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林德久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八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一、《宋元学案》卷四九、《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五四
所示疑义,各附鄙说于其后。近觉向来所论于本原上甚欠工夫,间为福州学官作一说发此意,欲写奉寄,以斯远亟欲附家报,未能办,俟后便也。《中庸章句》已刻成,尚欲脩一两处。以《或问》未罢,亦未欲出,次第更一两月可了。大抵日困应接,不得专一工夫。今又目盲,尤费力尔。不知天意如何,且留得一只眼了些文字,以遗后来,亦是一事。今左目已不可治,而又颇侵右目矣。
伊川曰:「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而已,曷尝有孝悌来?事亲从兄,虽人之良能,论性之体,则仁、义、礼、智」。所谓孝悌乃仁之发见者,未知是否伊川所以谓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
伊川先生固曰仁,性也;孝悌,用也,此可见矣。
夫子温良恭俭逊,伊川以为盛德光辉接见于人者也。学圣人者,其德性当如何涵养?恐是持敬为先否?
持敬固是本原,然亦须随事省察,去其不如此者。
「因不失其亲」,二程先生谓信恭因不失亲,近于义礼,横渠先生谓不失亲于可贱之人,当从何说?
横渠得之,但全章文意却微有病。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伊川以为且为学者立下一法,所以勉进后人;横渠以为行著习察,则皆圣人进德次序,二说不同,未知孰是。今读《集注》「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因其近似以自名」,所谓近似之说,未能尽晓。
此三说未须理会,只且就自己分上点检。
「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中庸》皆以为诚之事,初无节次。以耳顺为不思而得,不踰矩为不勉而中,所谓不思不勉,有十年工夫,未知如何?
同上。
欲是圣人作用处否?妄意圣人所谓从心所欲,盖自志学至此则纯是义理,心之所欲,即道体流行,自不踰乎天则。庄老猖狂妄行,蹈乎大方,立脚处义理皆差。彼所谓大方,岂真法度也。未知是否?
「欲」字分明,圣人作用处却难晓。如此解经,转见迷昧矣。猖狂妄行,便是不依本分了。
上蔡曰:「圣人未尝无思,故有所欲;未尝放,故不踰矩」。圣人之心澹如止水,体用未尝相离,窃意无思、收与放恐是学者分上事。
上蔡语无病。
「四十而不惑」,伊川曰:「明善之彻」,又曰:「言不惑则自诚」。敢问不惑已至诚之地位否?若横渠言不惑,则于功用上见,二说如何?
二先生之言未尝有异,更宜玩索。
「由,诲汝,知之乎」,窃意子路勇于进,其于学问恐欠深潜密察之功,故夫子诲之者如此。上蔡谓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为学者当知;千岁之远,六合之外,为学者所不必知。死生鬼神之所以然,非穷神知化者不足以与此。夫子尝告之以未知生,未能事人,正子路从事于功用之间,岂强其所未易知者?恐非诲其务实之意。
不必如此说。上蔡之说,且以文意论之,已自不是也。
「巧言令色鲜矣仁」,诸儒皆以为其心未必不仁,志在于善而失其所习与。若实之以君子之德,虽巧令未为过。窃意巧令者务悦于人,失其本心甚矣。若如诸说,恐离心迹于二而容悦于外者曰:「吾心不如是也」,可乎?
诸说盖为「鲜」字所惑,又为「词欲巧」、「令仪令色」所牵,皆以词害意之失。故伊川先生直截说破云「谓非仁也。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则知仁矣」。此足以破千载之谬矣。
伊川曰:「心具天德,心有不尽处,便是天德处未能尽,何缘知性知天」?观诸先生议论,皆谓尽心而后知性知天,而先生《尽心》第一章以谓知性而后能尽心,与诸先生议论不同。尽心知性,此是学者第一□。如孟子教人,皆从心上用功,如操舍存亡、求放心之类。不知先自知性始,当从何处实下工夫?敢告指教。
以文势观之,「尽其心者,知其性也」,言人之所以能尽其心者,以其知其性故也。盖尽心与存心不同,存心即操存求放之事,是学者初用力处;尽心则穷理之至,廓然贯通之谓,所谓知性即穷理之事也。须是穷理方能知性,性之尽则能尽其心矣。
「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若「直」字绝句,则「直」仍论气之体。若「刚」字绝句,则直是养气矣。二者未知孰是?如杨遵道录伊川语与龟山语录嫌将一物养一物之说,则「直」为绝句。至常思之人心平气定,不为私欲所诱,气之本体觉广大不可屈。一为私意所挠,则便有歉。所谓直养而无害者,是全义理、去私欲否?
以直养而无害,即上文「自反而缩」之意。人能集义,则无不直而气浩然矣。
「配义与道」,伊川谓「以义理养成此气,合义与道」。又云「既生得此气,语其体则与道合,语其用则莫不是理义」。配义与道,自养气者而言,或自养而既成者也。龟山谓「气无声之可名,故难言之也。而以道义配之,所以著名也」。一似气、道、义各为一物,姑借此以明彼尔。尹和靖谓「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其体则名曰道,其用则名曰义。学者能识之,然后能养之」。则三者皆一事而气为之主。两说未知如何?《集注》谓合而有助之词,亦未能尽晓,并告开发。
《集注》说得分明,更宜深考,当见不敢曲从杨、尹之意。
「必有事焉而勿正」,二程多主于敬,一说须当集义,是承上文「是集义所生者」而言。所谓必有事,则积集众善工夫否?
《孟子》上下文无「敬」字,只有「义」字,程子是移将去「敬」字上说,非《孟子》本意也。《集注》亦可细玩。
有子以孝悌为仁之本,孟子分事亲从兄为仁义之实。义主敬,或主于事之宜也。
以宜为主而敬在其中。
「故者以利为本」,「故者」谓其本如是也,或是已然之故也。谓其本如是,则自其禀受之初者观之;若已然之故,则必待端绪著见而后可也。伊川谓必求其故者,只是欲顺而不害之谓。所谓顺利者,得非《中庸》率性之道而人为不得参于其间耶?又曰「凡性之初,未尝不以顺利为主」,则是性本顺利,不待矫揉成就也。此只就性之本而言也。至观「顺杞柳之性」与夫「水无有不下」两章,则性本善,凡所谓不善,皆拂其本也。伊川二说,恐参合看而后全也。如龟山以「故」为气质之性,窃类庄子「去智与故」之言。苏黄门亦有此说,不知如何?
故者已然之迹也,如性之有仁、义、礼、智,不可得而见,而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则有已然之迹矣。然四者之发,非有所矫揉而后成也,非以利为本耶(杨苏之说皆非是,苏之失尤甚。此类须痛与辨析,方见工夫。)?
孟子论三圣,独伊尹不言闻其风者,亦不言其流弊如夷惠者,何也?岂以其乐尧舜之道于畎亩之中,必待汤往聘之,乃幡然而起,行止近于圣之时也?
此恐亦偶然耳。如所论者,恐或亦有之也。
「智圣」一章,自「集大成也者」以下,旧见乡人陈先生说孟子教学者集大成门户,故分智圣始终之事以示人,谓其知有偏全,则行亦有偏全,必自致知而入也。窃观此章前言圣人之时,后方兼明智圣始终之义。独言孔子者,恐为智圣功用而言也。三子者或不足于知,或知有所偏也。如横渠谓圣者不勉而中,不思而至,似不特智之事也。岂所谓智,亦生而知之者否?
孟子此言固专为孔子而发,然亦可见三子欠阙处及学者功夫次第,不必说教学者以集大成门户及圣人之功用而言也。集大成乃圣贤地位极至处,岂有门户之可言?然其所谓知有偏全则行亦有偏全,必自致知处而入,则得之矣。
孟子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程氏谓善亦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若指上文气禀而言,则如子越椒之生,世偶有之,不应禀气赋形有善恶存焉。若指下文水就下而言,则若有可使为不善之意。然浊水沙石非水本然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此语未晓所指。
此章「性」字说得最杂,有是说本性者,有是说气禀者。其言水之下与水之清,亦是两意,须细分别耳。
「生之谓性」一章,《集注》以知觉运动者言也,仁、义、礼、智,性也。尝观释氏之说止以知觉运动者为性,今其徒之说亦有以是灵灵昭昭者为非者。前此常被其惑,今析性与气而言,性之大本虽已分晓,更有疑处。人赋气成形之后,便有知觉,所有知觉者,自何而发端?又死之后,所谓知觉运动者随当与形气俱亡,性之理则与天地古今周流而无间。横渠所谓非有我之得私者,而有形聚成物,形溃反原之说,如何?释氏以谓觉性常存,不受沉坠,如其说诚有一物在造化之外。老氏亦谓死而不亡。至于圣人之于丧祭,求诸幽漠如此其至者,果有物无物耶?
知觉正是气之虚灵处,与形器查滓正作对也。魂游魄降,则亦随以亡矣。横渠反原之说,程子盖尝非之。今《东见录》中「不可以既反之气复为方伸之气」,此类有数条,皆为此论发也。丧祭之礼,是因其遗体之在此而致其爱敬以存之,意思又别。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谓人之才无有不善,伊川谓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才则有善不善,性则无不善,其说似与孟子相反。或四端著见处是才,或所以能充拓者为才也?
性既本善,则才只可为善。为气有不善,故才有不善耳。然孟子不论气之病,《集注》言之详矣,请更详之。
「君子不谓性命」一章,上言不谓性也,下言有性焉,上下言性不同。恐上是气质之性,下是天地之性否?横渠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正本此意否?
以口之于味之属为性,非专指气质,盖以理之属于血气者而言。如《书》之言人心也。《中庸章句》序中已详之,可考。
「大而化之之谓圣」,横渠谓大而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此则与《易》之拟议以成其变化同。或说大犹有迹,化无迹,谓充实光辉者,使泯然无形迹之可见。窃疑与释氏销碍入空之说相似,不知如何?
孟子说「化」字与《易》之变化不同,后说得之,然非销碍入空之谓,更分别之,自可见矣。
横渠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横渠所谓性者,恐兼天地之性、气质之性而言否?所谓心者,之人心、道心言否?
非气无形,无形则性善无所赋。故凡言性者,皆因气质而言,但其中自有所赋之理尔。人心道心,亦非有两物也。
「忠信所以进德。终日乾乾,君子当终日对越在天也。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孟子去其中又发挥出浩然之气,可谓尽矣。故说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大小大事,而只曰『诚之不可掩如此夫』,彻上彻下,不过如此。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著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至窃谓此段论至理彻上彻下,本自完具,初无天人微显之间。诚敬者,所以体当是理者也,一不诚敬,则几于无物矣。其能贯通而无间?此终始专在诚敬上著力。是否?
此是因解「乾」字,「乾」字即是「天」字,遂推言许多名字只是一理,而各有分别;虽各有分别,又却只是一个实理。诚者,实理之谓也,非论人当以诚敬体当是理也。
「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唯敬而无失最尽」。至窃谓此段论中之体直上直下,无所偏倚。发而中节虽谓之和,而中之体固存。所论出则不是者,出谓发而不中节者否?敬而无失,持养于未发之前否?
出则不是,盖谓发即便不可谓之中也。且如喜而中节,虽是中节,便是倚于喜矣。但在喜之中无过不及,故谓之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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