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论 南宋 · 吕祖谦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八四
古之圣人苟有不足于其中者,无讳也。夫无讳于其心,则亦无讳于其人,故后世有得议焉者无恤也。汤武之师,非不知后世之议已,而周公之过,亦自知其不免也。然安于其议而不之顾,知其不免而卒不获逃焉者,何也?汤、武、周公非嫌名也,吾身获万世之美名而天下有不可一朝居之祸,兹固汤、武、周公所深忧也。是故宁以吾之不足而易天下之大利,而不敢以吾身之名而废天下之安,是以汤之德宁有惭,武之乐宁未善,而周公亦安于其后之贬也。夫子序《书》,于鸣条则曰「战」,于受则曰「杀」,而孟子于周公之过,则亦以为「宜」。夫曰「战」曰「杀」者,直书之也,曰「宜」者,然之也。以汤、武之师,而夫子则直书之而不贷;以周公之过,而孟子则然之而不辞。呜呼!彼三圣人者,诚以为未足也,于后世之议奚恤哉?吾观伊尹之心,盖有甚于此者焉。鸣条之役,创之者汤也,而从之者尹尔,而夫子序《书》,则曰:「伊尹相汤伐桀」。夫先尹后汤,则是首伐桀之谋者尹也。虽然,此犹可也。太甲既立,不明于德,而桐宫之迁,盖居忧焉,而夫子则书之曰「放」。嗟乎!首伐桀之谋亦既非矣,鸣条之师始释而放其君于桐,人其谓我何?吾固谓伊尹之心有甚于汤、武、周公也。盖尝观桐宫之迁,非放也。《书》曰:「太甲既立,不明」。而不曰:「不明,见于未立」。意者未立之前,太甲如故也,既立之后,声色臭味有以蛊之者多矣。脱声色臭味之蛊而俾之密迩先王之训,此伊尹悟太甲之机也。尝观伊尹告太甲之书有五,而居桐之后无一焉,意者言不可以悟太甲,所恃以悟之者汤之训尔,此又伊尹之心也已。而自怨自艾,天理顿发,居仁由义,与汤匹休。向非桐宫之训,则旧习犹不免也。然则迁桐之制,亦古人亮阴之制。亮阴之制,古也,非创也。今观之《书》,自居忧之外则无说,而复位则即见于三祀之末年,虽一日不过也。是则无古人亮阴之制,尹不敢为也。虽然,其心诚然也,而其迹则若悖也,其制虽古也,而其事则若今也。尹岂不知后世之议及此哉?然亦不可得而窜也,则亦曰吾听之而已矣。是故夫子不得掩于一字之名,而伊尹亦不可逃于一字之内,非为伊尹设也,为后世无伊尹之志者设也。以尹之圣犹不免,而况于非尹也哉?此孟子所以缵夫子之志而名之以「篡」也。夫子书法不隐,而伊尹为法受恶,虽一毫之私不贷也。嗟夫,天下任与于尹而任之重如此哉!吾固谓伊尹之心有甚于汤、武、周公也。昔者陈司败以党君之过目夫子,夫子闻之,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且夫子安于受党君之过,而且幸人之知己者,何也?则亦曰无讳于心,故无讳于人耳。知夫子所谓幸,则知汤、武、伊、周之心也。不然,非夫子先有此心,其何以议圣人之心也哉?
按:《诸儒奥论策学统宗前集》卷三,宛委别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