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解 南宋 · 薛季宣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九二、《浪语集》卷二九 创作地点:浙江省温州市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天命,上天之载也。性,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道,日用也;教,成物者也。天命即性也,率性即道也,修道即教也。性、命、道、教,皆非自外作者,在乎不失其正而已。于所不见不闻之地,有毫釐之差,则失性命之正;失性命之正,则去道远矣。隐见微显,本一道也,未有动乎中而不形于外者。戒慎恐惧,所以贞夫一也。人之于道也,造次颠沛而不可违者也。无入而不自得,观感之教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物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喜怒哀乐,皆性中之物也。方其未发,不可谓之有;及其既发,不可谓之无。喜怒哀乐正于未发,可不谓中乎?发而不失其所谓中,可不谓和乎?中者道之所自出,故谓之大本;和者物之所同归,故谓之达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夥,未有离乎道者也。泯中和而不离,开物成务之道也。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君子之中庸,中庸也;小人之中庸,反中庸也。时中,时措之宜也,中节者也。反中庸则安于不善,此小人之中庸也。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中,正性也;庸,常道也。居正有常,所谓至德。安之为贵,安之悠久之道也。择中庸而不能守,非所谓安之者也。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所贵于知者,为其能有择也;所贵于贤者,为其能有见也。人之望也,所赖以先民也,愚者固不及矣,知者又过中道,道何从而行乎?不肖固不及矣,贤者又过中道,道何从而明乎?孔子兴「道不行」之叹,盖叹贤而知者过犹不及。君子小人之间,不能以寸。饮食而知其味之正,斯无嗜好之僻也,毋偏毋颇,则近道矣。过物之累,所恶其凿者也。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所恶于知者,为其凿也。舜好问而好察迩言,盖未始自用,而亦不轻信之也。迩言犹察,况其远者乎!天下之理,未有无二端者,好问而察迩言,遏恶而扬善,此执两端而用其中之道也。欲求中而二端之弃,吾见其执一而非中也。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子曰:「君子可以大受,而不可小知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二者适反,君子小人之辨。众人之知,所谓小知也;惟知之小,陷乎大患而不自觉,虽知中庸之择,固无安之之理。夫小知而大知自见,惟不役于小尔。久于中庸之德,其惟大受者乎!颜子择中庸而得一善,所谓识道也;拳拳服膺则心服而身守之矣,未尝须臾离也,何从而失之乎!舜之为舜,不过执两端而用其中;颜之为颜,不过择中庸而得一善,君子之道,焉可诬也,在乎知本而已。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天下之事可以强为者,是皆可能者也。中庸,天道也,不可以能之也,能之非道也,执中而无方者也,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德行。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子路之问,盖强弱之强也。孔子分君子、小人之辨,托南方、北方之强应之。南方之强,君子居之,所谓养其大者,犯而不校之类;此伯夷、叔齐所以廉顽立懦,求仁得仁也。北方之强,盖子路所谓强者,此匹夫之勇尔。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国有道不废,不为无道改节,自强矫矫,惟有道者能之,而汝也矫。矫,特立貌。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素隐行怪,掩其素行,行其僻左,以欺世盗名者,半途而废,自暴自弃者,若之人也,皆为人者也。圣人有所不能为,为之不能已也。君子之道,乾乾而不息者也。遁世不见知而不闷,非惟人之知也,依乎中庸,徒以成身而已,非圣人而能与于此乎!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道不远人,故虽匹夫匹妇,可以与知之。至大至神,虽圣人不可以意知,不可以己能,所谓费而隐者,其中庸之至乎!天地之大,而人有所憾,不能成其大尔。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言必有物,安得举而破之乎!造端乎夫妇,可以与知也。察乎天地,所谓上下察也。鸢飞鱼跃,各正性命者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豚鱼鸟兽,夫岂外此哉!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
伐柯执柯以为远,此近于天地之大,犹有所恨者。日用饮食,此民之不可须臾离者也,道不可离,又何远焉!知修道之在人,可以语率性之道矣。
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以人治人,非求诸远者;过而能改,为善莫加焉。夫子一以贯之,盖无所谓忠恕。忠恕之道,譬诸己而已矣。立己与物,则其去道逾远,无人我之辨,所谓一以贯之也。不欲人之加诸我者,吾亦欲无加诸人,善推所为,能忠于恕,则近之矣。违道不远,犹非道也;一贯之也,无所俟于推矣。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馀,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君子之道四:君臣也,父子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是皆不可能也,在修其在我者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所谓修道也。不足,不敢不勉,有馀,不敢尽,聿求厥中者也。言行相应,则所谓君子之道者,丘未能一,所以能一之也。慥慥谨也,言不可不慥慥然也。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素其位,所谓居易也。不愿乎外,不易乎世者也。不易乎世而行其素,无适而不中矣。上之陵下,下之援上,皆徇物而外驰者,故怨尤生焉。内求于己,又谁怨乎?行险徼幸,盖不知命者也。得之不得,曰有命,所以穷通而长乐也。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道不远人,在我而已。大学之道,自正心诚意以至化家刑国,未有本乱而末治者也。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故君子必自反也。仁之实,事亲是也。孝悌为仁之本,岂有它哉!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鬼神,至幽者也,而人莫敢不敬,以其体物之著也。诚之不息则著,岂外是哉!譬射以有反身之仁,穷神以见至诚之德,知微之显,知远之近,则可以言中矣。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舜之受命,所谓天地合其德者,原其宗本,不过充事亲之孝,因天材而笃之尔。栽培倾覆,皆天道之当然者,舜何与焉!达天之德,而不能得天者,未之有也,而况于迩者乎!
子曰:无忧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无忧,得天者也。达孝,仁亲者也。文王上有以得其亲,下有以施乎子,全其天乐,又何忧乎!武王、周公所以上继文王,善推其所为而已。近而事亲,大而事天,治人神,和上下,未始不本文王之道,无或不当理者,则文王之无忧,武王、周公之达孝,其至矣乎!郊社禘尝,所以交神有道,指掌之示,夫何远之有哉!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知天,知命也。知人,知道也。为政在人,所谓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者也。地道之可察者,莫敏于树,人道之可通者,莫敏于政。文武之政具在,而人莫之行也。得人行之,则其化物,何异于蒲卢之变?然待其人而后行尔。为政之道,得人为本。身不明道,无以知人;不先体仁,无以入道。君子之道无他,仁义而已矣。知事亲为人事之本,尊贤为适道之宜,由是而之焉,则礼可以义起矣。是故为政莫善于知天,知天莫尚于知人,知人莫大于尊亲,尊亲莫过于修身。知修身,则可以仁民矣。凡为政而不及于修身知化,皆非所谓正也。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达德所以行达道,一所以行三也。仁以本之,知以通之,勇以成之。知、仁、勇三者相须为用,而不可偏废,所以行之不过曰一而已。一者何也?所谓知天者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则知、仁、勇之三,未始离乎一也。天下达道亦大矣。交亲之际尽而足,通乎达德,则未见其五也。斯道也在人而已。人之资质有限,能强而至于道,则与生而知之,安而行之者等尔。明于蒲卢之喻,则可以言政矣。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而好学、力行、知耻者近之。三者之心,人皆有之,充其所为,则达德可致,身修而可以为政矣。修道之谓教,而于天下国家何有!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九经之治,自修身始,所谓行之者一,皆行其所无事也。尊贤先于亲亲,所以立道也。大臣之敬,不敢亵也。小臣之体,恐疏之也。子庶民,来百工,内之所以安治;柔远人,怀诸侯,外之所以信服。皆行其所无事,而以修身为本。君子之于天下也,将以安全之也,非徒有之而已。修身以教,各因其材而笃,使人得之观感,咸事其事,不敢不勉。以尊乎治者,先王修道之教也,皆自我出也,所以行之者广,求诸己者,岂不约乎!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治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曰豫而已。事不可以意知,不可以已能,皆以修身为本。诚明乎善,所以立事也。道也,行也,事也,言也,豫皆前定之矣。见之事业,宁有穷乎!所贵乎坐进此道。诚者,所以立豫也。至诚与天地同流,不诚无物矣。不诚无物,则不明于善。交人之际,将何以有行乎!道之不行,不诚故尔。《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率此而行,则无往而不济矣。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天道,本然者也。人道,当然者也。至诚,则无它事矣。此舜所以从欲而治,孔子纵心所欲而不踰矩也。学、问、思、辨、行,所以诚之者也。学之贵博,问之贵审,思之贵慎,辨之贵明,行之贵笃,知此五者,可以无失矣。审于问,笃于行,其功常十倍于人,未有不至者。致曲能有诚也,学者所贵以诚身也。不诚乎身,则何贵于学!诚者,天之道也。至明至强,固有之也。柔愚逐物,害之也。至诚则本然者见矣。故学而未至于启蒙发蔀,如蒲卢之变,皆不足以言学也。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性,本然者也;教,当然者也。本然者未尝不著,由当然以即本然,则本然之性见矣。故虽圣人,未有不由学而至者。所谓致曲也,知所谓教,自愚而圣,无难者,诚明盖一道尔。诚,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明者,诚之著也。至诚复性,则上下咸察,吾性中之本然者,而焉有不尽哉!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言命矣。立命之道,自反身始也。参乎天地,非尽性者能之乎!致曲无所不用其至者,每用其至,至则诚矣。至诚不息,则形而发见。故变化自我出也。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天道之神,所以能体物者。诚一之至,未始离于物也。至诚与天道相似,故神神而明之,所谓格物也。格物而不明,则善不善之将然者,无所潜于隐伏矣。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诚自成,道自道,夫岂外物邪?物则之尽,在诚而已,不诚无物,故以诚为物之终始也。诚者物之终始,岂徒诚身而已哉!尽己尽物,则中和致而天地位,万物育。无物不一,无适非中,皆吾性之成德,安有内外之分乎!仁也知也,由成己、成物辨也。仁知之辨,惟其时而已。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不贰,诚也;不测,神也。天地之神,亦诚而已矣。至诚斯不贰矣,不贰则自然不息,以至于尽神。天之高,地之厚,道之悠久,神之不测,惟至诚可以与于此。诚之为道,顾不大邪!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兹天道之变化。一言可尽,曰诚而已。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高明、博厚、悠久者,天地之道,此其可知者也。天昭昭之多,地一撮土之多,山一卷石之多,水一勺之多,皆近而小者,及其至也,盖不可知之也。其所以为天地山川而不可知者,曰诚而已。
《诗》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于穆不已」,天之命也。不显之德,文王所以受命也。「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礼仪、威仪,待其人而后行者,此于乎不显,纯亦不已之德也。全乎天德,至道之归也,故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天之为天,文王之为文王,其道非它,诚之不息而已。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君子之道,行其所无事也。德性,天性之本然者。问学,尽性之本然者。广大,措之四方上下而准者。精微,至约之在人者。高明,所以覆物者。中庸,所以成物者。温故,反本者;知新,知来者。敦厚,自广者;崇礼,接物者。皆以修身为本,廓而充之,则与天地准矣。为上处下,兴邦免祸,未有不自此途出,此明哲之所以保其身也。学不由此,所谓反古之道也。自用之愚,自专之贱,灾其自取之也。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徵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礼乐,圣人之事也。制礼作乐,天子之事也。今天下有其时者也。不以圣人居天子之位,礼乐不可作也。此天之道也,作之者妄也。夏礼不足徵矣,殷礼可学而不可从也;礼从时,孔子之所以从周也。孔子之不能制礼作乐,无其时,且无其位也。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徵,无徵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三重,三节也,上焉不可使知之者也,下焉日用而不知者也。故君子用其中,必本于修身。本诸身,徵诸庶民,匹夫匹妇皆可与知之,上无太高,下无太渎,百姓心悦诚服,知所徵信,则敬而从之,所以适道也。天地鬼神,先圣后圣,其道一而已矣,莫不以人为本。知天知人,不过内外之合而已。民有所徵而能信,无思不服,不可得而远近,吾修道之教也。见誉有由矣,外是而求誉,非永终誉者也。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天地之大,诚而不已者也。仲尼远继前圣,合德二仪,博厚高明,应物无迹,大小咸德,体合万殊。小者如水之流通,异行而俱入于海;大者如物之自化,不可见而未始踰闲。天德之至,所以为夫子哉!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书》曰:「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所见不同,一于广运之德尔。成配天之德,则其处身接物,皆顺而不妄,动而愈出,惟有本者能之尔。天地之大,何所不容,何所不逮。苟能此道,则有不言之信,无为之教,声容言动,其有不格者乎?此为天道之当然,所谓无思不服者也。此道也,可以见天地,可以贯金石,有血气者而能外于是乎!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天下之大经,正也;天下之大本,中也。经纶大经而立大本,非全于天者不能也。求全于天,诚之而已。诚者,天地万物所受以生也,人之所以自成也,夫焉有所倚。然亦不可诬也。望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卓然如有立,参然如倚衡。有所倚者,其何能然!此道之本,可得而知者。聪明圣知,性中之本然者,固有之也,唯全于天者尔。天全而后诚至,而中正立矣。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君子之道,其可知者,非其至也。至不可以意知,而可与有行也。小道的然,则的然而已矣,其将何以为远?知行远之自迩,登高之自卑,则可以适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所谓不显之德也。知德之不显,则知的然之恶矣。子夏以谓小道可观,而泥于致远;非可观,则何以为小道欤!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君子所以戒慎恐惧也。自反而缩,吾何慊乎哉!故君子敬其独尔。内不自欺,曾何人所不见之有。人所不见,而谓之难也,况己所不见乎!此君子所以大过人也。「相在尔室」,室非身之外也,况室以为喻也。内且不愧于屋漏,敬信其日用尔。不动之敬,不言之信,何有哉!
《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民威于鈇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君子之道本诸身,加乎天下,莫不以修身为本也。修身本乎诚敬,所谓笃恭也。笃恭而天下平,修道之教也。「奏假无言」,「不显惟德」,至于「时靡有争」、「百辟刑之」,惟至诚之格物,如此民心悦而诚服,天下有不平乎?庆赏刑威,劝赏之道也,不用而民不倍,诚之至也。
《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声色之感,岂所以化服人心乎!圣人不以感人,知德而已。故夫子言本末之辨。毛,轻微之至也;道,微乎微者也。知道之妙,则知非毛之所可伦拟也,尚不可得而伦拟,矧可射乎!无声无臭,天道之始也。中庸之学,所以研求性命之正,和同天人之理,不知天道之始,其何以为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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