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袁机仲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八、《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七八
来教疑《河图》《洛书》是后人伪作。
熹窃谓生于今世而读古人之书,所以能别其真伪者,一则以其义理之所当否而知之,二则以其左验之异同而质之,未有舍此两涂而能直以臆度悬断之者也。熹于世传《河图》《洛书》之旧所以不敢不信者,正以其义理不悖而證验不差尔。来教必以为伪,则未见有以指其义理之缪、證验之差也。而直欲以臆度悬断之,此熹之所以未敢曲从而不得不辨也。况今日之论,且欲因象数之位置往来以见天地阴阳之造化、吉凶消长之本原,苟于此未明,则固未暇别寻證据。今乃全不寻其义理,亦未至明有證据,而徒然为此无益之辨,是不议于室而噪于门,不味其腴而咬其骨也。政使辨得二图真伪端的不差,亦无所用,又况未必是乎?愿且置此,而于熹所推二图之说少加意焉,则虽未必便是真图,然于象数本原亦当略见意味,有欢喜处,而图之真伪将不辨而自明矣。
来教疑先天后天之说。
据邵氏说,先天者,伏羲所画之《易》也;后天者,文王所演之《易》也。伏羲之《易》初无文字,只有一图以寓其象数,而天地万物之理、阴阳始终之变具焉。文王之《易》即今之《周易》,而孔子所为作传者是也。孔子既因文王之《易》以作传,则其所论固当专以文王之《易》为主。然不推本伏羲作《易》画卦之所由,则学者必将误认文王所演之《易》便为伏羲始画之《易》,只从中半说起,不识向上根原矣。故《十翼》之中,如八卦成列,因而重之,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而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类,皆本伏羲画卦之意;而今新书《原卦画》一篇,亦分两仪,伏羲在前,文王在后。必欲知圣人作《易》之本,则当考伏羲之画;若只欲知今《易》书文义,则但求之文王之经、孔子之传足矣。两者初不相妨,而亦不可以相杂。来教乃谓专为卲氏解释,而于《易经》无所折衷,则恐考之有未详也。
来教谓七、八、九、六不可为四象。
四象之名,所包甚广。大抵须以两画相重、四位成列者为正。而一、二、三、四者,其位之次也;七、八、九、六者,其数之实也。其以阴阳刚柔分之者,合天地而言也;其以阴阳太少分之者,专以天道而言也。若专以地道言之,则刚柔又自有太少矣。推而广之,纵横错综,凡是一物,无不各有四者之象,不但此数者而已矣。此乃天地之间自然道理,未画之前,先有此象此数,然后圣人画卦时依样画出,揲蓍者又随其所得挂扐过揲之数以合焉,非是元无实体而画卦揲蓍之际旋次安排出来也。来喻于此见得未明,徒劳辨说,窃恐且当先向未画前识得元有个太极、两仪、四象、八卦底骨子,方有商量,今未须遽立论也。用九用六之文,固在卦成之后;而用九用六之理,乃在卦成之前,亦是此理。但见得实体分明,则自然触处通透,不劳辨说矣。至谓七、八、九、六乃揲蓍者所为而非圣人之法,此误尤不难晓。今且说揲蓍之法出于圣人耶?出于后世耶?若据《大传》,则是出于圣人无疑。而当是之时,若无七、八、九、六,则亦无所取决,以见其爻之阴阳动静矣,亦何以揲蓍为哉?此事前书辨之已详,非熹之创见新说,更请熟玩,当自见之,今不复缕缕也。来喻又云《系辞》本只是四象生八卦,今又倍之,两其四象而生八卦之一,此数字不可晓。然想不足深辨,请且于前所谓实体者验之,庶乎其有得也。
来教疑四爻五爻者无所主名。
一画为仪,二画为象,三画为卦,则八卦备矣。此上若旋次各加阴阳一画,则积至三重,再成八卦者八,方有六十四卦之名。若径以八卦遍就加乎一卦之上,则亦如其位而得名焉。方其四画五画之时,未成外卦,故不得而名之耳。内卦为贞,外卦为悔,亦是画卦之时已有此名。至揲蓍求之,则九变而得贞,又九变而得悔,又是后一段事,亦如前所论七、八、九、六云尔,非谓必揲蓍然后始有贞悔之名也。大抵新书所论卦位与《系辞》《说卦》容有异同,至论揲蓍,则只本《系辞》,何由别有他说?如此等处至为浅近,而今为说乃如此,窃恐考之殊未详也。
来教引伊川先生说重卦之由。
重卦之由,不但伊川先生之说如此,盖《大传》亦云八卦成列,因而重之矣。但八卦所以成列,乃是从太极、两仪、四象渐次生出,以至于此,画成之后,方见其有三才之象,非圣人因见三才,遂以己意思惟而连画三爻以象之也。因而重之,亦是因八卦之已成,各就上面节次生出。若旋生逐爻,则更加三变方成六十四卦。若并生全卦,则只用一变便成六十四卦。虽有迟速之不同,然皆自然渐次生出,各有行列次第。画成之后,然后见其可尽天下之变。不是圣人见下三爻不足以尽天下之变,然后别生计较,又并画上三爻以尽之也。此等皆是作《易》妙处,方其画时,虽是圣人,亦不自知里面有许多巧妙奇特,直是要人细心体认,不可草草立说也。
以上五条,鄙意倾倒无复馀蕴矣。然此非熹之说,乃康节之说;非康节之说,乃希夷之说;非希夷之说,乃孔子之说。但当日诸儒既失其传,而方外之流阴相付受,以为丹灶之术。至于希夷、康节,乃反之于《易》,而后其说始得复明于世。然与见今《周易》次第行列多不同者,故闻者创见多不能晓而不之信,只据目今见行《周易》缘文生义,穿凿破碎,有不胜其杜撰者。此《启蒙》之书所为作也。若其习闻易晓,人人皆能领略,则又何必更著此书,以为屋下之屋,床上之床哉?更愿高明毋以为熹之说而忽之,姑且虚心逊志以求其通晓,未可好高立异而轻索其瑕疵也。玩之久熟,浃洽于心,则天地变化之神、阴阳消长之妙自将瞭于心目之间,而其可惊可喜、可笑可乐必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矣。言之不尽,偶得小诗以寄鄙怀曰:「忽然半夜一声雷,万户千门次第开。若识无心涵有象,许君亲见伏羲来」。说得太郎当了,只少个拄杖卓一下,便是一回普说矣。狂妄僭率,幸勿鄙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