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者保天下论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止斋论祖》卷上、《论学绳尺》卷八
圣人之心,其所以安于无故之变者,初非其利而为之也。事变之来而出于无故者,人情之所甚不堪,而圣人岂固矫情而安之者?诚知夫天下之理,凡非吾自为之者,皆天为之,则夫无故之变亦天也。惟知天理之或然也,而是非曲直之说无与乎其间,则亦不必归咎于彼而求伸于我,是故遭之而不疑,受之而不愧。不疑不愧,则坦然无事,而争端不作,则彼之所谓无故之横逆者及我而不及天下。呜呼!圣人之安天下,如斯而已矣。天下之被吾泽者,吾犹不暇计,而况乎谓圣人为是不校之形,将以大得志于他日也?孟子曰:「乐天者保天下」。而论其人则曰:「汤事葛,文王事昆夷」。世之君子惑焉。盖曰:汤卒有葛之师,而文王卒有昆夷之役。或者汤、文之事固有所就于天下,而非其乐天之情。吾固为汤文辨,而且为孟子辨也。甚矣,世之以利心窥圣人也!彼特见夫坚忍以俟时,舒徐以观衅者之为,与吾圣人乐天之事形似相近也,则亦曰圣人之心固将有所就于天下,而非其乐天之情。嗟夫!裂眦之怒,藏于嬉笑,背面之毁,隐于缄默。此市人少知,义者不为也,而谓圣人为之乎?故夫圣人之心未可以利心窥之也。彼其被意外之患而居之以宽,有积强可为之势而退焉若怯者,其分量固大,其见固定,而察乎天者固审也。何也?凡盛衰之相推,而贵贱之相使,强弱之相加而贤否之相用,其至也不可禦,其去也不可留者,是必有数焉,默行乎其间而人事不能以独专。是故子路无可愬之理,而公伯寮无自愬子路之心;孟子无可沮之说,而臧仓亦必无沮孟子之心。兹天说也。以圣人之盛德,而天地之间犹有夫撞搪叫号、忿触而怒抗者,是岂圣人有以致此,而夫人亦奚为而如此也?意者其天也邪?盖至于是,吾固不知所以使之者,而彼亦不知其孰使之者。我与物皆德其所为而莫得以穷其所归,吾于此将孰从而尤焉?有顺受而无捍拒,有暇豫而无遑遽,有哀矜抚慰而无忿懥斗争。彼以横逆来,而我安然受之,则彼横逆之祸能加乎我,不能加乎民;能犯于亳、殷、岐、丰之君,而不能劳动震骇乎亳、殷、岐、丰之众与夫葛伯、昆夷之民。隐然之福及乎天下,而吾则何利于天下之被吾泽也哉!水不与土争而鱼利,山不与木争而禽利,圣人不与国争而天下利,亦其有容之末效、不战之馀福固如此尔,圣人不知也,而何利乎他日之得志哉?虽然,彼以其始事而终伐焉而惑乎汤、文者,亦不明乎天之说也。天之说固有定未定也。且天之于物也,其倾也或张之,其就也或因之。日将暝也大明,雷将震也深蛰,是其犹未定也。葛与昆夷犹足以难汤、文,而汤、文犹为葛伯、昆夷所屈,其诸未定之天欤。及其定也,则汤、文有不得已者矣。昔者亦尝疑于禹、益之事。且禹之伐苗也,固归之天;而益赞禹之班师也,亦归之天。以前日之伐为天,则今日之还非天矣;以今日之还为天,则前日之伐非天矣。而禹、益皆曰天焉。岂禹之欲伐焉,姑假天以辞苗?或益之欲还也,假天以惧禹邪?禹、益非假天以自文,则必有道矣。吾固曰禹之于苗,其始伐之者天也,而终还之者亦天也。汤、文之于葛伯、昆夷,其始事之者天也,而终伐之者亦天也。不然,禹为过举,而文王之志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