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论(下)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二八、《诚斋集》卷八六
论曰:君子能轻富贵欤?君子非能轻富贵也,能出乎富贵也。未有以出乎富贵而曰我能轻富贵,将以轻之,适以重之。夫惟出乎富贵者,然后不为富贵之所诱,何则?此固有以破其诱也。市井之人,穷日之力竭智巧以争锥刀之利,人人自以为得也。登山而下视之,此与蚁蚓之争粪壤有以异乎?非彼之暗而吾之明也,彼方居其中,而吾则立其表也。然则破富贵之诱者,必立乎富贵之表者也。然则其孰为富贵之表?礼义是也。君子者登夫礼义之山以下视声利之市,而明见富贵之粪壤,则天下之富贵有不破者乎?夫既破之,则无所用之。天下之所为汲汲于富贵者,夫固有以用之。用之故求之,无所用之则安以求为哉?贵极人爵而富以万钟,反视吾身而无关焉,而有怍焉。无关则何所加,有怍则有所病。得富贵也,未有所加而先以自病,则富贵者真何用哉!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此孟子之所以出乎富贵而立其表也。且义之必取则生犹必舍也,而不能舍富贵也耶?又曰:「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为之,此之谓失其本心」。此孟子破富贵之钜刀也欤!盖箪食豆羹之非礼,而乞人辞焉,万钟之非礼义,而士君子受焉。乞人之辞,辞有用者也;士君子之受,受无用者也。何则?箪食豆羹之不受,则乞人者饥而死矣。万钟之不受,士君子之身无乃未至于死耶?身未至于死,则曷为受之?曰为宫室之美也,妻妾之奉也,知识之求也。且夫疏食曲肱,圣人乐之,啜菽饮水,圣人以为孝也。颜路请车,圣人不与也。圣人之自奉与奉亲与交际,夫固不以外为悦也。今夫非自奉非奉亲,而特为宫室、妻妾、知识之奉,而安于受不义之富贵,此为谁计耶?乞人能不爱其身之死,以不离于义,士君子不能不爱奉人之具,以不离于不义,可怪也乎?且身无一毫之加,而有丘山之损,妻妾、知识享万钟之奉,而吾身不逭乎万世之诛,岂必明者而后见哉!故孟子曰:「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知识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且乞人之心,心也;士君子之心,心也。曰士君子之心,无乞人之心,可乎?有之也,而失之也,故曰失其本心。士君子之膏肓,孟子其痛箴之矣。嗟乎!欲天下之不为者,不可使天下之不为也,必穷其为之之由而折之。孟子不使天下之不受不义之富贵,而深折其所以有用于富贵者,使天下晓然见其有用之无用也。礼义之未亡,圣学之不绝,谁之力哉!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