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论(中)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二七、《诚斋集》卷八五
论曰:学道者必有以用道也,学之而无所用之,则亲见尧、舜、周、孔而无所觌,博极《诗》《书》《礼》《乐》《易》《春秋》而无所涉,洞贯仁义忠信而无所归。何也?尧、舜、周、孔,道之人也;六经,道之林也;仁义忠信,道之器也。见其人,极其林,洞其器,谓之不学道不可也,谓之学道亦不可也。学则学矣,用则未有以用也。布之可以温,故人取之以衣其身;粟之可以饱,故人取以实其腹。今且有人积布而不衣,藏粟而不食,则虽积藏如丘山,而夫人者不免于冻馁而死矣。夫布与粟如丘山而不免于死,非不富之罪也,富而不用其富之罪也。学道而不用,安以道为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此曾子之始学也,彼固有所用之也。然则曾子之用何所用?用之者,体之也;体之者,身之也。学道而至于体之以身,夫然后道为吾之有矣。故夫世之学道者,吾见其学道矣,未见其有夫道也。学而不能有,则道自道,我自我也。夫惟道即我,而我即道者,可以言道为我之有矣。曾子之三省其身,非省其身也,省其身与道之一二也。身与道果一也,曾子之幸也。若犹二也,曾子其得不省乎?省之则不二矣。且夫身与道为二者,岂身非道而道非身哉?道与身为一者,又岂道自外至,而身从中受哉!谓身非道,则身安得有夫道?谓道非身,则道安得有于身?谓道自外至,则有所至必有所见;从中受,则有所受必有所盈。迎其至而无见也,及其受而无盈也,则道非自外至而身非从中受也。道非外而身非内,则不可谓身非道而道非身也。身与道本一也,一而二者,不察之过也,二而一者,察之功也。子思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上下察也」。人之一心,察之之妙上际于天,下极于渊,无一理之逃也,而况于反是察而用之于吾身之道乎?匹夫有璧而椟之于家,既久而偶忘之,不胜其困,而假丐于其邻,自以为天下之至贫也,而不知其富也。三年而忽忆其璧也,出而鬻之,一朝而获千金。夫千金非自外至也,匹夫之所自有也。有千金而困于贫,既贫则富,则察与不察也。当其不察,璧亦不亡;及其既察,璧固自若。道也者,吾身之璧也。学者有璧而弗察,弗察而忘者也。曾子者有璧而日察之,日察之而日忆之者也。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传道而必习,学者岂无是哉,有而不有者,谁之过欤?曾子一日而察者三,岂有脱而不存也哉?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知备而不知反,宜学者之无所乐也。曾子三省之学,惟孟子传之也欤?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