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方宾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六四、《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六、《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四七、《朱子论学切要语》卷一
性者道之形体,因记先生诲而思之,姑以所见布禀。《知言》云:「性立天下之有」,盖万物之所以有者,以是而已。苟无是,则气化将断绝,生物有穷终矣。故曰阴阳之根柢,造化之枢纽。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而道之体也。然前贤之论性,未尝一及于此。而必以人物禀受动静而言者,盖性不能舍物而自立。舍物而论性,则性盖不可得而名,如「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矣」。道也者,言天之自然也。性也者,言天之赋予万物,万物禀而受之者也。虽禀而受之于天,然与天之所以为天者初无馀欠。然则性与天道非二体也,语其分则当然耳。道体无为也,人心则有动焉。而万事万物、人伦物理感通变化之机莫不备具,而仁、义、礼、智所以立人极也。譬之人有是身,头、目、手、足各有攸职而不相乱,而身之用乃全。性即理也,而继之以康节之语,妄意恐出于此。未知是否?义愈精则言愈难,矧以浅陋,恐不足以发其蕴。乞赐详诲。
性者道之形体,乃《击壤集序》中语。其意盖曰:性者,人所禀受之实;道者,事物当然之理也。事物之理固具于性,但以道言,则冲漠散殊而莫见其实。惟求之于性,然后见其所以为道之实初不外乎此也。《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亦以此而言耳。来谕所云自是胡氏《知言》之意,与此不相关也。
或者曰,《易传》曰:「虽无邪心,苟不合正理,皆妄也,乃邪心也」。谊旧常疑此语,以为离邪即归于正,所谓闲邪存其诚,非闲邪之外别有诚可存也,但闲邪则诚自存矣。后来方觉看得不精,元不曾实体得,只是将言语寻求,所以草草如此。夫庄敬持养,此心既存,亦可谓之无邪心矣。然知有未至,理有未穷,则于应事接物之际不能处其当,则未免于纷扰而敬亦不得行焉。虽与流放而不知者异,然苟不合正理,则亦未免为妄与邪心也。故致知所以为《大学》之首与。其用力之次第,则先生所作《大学》传所引程子、游氏、胡氏之言数条是也。但庄敬持养,又其本耳。近来学者多说万理具于心,苟识得心,则于天下之事无不得其当,而指致知之说为非。其意大率谓求理于事物,则是物外。谊窃谓知者,心之所觉,吾之所固有。盖太极无所不该,而天下未尝有心外之物也。惟其汩于物欲,乱于气习,故其知乃始蔽而不明。而敬以持之,思以通之者,亦曰开其蔽以复其本心之知耳。程子曰「凡一物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者,岂皆穷之于外哉?在物为理,处物为义。所以处之者欲穷其当,则固在我矣。程子曰:「致思如掘井,初有浑水,久后稍引动,则清者出来。人思虑始皆溷浊,久自明快矣」。所谓浑水与明快,非自外来,盖亦开其蔽而本心之明渐见耳。此心分量之大而运用之无穷,岂一事一物之所能该?一事适其当,他日或未然,则亦不得为心正。必也如程子所谓觉悟贯通,于天下万物之理无一毫之不尽,则义精而用妙,始可以言尽心知性矣。不知或者识心之说岂一超直入者乎?
所论《易传》无妄之说甚善,但所谓虽无邪心而不合正理者,实该动静而言。如燕居独处之时,物有来感,理所当应,而此心顽然,固执不动,则虽无邪心,而只此不动处便非正理。又如应事接物处理当如彼,而吾所以应之者乃如此,则虽未必出于有意之私,然只此亦是不合正理。既有不合正理,则非邪妄而何?恐不可专以庄敬持养,此心既存为无邪心,而必以未免纷扰,敬不得行然后为有妄之邪心也。所论近世识心之弊,则深中其失。古人之学所贵于存心者,盖将推此以穷天下之理。今之所谓识心者,乃欲恃此而外天下之理。是以古人知益崇而礼益卑,今人则论益高而其狂妄恣睢也愈甚,得失亦可见矣。
或者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谓「仁义」二字包括人道无遗。然而仁难言也,尝即圣贤言心处及程子讲论及此者观之,亦随有所见。比因读程子曰:「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阳气发处乃情也」。此语以身体之,似有省处,而后于圣贤之言与程子之说似可类推。夫仁者,天理之统体而存乎人者,盖心德之合而流动发生之端绪也。心之具众理,犹谷种之包容生意,而其流动发生之端,即所谓生之性。故曰恻隐之心仁之端,而元者善之长也。夫谷之生而苗,长而秀,成而实,根条花叶,形色臭味各有定体,不可相错,然莫不根于种而具于生之性。譬之万事万物之理,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以至于屣履之微,语默之暂,亦皆有为当然不易之理,莫不根于心而具于流动发生之端。此义之名所以立而体用所以兼备也。故曰理一而分殊,盖循其用则散殊杂扰,变化无穷,而大本一原初不贰也。只此二者,包括人道已尽。然人之有是身,即有自私之蔽。心既不宰而情为之主,发不以正,而人之生道息焉。故斯须之间有不存,则君子之不仁者有矣。盖须是于统体上看其发用一出于天理之公而无人欲之私以乱之,事事物物莫不皆然,始为尽人之道。夫子未尝许人以仁者如此。
所论仁字大概近之。而以发生流动之端绪为仁,则是孟子所谓恻隐之心,程子所谓阳气发处,皆指情而言之,不得为仁之体矣。又所谓事物之理皆具于流动之端,然后见义之名所以立而体用所以兼备,此语亦似微有义外之病。大抵仁字专言之则混然而难名,必以仁、义、礼、智四者兼举而并观,则其意味情状互相形比,乃为易见。盖人之性皆出于天,而天之气化必以五行为用。故仁、义、礼、智、信之性,即水、火、金、木、土之理也。木仁,金义,火礼,水智,各有所主。独土无位而为四行之实,故信亦无位而为四德之实也。仁、义、礼、智同具于性,而其体浑然,莫得而见。至于感物而动,然后见其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之用,而仁、义、礼、智之端于此形焉,乃所谓情。而程子以谓阳气发处者,此也。但此四者同在一处之中,而仁乃生物之主,故虽居四者之一,而四者不能外焉。此《易传》所以有「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之说。固非独以仁为性之统体,而谓三者必已发而后见也。大抵仁、义、礼、智,性也;恻隐、羞恶、是非、辞逊,情也。心则统乎性情者也。以此观之,则区域分辨而不害其同,脉络贯通而不害其别,庶乎其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