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礼乐 其一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五、《慈湖先生遗书》卷九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人心即道,不假外求。放逸慢易则失之,故曰「毋不敬」。毋不敬则常清常明,俨然若有所思,而非思也。无思非冥然而昏,如日月无所不照,而非思也。孔子不知老之将至,皓皓乎不可尚已,纯然浑然,即此妙也。颜子三月不违仁,即此妙也。月至者终月如此,日至者终日如此。老子曰:「我独泊兮其未兆」。未兆者,念虑之未形也。学者求斯须思虑暂止不能,而老子能久持之。曾子战战兢兢,亦入此妙也。「俨若思」,未言之时也。至发于言辞,亦安亦定,则动静纯一,其德全矣,故可以安民。
小戴《曲礼篇》曰:「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施报非德乎?又曰:「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戴不思孔子之言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乎?行为先,文为后,天下之常理,圣贤之常言,而戴先文而后行。盖戴以文为本务,其心不主于善行,是谓本以文行杂之,正犹汉宣帝曰「本以霸王道杂之」。大抵自汉以来,天下风俗本以利而杂以义,历千载而不变,皆戴之徒助成其俗也。此无他,人欲盛于中,度实行非己所长,姑从其所长,于博闻强识而尚之。人之常情,多言己所长尔。《论语》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非孔子之言,亦非德行诸贤之言也。至于《戴记》之博闻强识,益陋益鄙矣。《论语》所谓文者,讵如是乎?夫圣,孔子不居,而戴以「圣」自名,其矜大昏闇之状,备见于此。
《礼》曰:「死而不吊者三,畏压、溺,畏死于兵」。压死于岩墙,溺死于水,非不吊也,不忍为吊辞,不忍言之也。使孔子果死于匡,则亦不可吊乎?屈原之死,亦不可吊乎?而先儒有谓直贱之而不吊,此乃固陋执言失意,人心之所不安也。礼在人心,故虽先王未之有而可以义起者,义生于人心之所同然也。「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此礼也,岂生于人心之外乎?智者即心而言礼,愚者自外而言礼。曰礼自外作者,非圣人之言也。「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谓是也。
伯高死于卫,讣于孔子。孔子曰:「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诸庙。父之友,吾哭之庙门之外。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猗与,圣哉!惟得道乃能尔,变化万状,皆道心之为,而不知其所自来也。窃笑夫好古不通之士,锱铢比方,分寸量度,其何以应方来无穷之变哉!
孔子适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说骖而赙之。子贡曰:「于门人之丧未有所说骖,说骖于旧馆,无乃已重乎」?孔子曰:「予乡者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吾恶夫涕之无从也。小子行之」。于是窥见圣人日用变化之妙,即天地四时不无愆阳伏阴之妙。是谓大德则无踰也,小德则出入可也。子贡谓「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是殆闻夫子之诲,而微失其辞。德本无小大,小大之言,因学者而随施,初无实意也。天地变化,何大何小?子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是盖孔门诚有是论,然小大之论因人而异施,谓其果有小大,不可也,谓其果无小大,亦不可也。孔子曰「无可无不可」,此诚有不可以言语解释之妙,不可以心思测识之旨。孔子自谓「莫我知也」,夫比世好古学礼之士,观说骖于旧馆之事,使不知其为孔子,必以为轻重失伦,己所不为。今虽知其为孔子,亦莫谕孔子之心,往往以为流传之失实。夫流传之讹妄者有之矣,如谓子鼓琴见猫取鼠,欲其得之,遂有幽沈贪得之音,此则讹妄矣;如谓尧、瞽瞍北面朝舜,孔子曰「殆哉」,此则讹妄矣;说骖之事非讹也。「无妄之疾,勿药有喜」。孔子曰:「无妄之药,不可试也。利欲之过,内讼可也」。说骖之过,阴阳寒暑之为偏也。圣人日用,不识不知,纯纯皓皓,不知老至。遇于一哀而说骖,天道之变也,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而后学以轻重多寡观之,陋矣。
《檀弓》下篇云:「祭祀之礼,主人自尽焉尔」。岂知神之所飨,亦以主人有齐敬之心也。又子游曰:「始死,脯醢之奠,既葬而食之,未有见其飨之者也。自上世以来,未之有舍也,为使人勿倍也」。呜乎!鬼神之道,不如是也。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盖曰知人则知鬼矣。以形观人,则人固可见;以神观人,则人固不可见也。神者,人之精;形者,人之粗。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神无方无体,范围天地,发育万物,无所不通,无所不在,故孔子之祭,知鬼神之实在。而群弟子观孔子之祭,时精神以为如在也。今子游以为未见其飨之,是求鬼神之道于形也。死生一致,人神一贯,此孔子之自知,非子游之所知,而况于戴圣乎?
《檀弓》下篇:「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此非圣人之言。夫君临臣丧,亲爱之心也。人不能皆圣人,圣人则无畏,常人安能皆无所畏?桃茢执戈,所以安夫人君之心也。圣人不敢尽去此礼,虑夫畏心之胜,并与夫临丧之礼而不行也。巫祝,所以接夫鬼神者;桃,鬼之所畏;茢,萑苕。盖曰扫不祥,鬼亦恶铁戈,益足以抗之矣。圣人安以此为礼?因人情而为,故有此。谓畏之犹可也,而曰恶之,岂君临臣丧之本心哉!记者误释,贼其君所以亲爱其臣之心。夫圣人不得已而存是礼,记者又从而增益其不善之心,奚可?
鲁悼公之丧,季昭子问于孟敬子曰:「为君何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达礼也。吾三臣者之不能居公室也,四方莫不闻矣。勉而为瘠则吾能,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我则食食」。记者记此,盖有是敬子之意,是启人臣无君之心也,不可以为训。学者断断乎不可读非圣之书。孔子殁,邪说又作,先儒莫能辩其非,致国家行其书,列于六经,殊为巨害。
有子与子游立,见孺子慕者,有子谓子游曰:「予壹不知夫丧之踊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人死,斯恶之矣;无能也,斯倍之矣。是故制绞衾,设蒌翣,为使人勿恶也。始死,脯醢之奠。将行,遣而行之,既葬而食之。未有见其飨之者也。自上世以来,未之有舍也,为使人勿倍也。故子之所刺于礼者,亦非礼之訾也」。呜乎!非圣之言,殊为害道。直情径行,戎狄之道也。放肆无礼固不可,而子游言礼于心外,惟曰「微情」,曰「故兴物」,不言此心本有之,正谓人死斯恶之矣。此谓他人则可,谓其子则不可。孔子曰:「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人虽至不肖,其丧亲也哀痛略同」。而子游曰「斯恶之矣」,诬矣。夫人皆有至孝之情,而子游诬之,以为死而恶之,是奚可!是奚可!设蒌翣所以饰也,为使他人之勿恶,犹之可也;若夫绞衾所以爱之,非为他人而设,行人子哀痛切至之心而已矣。圣人因人本有哀痛切至之心,而为之节文,故礼非自外至,人心之所自有也。至于又曰「无能也,斯倍之矣」,其诬污人子之孝心滋甚。始死之奠、朝奠、夕奠、殷奠、启奠、祖奠、遣奠、虞祭、接祭、卒哭、祭祔、祭练、祥祭、禫祭,皆人子笃爱之诚,见诸礼文者如此,亦非自外至也,亦圣人因人心而为之节文也。至于又曰「未见其有飨之者也」,噫,其甚矣!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生死一,人鬼一,孔子未尝言无鬼神,而子游敢于言无鬼神,是奚可?人惟不知生,故不知死;不知人,故不知鬼神。人寝不离床,而梦登天,梦之千里之外,岂七尺之躯所能囿哉!人执气血以为己,执七尺以为己,故裂死生,判有无,殊人鬼,而不知其未始小异也,不知其未始不一也。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又曰:「礼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又曰:「吾道一以贯之」。孔子祭如在,知鬼神之实在,记者无以著孔子诚恪之心,故再言之,而子游以为「未有见其飨之者也」,是奚可!是奚可!
卫有太史曰柳庄,寝疾,献公曰:「若疾革。虽当祭,必告」。再拜稽首请于尸曰:「有臣柳庄也者,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闻之死,请往」。不释服而往,遂以襚之。与之邑裘氏,与县潘氏,书而纳诸棺曰:「世世子孙毋变也」。《檀弓》下篇具载如右,无讥焉,斯足以著卫献公好贤报忠之心矣。某初亦为之起敬而无疑。他日读之,乃觉其非道,似是而非,不可以无辨。《洪范》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献公深感柳庄之弭祸,念之不忘,故至于此,而非大公之道也,非礼也。似善矣,而私也,作好也。柳庄虽贤臣,所祭则君也。臣也当祭而废者,惟天子崩、后之丧尔。臣摄其事,则君薨、夫人之丧亦废,不闻卿卒而废也。曾子问诸侯旅见天子,入门,不得终礼废者,孔子曰后之丧尔,不闻以公卿之丧而废也。公大贤盛德,犹不以其丧废礼,而况于当祭乎?礼所本无,而预戒之,使当祭必告,私也。不释服而往,异乎易羔裘玄冠之礼矣。遂以襚之,与之邑,亦可怪,不可少缓乎?知孔子不以车为伯鱼、颜子之椁,则大道清明,人欲消释,非礼之礼不足以动其心矣。
襄公朝于荆,康王卒,荆人曰:「必请袭」。鲁人曰「非礼也」。荆人强之。巫先拂柩,荆人悔之。荆与鲁皆非礼。《檀弓》篇不必记可也,记者盖有不平荆人之强鲁以非礼,亦快鲁以巫祓殡,足以挫荆人之心也。呜呼!衰世臣子所以事其君、治其国者多此类。不能辅君以道,兴其国家,而使朝楚,徒求胜于末节,亦可羞矣,亦危矣。
季子皋葬其妻,犯人之禾,申祥以告,曰:「请庚之」。子皋曰:「孟氏不以是罪予,朋友不以是弃予,以吾为邑长于斯也,买道而葬,后难继也」。且既无葬可犯人禾之礼,而不庚之,是子皋之过也。记者既不明言其非,而卒记难继之说,是殆许之也。《檀弓》记者,衰世之士礼乐寖废之论也。载哀公妻我之言,载容居不敢忘其祖之言,皆不明言其非,可以勿记而备记,徒启后世废礼之端。又记军有忧,赴车不载橐韔,意示将报也。呜呼,此岂先王典礼?舜命禹征有苗,苗逆命,班师振旅,其载橐韔也必矣。衰世所为,遂著为礼,此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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