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春秋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五、《慈湖先生遗书》卷九
《春秋》于鲁桓书「至」,至者,以礼至于庙也。春秋之时,典礼大坏,时君能以礼至于庙者无几,史书之,圣人无敢削焉。是,之也。说者谓危之,凿矣,左氏近之矣,而亦未有以明其为道。鲁桓天下之大恶也,何道之有?盖百姓日用而不自知也。圣人如天焉,无私好,无私恶。鲁灭大恶,圣人已著其罪,所以明其非道,非私恶也。至于至庙一节,犹知遵礼之善,犹知有祖庙也。虽其中心之藏未必果出于诚,而其事则礼也,圣人知所是也。是者是道,非者非道。《春秋》不以善掩恶,不以恶掩善,终不以桓公弥天之恶掩其毫毛之善,以善者道之所在,圣人不得不明之也。《春秋》借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以明斯道,非为《春秋》之君臣设也,为万世设也。
《春秋》为明道而作,所以使天下后世知是者是道,非者非道。而诸儒作传,不胜异说,或以为尊王贱霸,或以为谨华夷之辨,或以为正名分,或以为诛心。凡此固《春秋》所有,然皆指其一端,大旨终不明白。子曰:『吾志在春秋』。于二百四十二年扰扰颠倒错乱中,而或因或作,是是非非,靡不曲当。所是是道,所非非道,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皆所以明彰大道。古诸侯无私史。《周官》小史掌邦国之志,《费誓》载《周书》,汉汝江沱之诗编诸二《南》。自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三史作,而诸侯有私史矣。孔子因之,道之变也。
《春秋左氏传》襄四年穆叔如晋一章,与《国语》大同小异,义不甚同。《大戴记》与《家语·王言》等篇亦大同小异,义亦大殊。以是知尽信书不如无书。书难尽信,于是甚明。
《春秋》人物多贤,而吴季子、晋成鱄,其言某尤心敬焉。季子请观周乐,使工为之歌,至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偪,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季子非有道,安能为此言?成鱄曰:「《诗》曰:『维此文王,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国,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心能制义曰度,德正应和曰莫,照临四方曰明,勤施无私曰类,教诲不倦曰长,赏庆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顺,择善而从之曰比,经纬天地曰文」。某甚有味乎应和之莫,照临之明,经纬天地之文也。
秦穆公欲立重耳,穆公之心本善也,公子絷以利说之而移。晋夷吾欲从兄于翟,夷吾之心本善也,冀芮以利说之而移。兹利也,乃害也。韩原之战,穆公几为韩简所止,徇絷之说,以至于此也。夷吾虽以不正得国,身陷于恶,子不免戮,害孰甚焉!
汲古问:「《春秋》经有书『王正月』,有不书『王正月』,此是略阙文否」?先生曰:「十一公之元年皆书『王正月』,惟桓公三年而后不书『王』,定公元年不书『正月』,而书『王三月」』。汲古云:「未达其义」。先生曰:「不书者,非脱阙也。孔子削之也。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即此类也。盖《春秋》法甚严而亦甚宽。鲁桓弑君,周王当诛之,至三年而王不能诛,始不书『王』。鲁昭公之见逐于三家,薨于乾侯。逐虽轻于弑,既七年矣,故定公元年不书『王正月』,明王不能正三家之罪而讨之」。汲古见《庄子》云,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臣之事君,义也。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汲古谓:「忠孝名虽异,而实无异。如以有二言之,恐非圣人语。孔子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又曰:『以孝事君则忠』。又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庄子以一命一义而分忠孝,以为圣人语,诚难取信」。先生曰:「忠孝一心,无惑于异论。如周曰以无为首,又曰物不胜天久矣,是皆自纷纷于意虑之间,岂知乎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又曰「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既谆谆言无物之妙,而又曰守形,陋矣,又自矛盾矣。
汲古问:「昭公十九年夏五月戊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以进药致祸,何《春秋》书弑其君?《左氏》曰:『许悼公饮太子止之药,卒,太子奔晋,《书》曰弑其君』。《公羊》曰:『曷为加弑?讥子之道不尽也』。《谷梁》曰:『弑,正卒也,正卒则止不弑也』。何三《传》皆言止不弑君」?先生曰:「礼,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如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许止不慎不敬,轻果进药,致此大祸,虽奔而弃位,未踰年而卒,足明其心,而《春秋》犹加之以弑名者,所以明道也。夫人心自善,自清明谨重,必不轻进其药于君亲。惟其意动而昏,不敬不谨,故轻进药于君亲,而不免此祸。许止虽未踰年而死,亦不足以赎弑君之罪者。孔子不削,欲使后世深思力索,求免此罪,必至于复吾本有之道心,则静重敬谨,自备万善,自绝万过,自信其可以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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