者知天命固已牢不可解矣。
且如择一法官细事也,而太祖王济,则曰:「无或冤滥以致天灾」。
任一宪台细事也,而真宗选诸道提点刑狱,则曰:「一夫受冤,即有沴灾」。
一夫受冤,宜未害也,而祖宗惕然动念,惧致天罚,则民之不可忽,而造物不可欺也明矣。
陛下龙飞之初,传檄四走,天下莫不翕然响应
臣愚不识天理
人事卜之,知天意固已有在。
比来圣虑渐弛,浸不克终国势委靡不振生民愁苦无聊天意向背,殆有不测可胜寒心
臣愿陛下以至诚,以《春秋为戒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无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幸甚
圣策曰:「朕承祖宗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格天庶或悔过靖乱,踰年于兹寝兴在是」。
兹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呜呼陛下兴言及此,亦知有宗庙社稷之托乎?
亦知有父母兄弟之忧乎?
知有宗庙社稷之托,所与任其托者为谁?
知有父母兄弟之忧,所与分其忧者为谁?
任其托、分其忧一非其人,则天下之大势无复救矣。
闻天下大得之甚难,败之甚易,莫不由夫祖宗辛苦艰难成立之,莫不夫子孙顽率奢傲覆坠之。
成立于百年覆坠一日,遂使祖宗艰难之业并与祖宗社稷一旦丘墟
是以圣人作《春秋》,于乱君亡国痛以王法绳之。
谨按二十二年书「王室乱,刘子、单子王猛于皇」。
是时新有景王之难,王猛幼冲而嗣大位,刘、单以庸材而相幼君社稷危如赘疣,则王室安得不乱
王室天下根本根本一乱播迁于皇,则俶扰阽危亦甚矣。
卒之天王蒙尘,避子朝之难,终昭公之世,仅复成周,至黄池之会,天下奔溃
圣人反覆书之,重社稷也。
陛下单微幼冲之资,独戡多难,则危如王猛
左右大臣,以险佞而佐大计,则庸如刘、单。
臣恐王室之乱,又甚子朝之难矣,安知江都之幸,不变狄泉胁迫乎!
陛下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而未知荆卿何罗窃发肘腋之间。
陛下太祖得天下之难而早图之,监《春秋王室之祸而慎守之,毋谓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时而解体也。
谨按襄二十八年书曰「公如楚」,二十九年书曰「公在楚」,又曰「公至自楚」。
原鲁公如晋、如齐、如京师,皆未尝书「在」,独于楚书「在」,何也?
曰:楚虎狼之国也,襄公如楚既非常,而踰年不反,祸且不测,书曰「在楚」者,盖臣子君父失所在也。
以今两宫沙漠之狩,孰与如楚之危哉!
且襄二十八年如楚,至二十九年而归,《春秋》深危之,况两宫暴露穹庐三年于此矣,则陛下怀父母兄弟之忧,臣愚不知何以处之?
陛下计者,独不念「在楚」之事乎?
臣愿慎择贤佐,惟断惟果,侧身忧灾如宣王厉精综核孝宣,锄去乱略光武刚明果断宪宗复雠雪耻勾践
以《春秋为戒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幸甚
陛下首策以此中则曰:「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而赋歛加薄;
外患未弭,盗寇尚多,而追胥有程
择守令以厚牧养,责按廉以戢贪暴
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凡曰聚所欲、去所恶者,朕未有闻而不恤,恤而不行也」。
此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臣闻治天下者正如疗疾方天下之既受病也,府库单匮,军费倍滋,则病在血脉矣;
外患未弭,盗寇尚多,则病在肠胃矣,客邪干正矣。
择守令以厚牧养,犹导之以汤液醪醴而助真气也;
责按廉以戢贪暴,犹投之以砭剂而攻强阳也。
如使血脉受病肠胃受病,而导之以汤液醪醴者,或失节焉,则疾日甚
疾既甚而投之以砭剂者,又非良药,祗速其死耳。
医国亦然故方天下受病之际,府库竭矣,军费滋矣,外患炽矣,寇盗多矣,乃牧之以不贤之守令,扰之以不才之按廉,是犹疾已深而投之冶葛岂不殆哉?
臣请历言其弊。
臣闻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者,以兵冗而坐食也,以师老费财也,以生寡而食众也,三者今之最大弊也。
自古无事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其势然也。
昔汉之兵制,有践更卒而营田之卒,京师不过南北期门羽林之兵而止。
至于边境有事诸侯有变,皆以虎符调发郡县之兵,事已辄罢。
是以其兵虽不知农而天下不困,兵甲未尝聚也。
唐置十六卫无事力耕而聚非但自赡,且以广官储是以其兵虽聚于京师,而天下亦不困者,未尝无事而食也。
我朝沿近代养兵之法,一兵给与衣粮,岁约五六十缗。
太祖周代之兵,中外止有二万而已
至乾德间中外止十万兵耳。
太宗尽有天下,添兵至多,亦止三十馀万。
真宗全盛之时,乃始五十馀万。
当时军数非多,尚虑耗蠹调度,命汰疲冗
周莹不奉减兵之诏则怒而罢之,向敏中军额渐多,则反覆诘难之,诚知夫兵无事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
臣故曰:兵冗而坐食,今之最大弊也。
兵法兴师十万,日费千金
日计之,费已如此况今旷日弥年,兵连不解
百人仰给县官则挟千夫之名,大概虽数百为辈,要归无异数十万之兵,而坐食连年,无毫发功,则农夫之力,安得不困?
馈饷之卒,安得不疲?
谨按庄公八年春,师次于郎;
,师及齐师围郕;
,师还。
春秋》书用兵未有三时而后反者,独于此、书夏、书,恶庄公无故劳师,兴围郕之役,卒之郕降于齐,而鲁师无功至秋乃还。
故书曰「师还」者,恶其已无功,秋始班师暴露滞留之甚也。
是后二十八年,有告籴之举,其祸正基于围郕之役。
以今征役之久,动至累年,较之《春秋三时而返者,不已大甚乎?
库藏竭而军费滋,自不足怪。
臣故曰师老费财者,今之最大弊也。
兵冗而坐食师老费财加以生寡食众,入少用多,陛下虽赋歛加薄,而州县征科实烦。
何则
用度既匮,则其势不得不取于民矣。
前所追胥有程而外患未弭,盗贼尚多者,其弊在朝廷多过,生灵多怨。
使朝廷无过生灵无怨,则外患寇盗亦何名而动哉?
自古奸雄陈涉吴广之起于秦,赤眉黄巾之起于汉,苏峻之乱晋,安史之乱唐,本皆巨盗凶渠朝廷之过,执以为乱,幸生灵之怨,倡而称义,遂至迭起州县,劫令杀守,相挺为乱
明盛之朝,岂有大过
窃闻长老之谈,或谓戚近挠权,奸臣盗柄刑赏不必行,小人不尽除,纪纲不甚振,此岂过之渐耶?
何则
自古天下国家多自戚近挠权,如汉之诸吕窦、霍,唐之诸武、韦、张,窃弄朝柄一败赤族国家几破。
今乃有肺腑枢柄戚属卫兵,汉南北军之祸,其监不远,倘不少戢,是增朝廷之过,而起奸雄之胆。
大乱之后,岂宜复然
赵王伦石勒之徒,心窥人主,口责宰相,实奸雄伺过而后动。
不幸因之以饿饥,加之以灾荒生民愁苦无聊,则奸人乘隙奋飞血流千里此外所以未弭,寇盗所以尚多。
是虽追胥有程何以救其乱?
谨按昭十一年,「楚子虔诱蔡侯般,杀之于申」。
蔡般弑逆之贼,王诛之所必加,《春秋》反恶楚灵,何也?
曰:讨蔡般可矣,诱而讨之,此匹夫贱行,《春秋》所甚恶也。
前日诏书招纳叛亡,许以不死,此辈投戈请命,谓陛下示以大信也。
然而阳示以信,阴加以刑,是诱讨也。
陛下为人父母奈何天子诏书诱人之饵?
臣恐大信一失,则后来招降为悔。
自今上下猜忌寇雠聚处得间,则更相鱼肉,惟先发者为雄耳,何怪寇盗之未弥也!
前所谓择守令以厚牧养,而守令多不贤者朝廷轻守令也;
责按廉以戢贪暴,而按廉多不才者,朝廷轻按廉也。
令一不贤,则郡县受祸
按廉一不才,则守令敢于为奸。
责守令在择按廉,此祖宗成法也。
太祖太宗注意守令尤切,太宗尝亲选诸州长吏,又亲书其历,戒曰:「公务刑政惠爱临民奉法除奸,方可书为劳绩」。
因顾钱若水曰:「朕暑中书此,宁不劳乎?
盖为任官择人以安百姓耳」。
呜呼太宗不惮盛暑亲札赐行,今守令则未尝召对者;
太宗躬自选择延见便殿,今乃有付吏部注拟者。
朝廷轻守令也。
朝廷轻守令,则守令轻郡县
郡县之职一轻,则牧养之方尽废。
使要近州县或非其人,复畏朝廷耳目之近,尚惮不敢逞;
远方细民即使盗蹠为之守,梼杌饕餮为之令,斯民虽千百为群,号呼聚骂朝廷不知,其为害岂不大哉
臣闻太祖钱文敏泸州,戒之曰:「比闻郭思齐掊歛不法,恃其遐远,谓朝廷不知耳,至则为朕鞫之」。
泸州京师四千馀里,而郭思齐不法太祖已尽知之。
州县稍远者,其守令过失朝廷乃不闻,则远如泸州陛下不能知矣,彼何惮而不为盗耶?
然则所赖以纠察其弊者,尚有按廉耳,如使按廉又非其人,则其祸可胜言哉?
臣闻太宗以按廉之职,出为朝廷耳目,或由圣选,或由举充,选之既艰,则任之亦重。
凡宽一按廉,是坏一路之事;
一路不治,是使数百万军民受殃。
太宗即位励精求治,诏转运使考核职任废举,又遣使廉察官吏之污洁。
刘文质察举内官吏,则有迁移之宠;
王德裔部内不治,则有黜削之罚。
赏罚如此其严,则按廉振威,按廉振威则守令振职
厥今守令不职,是按廉未得人也。
往者遣使抚谕诸道,天下想望风采以为行被大惠,卒之厨传骚然公行贿赂甚者子女郡县,辇家属偕行
虽官以抚谕为名,而民有供输之苦,守令之外,复增一蠹。
远方细民不幸不贤守宰终岁抱冤引领輶轩之出,以雪其愤。
而按廉又不才,是使终身怀冤而莫之控诉也,则民安得不多怨而易动?
奸雄所以窃发也。
谨按春秋》闵元年「齐仲孙来」,圣人嘉而字之,重其将命从宜,以安邻国之难。
方闵之初,叔牙庆父媒孽鲁祸,闵公始立国人危如赘疣齐人折箠取之。
是时,鲁之轻重在齐仲孙乃能说其君使宁鲁难,卒之闵不失国,而鲁人以安,湫之力也。
经》书仲孙之来,喜其一出民安鲁存也。
以今两河淮甸兵革之馀,岂不甚于鲁国之难,而按廉之出,未闻如仲孙以务宁鲁难为意者,以《春秋》之法责之,则罪人矣。
臣故曰:守令不职,是按廉未得人也。
夫以守令既不职,而按廉又失职如此,则陛下命令为民而下,虽十常六七,而壅遏诏书者十常八九矣。
陛下恤民之诏,无及民之惠;
州县知有守牧之令,不闻有天子之诏。
三数年来边防用兵凡百科歛,不以四方有无物之处,但严令督之。
海州军例科鎗干,居山州县例买鹅翎
有司不辨有无州县或罕能条奏,官取一物,民费数倍。
且如前日劝诱一事监司责办于郡,郡责办于县,县移文于乡。
军期急速为名,迫若星火一有不至,则械系苦掠。
人皆畏死,其敢有辞
是名为劝诱,而实暴歛之。
监司郡守但务上供以悦朝廷,则忽而知省
宰相大臣但务足用以悦陛下,则知而不敢言
上下相蒙,民穷无诉,是陛下恤民之诏虽多于孝文,而天下乾耗甚于孝武
伤和召怨,咎将安归
臣闻咸平中改元赦书颇多蠲免或谓三司惠泽太广为言真宗责曰:「非理害民之事,朝廷所不可行,若赦令既行,必使良人受赐矣」。
时方午,雷震,帝恻然曰:「岂赦令少及民之惠,上天雷惊朕耶」!
呜呼祖宗赦令未遍,惧速天罚,则陛下命令多壅,实悖天心,其害殆不为细。
陛下以《春秋为戒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幸甚
陛下中策以此
又念「迎亲之使接武在道,而敌情未孚
保国之谋刻意在兵,而军势未张。
躬纯俭以敦本,而骄侈之习未悛;
扩大公以示训,而私枉之俗尚胜。
刑赏不足以偷惰之气,播告不足以狂悖之心。
田亩未安,旱蝗害岁。
岂朕不德无以动天,抑政令失宜,而民以为病乎?
精诚之弗效,而祸乱之难戡也」?
此又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臣谓陛下躬纯俭而骄奢弗悛者,是陛下未必纯俭也;
廓大公而私枉尚胜者,是大公未必能扩也。
赏罚不足以偷惰,是大柄下移也;
播告不足以狂悖,是危乱之兆也。
田亩未安而旱蝗害岁,则生民失业而怨沴并作也。
若乃迎亲之使而敌情未孚,则臣窃有说焉。
臣闻庆历中契丹聚兵境上,遣其使萧英、刘六符来聘。
是时使来非时,而兵既压境中外忿怨
仁宗皇帝宰相所以报聘者,得左正言富弼片言六符之谋,卒挫虏主。
自景德以来北方无事,八十馀年于此矣,岂惟弼之力哉!
于时宰相晏殊参政范仲淹枢密杜衍韩琦谏官余靖欧阳修,皆天下之所仰望,而北虏所畏惮者。
彼知朝廷有人,故弼之计得行,而虏计不得逞
以今庙堂之上,宰相有如晏殊者乎?
参政有如范仲淹者乎?
枢密有如杜衍韩琦者乎?
谏臣有如余靖欧阳修者乎?
臣知陛下必无此等人物矣,而欲求敌情之孚,此臣所大惑也。
臣闻猛虎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使弃爪牙,则孤豚特犊皆得搏噬之。
譬之国无劲兵,则蕞尔丑虏,皆为劲敌
故《春秋》虽恶穷兵之祸,至于兵不素养取具临时者,必深罪之。
谨按僖二十六年:「齐人伐我北鄙公子遂如楚乞师
公以楚师伐齐,取谷」。
说者曰:「乞,重辞也,重师也」。
臣谓圣人非惟在于重师,盖甚恶之无备也。
夫齐为鲁难久矣,自甗之役,齐败于宋而鲁不救是时公有切骨之恨;
至二十六年春侵我西鄙,怨已结矣。
为鲁计者,正宜早夜预防,常若寇至,乃恬然熟卧养成腹胁之疽,报不旋踵齐人伐我北鄙矣,乃至乞师于楚以取谷焉。
夷狄而伐中国不可之最大者也。
以今丑虏大张,害甚于齐,而兵不素养,乃甚于鲁,议者乃欲借助兵于高丽何异乞师于楚以伐谷者哉?
陛下知军势之未张,而不知军将之未练,可为陛下痛哭流涕者此也。
国初剑南、交广各僭大号荆南江表止通贡奉西戎北狄未尽宾服太祖垂意将帅,命李汉超等守关南,命郭进御并寇,命姚守斌守庆州
以为得名将,非厚通其意,无以得其死力,故许收逐郡关征酒榷之利,不惟养犒士卒,兼使丰富其家。
又虑所费不足,仍许图回,其家属京师者并厚抚之,则将帅之心,更无私虑,但专力边事而已
又虑奏陈之事未尽机要,时许入朝自陈,至升殿赐坐,又复赐遣之。
以故边臣多富于财,得以养募死力,使为间谍,尽知番夷情状,多致克捷
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平西蜀,复湖湘,下岭表,克江南,尽得东南之地,虽诸将之功,实太祖驭将之力也。
以今将佐偏裨,其雄挺孰与李汉超
才略孰与姚守斌?
镇重孰与马仁瑀
运筹决敌孰与韩令坤
陛下驾驭诸将,孰与太祖
然而借之重权,禄之显秩,赐之重赏,其恩礼越先朝数等矣。
陛下择将不如太祖,而恩礼过之适足以启诸将之骄心,而长奸臣觖望
假令收复两河,迎还二圣陛下何以加之?
战胜兵勇百倍败亡之卒没世不复,盖所以战胜者气也。
今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天下大忧也。
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山东开关延敌六国之师皆逡巡敢进
长平之败,廉颇犹能收拾馀烬,北摧栗腹西抗强秦,振刷磨淬,不自屈服。
是时秦人邯郸,梁王使将军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流涕,深以为不可
非徒帝秦虚名,惜天下大势所不可也
而议者乃谓宜尊奉夷虏,不可一触其意,陛下何不鲁仲连抗秦之事谕之?
然则何怪军势之未张也!
夫《春秋何为而作也?
天下无王而作也。
周衰,天下不知有王,陪臣国命家臣大夫圣人有忧之,作《春秋》以代王之赏罚
天子、书王、书王者诛赏大柄也。
天子、书王,皆其常称也;
其曰天王,则至大之称。
天王与《周官·司服》所称天王,皆以嗣君之初君道未著人心未宁,正危疑之机,大奸之所伺,非常之时,故大威武以防之。
称天王者,大威武以防天下之时,故曰非常也。
然则又书天子、书王,何也?
曰:《春秋》作,王者威权丧矣,大政大法诸侯擅而行之,怙强恃众迭相吞据,是本弱末大之势,名分大乱之日,非刚健大过之才若九五焉,不足以振其弱,非毒众穷讨之役若唐太宗焉,不足以戡其乱。
仲尼于《春秋凡有出于王之为者,皆书天王,言于斯时王所为,当大诛赏不可循常,冀后世兴王知变也。
是时吴、楚之君皆鸱视虎踞僭号称王,诸蛮群酋荐据中土如此文辞之告,犹可治之也与
霸侯暴国,迭相倾噬,伯子之存,不能十数如此诛赏之令犹可治之也与
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东周仅存礼文而已,非拨乱反正之道也。
故《春秋》必书天王者,正赏罚大乱之时也。
若事非王为,但从诸侯之称,只书王者,礼之常也。
其曰天子者,所谓至贵以亲诸侯也。
庄王不称天王,以其宠贼逆之人,不足以至大之称,故去天」字以重其讥。
庄王之讥,则鲁桓之罪彰矣
春秋大逆,外始于州吁,内始于鲁桓,圣人著其恶如此
若曰世乱则从恶者众,趋善者鲜,善若不予,则是不足以有劝;
大奸大恶不加诛,则是不足以有惩。
赏罚不行,而能兴衰拨乱无有矣。
陛下临御之初,正《春秋危疑之机,称天王临下之时,大柄大权乃悉窃弄权臣之手,太阿倒持,收之良难,是陛下春秋之乱,而无《春秋》之赏罚,则何以驾驭群雄而平大乱也?
窃观太祖太宗所以天下,其大要赏罚二事而已
当时赏则常薄,罚则常严。
澶渊之役,李继隆有疾战破虏之功,但加开府阶耳。
臣尝怪真宗何赏如是之薄也,其深意以谓既杀虏将而不能破其众,此将之可责也。
将帅之寄而独赏内臣不可以为后世法,此所以薄其赏也一也。
又以自古宦者领兵未尝为乱,如太宗内侍王继恩出平内乱大功,止受宣政使耳。
谨守先帝之法而不敢违,此所以薄其赏也二也。
至驭之以刑,则未尝不严
且如主将战没则降斥别将王继勋者,诛戮亲兵荆罕儒者,威令如此严,则人皆死力求赏。
太祖兵法不在赦,而《春秋兵法尤严于驭军。
城濮之役,楚师败绩,则得臣死之,书曰「杀其大夫得臣」,罪在得臣也。
鄢陵之役,楚文败绩则子反死之,书曰「杀其大夫公子侧」,罪在子反也。
二子皆以失律丧师不逃重戮,则见夷狄用兵,其刑赏常严,而中国常宽,此夷狄所以常得志
成、襄之后中国累累受制吴、楚者,抑有由矣。
厥今军势未张而动见败衄是有春秋之乱,而无《春秋》之赏罚
臣故曰:赏罚不足以偷惰则是大柄下移也。
如使大柄一移,则陛下徒拥虚器而已何怪播告不足以狂悖也!
臣愚不识狂悖者为谁,谓前日诋忤权臣者为狂悖乎?
左右便嬖狂悖乎?
前日诋忤者为狂悖,则臣不敢奉诏
如谓左右便嬖狂悖,则陛下岂不能断然而去哉?
窃料陛下所不能去之者则是推诿权臣之弊也。
自古推诿臣下盛美,然亦或以治,或以乱。
汉高祖推诿群杰则治,至其后推诿王凤王音至于王莽,则乱。
光武推委二十八将而取天下则治,至其后推委后族至于董、吕、二袁,则乱。
魏委荀彧则治,至委司马则乱。
唐文皇驾驭英豪而取天下则治,至明皇推委李林甫杨国忠则乱。
初以推委而天下治,终以推委天下乱,何弊之然哉?
推委之际,超擢十人上从其九,是九人之恩出于下矣。
如此则数年之间,左右前后权臣之党也。
若斥削十人上从其九,是九人之威出于下矣,如此则数年之间,中外远近无敢忤权臣者。
以故忠义解体君上之势孤也。
前日将相大臣恣意诛戮,冤及无辜陛下不得一举手,此岂非推委之弊耶?
明皇天宝之祸未大远也,此可不寒心哉!
今天下大体皆坏,独祖宗德泽未泯,人心未厌,譬尪病之人,奄奄待尽,独气血仅存耳。
如使人心一离则是气血又将绝,天下无复可言者矣。
陛下田亩未安、旱蝗害岁为患则是生民失职人心将离气血将绝之时也。
谨按春秋》,灾异变见常与人事相符
灾异见于上,则祸败应于下,犹铁炭低昂,其效可信者也。
凡《春秋书螽者,旱蝗之害岁也。
书螽凡九,而哀公十数月之间凡三书之,甚之也。
之者,疾其害民之甚也。
是时十三年之间,而帅师伐某、侵某、取某、战于某,比他公为特甚干戈至此糜烂其民矣,生灵至此而为血肉矣。
黄池之会,夷狄主盟中夏天下日趋于亡矣,乃复暴兴田赋民怨祸稔,岁大旱蝗,人有艰食之苦,圣人于此一年三书螽,伤之也。
是知旱蝗之患,实兵戈怨毒之馀所由作也。
比年以来丑虏横行干戈烂熳不息未尝一年间不战,生民委顿四夷恣肆天下不知有生之乐,几年于兹矣。
创痍之民,肝脑涂地丘陇发掘暴露枯骨胔腐血流者,不知亿万生灵之命,陛下不得而见也。
士卒边野之外,妇哭其夫,母哭其子,寡妇弱子抱负轊车,望冤吊哀于千里之外,涂悲巷哭怨痛彻天陛下不得而闻也。
陛下不见其所见,不闻其所闻,驱民万死之地而卒无一毫之利,积毁销骨积怨伤和阴沴作而灾疫兴,何怪田亩未安、螽蝗之害岁也!
今者两河淮甸赤地千里飞蝗蔽天公卿大臣熟视无计,而请为遣蝗之举。
呜呼即使蝗而可遣,是移心腹之疾而置之股肱不知他境之民何苦而加之哉!
臣闻天禧中真宗以再岁旱蝗,秋稼不稔,慨然动念,实虑政令阙失,有爽天意,因诏削茶盐条禁峻刻者,以惩旱蝗之灾。
以今政令阙违岂惟茶盐一二事而已
臣知旱蝗之害实天心大警陛下也,而议者尚谓天灾流行由历运会,非政令失宜之咎。
呜呼天下有善则归诸己,天下有祸则归诸天,此岂圣贤用心也!
陛下少戢诛讨少息调发练兵,养吾锐气,而全中国之力,以消旱蝗之灾。
毋以精神弗效而怠惰,毋畏祸乱难戡而息志,以《春秋为戒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幸甚
陛下中策以此
又念:「朕欲复亲族,奠疆埸,靖寇攘,善风俗,使百姓乐业亹亹迓衡,何修而可以臻此」?
于是有以陛下真得兴衰拨乱,以起天下之病也。
窃睹陛下首怀父母兄弟之忧,中念迎亲之使,至此又以复亲族为言,是陛下痛念二圣銮舆暴露,而未有迎复两宫之策也。
汉高祖所以太公于楚军,岂独侯生力哉?
臣尝论高帝有胜项王者五:以兵强力壮则楚不如汉,以三杰为用则楚不如汉,以驾驭诸将则楚不如汉,以关中廪粟之富则楚不如汉,以关中形势之重则楚不如汉。
五者皆项王不如,则何苦而拘太公哉?
以今凋敝之馀,无汉兵力无汉三杰无汉驾驭无汉廪粟,而又违远上都,弃去两河,则又无关中形势,而欲求亲族之复,虽使侯生千百辈往焉,臣知其无能为也
故臣尝谓欲复亲族莫若两河不得两河亲族不可复。
陛下以奠疆埸为念,是欲复两河也,两河得失天下轻重
唐神尧晋阳,以一旅天下而后世子不能天下河北,其难如此
晋于春秋为大,尝驱役诸侯
至秦萃锐兵之晋,乃得韩,遂折天下脊
韩信联齐有之,故蒯通知汉楚轻重
宋武号英雄得蜀关中,尽有故疆十分之八,然不能使一人渡河窥边
两河之地,王者不得则不王,霸者不得则不霸,贼得之则天不安
臣故曰:不得两河亲族不可得而复也。
咸平中真宗王济边事言:「蠢兹丑虏,敢尔凭陵,盖谋谟当位之臣,未有昔人之比,且国家所恃,独两河耳。
此诚急贤不然,臣惧北戎饮马河渚矣」。
呜呼
之言诚切今日之病。
臣谓欲复亲族而收两河,亦诚陛下急贤,当以言为监也。
当今大患者,亲族之未复,疆埸之未奠,寇攘之未清,而臣愚所最患者风俗败坏也。
风俗天下筋络也,譬人之身所恃维持血气者,惟筋络耳。
风俗一败,则筋络又绝矣。
汉唐之亡,其弊皆风俗之先坏也。
故臣尝论东汉之亡,与李唐大略相似
汉之季阉人乱政,毒被生灵豪杰据郡而起,天下遂裂为三国
唐末宦者蠹于内,藩镇溃于外,天下遂磔为五代
三国之士,其好恶去就尚有可观,虽天厌汉德而刘氏犹拥虚器,亦卒以禅代
五季之乱,其臣悉凶狠顽鄙戕贼君亲,专为枭雄,岂天于东汉之季独多君子,而唐末专为小人哉,诚风俗渐染然也。
中原乱亡自古更迭,亦天下常事,盖未有不亡之国
然当其时,有推变天道言者有以人事前知言者,有握节死者,有卫社稷而死者,有愤国破亡奋不顾身,并家族破灭者,亦有知几之士挂冠而去不蹈其祸者。
我国涵养天下之士久矣士大夫君父之赐亦甚久矣
一朝国家有难,自公剑履以及下之百执事凡几人?
王畿以达郡邑有位凡几人?
前知言者为谁?
名节者为谁?
社稷者为谁?
徇国者为谁?
知几挂冠者为谁?
推变于天而知其将亡者又复谁也?
方晋南渡士流尚有聚于新亭,伤国之衰,对江山而下泣者。
周之东迁,尚有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者。
以今两宫播越,则非直东迁之辱也;
陛下仓皇远狩,则非直南渡之迫也。
谁复有泣对江山而忧宗庙之陨者哉!
自晋风俗之坏,而海内横溃生灵鱼肉,几二百馀载。
以晋监今,其祸可胜言哉!
田横齐之豪士,耻北面臣汉,遂自杀从者五百馀人皆死之,无一人降汉者。
诸葛诞魏室一叛臣,及其既败,所养死士三百人就戮,皆曰:「为诸葛公死无憾」。
今之士大夫蒙国厚恩何啻齐卒之受恩于田死士就养诸葛哉?
含垢忍耻,视君父戮辱甘心焉。
呜呼,纵不愧田横,而宁独不愧诸葛之奴耶?
臣故曰:今之最大患者,风俗败坏也,风俗一败,则筋络又将绝矣。
陛下以《春秋为戒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幸甚
虽然陛下策臣等数十条,皆当今之大弊,臣既已极言之,而圣策尚谓:「子大夫艰险以副详延,诚亦勤矣,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其悉言之无隐。
若乃空文无补于实,咎既往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也。
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朕将亲览焉」。
臣又见陛下真有意求苦口之言,以救天下之病也。
然臣观陛下苦口之言虽若甚切,而在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何也?
臣闻鹊巢覆则凤不至直士受祸忠臣杜口
往者东南来,道路籍籍,咸谓陛下即位以来,不旬月之间,戮直言者三,有是乎?
道路之妄议乎?
倘如所言,则伤威损德为害不浅
谨按春秋》,「陈杀其大夫泄冶」,说者谓泄冶直谏被诛,国之大恶
时盖宣公九年也,而十年有徵舒之祸,十一年而楚子入陈,不三年之间而陈国大乱
呜呼,戮直言之士而祸至于此!
然而泄冶被诛,权不在陈灵而在徵舒
前日义士被诛,权不在陛下而在左右
专杀之祸,《春秋大恶而况专杀直士,恶又甚焉,此楚子入陈,所以藉口而讨徵舒也。
丑虏乘隙,将以假讨恶为名,而蹑入陈之轨矣。
是以在朝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也。
然而臣犹敢区区竭愚者,窃自惟念陛下诏臣等无矜空言而陈实务,则陛下前日滥诛为过而改之,是陛下乐闻其过矣。
臣而不言,是臣负陛下
言而不从,是陛下负臣。
抑臣尝闻太平兴国中,有布衣皂囊献书者,其辞狂妄太宗览之弗罪,因谓宰相曰:「比降诏书许言事,故虽狂悖弗加罪」。
至淳化中,武程上疏狂瞽李昉请加黜削以惩之,太宗责曰:「朕曷尝以言罪人哉」!
呜呼太宗乐闻直言如此,而大臣尚请黜直言之士。
幸而太宗不从如使太宗不乐直言,而李昉之请得行焉,则武程者几上肉矣。
今臣累千万言,则其罪过皂囊之书,以臣疏贱则甚于武程,而有狂瞽之论。
使陛下乐闻谠言,尚患见忌;
借使人主一恶直言大臣者又从而媒孽之,则臣亦危矣
陛下祖宗为监,而扩太宗纳谏之量,大臣陛下之意,而无李昉直言之心,则畏避不敢言者,亦臣之所窃耻也。
臣故曰: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幸甚
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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