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问 其七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四八、《象山集》卷二四
问:「尽信书不如无书」,理固然也。然自书出煨烬,千有馀年,其更贤知多矣,则所同尊而信之者,固不可概以书不可尽信而不之信也,然亦不可以人之所同信而苟信之而弗之思也。观古人之书,泛然而不得其实,则如弗观而已矣。孔子恶乡原,《语》、《孟》载之详矣。夫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自以为是,人皆悦之,此乡原之行也。夫苟自以为是,而人皆悦之,则必以为真忠信、真廉洁者矣,独自孟子言之,则以为似耳。「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此孟子之言也。今乡原者,人皆悦之,而夫子恶之,人皆以为忠信廉洁,而孟子独以为似之,此人之所同然者,而夫子、孟子乃不与之同,何也?「居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夫居斯世为斯世,而善果有不可者乎?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夫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诚足病也,而又不谓是,何耶?孟子辟杨、墨,盖自比于禹之治洪水,益之驱虎豹。夫杨朱、墨翟皆当时贤者,自孟子视之,则为先进。孟子之后,人犹曰孔、曾、墨子之贤,墨子之贤,盖比于孔、曾。杨朱之道,能使舍者避席,炀者避灶,犹以为未也,进而至于争席争灶,则其所得岂浅浅者哉?而孟子辟之,至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又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夫「兼爱」之无父,「为我」之无君,由孟子之言而辨释之,虽五尺童子,粗习书数者,立谈之顷,亦可解了。岂有以大贤如杨朱、墨翟,其操履言论,足以倾天下之士,而曾不知此,必待孟子之深言力辟,贻好辩之讥,而犹未得以尽白于天下而熄其说,何耶?若曰此皆圣贤之事,后学未敢妄措其说,则孟子固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必不敢少置其思,措其议,是不得为圣人之徒矣,亦何以学为?且《书》称「为学逊志」,《记》称「学不躐等」,而颜子则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成覸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必如颜子、成覸、公明仪之言,无乃与逊志、不躐等之说悖乎?苟以为必颜子、成覸、公明仪而后敢为此言,则滕文公好驰马试剑,未尝学问,而孟子亦遽勉之以是,何也?愿与诸君并论其说,毋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